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國
百成是最后一個上車的。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扭頭對司機說,走吧!
這是一輛用來出租的面包車。司機姓張。他每年都給百成名片,百成卻沒記住他的名字,當然更找不到名片了。百成每年只用他兩次車——臘月廿九上午,送他們回合莊過年;正月初六下午,再把他們接回來。百成用車時,只要告訴小靜一聲就可以了。小靜是百成門市部的收銀員,這個姓張的司機,是小靜的表哥。
車廂里,第一排坐著劉英和小娜;第二排坐著百順和大鵬。后邊的那個大長座上,堆著雜七雜八的物品,大大小小能有三十多件,占據(jù)著車廂差不多一半的空間。這些東西,有的是買來過年用的,有的是買給爹媽的,還有一些是機動的,至于給誰,百成也不知道,那得父親決定。
車剛駛出城區(qū),百成就聞到一股煙味。他從司機頭頂?shù)溺R子里,看到百順正在抽煙,便側身告訴司機停一下,并扭過身對百順說,你們爺倆往前來,和你嫂子她們換下座位,后邊有一箱子爆竹,別整響了。
劉英首先站起來,退到車門子跟前,一只腳站到車門下邊的凹槽里,弓著腰等著。小娜一點點地往外移動著,靠在劉英的身邊,抬手抱住母親的胳膊。這孩子有點暈車,這么一會兒小臉就變得蠟黃。
“大哥,沒事吧?那個箱子在最底下呢?!卑夙樛馓教缴碜诱f。
“趕緊換,等有事就晚了!”百成有些不耐煩。
百順站起來,瞅一眼后座上的那些東西,往前移動著,坐到劉英讓出的那個位置上。他回頭看大鵬一眼,見他沒動,招呼道,兒子,上前邊來,快點。
大鵬向下縮了縮身子,把頭淹沒在座位里,沖著前邊喊道,我又不抽煙,就在這了。
“你在那兒,你大娘她們坐哪兒?百順也開始變得不耐煩起來。
“讓我大娘坐我這兒,我姐坐你那兒,不就得了?!贝簌i這兩天有點感冒,說話總是懶嘰嘰的。
百順沒再吱聲,似乎是認可兒子的說法。
劉英想往后走,小娜卻拉住她不放。她回過頭來瞅著百成說,爸,我暈車,得倚著我媽,我怕吐到老叔身上。
“給我滾過來,別等我揍你!”百順又回頭沖著兒子喊道。
大鵬極不情愿地站起來,上牙咬著下嘴唇,手里拎著一個變形金剛,慢慢地向前磨蹭著。在走到小娜跟前時,用那個變形金剛往小娜的腿上狠狠地戳一下。而他的這個舉動,恰好讓百順看見。百順伸手揪著兒子的脖領子,往懷里一帶,又向里一掄,把大鵬甩到里邊的座位上去了。
小娜被大鵬打了,表現(xiàn)出極憤怒極委屈的樣子。她剛要抗議,見老叔沉著個臉子,便沒敢吱聲。劉英也看到這一切,趕緊推著女兒往后走。小娜坐下后,嘔了幾聲,劉英從羽絨服兜里掏出個方便袋來,遞給女兒。
百成把目光從劉英娘倆那兒收回來,在轉身時,掃了百順爺倆一眼,見大鵬眼圈里轉著淚,緊緊地閉著嘴,手里不停地擺弄著那個變形金剛。百順側著身,面對著車門子,浸著頭,一心一意地抽煙。
面包車再次啟動,路邊的樹木,一點點地向后倒去。
往年從上車的這一刻起,大伙都為回家興奮,光一個大鵬就鬧得天翻地覆的。而今年,從換完座位后,除了劉英跟小娜小聲地嘀咕兩句,竟沒人吭聲。出城后,司機感覺到氣氛有些沉悶,便放起音樂。
張師傅接送百成他們七個年頭了,這條道,可以說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家。兩個小時后,他在鎮(zhèn)西加油站前,拐上去合莊的土路,車立即就顛簸起來。
百順又點燃一支煙。這一路上,他抽了有十來支了。這次,他抽得有些急促,幾乎是一口迭著一口。也就是三四分鐘,那支煙便抽完了。他把煙頭扔到腳下,左右地碾著。
車剛爬上西溝,百成看見母親站在大門口,正向這邊張望著。對于這個場景,他并不陌生,幾乎年年如此,風雨無阻。
看到這輛面包車,母親回頭向院里喊一聲,便跟頭流星地往前走來。等她走過三個門口后,車從她身邊經過,她再轉過身來,往回走。這時,父親也跑出來了。
百成從車里下來,先跟父親打過招呼,又沖著母親揮了揮手。母親還沒來到車前,后邊的車門便打開了。大鵬第一個跳下來,奔著奶奶跑過去。他抱著奶奶的大腿,把臉埋在她懷里。奶奶彎下腰,摸著大鵬的腦袋說,看我大孫子,又長高一頭。小娜是第二個下車的,也跑過去,抱著奶奶的胳膊說,奶奶,我想你了。大鵬聽姐姐這么說,也跟著說,奶奶,我也想你了。是我先想你的。劉英下車后,跟父母打過招呼,把挎在肩上的一個紫紅色的皮包遞給母親,轉身回到車門旁。百順沒下車,他把東西拎到車門口,百成、劉英、司機還有父親接過來,往屋里送著。
母親被兩個孩子纏著,一直在車門邊上站著。這幾年,母親身體不好,高血壓,糖尿病,前年又得過一次輕微的腦血栓?,F(xiàn)在腿腳不太好使,家里的活基本上不用她干。她這一天要做的事,就是經營著父親做什么。
