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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之地

2013-11-15 23:12馬號街
西部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天空妻子

馬號街

“就這里了!就這里了!”妻子又是叫嚷又是奔跑,還展開雙臂,像一只掠出大海奔入天空的鳥。這一刻,艱辛、煩惱早被我們拋到爪哇島去了。

這里的確是美麗王國。街道像平靜的海面一樣開闊,任我們朝哪個方向行走,都無法接觸它的邊界;又像雨后的天空一樣潔凈,一面明鏡似的,能清楚照出兩張單薄的身影。我看到湛藍的天和妻子潔白的裙,投影在街道的地磚上,不大確信那到底是什么,似白鴿(抑或白帆,抑或白云,抑或白花)漂浮在潮濕的海上。而我們看起來倒有些骯臟。鞋早已鋪滿微塵,灰頭土臉。妻子起先就說我的襯衣很有點地圖的感覺,汗水浸出了曲折的輪廓,成了圖紙上大海和陸地的分界線?,F(xiàn)在,大概陸地的地盤已經(jīng)給海洋占領(lǐng)去了吧。我整個皮膚都黏乎乎的。一到此地,那種悶得慌的感覺煙消云散,但隨即又浮出些許愛惜,擔心我們的骯臟污染了這里。我?guī)缀跏酋谥_行走,全然不顧行李的沉重。妻子起初心情沮喪,走不了三五分鐘便會止步不前,像個走不了遠路的孩子,必須又誆又騙。而現(xiàn)在,她輕飄飄地奔到十幾二十米開外的前面,還哼起很久都沒有哼過的歌。那些歌,還是初戀時常常唱起的呢!

開闊而潔凈的街道上,坐落著疏疏野野的幾棟房子,高而孤單地佇立,幾乎伸到云端上去了。我只覺它們不是那么真實,似乎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消失,像一段無端來往的情緒,也許是海市蜃樓呢。但它們還是靜靜木雞似地呆立,并不像海市蜃樓一樣飄飄渺渺,也不像絕對的事體那樣可望不可及。妻子已經(jīng)跑到較近的一棟建筑下面,背向墻面,兩手撐膝,遠遠地望我,等候我過去。我走上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掌觸摸墻身,以確認它的存在,不但確認它存在,還確認它是多么親近地存在。我甚至以為它不是一個僵硬而冰冷的物質(zhì)體,而是一段溫潤的柔情,可以幸福地介入。

“感覺太棒了!”妻子的眼睛閃著久違的光芒,“這才是人住的地方嘛!”

雖然我皺巴巴的心情有所舒展,但還是保持著慣有的狐疑。見多了世界的灰暗,突然一天遇上光明的臉,多少會覺得那是化妝、是偽飾。況且,我們受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最最重要的是盡快找到今晚的住處?!逼拮犹菀讻_動。一沖動,腦子便做了一次清潔衛(wèi)生,緊要的事情反倒垃圾一般,被清理得一干二凈。我有必要提醒她?!白√幯?,姑娘?!蔽矣忠灾貜?fù)的方式、洪亮的聲音強調(diào)。

我們繞到這棟建筑的另一側(cè),卻是一面木然而立的電子防盜門。它門神一般威風凜凜,滅掉了兩個小鬼進去的希望。

“原來是居民樓。”妻子咕嚕著,然后左拳拍打鐵門。我們停下來側(cè)耳傾聽,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人影都沒見著一個,郁悶?!逼拮鱼哉Z,抬頭向大樓上方望去。大樓太高了,以至她的脖子伸得直直的,臉完全仰向天空。天空俯視著她。沒有人從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窗戶中探出腦袋。

的確無人。我們轉(zhuǎn)身離開,繼續(xù)朝前。剛才天空還是無邊的湛藍,現(xiàn)在莫名其妙地浮出一小團烏云。它就在我和妻子的頭頂。我們前移,它也向前。我們左轉(zhuǎn),它也左轉(zhuǎn)。我們小跑,它也加速??傊?,我們怎么也甩不掉它。它像跟定我們似的,死死地黏住不放,讓人煩膩。

“那塊云到底怎么啦?”妻子壓抑不住情緒,“跟我們有仇嗎?”

