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身。打了個幌子
接著又在院子里劈柴
“嘭嘭嘭”,爆出的幾排聲響
令懵懂的身體,癱瘓在
一分為二的自在與喜悅里
我不得不描繪遠(yuǎn)處的雞鳴犬吠
是它們把我的身體抬得更遠(yuǎn)
草垛上,澗谷中,晨鐘暮鼓之間
我有無數(shù)分散于四處的形骸
看似無窮,其實每日都在減去
又不得不驚訝于窗外
新枝抽出悲喜,黃鸝聲張了虛勢
泥土里,我已不足一人
向下的墜落半枯半榮地映照著
墻角那把披頭散發(fā)的斧子
我在宅后的菜地里,
收集池中的漣漪、露水里的
灰塵,和枝頭的鳥鳴。
而地下我曾生活的居所,
四壁可供無數(shù)個自己奔跑。
在它隔壁的倉庫里,
儲藏的春天卡在門縫里。
有人喜歡如此輕喚它:
漣漪?;覊m。哦,鳥鳴。
我提著水桶里的如來四處乞討
我歡快地去云端乞討
水桶里裝著雨水、游塵和自我散去的夜晚
夜晚儲存的鹽,微微有些發(fā)甜
它們更喜歡在我籃子里
化作一片汪洋,拼命跨出空宅的門檻
我也提著籃子里四處施粥的基督
追逐云端的祖父。我繞過高墜的星子和村莊
在菜園的那頭把他的搖椅懸起
我還要在如來和基督不便深入的地方
掘一口枯井披于身上。我告訴他
現(xiàn)在,我是你的物種,我愿替你在草間爛去
聆聽波光向湖面散開,
漣漪一圈一圈添加她思春的重量。
一小撮思春的重量
用于輕彈。
柳暗花明的輕彈賦池荷以形骸
有時,我整日望著湖面出神,
以為總有一條小徑將會從塘底引我回來。
回來,是為了被再次忘卻?
忘卻枯荷的斜莖里還藏著鳥頭;
忘卻鳥頭染上的荷色苦難般深重。
是一只鷦鷯,
出生入死捎來被鋸去的池塘一角,
順便將池荷的細(xì)骨裝進(jìn)體內(nèi)。
而我正輕輕收拾親人們散落湖面的小碎步,
與輕彈的漣漪一起折進(jìn)木盒內(nèi)。
我曾目睹他們背著塘底孤墳,
沿一枝池荷攀上琉璃界。
但他們于頃刻間
又化身為漣漪里一小撮思春的重量。
早晨有半刻假寐,閉目聽
風(fēng)繞過枝頭的嗚嗚聲。
入秋以來,這已是我每日所遇。
這些不易辨認(rèn)的嗚嗚聲,
仿佛舊相片上斑駁的光影。
我自囚于伏向窗臺的光影,
如一只節(jié)食的斑鳩,
小心應(yīng)付忙亂的日子。
“但,這又會是誰最為熟稔的,
從此后的蹉跎中,覓得佳句?”
“我配有這突如其來的
念想嗎?”每日,閑適得可以反復(fù)自省,
反復(fù)照見詬臉迎向
鋪張的寂寥,而寂寥
卻仍是鐵銹鎖著的語調(diào)。
我算是愛過這寂寥的既往的。
友人曾隔三岔五登門寒暄,
在院子里摘豆、鋤筍、誦經(jīng)。
對我所患之疾,
他們早已知覺與了然。
而醒著,是午后的蹉跎。
我折下一枝案頭假的桃花,它遞來一瓣
兩不相干的枯榮。
仿佛信中所言:
“我隨你來到,卻一直隱身不及。”
入秋以來,此類念想更像是我
沒落的詩學(xué);更像是鐵銹里長出的檀木香。
窗外,風(fēng)正繞過枝頭。
飄浮的光影里,
我念想這個午后又會與誰相遇?
還時不時念想隔壁的她終將有些厭倦,
把思暖的身子
一段段灌進(jìn)清涼。
隨手將信札束之高閣。
她以為他已讀到她的杳無音信。
空客昂首將我們送上云端。
在云端,想象力為我們陪葬。
多余的靈魂溢出身體;可是,
我們真的有多余的靈魂嗎?