百成留司機在這里吃飯,張師傅說不了,現(xiàn)在才九點多,中午前能趕到家,回去洗個澡,下午也不出車了。他又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百成,說正月啥時候回去,提前給他打電話。百成掏出皮夾子,付給司機車費并把那張名片也順便裝在錢包里。司機扒著車門看一眼,說沒落下啥東西吧?百成說沒有,我剛才檢查過了。司機便拉上車門。
“董艷呢?董艷還沒下來呢!”母親見司機拉上車門要走,突然大叫起來,并伸開雙臂,橫在車前。
大伙被母親的舉動弄得愣住了,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百成過來把母親拉到門口,說她沒回來。母親聽后便扯著百成的袖子問,她咋的了?是不是病了?百成說,沒有,你先上屋,一會兒跟你細說。
面包車在原地調過頭來,鳴了兩下喇叭,按原路返回去了。母親沒有回家的意思,她向西張望著,直到那輛面包車漸漸地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她這才又轉過身來拉著大鵬問,你媽咋沒回來?大鵬聽奶奶問起他媽,哭嘰嘰地說,你問我爸去吧。說完從奶奶的手里掙脫出來,往院里跑去。
劉英過來挽著母親的胳膊,小娜在后邊推著奶奶的背,把母親拉進院子里。百成跟在后面,把大門關上了。
他們剛走到屋門口,就聽到父親在屋里大罵起來。原來父親在搬第二趟東西時,就發(fā)現(xiàn)董艷沒在車上。他把東西放下后,便把百順叫到屋里去了。
百成沒跟母親她們一起進屋,他從房子西頭繞到房后,見大鵬站在房后哭呢。百成走過去,抬手摸著孩子的腦袋說,別哭了,上屋去吧。奶奶問你啥事,你都說不知道。大鵬用手背抹了兩下眼睛,剛轉過身,又被百成拉住,說進屋不能哭了,先上西屋洗把臉,再去東屋。
目送著大鵬轉過房檐頭,百成在房后的空地上撒了泡尿。剛尿完,就聽見有腳步聲奔過來,他轉過身,百順便走到他跟前了。百順也是來解手的,他從百成的身邊經過時,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百成說,真受不了農村人,不就是離個婚嘛,有啥大驚小怪的?百順的這句話,在百成聽起來,也像是在說他,因為他也曾為此大驚小怪過。
這半年里,百順離婚的事,成了百成的一塊心病。從百順跟董艷分居的那天起,百成和劉英就在兩個人中間奔波著。他們分頭去做工作,回到家后碰頭,研究下一步的方案,再去做工作。可到最后,他們還是拖著一身的疲憊和無奈,眼睜睜地看著百順和董艷辦了手續(xù)。他們唯一取得的成果,就是把這件事隱瞞得嚴嚴實實的,沒讓父母知道。董艷也答應他們,不給這個家的老人找麻煩。
百成沒理弟弟,他回到屋里,見母親坐在炕頭上,捂著臉在哭,顯然她是知道咋回事了。父親坐在炕沿邊上,雙腿垂著,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臉和表情,他嘴里吧嗒著那個小煙袋,像是小孩子在吮奶。小娜蜷在奶奶身邊,拿著個小手絹,企圖遞給奶奶。她往前送一下,見奶奶沒有接的意思,又拿回來,尋找著下一次遞上去的時機。
劉英在外屋歸攏著帶回來的東西,把那些怕凍的,留在暖屋子里;把那些還凍著的,放進廂房。大鵬洗過臉,并沒進東屋,而是跟在劉英的身后,不停地叫著大娘,像是沒著沒落的樣子。劉英過來過去得著空就摸一下孩子的頭或拍拍他的肩膀,她每次拿出好吃的來,都問孩子要不,大鵬說他還不餓,沒胃口。
百成在東屋地當中轉一圈,返回到外屋。他來到劉英的身后,說把上墳的那些東西找出來。劉英便在那大堆東西里翻檢著,她從最底下拽出一個挺大的綠方便袋來,遞給丈夫。
百順進屋后,百成朝他使個眼色,示意他別再去東屋了,便把手里的方便袋遞給他。百成又打開地上的一個紙箱子,從里面掏出一瓶酒來,哥倆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
上墳是百成哥倆每年回到家里的必修課。
百成在回來的頭一天,到市場上買了六刀印好的燒紙、十疊冥幣、兩袋子金元寶、一封香和一袋蛋糕,總計花了二十八塊錢。當天晚上百順去他家里吃飯時,他跟百順要十四塊錢。他的這種做法,從打百順結婚后就開始了。拉回來的所有的東西基本都是他買的,哥倆可以不算賬,但上墳的這個花費,他每次都是主動跟百順去要。
在合莊,有這樣的一個說法——借人家的燒紙和咸鹽,這輩子不還下輩子還。在第一年,百順不懂這個,百成跟他要這個錢時,他還以為大哥跟他開玩笑呢。百成就把這個說法告訴他。當時董艷也在場,她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便感慨地說,這真是親哥,要是不告訴我們,到下輩子,紙變成了錢,我們兩口子就是給你當牛做馬也還不起呀!