不管我們?nèi)绾温裨?,那團云還是不離不棄、不動聲色地籠罩在頭頂。它石頭一樣固執(zhí),完全不顧我們的感受。我雖憤怒,但無可奈何,又覺得這一幕多少有點滑稽,終于禁不住發(fā)笑。但由于憤怒的牽制和調(diào)和,這笑便摻雜進苦澀。我沒有辦法把這苦澀從笑意中離析出來。

既然擺脫不了這片烏云,我們暫且不加理睬,而是更專注地行走在寬闊、潔凈的街面。建筑如此稀疏,以至到達下一棟需要漫長的時間。妻子還保持著極高的興致,像排頭兵,沖鋒在前。我則是輜重部隊,不緊不慢地跟進。這樣一前一后地行軍一小時,下一棟建筑好像沒怎么挪近。妻子興致銳減,不再又歌又蹦了,甚至連話也很少講。我明白她現(xiàn)在也有點疑惑了。而我倒沒有覺得訝異,我早有長途跋涉的心理準備?,F(xiàn)實的摸爬滾打,讓我初步擁有了尼采所說的駱駝精神。我們默默地走著。此地安靜得出奇,我們至今依舊沒有遇到一個人影。我希望能見到一輛汽車,尋個心理安慰,但也是希望罷了。如果家居此處,我肯定會在有錢的時候買下一部跑車。這里簡直是飆車的天堂,沒有警察,沒有紅綠燈,沒有時速限制,有的只是一馬平川。雖然沒有人影,但此地絕不荒蕪。相反,它出奇地現(xiàn)代化,比如剛才的鐵門,是智能門,再看看高聳的建筑,完全是現(xiàn)代技術(shù)的凝成,我們竟沒有辦法數(shù)清它的層數(shù)。雖然空氣透明度良好,我們竟沒有辦法看清它的樓頂,它一直延伸,似乎已經(jīng)刺進了藍天穹頂。它像柱子,支撐在天地之間,仿佛正是因其存在,天堂才沒塌陷。下一棟高樓依舊遙遠得可怕,雖然看起來似乎不是那么遙遠,也許是心理作怪吧。但無論如何,它現(xiàn)在的確有幾分像海市蜃樓。

我不多久便放棄了踮腳前行。妻子幾乎完全沉悶。她不再遠遠地把我拋在后面,而是與我并肩走著,偶爾拿出背包里的水,咕隆咕隆一陣,然后又靜靜地擰上瓶蓋,安靜地放到我背后。沒有她嘰嘰喳喳的叫聲,耳根清靜了,但要是她長久不吭一聲,行程便少了許多歡樂。她肯定是累壞了。兩個小時里,好動的妻子異乎尋常地靜默,有時看我一眼,目光柔軟地掃來。我從中讀到無奈無辜和無精打采。但她并不抱怨,像從前的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即便從前抱怨過,也是輕微地嘆息一聲,然后自責太貪心、太奢求。她的自責反讓我極為不安。她一直隨我東奔西波。而我無法讓自己不奔波,只能被現(xiàn)實的力量牽引,像繩索上的木偶,處處被動。我們總在擁擠的城市落腳,寄居在嘈雜而逼仄的空間,雖然搬了許多地方,也無法找到像樣的居所。也許這是這代人的困境,是現(xiàn)代社會的必然,每個個體都成了小小的“游牧民族”,隨能夠讓人生存的“水草”而居?!八荨币涣硕嗑?,便枯竭了,我不得不奔流到另一個地方,攜著小小的生活資料。而妻子想要定居,而不是漂浮無根地游蕩?,F(xiàn)在,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地方,因此,我希望能夠在此安定下來。我要以堅定的意志和頑強的工作去完成這個理想。

又拖了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了第二棟建筑。妻子一屁股坐在地磚上,沒有因為到達而興奮,反而有些沮喪。我也靠在旁邊坐下,喝了幾口水。持續(xù)的風前來,調(diào)皮地撥弄著我們的頭發(fā),似乎想讓我們卸下變得凝重的心情。但那塊牛皮糖似的灰云卻不這么想,依舊不依不饒地黏著我們不放。有時我想,它也許是誰派來跟蹤我們的間諜。誰派來的呢?我猜不出。為什么要跟蹤呢?我也猜不出。既然我們拿它沒轍,它又那么喜歡跟蹤,索性就讓它跟蹤吧,但我終究沒法全然灑脫。它不但黏住我們,還投下一片陰影,剛好覆蓋我們,明明亮亮的地方,偏有一塊暗影與我們過意不去。這讓我有點陰郁、有點憂心,總覺得那是不祥之兆。