在去C城的半刻假寐里,
我們捕捉到閑思和它剛吐出的骨頭。
我們各自用當(dāng)日的報紙,
遮住即將被它辨認(rèn)出的舊臉。
而我仍不知我們下一站將落腳何處。
在C城尚未抵達(dá)之前,在云端,
我早早念及另一個目的地,
對同行的你們,是否有些不吉利?
此刻的C城或許已涌出山霧,把我們
多年前的蹤跡抹平。我們將去
再次拜訪的詩人,已在云端化鶴。
他的詩句,曾讓我們誤解他在晚霞里隱居。
我們始終需要有那么點錯覺,
這樣我們的迷路才可不被叫做迷路。
在去C城的空客上,我想,
在云端是否也會有誰誤入歧途?
同理:我們還會出其他一些
不值一提的錯。譬如,
我們沒有一點多余的靈魂,
但靈魂里,卻有多余的灰和喪歌。
棄子不算繳械,算捕風(fēng)捉影。
也可看做為后一手播下危言;
危言,從來不會僅用以聳聽。
“嗯,高招!”你送來喋喋不休,
又乘勢在輸贏里鯉魚打滾。
滿盤行云流水卻仍是假技藝。
其實我后一手已露端倪——
手縛不如腳踢,不辯甚于窮究。
黑白兩道,無關(guān)乎明暗人性。
也有例外:一把妖刀上的政治,
輕似天鵝絨,重過落子無悔。
“這回,我說的是狐貍而非鶴。”
我已經(jīng)觸摸到了。它幾乎就是。
比如短裙內(nèi)的小微漾。
比如死者嘴角煮透的寡味。
多么淘氣啊兩倍大的小宇宙。
玲瓏剔透里隱藏的恍惚無邊,
如囫圇,吞下棗模樣的褶皺。
而,一半的昏眩仍在。
它卻又潦草得揪心。
一顆顛倒的輕率,實屬意外。
意外這緩解的色情來得猛,
抵消我不懂贊美的虧欠。
我?guī)缀跤|摸到了,但它又不是。
試問:如何撣去沾滿身的迷亂?
線頭里埋著不可多得的隱秘,
借一路愁山苦水我忙著數(shù)歡愉。
來得及撒野,卻來不及止渴。
這浮夸的郊游受哪陣睡意相邀,
身心脫離于憑空一躍的歸途中?
但見,遠(yuǎn)眺成就了近視——
有龐然大物春眠里虛位以待,
因為懵懂,她說沒便沒了。
更多剖析將來自嘮叨后的忽略。
我不認(rèn)為草鵝經(jīng)過的就是小徑;
她也無意把半幅風(fēng)景看做風(fēng)景。
壁上的畫中人,自覺滿身
清涼,隔空抓一把灰燼
抓一把骨頭里的黃沙與宗教
他在丹田附近,有意種月光
砌長廊。抱著一口枯井
口占一絕,問天堂為何物
歡喜中我借他的身子
往里面搬木柴和稻草
把它固有的爐火點旺
因這灌頂?shù)目彰鳎以诒谏?/p>
沉于畫中灰燼。而他撒開
四蹄狂奔,形骸散了一地
早晨起來,在菜畦里小坐。
那已成形的菠菜,借自身的豐沛與圓潤,
蕩漾著無以名狀的翠綠。
柳枝間,稀松的鳥鳴遠(yuǎn)而未遠(yuǎn)。
有犀利的曦光各自來到我的身旁。
在我身上,刨出層層木花。
我因此可以脫得清濁相間,脫得越來越無形
只剩一副打了補丁的膝蓋,
供懸而未決的自己,駐心向外。
我也借膝蓋里的筆墨,
畫垮掉的杯盞,和杯盞里潑出去的山水。
我畫的菜畦,有菠菜可以映照。
而那小坐的人,
得意中已離地而去。
我見他后腦勺鑿有呼吸的缺口,
缺口旁,結(jié)著的是般若一樣的樹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