來到墳地,百順把那個方便袋子扔在爺爺奶奶的墳前。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已經燒得黑乎乎的木頭棍子,圍著爺爺奶奶的墳頭畫了個大圈。在臨近接頭時,他發(fā)現(xiàn)起點和終點接不上,差有一米多遠,這個圈有點像阿拉伯數(shù)字中的“6”了。他停下來,想用腳把終點那段擦掉,再重新畫。剛擦兩下,低頭看看腳上的那雙嶄新的鱷魚牌皮鞋,停下了。他把起點和終點用一條線直接連起來,還自言自語地說,就這樣吧。
百成把方便袋里的東西倒在地上,先拿出一刀紙,一疊冥幣,十來個金元寶,放到太爺?shù)膲炃?,告訴百順,先從太爺那兒燒吧。
百順扔下棍子,掏出打火機來,到太爺墳前去了。百成看著百順畫過的圈,搖了搖頭,又從地上把棍子撿起來,把百順畫直線的地方用腳擦掉,從終點往后擦一米多,又從起點往前擦一米多,這樣他再從終點那個地方接著畫起,便跟起點接上了。盡管還不怎么圓滿,但看起來順眼多了。
在墳周圍畫圈的這種做法,是從老輩子沿傳下來的,作用相當于壘個圍墻吧。目的是告訴那邊的人,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給爺爺奶奶送錢來的,圈里的錢是??睿瑒e人不能惦記著。
百成蹲在爺爺?shù)膲炃埃扔媚莻€木棍子在墳口處挖三個小坑,把點著的三捆香直立在坑里,四周埋上土;又拿出三塊蛋糕來,擺放在香前,這才打開那瓶子酒,往蛋糕的前邊灑一些。他剛做好這些,還沒等點著那些紙錢,百順就湊過來,蹲在百成旁邊,點著一支煙,放在墓碑前一塊石頭上說,爺爺,過年了,我們給你送錢來了。你看這多錢,還有好酒,好煙。你吃吧,喝吧,花吧。男人嘛,一輩子不就是為這個!他剛說到這兒,抬眼看見百成不是好眼神瞅他,便趕緊站起來,拎起一刀紙,往西邊的空地上走去。
這刀紙錢是用來打發(fā)外鬼的。那些沒有子孫的人死后,沒有人來給他們送錢,他們就成了孤魂野鬼。送錢的子孫們,怕他們見錢眼開,不懷好意,便到空地上去燒一些,誰搶著是誰的。
百順邊走邊把紙錢點著了。他沒可著一個地方燒,而是東扔幾張,西扔幾張。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家庭主婦,手里端著一瓢苞米,面對著一群雞,左揚一下、右揚一下的樣子。
等百順回到爺爺?shù)膲炃?,各個墳上的紙錢都燒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先到太爺?shù)膲炃翱倪^頭,又回到爺爺?shù)膲炃翱倪^頭。按照以往的程序,哥倆就該回家了??砂夙槢]走,蹲在爺爺?shù)膲炃罢f,哥,你先回去吧,我在這兒玩一會兒。百成看弟弟一眼說,大冷的天,荒郊野外的,有啥玩的?百順沒理哥哥,掏出煙來,自己點燃一支,低著頭抽著。
百成打早上就看出弟弟心情不好。其實他心情也不好,甚至比弟弟不好得還早、還糟。從剛進臘月門時,百成就預料到一些事情了。諸如路上的場景,回家后的場景。他在想起來的當天,就跟百順說起過,問他和董艷還有沒有復婚的可能?如果有,過年是個好機會。大家一起回去,家里還沒人知道此事,就當沒發(fā)生過。他這兒還沒說完,百順回答得倒是挺干脆的,說大哥,這事你就別瞎操心了,一點可能性都沒有!到了臘月二十三那天,百成招呼百順爺倆來家里過小年,又跟百順說,要不你們先不復婚,咱們一起回去,你們再處處,覺得還有感情,回來再辦復婚手續(xù)。實在不行,就當是約個朋友一起回去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次百順聽后,竟然大笑起來。百成是在吃飯時說的,百順笑得竟將半個餃子噴出來。他說大哥,你當我們是小孩子,過家家呢?說完又笑了一陣子。
百成看弟弟沒有走的意思,又催促一遍。百順說,你先走吧,我在這清靜一會兒,也省得爸媽看著我來氣。百成皺了皺眉,往回走幾步,還是不放心,便停下來,也掏出煙,點燃一支。他的那支煙剛抽到一半,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來了,已經走進樹林。