五六分鐘后,我便起身,吩咐妻子原地等候。她雖然很累,但不愿離開我,盡管是短暫的離開。她便也起身,跟在我屁股后面。建筑如此高大,兩只“螞蟻”圍著它繞行。我們又一次來到大樓正門,又一扇智能防盜門,冷冷地鎖閉著。這次我們不能再冒冒失失,我們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

妻子眼望著我,我知道她在等我拿主意。

“我們原地等一會兒,也許有人從里面出來呢。”我看了看眼神無助的妻子,便移轉(zhuǎn)目光,朝高遠的天空望去。如果天空能解人意,就一定也明白我的無助。

“晚上不會露宿街道吧?”她頹然地順著我的視線,也望向同一方天空。我們都在凝視,仿佛那里有張寶座,上帝就坐在那里。我們似乎在祈求天父的憐憫。但它無言以對,也如同我們凝視它一樣,凝視我們。

妻子的擔憂,也道出了我的隱衷。雖然之前我們住得很差,但不至于無住。我們關(guān)上門,好像關(guān)掉白天的煩惱、城市的喧囂,回到小小的房間,一邊吃晚餐,一邊看電視。在漠然的城市里,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反而溫暖著孤獨的房間。而現(xiàn)在,那可以擺脫紛紛擾擾的彈丸之地,似乎也不能得到。這里似乎根本不提供外來住宿。假如無人出現(xiàn),我們只能露宿了。這個時候,我必須裝著很振作的樣子,我說天黑之前肯定會找到房子。

“而且,有空調(diào)和熱水器喲!”我眉飛色舞的模樣像平時的妻子。

“但愿吧。”妻子冷靜地說道,像極了平時的我。她是聰明的,知道這事的難處。它多少依賴運氣。也許今天的世界上,又將增加兩個倒霉鬼呢。但她不愿在我面前顯得過于憂愁,便強顏歡笑?!斑@么干凈的地面,露宿也不錯嘛!”

我略顯輕松地笑了笑。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在今晚找到住處,這是必須的。假如沒有人咋辦?那我只能強行進入防盜門。這是個閃念,卻突然照耀出另外一個問題:我有辦法進入防盜門嗎?

我開始耐心地觀察這個其貌不揚的大門。它緊閉心扉,死守秘密。我還用手敲了敲,它幾乎沒有什么聲響,有那么一點兒,低沉得可以忽略不計,我只覺得它是那么的堅不可摧。我一向是良民,沒有干過小偷的行當,既無作案技巧,也無破壞工具。我包里是水和食物,另有若干換洗衣褲。也許真遇上大盜,它也未必敗下陣來。我使盡全力踹了幾腳,大門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它完全不會因為疼痛而呼叫,甚至壓根兒就不能感到疼痛,甚至連搔癢都談不上。這道門打消了我強入的念頭,但繞行也許無妨,比如從二樓的窗戶進入,也算完美。這棟建筑的二樓,就像其他建筑的十樓一樣,高不可及。它的墻壁光滑,像上了一層油。我疑心那黑黑的“眼睛”多半是堅固的防盜玻璃窗。即使我們能到二樓外面,也進不去。也許有不少玻璃窗開著呢,但我仔細看了一會兒,似乎只有第四十層有一扇窗開著。這龐大的立方體,幾乎與世隔絕,像一所豪華大監(jiān)獄。它打消了我越過它的種種念頭。現(xiàn)在,我只能寄希望于——幾乎是唯一的希望——有人出現(xiàn)。

我倆再次坐下。風很輕很溫柔,空氣有點濕潤,清新無比。我感覺它們都來自遙遠的大海,還攜著幾縷魚蝦的味道。妻子緊靠身邊,閉著眼睛。她的呼吸輕輕的、柔和的。我側(cè)眼望去,她已睡去,放下了諸多掛念,完全放松下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嬰孩。我身體盡量不動,以免驚擾這短暫的安穩(wěn)。我不能入睡,只是安靜地看著遠方。遠方真遠??!我也默默地凝望天空。天空真高啊!頭頂?shù)哪菆F烏云似也倦怠,也卸下雜念,打起盹來。假如我們用不著為生計發(fā)愁,這該是多么幸福、安閑的情景。也許路人甲經(jīng)過,還以為兩個青年演員在拍藝術(shù)片呢。

