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撂下電話
寂寞重新開始
好比一只沾滿果醬的勺子
在客人離開之后,繼續(xù)甜著
此時已近午夜
窗外,風吹在風上
月光和斑駁的樹影
灑滿了院子
院子不大
卻靜得幽深
足以使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樹
肆意搖晃
我好像也在搖晃
或者像那棵老樹
難以離開搖晃那樣難以離開
電話里與我傾心交談的那個人
但我假裝平靜
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假裝不知道
假裝有多么假
假裝自己
真的就是一只沾滿果醬的勺子
依舊很甜地甜著
坐在粗大的樹樁上
想象著這棵樹
生前,那
高高在上的樣子
想象是無聲的
跟一圈緊箍著一圈的年輪
一樣靜。那里
有太多的鳥聲風雨聲
以及箍不住的
不斷溢出來的林濤聲
忽高忽低的林濤聲
是那么舒緩,聽上去
與忽低忽高的鼾聲
沒有什么不同
——人的時間,其實
也是樹的?;蛘哒f
當樹的年輪又多了一圈
我們便不得不陪著它
再老上一歲
因此,樹往粗里長
相當于人往死里活
想到這里,就不想
再往下想了
此刻,我獨自走在
昨天傍晚散步時
走過的路上
路上空無一人
腳下弄出的聲響
是我從來都沒有
聽到過的聲響
行走在于把目的
變成過程。事實上
我一直蜿蜒地順著路的意思
向西,向著落日的方向
當我再次抬起頭來
落日已挨近地平線
不知為什么,我總喜歡
將越墜越圓的落日
看作是一只被
上帝用舊的煙斗
我已年過半百
是一個,被
自己用舊的人
因此,我懶得知道
——落日與煙斗
到底誰更像誰
昨夜里的一場小雨
是無聲無息的
好像生怕泄露出
昨夜里所發(fā)生的事情
昨夜里的一場小雨
是忙忙碌碌的
它們把能綠的東西
都給弄綠了
昨夜里的一場小雨
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但早晨出門,無論走到哪里
無不置身在雨后的地方
雪,終于停了
雪占據(jù)了從窗口望出去的
整個下午
從落雪的那一刻起
我就不再出門,跟
那些恣意飄舞的雪花一樣
隨心所欲地想著和做著
與雪花無關(guān)的事兒。就像吊蘭
一串一串地長著自己的葉子
就像腆著腹部的青花瓷瓶
很空很空地滿足于
自己的寧靜
更空更靜的,是窗外
那片被雪覆蓋的草坪
除了十幾只覓食草籽的麻雀
那里什么也沒有
可麻雀太小了,小得
很容易被我忘掉
如同秋天,很容易
忘掉十幾粒甚至更多
微不足道的草籽
一連幾天,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那個雪后的下午,仿佛還在
我的意思是想說——
遲遲不肯融化的雪
使那個雪后的下午
遲遲不愿結(jié)束,不愿離開
今天早上,我去
附近的小賣部買煙
看到麻雀的腳印
依然被雪清晰地記著
還沒到中秋呢
月亮已那么豐滿
這會兒
它既浸泡在
碧波蕩漾的鄱陽湖里
又紋絲不動地垂掛在
院子里那棵老樹的枝頭上
兩個月亮
其實一個樣
就好比我望著它時
也被它出神地望著
一陣風吹來
那棵老樹顫了顫……
月光顫了顫
幾次來到窗前
我都有走出去,到
那棵樹下坐一坐的愿望
我覺得那么豐滿的月亮
那么沛然的月光
太適合我安安靜靜地想一些
跟月亮和月光
無關(guān)的事情
我可從沒有說過
——人走在時間里
如同魚兒游在水中
我只是經(jīng)常覺得
這擺動的雙臂與那劃動的胸鰭
沒有什么兩樣
我也從沒有講過
——時間是水,并且
隨著我們的年齡而不斷加深
我只是經(jīng)常感到
我的心情及境遇
在左右著它的平靜和洶涌
同樣,我也從不以為
——人生是網(wǎng);歲月
是一位垂釣的漁夫
盡管月亮有時彎得
格外像一枚
耐心的魚鉤
不是,全都不是
那難以捉摸的命運
更不是因為我比喻得不夠精彩
而頭大鱗黑
幾次想對你說
這幾天我活得真好
跟這兒的風景一樣好
這幾天,我的
心里一直很美
跟波光瀲滟的鏡泊湖一樣美
你笑的時候
也是那種樣子
雨一陣隔一陣地落著
哦,同樣的雨點
落在你的臉上、身上
與落在我書房的窗戶上
竟然這么不一樣
這幾天的時光是如此清澈
至少它跟眼前的湖水一樣透明
這幾天的天空是格外敞開的
整夜整夜地交換著
彼此的月亮
所有這一切
在努力改變我
就如同多少年前噴發(fā)的火山
改變了這里的地貌
晚上睡不著
恍惚中看見一塊堅硬的石頭
不停地朝后退去
它越退越柔軟
越退越熾熱
直到退成巖漿為止
怒江公園,是一座
剛落成不久的公園
我熟悉的那些人
都不熟悉它
怒江公園是一座
遠離鬧市區(qū)的公園
偶爾的幾位游客
很容易消失在林木里
并且成為林木的一部分
就像茂密的林木,是
怒江公園的一部分
怒江公園,其實
是一座一點都不復(fù)雜的公園
除了林木,就只有一片
被林木環(huán)繞的水
那水比池塘大但比湖要小
然而,在湖與池塘之間
它的存在卻那么理所當然
因此,怒江公園
只能是一座很僻靜的公園
我不止一次感到
——僻靜于它
好比光芒于寶石
每當我來到這里,并且
坐在水邊的某塊石頭上
默默地吸一支煙的時候
它更加僻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