百成迎著父親走過去,老遠就問,爸,你來干啥?我們都上完墳了,這就回去。父親向北邊指了指,說今個兒風大,我過來看看,你們別把荒草整著了。他向墳地看一眼,對百成說,你先走吧。
百成知道父親是有話想跟百順說,便走了。到西溝邊上,他回頭瞅一眼,見父親站在百順的身邊,用手指點著百順的頭,那情形看起來有些嚴肅。這個場景他見過不知多少次了。只要是遠遠地看著,他就能感覺到父親在說什么。
父親是合莊小學的老師,本來沒到退休的年齡,提前五年辦理內退,就是為回家照顧老伴。父親是由原來的民辦教師轉正的,雖說知識水平不太高,教學質量卻特別好。他一直教小學一至三年級,他成功的法寶就是對學生嚴厲。只要是他要求完成的,學生必須做到。百成哥倆就是在父親這種要求和訓教下成才的。自從他的兩個兒子考上大學后,父母更加堅信他們的這種教育方式的有效性了。
父親在來這里之前,已經從大鵬和小娜的嘴里掏到一些百順離婚的情況。其實他所要問的,無非兩個內容。首先,是誰提出離婚的?小娜說是她老叔。其次,因為啥離婚?大鵬告訴他,說他媽說的,他爸外頭有個狐貍精。父親聽完兩個孩子的話,二話沒說,氣呼呼地就奔這里來了。
百成站在西溝邊上,遠遠地看著,見父親的手指,游弋在百順的頭頂和爺爺?shù)膲烆^之間,最后定格在爺爺?shù)膲烆^上。百順隨著父親的手指,再次跪在爺爺?shù)膲炃埃瑑芍皇謸沃孛?,低著頭。
父親好像是交代幾句什么,轉身回來了。他低著頭,走得特別快。他走到溝底時,竟然沒發(fā)現(xiàn)百成還站在溝沿邊上。
百成向左能看見父親走著的背影,和一張弓似的,向右能看見弟弟跪著的背影,也像一張弓似的。在左右的張望中,看到百順把墳地的那個酒瓶子拿起來,嘴對著嘴地喝著。他趕緊往跟前跑去。他知道百順的酒量不大,也就頂多能喝三兩白酒。等他跑到百順跟前,空瓶子被百順擲在爺爺?shù)哪贡?,摔個粉碎。瓶子里大約半斤白酒,全讓他灌下去了。
百成來到弟弟跟前,說你這是鬧啥呀?快,跟我回家。百順則一下子抱住哥哥的大腿,抬起頭,看著百成說,哥啊,中國離婚的多了,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不就是離個婚嗎?多大個事!爸讓我在這里跪著反省,說我愧對列祖列宗了。百成表現(xiàn)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爸只是感覺太突然,一時不能接受。這事怪我,提前跟他透露點消息就好了。他也是在氣頭上,回家你躲著他點,過兩天就好了。百順被百成拉起來,已經站不穩(wěn)了,說話時口齒也變得不太清晰。他說,哥,你得了吧。要是提前讓咱爸知道信兒,他都不讓我回來過年。你信不?說著,他掙開百成的手,舉起兩只胳膊,昂起頭,沖著天空大喊起來,我趙百順離婚了!我給老趙家丟人了!我愧對祖宗了!
聲音在樹林中回蕩著,驚起落在遠處樹上的兩只喜鵲。
哥倆上來西溝,百順東一腳西一腳的,在路上畫著S 線。百成往莊子里看一眼,見當街站著幾個人在聊天。百成家是合莊西頭的第六戶,不需要走到那些人跟前就到家了。百成等弟弟幾步,小聲地說,你這個樣子,不怕讓人笑話?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這樣他們就看不出來了。百順沒聽他的,還是照樣往前走。他說誰沒喝過酒?誰沒喝多的時候?怕啥?反正早晚得笑話,我早點成全他們算了。百成有些來氣,說你也是三十來歲的人了,咋還一點不想事呢?爸媽要強一輩子,你就給他們留點臉面吧!說著,他扯起百順的一只胳膊,強行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百順見大哥沒好拉氣的態(tài)度,沒再反抗。只是有幾次,他差點把百成絆倒。
劉英剛收拾利索那些東西,聽見大門響動,扒著門看了一眼,見百順走道有些異常,就跑過來問咋的了?百成說沒事,便把百順扶進了西屋。百順一屁股坐在炕上,百成從炕梢的被垛上扯起一個枕頭,扔到炕當中,說你上炕睡會吧。百順說我不睡,我去跟媽說說話。百成推他一把,說有話等醒酒后再說,啥事你就聽我的得了。他出來時,把西屋門帶上了。
來到東屋,百成見母親臉朝著旮旯坐著。小娜坐在奶奶身后,把那個小手絹一圈圈地往手上纏著。父親貼著炕梢躺著,頭朝里,臉朝著墻。大鵬坐在爺爺身后,手里擺弄那個變形金剛。