時間似乎越來越慢。我不由得瞅瞅手表,較著急的秒針也惰性十足。我突然心慌,仔細把手臂抬到眼前,另一只手把摘下的眼鏡重新掛到鼻梁上。表的指針已經(jīng)停了。風走得更慢,漸漸像是消失了??諝庖膊辉倭鲃印V車囊磺卸寄徊粍?。統(tǒng)治這個王國的是窒息感,但光線正在移動。我無時無刻都感到它的亮度在變?nèi)?,盡管其變化是如此微弱。要是平時,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集中注意力。光線像海邊的沙,突然被靜靜的海水吸走一粒。而我,剛好專注地監(jiān)視著這粒沙,瞬間看到了它流逝的全過程。

忽然,一個似沙的小點出現(xiàn),在遠方的盡頭。它以極微小的幅度長大,越來越近,竟是一輛車!但沒有車聲,只是沉默地移動。也許,它是想出其不意地到達,突然大聲向我打招呼呢!推醒妻子站起來向它揮手如何?可行。但我還是打消了此念頭,怕只是一場空歡喜,反而讓妻子更失落。況且,車一步步逼近,看樣子是不會轉(zhuǎn)身拔腿就跑的,等它過來再攔腰截住。

它終于就近停了。我屏住呼吸,狠狠地盯住它,怕它也像海邊的一粒沙,突然消失了。終于,一個中年男人推開車門,朝我們走來。盡管他的臉不可思議地肥大,墨鏡還是遮掩了他五分之四張臉。他若無其事地抬頭看天氣,但我清楚,他在疑惑地看我。當然,我還死死地盯住他,以免他通過某種狡計突然抽身不見了。我忙推醒妻子,扶她站起來。我們所等的一個人——任意的一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但他徑直向樓門走去,沒有一點兒理睬我們的意思。

“請問,這里有房屋出租嗎?”我趕緊搶問。

“沒有?!彼淖炷樦睂﹂T口,好像在跟那道門說話。他也沒有絲毫停步的意思,兩個字是在移動中拋入空氣,傳播到我們耳朵里的。

我趕緊搶奔過去,石頭一樣擋在他面前。

“你要干嘛?”

“抱歉,先生。我只是想打聽房屋出租?!?/p>

“我剛才說過,沒有?!币粡埓笞煸谀R下面扭了扭。

我趕緊摸出煙盒,正要從中抽出一根。他手掌向空中一推,阻擋了下一個動作。這很像是在阻擋我拔刀出鞘?!拔也怀闊?。這里是無煙區(qū)。”

“那先生,我能在您家借宿一晚么?”我的臉皮大躍進似地長了幾厘米。

“當然不能?!彼麖奈疑磉吚@過去,大步流星。

“我會付錢——”

他哼了一聲,門自動開了,他消失其中。門瞬間自動合上。我沒有料到他消失得這么快,本來還準備糾纏一番。

“這人好高傲呀,他以為他是誰!”妻子站在旁邊憤憤不平,但憤怒一點兒用也沒有,至多發(fā)泄一下。

我只有懊悔,沒有充分估計情況竟是如此。事后我還長久停滯在這段神速的拒絕中。墨鏡人竟是如此堅決地拒絕,但也透露了關(guān)鍵信息:這里無房出租。但愿只是隨便說說,也許他很忙,正急著趕時間,故隨意打發(fā)我們。但如果他的話是真的——他沒必要欺騙一個跟他沒有利益沖突的外地人,那情況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們又退到之前的無力狀態(tài),且比之前更無力。值得安慰的是,畢竟這里不是沒有人出沒的。既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也當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出現(xiàn)。有第二個、第三個出現(xiàn),我們就不是毫無希望。但第一個人的冷淡,讓我們有所忌憚。我們從他身上看到希望,事后才明白那是多么渺茫。如果真有人不斷出現(xiàn),但希望卻不斷落空——唉,我竟不敢去想象結(jié)果,雖然我不乏想象。剛才我睡意正濃,經(jīng)過意外的打擊,困意海濤一樣擊在石礁上,全散了。我們想積極行動起來,但怎么行動呢?這個美麗國度雖大,而我們卻微不足道,只能在無所事事中干巴巴地瞎等。