百成在地上轉一圈兒,抬頭看一眼墻上的掛鐘,還不到十點半。他來到父親跟前,推了推父親的腿說,爸,你去把那些東西分分,我這就給他們送過去。他知道除了這個理由,是叫不起來父親的。因為在合莊,有些事情過了晌午就不允許去做了。比如上墳,比如給人家送禮。
父親果然坐起來,臉色相當?shù)牟缓茫砬橹型钢还勺硬荒蜔┑臉幼?。他把帽子扣在頭上,說我算過了,莊上就五份。給你老姑和你大舅他們的,現(xiàn)在去也不趕趟了,等正月再說。今年不給前院你老叔那份了,八月節(jié)時,百旺從河北打工回來,也沒給我?guī)?;前街你表大爺那兒也不去了,他閨女結婚,回來認親也沒上咱家來。父親說得氣呼呼的,讓人聽起來,好像他是因為這些事才生氣的。百成點頭說,行,你說了算。我買了三箱子酒、兩箱子罐頭、兩箱子奶粉,這些都是預備看人的。
父親聽到奶粉,皺起眉頭說,你沒看電視嗎?國家不讓吃奶粉了,說那里面有三什么胺的東西,現(xiàn)在咱們這兒看人,誰都不敢買這玩意了。百成趕忙解釋,說我買的這個奶粉沒事,都是檢驗過的,上邊有合格證的。父親還是說不行,現(xiàn)在老百姓都讓這東西嚇唬怕了,誰聽說奶粉就發(fā)毛,還能退回去嗎?百成說能啊,讓百順去,他是技術監(jiān)督局的,啥都能退回去。父親邊下地邊擺手,說別提他,豁出去喂豬,也不用他退。
這些東西都在廂房的地上擺放著,父親問過酒多少錢一瓶、罐頭多少錢一瓶后,開始分配起來。他每裝一份,都告訴百成是給哪家的。百成就拎過來,這個放在墻角邊,那個放在窗臺上。因為每份的數(shù)量都是不同的,父親是按照啥標準執(zhí)行,別人看不出來,只有他心里有數(shù)。
百成也就著這個空兒,勸說著父親,說明天就過年了,你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你要是不高興,別人也高興不起來。這事已經過去半年多了,生氣也解決不了啥問題。
父親聽百成說起百順,便想起他來,問百順還沒回來呢?百成趕緊回答,說他在墳地把那大半瓶酒全喝了,在西屋躺著呢。父親聽后半天沒吱聲,突然便把話題轉移到百成身上,說沒見你這樣當哥哥的,百順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咋不管著他點,任由他胡作非為?我不在他跟前,你這個當哥的就應該負起責任來。百成想辯解兩句,看父親正在氣頭上,沒敢吱聲,下意識地低下頭,接受了這個連帶責任。父親把最后一袋東西遞給百成,說每年都是你們哥倆去,今年就得你自己去了。早知道這樣,別讓他回來丟人現(xiàn)眼。
等百成送完這幾份禮回來,劉英早就把飯做好了。父親也比剛才高興些,他在外屋地下,幫著劉英收拾著廚房,并告訴劉英,哪個桶里是豆油,哪個桶里是葵花油,哪個桶里是花生油。這些油都是父親拿著原料,親自去油房里榨來的,盛在三個相同的白塑料桶中,只有他分得清楚。
母親看起來也比剛才高興些了。劉英給她端到炕上一盆熱水,洗過臉,便看不出哭過的跡象來。她在跟兩個孩子嘮嗑,問他們的學習成績,兩個孩子期末考得都不錯,小娜在班里排第六名,大鵬排第四名。母親摸著大鵬的腦袋,說好孫子,長大一定能比你爸有出息。
劉英只燜一盆大米飯,沒炒菜。等端上來時,卻是滿滿的一桌子。一盤自家熬的皮凍,一盤鹵雞,一盤切成片的火腿,還有一盤韭花拌豆腐。這四個菜擺在方桌的四個角上,桌子中間放著一個大瓷盆,里面是一盆煮好的大骨頭。百成看了一眼,只有那盤火腿是他們帶回來的,其他的都是家里做好的。
父親拿上酒并拿來三個杯子。他看百成一眼,沖著西屋努努嘴。百成說我剛去看過,百順睡著了,好像酒勁還沒過,別招呼他了。咱們吃吧,他啥時候醒了再說。母親還坐在炕里,沒動。她把兩個孩子推到桌子跟前,說你們啃骨頭,上邊的肉可香呢。大鵬便拿起一塊大骨頭來,放到碗里,想吃,見大伙都沒動筷子,又停下來,坐在那兒看著。劉英把飯盆端上來,瞅著百成,也向西屋指了指,百成搖搖頭。劉英叫母親吃飯,母親說她還不餓:不想吃了,你們吃吧。她說完半天,見大伙都沒反應,便往前挪了挪身子,說你們坐一上午車,都餓了吧!她先端起飯碗并扭頭對父親說,你也快吃吧,你不吃,孩子們咋吃?
吃飯期間,話題一直是百成把持著。他一會兒問點這個事,一會兒問點那個事,一會問母親,一會又問父親。飯桌上的積極性被他調動起來,大伙都東一口西一口地搛菜。母親勉強吃下半碗飯,便放下碗退到后邊去了。百成爺倆每人喝了一杯白酒。百成光顧著說話了,別人都吃完半天了,他才吃完。
劉英收拾碗時,母親告訴她說,給大鍋添點水,把平屜放在上邊,把飯菜托上就行了。鍋底下有煤底,再壓上一鏟子煤。百順是空肚子喝的酒,醒了得吃點東西,要不然胃口受不了。
收拾利索廚房,劉英把給父母買的衣服拿出來,讓他們試。父親挺配合的,把給他買的兩身外衣都試個遍,上衣都挺合體的,只是褲腿都長。劉英在褲腿上做好記號,說一會拿到葛大梅家裁一下。
母親拒絕試衣服,她說我不是打電話告訴你們了嗎,別給我買衣服,去年買的那兩身,除了過年穿幾天,一直在箱子里放著,我一年也不出門入戶的,天天就在這院子里和當街門口上轉悠,走到哪兒坐到哪兒,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個好來。你們把它退了吧。劉英說這衣服是從個人門市買來的,退是退不回去了,穿不穿都得放在家里。母親說那就送給小娜姥姥穿吧,反正我是不要。沒等劉英說話,小娜在那兒接茬了。她說我爸也給我姥姥買了,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奶奶,這是給你買的,你就穿吧。過年就得穿新衣服,我們都有新衣服呢。
這時,坐在一邊的大鵬把衣服扯在懷里,來回地翻騰幾下說:“我爸沒給我姥姥買新衣服,奶奶不要,這個給我姥姥吧?!?/p>
“這是我爸買的,憑啥給你姥姥?”小娜上前把衣服扯在手里。
大鵬扯著衣服的一頭不放,他說:“你爸憑啥給他們買不給我姥姥買?”
“我們家跟你姥姥沒關系。你爸和你媽都離婚了,我們跟你媽都沒關系了?!毙∧揉嵵氐鼐嬷?。
大鵬把衣服松開了。他往后靠了靠,撇著嘴哭起來。邊哭邊說:“我要媽媽,我要姥姥!”
百成就坐在小娜的身邊,他使勁扒拉小娜一把,大聲地訓斥著,說小孩子家的,知道個屁。別亂說,上旁邊玩去。小娜嚇得退到奶奶身后去了。
奶奶往前探了下身子,把大鵬拉到她身邊。她抱著孫子的頭,又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說,古時候有個陳世美,當了官,丟下孩子老婆不管;現(xiàn)在咱們家又出了個陳世美,你們老趙家祖上沒德啊!
父親在炕梢坐著,聽完母親的話,頭低下去了。
百順是下午兩點多醒的,他上趟廁所,回來后,又去了西屋。
劉英聽到動靜趕緊下地,不一會兒,廚房里鋁鍋蓋響動起來。她把熱在鍋里的飯菜端到西屋去。
劉英回東屋時,大鵬問一句,說,大娘,我爸醒了?劉英說醒了,在吃飯呢。大鵬轉過頭來,沖著爺爺問,爺爺,誰是陳世美呀?爺爺沒吱聲,大鵬又問一句,爺爺說不知道,問你奶奶吧。大鵬便湊到奶奶跟前,還是問這個問題。奶奶說,你爸就是陳世美。大鵬說,不是,我爸叫趙百順,不叫陳世美。奶奶說,凡是當了官不要老婆的人,都是陳世美。
小娜聽后突然想起來了,她說我在電視上見過陳世美,后來讓包公給鍘了。大鵬見小娜知道,他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百順吃完飯,點支煙,來到東屋。他倚在柜子邊上站一會兒,把煙抽完,把他的那個提包拿過來,從里面拿出一疊錢。他說帶回來的東西,都是我哥買的。我也沒給家里買啥,給家里留四千塊錢,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說著,他把錢遞到父親跟前。
“你拿著吧,家里不缺錢。我的工資就夠我們花的了?!备赣H冷著臉子說。
“媽,你拿著?!卑夙樣职彦X遞向母親。
“我這一年,一次集也不上,有錢也沒處花去。錢放在我手里,跟紙差不多,你拿回去吧?!蹦赣H被錢嚇得連連擺手。
百順把錢放在炕上,又從包里扯出幾百塊錢來,揣到懷兜里,把提包放到柜上,轉身出去了。
大鵬趴在窗臺上看一眼,見他爸出了院門,便跑過來,把那些錢拿在手里,他說我來給你們分分吧。他先拿出十來張遞給爺爺,又拿出十來張遞給奶奶,給百成四張,給劉英五張,給小娜一張,剩下的便往自己的兜里揣去。小娜提出抗議,說憑啥給我這么少?大鵬歪著頭,說你剛才不是說跟我們家沒關系嗎?給你一張就不錯了。
大鵬的這句話,把四個大人都逗笑了。母親邊笑邊說,現(xiàn)在這孩子,真是懂事得早,這么大點的小孩,都知道記仇了。
人們笑過之后,劉英就著興致逗扯大鵬,說那你自己憑啥要那么多呢?大鵬拍著衣袋沒加思索地說,這些錢,回去后還得分給我媽和姥姥呢。母親聽后便發(fā)出一聲感嘆,說看來孩子還是跟他媽近呀。母親說完,情緒一下子又變得低落下來。
劉英趕緊從柜里找出母親的一條舊褲子,她問母親這條穿著合適嗎?母親抬頭看了一眼,說還行。劉英就把這條舊褲子跟新買來的那兩條比對起來。她畫好尺寸后,招呼百成和她一起去葛大梅家。
百成也感覺家里的空氣有些凝重沉悶,他正想出去透口氣,便欣然答應了。
在去葛大梅家的路上,劉英說,我來你們家,這是第八個年頭了,頂數(shù)今年這個年過得郁悶。早知道這樣,真不如讓百順爺倆在城里過得了。咱們回來編個謊話,啥事都沒有。百成左右掃看一眼,見路上沒人,他說手續(xù)都辦了,瞞著還有啥用?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剛才還在想,初一大伙來拜年,看見董艷沒回來,人家問起來,咱們咋說?劉英的表態(tài)很堅決,她說反正不能照直說,讓滿莊子人都知道,人家背后說三道四的,媽和爸在這兒咋呆啊?百成說這事不是別的,能瞞得住嗎?百順以后不結婚了?等再結了婚,不回來了?到那時候,大伙不還是得說嗎?劉英說,那也是晚知道比早知道強,這樣進可攻,退可守?,F(xiàn)在百順處的這個女孩,人家比他小好幾歲,還是個小姑娘家。百順跟前又有個孩子,你知道人家啥想法?她要是不纏磨著百順,也興許和董艷有復婚的可能呢。要我看還是先瞞著,能瞞到啥時候算啥時候,等他們再結婚了,把新媳婦領回來了,別人還有啥好說的?