妻子在我眼前來回踱步,雙臂時而齊抱,時而甩開,有時會晃得我腦袋一陣暈眩。我坐在地上?,F(xiàn)在多了個伙伴陪我們,就是那輛車。它在開闊的地方安閑沉穩(wěn)地站的,不著急,也不煩躁。它四只腳一團黑,窗玻璃也一團黑,像其主人,有十足的墨鏡派頭。它盯著我們,似笑非笑。有時,我竟隱約聽見它細而長尖的嘲弄。妻子說我神經(jīng)質(zhì),我拒不承認,但我真有點受不了它無動于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望著我,無聲地奚落我。它高傲極了,一束光打在它的玻璃上,向我反射出刺目的光點,像是鄙夷的一瞥,又像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我真想沖過去敲破它的腦袋。正當我耷拉著耳朵的時候,妻子又神經(jīng)兮兮地叫喊:

“快看吶!”

我抬舉頭顱,感覺妻子正在海面游弋。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目標。我的視線沿著她的指頭爬過去,碰到不少似動非動的黑點。

“還遠著吶?!蔽壹{悶地吐出幾個不清晰的聲符,但還是提起精神,注視黑點艦隊的到來。遠處的建筑礁石一般,不少黑點很快不見了蹤跡——它們似乎觸礁了。只有一個,既不左避,也不右閃,徑直向前,十分傲然,漸由黑芝麻點變成黑匣子,最后變成一輛轎車,眉目清晰。我和妻子竟沒回過神來,它已來到面前。一個大肚中年男人從車肚子里往外鉆,竟卡住了。他又掙扎了幾番,依舊無能為力。他無助的眼神,不由得牽動我,讓我想起自己一向的處境。我小跑過去:

“車的設(shè)計也太不人性了?!蔽乙贿吿嫠г梗贿呂兆∷粭l胳膊,把一個完整的人拽了出來,能看見他圓碩的臉面上挺著一根肥大的雪茄。他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撣了撣身上的塵灰,瞟了我一眼,仿佛我是灰塵之源。

“請問這里有房出租嗎?”

“沒有。”他鼻孔朝天,直向前去。雖然他的雙腿柱子般粗壯,但行動起來,卻很不穩(wěn)定,看起來整個身體隨時都可能倒塌。

“先生,請問這里有房出租沒?”妻子焦急地重復(fù)我方才表達的意思。

他取下雪茄,把雪茄卡在大拇指與食指間,煙徐徐地探出煙頭,慢慢地卷著上升,朝那團烏云的方向走去。它是去會合的吧。他打量我的妻子,瞇縫著眼:

“有倒是有——”

妻子緊問價錢。

“價錢不是問題。哈哈,我不在乎錢。你看我像是在乎錢的樣子嗎?”他斜眼看我一回,又撣了撣漆黑的西裝。

“您有房出租嗎?”妻子喜出望外。我已站到她的旁邊。他又看了看我們,便轉(zhuǎn)移灰色的目光,然后叼上雪茄,臉面朝天。他又大搖大擺,像黃昏里吃撐的肥鴨,只顧著向老巢步行。

我奔過去拉他的手:“先生,錢好商量?!?/p>

“哈哈,錢!”他回頭吐我一堆煙霧,讓我始料未及。煙霧竟如此濃烈,好像從工廠的大煙囪猛地滾向空曠的天空。我只覺一陣嗆,呼吸困難,想咳嗽,又咳嗽不出,兩眼一黑,頭重腳輕,栽倒在地。等我回過神,妻子正扶著我。中年男人不見了。他已經(jīng)穿進大門,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就像之前一樣,就像任何時候一樣。于他肥碩的身子,大門倒很人性,再用不著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傍晚很快降臨?;野档拿娣e好大,把整個天空給蒙住了。它好像不是從其他什么地方跑來,而是一直就在那里。它好像就是那團烏云的擴展。這時,天空成了蒙面人。

正當陰影也蒙住我們的意志時,一輛烏黑發(fā)亮的小車已停泊身邊。我和妻子就在車門外,車主卻從另一扇門鉆出。我倆趕緊向另一邊走去。他卻一個沖刺,把我們甩出丈遠。詢問聲還沒來得及追上他的耳朵,便被防盜門原形打回。

“剛才怎么回事?”我竟想不通這短暫的一幕是如何發(fā)生的,它居然就發(fā)生在我面前。目瞪口呆的表情早爬上了妻子的臉。

“他是短跑運動員嗎?”妻子苦笑。我倒覺得他更像喜劇演員,用行為藝術(shù)來進行調(diào)侃。他在我們苦澀的味覺里,加了點兒像糖又不像糖的東西,讓我們更不知道如何轉(zhuǎn)述滋味。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苦笑。在很無奈的時候,這幕黑色喜劇太逗了。