等他們從葛大梅家出來時,天就快擦黑了。劉英挎著百成的胳膊,說快點走,回家該做飯了。百成把她的胳膊掄下去,說有你挎著,能走快嗎?劉英翻了百成一眼,說我知道,你怕人看見不好意思,還找啥借口?百成小聲地說,這是農村,真讓兄弟媳婦們看見了,成何體統(tǒng)?
兩個人在快走到家門口時,百成說,剛才我琢磨了,你說的那個辦法還真成,晚上咱們商量商量,統(tǒng)一下口徑,別說漏了。
劉英先沒反應過來,她說啥事?你又琢磨啥呢?等她明白過來,說那總得給董艷找個不回來的理由吧?百順說這還不好辦,就說她騎摩托把腿摔著了,不能動。劉英聽后,用肩膀撞百成一下,說你們哥們夠損的,這大過年的,這不是咒人家嗎?讓大鵬聽著了,回去告訴他媽,咱們都得挨罵。
百成尋思一下,說那就讓百順去想理由吧。
他們進屋后,見父親正在燒火做飯。劉英把手里的四條褲子遞給百成,她直接進廚房了。
百成來到東屋,見母親正跟小娜和大鵬玩撲克。母親的臉上有了些笑容,她問百成,說你出去也沒打聽打聽百順干啥去了?天都黑了,還不回來!
百成把褲子放到柜上,說那還用問?指定是打麻將去了。不是在東頭的小賣部里,就是在葛八賴他們家。母親說現(xiàn)在不光他們兩家了,有好幾家都準備了麻將桌。這莊子的人,現(xiàn)在都不學好。一到冬天,天天都在玩,還越玩越大,有時候犯好幾百的輸贏,把公安局的都招來了。
母親出完最后一張牌,向窗外瞅了一眼,回頭對百成說,你得勸勸百順,讓少往那地方湊和,真要讓公安抓去,又罰錢又拘留的。你別看莊稼人不在乎,他是公家的人,可丟不起這個臉。
百成哼哈地答應著。
飯菜做好后,大伙都在炕上看電視,沒有人急著去放桌子。母親的目光游動在電視和墻上的掛鐘之間,父親泡了一壺百成新買的茶葉,在細心地品著。劉英站在柜前,找來一把小剪子,在認真地剪著那幾條新褲子上面多余的線頭。
百成掏出手機來,給百順發(fā)短信,催他回來吃飯。不一會,百成的手機響動一聲。他看了一眼,是百順發(fā)回來的,說你們先吃吧。百成合上手機,告訴站在地上的劉英,說放桌子吃飯吧,不等他了。
大鵬好像是早就餓了,聽百成說開飯,跳起來,把炕中間的位置讓開。他站在百成身后問,大爺,陳世美不回來吃飯了?
孩子的這句話,說得大伙都愣住了。父親瞅著母親,百成也瞅著母親,劉英去外屋了,她沒聽見。小娜嘻嘻地笑著,對大鵬說,我看你是離挨揍不遠了。大鵬則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說這也不是我說的,是奶奶說的,陳世美還敢打奶奶呀?