又一輛車靠攏。我們一人占住一個車門口。一張肥臉從妻子那邊出來。

“當然有?!彼χ馗孕磐庖?,“但不出租?!?/p>

“請問我們能寄宿一晚么?先生,您就——您看我們,舉目無親?!逼拮訙I水在眼眶打轉(zhuǎn)。

“我深表同情,但是,同情歸同情,同情并不助于解決問題。您說是吧,先生?”他打著手勢,禮貌地向我點了點頭,“我們都是有理智的人,懂得用理智的方式解決問題。同情要鉆理智的空子。對于堅毅的人來講,同情是要剔除的。它是人的軟弱性。我雖然也軟弱一回,同情二位的處境,但只止于同情。解決這個問題最公平的方式是交易?!?/p>

“怎么交易?”比之先前的那些人,我自信有了把握。奔波這么多年,我干過不少行當,還是學會了不少生存的技能,相信自己能解決對方不能解決的問題。

“這個嘛,我的房間需要打掃?!?/p>

“我們可以替您打掃?!逼拮泳o跟著回答。

“我不需要你去?!迸帜樐腥送嶂弊樱闲蹦樏?,側(cè)著眼睛,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我妻子,以至于我們不明白“你”是誰。

“好吧?!蔽抑币曋?/p>

“不是你去!”他的聲音堅定得如磐石。

妻子望望我。我把她拉到身邊。我們不需要再理會這個混蛋。雖然妻子抱有光明的想法,說打掃完了,就會領(lǐng)我上樓。但這光明太少了。我明白事情根本不是拖拖地那么簡單,但又覺得那比拖拖地還要簡單明了。

“我們還有其他機會,親愛的。”

“如果沒有呢?”她一臉冰霜,冷丁丁地直視著我。

“就是沒有,我也不同意。”

“獨斷!”

“這哪是獨斷?”

“這就是獨斷!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你什么時候讓我自己決定過?你尊重過我的選擇沒有?沒有!”妻子的臉面,突然在我面前變得陌生起來,我?guī)缀跽J不出她?!拔矣袡?quán)利自己決定!”她一意孤行。

她跟胖臉男人消失了。我一個人在樓下等待,任我怎么踢、怎么砸,那扇門都紋絲不動。它的堅固、它的沉著、它的冷漠,都讓我驚異。我坐著,坐不?。徽局?,也站不住;走著,也不濟于事。我想奔跑。我便來回奔跑。

車越來越多,但妻子還沒有從樓上下來。我不明白事情竟這么突然,女人竟這么突然。這種突然比之前的任何一幕都還要突然。我們的感情不是一向堅如磐石的嗎?她幾乎從不抱怨。她總是堅定地和我站到一起。她怎么一說走,人就沒有了?當然,也許她的確是抱著打掃衛(wèi)生的想法上去的,但即使這樣,上去之后,她又將如何面對誘惑、威脅呢?但愿這只是我卑劣的想法。剛才那個胖臉男人也許是個正人君子呢。可是,我的確無法堅信。

我忙碌了大半晚,也沒有辦法進樓。我只能露宿,等待妻子平安下來,然后繼續(xù)奔赴值得懷疑的遠大前程。車卻一輛輛駛過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寬闊的空間慢慢地越填越滿。每當我躺在一個空地方上,便有車過來???。我只能起身,順便想辦法進入大樓。比如我緊跟別人身后,卻被智能門給掃了出來,上百次的嘗試都輕易地敗下陣來。那個智能門的智能遠遠超過了我的預(yù)期。我無能為力。假如我得了幸運,真進了大樓,面對數(shù)不清的房間和牢不可破的房門,我又如何找到妻子呢?我只能睡在車與車之間狹小的過道等待,但過道總有人走來,喝我讓道。就這樣,地面開闊的空間,終于被各式各樣的車輛塞滿。

那團烏云早已徹底占據(jù)了天空。黑夜安靜極了。等我終于可以在地磚上安靜地睡去,大雨卻毫無征兆地嘩啦啦奔流直下。我像一條獨木船一樣,混在一群黑色的汽車當中,慢慢被沖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等一夜清洗,第二天世界便又是一片開闊、明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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