母親的神情很復雜,她想笑,卻又沒笑出來。她看看大鵬說,是奶奶說的,你爸那樣的人就是陳世美,叫他陳世美還冤枉他了?母親說著把大鵬拉到身邊,小聲地囑咐著,說咱們在家偷著叫行,可不能當著他的面叫,也不能當著外人叫,你真把他叫急了,他倒是不敢打奶奶,但他打你,奶奶也沒法子。大鵬點頭,說我就在家里叫,不讓外人聽著,也不讓他聽著。
吃過飯,劉英炒了一些葵花子,大伙把母親圍在中間,聽她講這一年來莊上發(fā)生的趣事,有說得不對的地方或者遺漏的地方,父親偶爾補充著。
百順是晚上十點多回來的,家里早就關燈睡覺了。他進屋后,母親把燈打開,說飯在鍋里熱著,自己盛吧。百順說他還不餓,不吃了。母親說大鵬在這屋住了,你去東屋的小套間吧。百順從柜上的提包里掏了盒煙,又從果盤里摸起一個蘋果和兩個橘子,到小屋去了。母親見小屋的燈不一會就關了,她也把東屋的燈關了。
過年的這天早上,吃過飯,百順點著一支煙,剛要出屋,父親問他干啥去?百順站在那里支支吾吾的半天,問父親有事嗎?父親說原來的幾個燈籠太舊了,他又買幾個新的來,讓百順把舊燈籠上的電線拆下來,安在新燈籠上,直接掛到房上去。百順低頭看看他身上的那套新衣服,問父親家里有破衣服嗎,他想換一下。父親便給兒子找了一套他的臟衣服,百順換上后,小娜瞅著老叔嗤嗤地笑。百順問她笑啥,她沒吱聲。等百順去廂房拿燈籠時,小娜這才小聲地說,老叔穿上爺爺?shù)倪@身衣服,不像陳世美了。奶奶笑著問小娜,說那像啥?小娜說像個民工。
劉英在廚房打好一盆白面糨糊,她招呼百成出去貼對聯(lián)。百成也怕弄臟衣服,又去跟父親要衣服穿。父親說柜里有個軍大衣,你穿上吧。百成把那個舊大衣穿上,大鵬看見了,對小娜說,你爸穿上這個衣服,連民工都不像,快趕上個老要飯的了。
百順接好燈籠,百成兩口子也把當院的對聯(lián)貼好了,就差屋里的神仙牌位還沒換。百成問父親,說牌位現(xiàn)在就換嗎?父親說這事不用你們了,你們毛手毛腳的,整不了。百成便招呼百順,說就著咱倆都穿著臟衣服,把當院掃一下吧。哥倆便每人拿一把掃帚,去掃當院。百順掃了幾下,便跑到屋門口告訴嫂子,讓她燒上點熱水,一會他要洗洗頭。
劉英十點半就開始預備中午的菜了。今天的菜不同于往常,按照當?shù)氐囊?guī)矩,不管家里人多還是人少,也不管是愛吃的還是不愛吃的,過年這天中午,都要湊夠十個菜,取十全十美的意思。劉英在準備菜時,得考慮到母親的因素,從今天早上起,母親就要吃素了,連續(xù)吃三天。從三十的早上到初一的晚上,大年夜晚上算一整天。劉英先給母親做好四個素菜,她做得量很大,把第二天的那份也一起帶出來了。
母親吃素是從老輩子沿傳下來的,傳了多少代了,誰也不知道,反正是婆婆沒了,就得有一個媳婦承接下來。而母親比她婆婆做得更好,她婆婆是每年吃三天,母親不但過年三天吃,而且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這兩天也吃。母親說她的孩子們都在外頭,她照顧不到,給神仙打打進步,讓神仙幫忙照顧著。
百順洗過頭后,換上衣服,剛出門口,又讓父親叫回來了。父親說大過年的,別出去玩了。誰家都在過年,不方不便的,要想玩,等過完初一再說。百順在當院轉了兩圈,覺著沒意思,便去廂房拿出些二踢腳,一個人在當院放起來。
大鵬聽到爆竹響,蹦高尥蹶地跑出去。小娜不敢出去,怕崩著,趴在窗臺上看。
不大一會兒,大鵬撅著嘴回來了。奶奶問他咋的了?他說,陳世美不讓我放爆竹。大鵬正說著,恰好趕上百順進屋聽到了。百順大聲地問,大鵬,你說啥呢?他這一嗓子,嚇得孩子趕緊往炕上爬,想去找奶奶。還沒等上去,被百順扯住腿,嚇得哇地一下子哭起來。
母親看見這個場面,從炕上順手摸起一個笤帚來,朝著百順比畫著。她的聲音比百順的還高,她說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母親這嗓子還真管用,百順乖乖地放開大鵬。母親順勢拉孫子一把,大鵬跑到她身后去了。母親放下笤帚,說這話不是孩子說的,是我說的,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跟陳世美有啥兩樣?
“我再不對,也沒有你這么教育孩子的!”百順瞅著母親憤憤地說。
母親也不甘示弱,她說是我不對,是我教孩子沒方法。我要是有方法,能教育出你這么個不爭氣的兒子來?你教育得好,長大也讓孩子跟你學。
劉英聽見屋里的動靜,是第一個跑進來的。百成正在西屋洗頭,也水淋淋地跑過來了。百成拉著百順的胳膊,把他拽到西屋。劉英站在母親跟前,見母親又眼淚婆娑的,勸慰著母親,說大過年的,別跟百順一般見識,你要不高興了,我們這年咋過?
百順坐在西屋的炕沿邊上,臉都氣黃了。他跟百成說,這個家真沒法呆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回來呢。我就納悶了,我咋就成陳世美了?看媽剛才那樣子,真有點像包公,恨不得把我鍘了。
百成勸慰弟弟,讓他別太在意,媽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順口一提,讓孩子聽到了。他擦干頭發(fā)后,把門關上,用脊背倚著門,小聲地說,我正想跟你商量呢,明天有人問起董艷沒回來的事,咱們咋說?
百順愣愣地瞅著哥,說這有啥不好說的?咋回事就咋說唄。合莊不也有離過婚的嗎?小蛋媳婦跟人家跑了,人家都能說,到我這兒,咋就不能說了?
“問題是你不是小蛋啊,你得從方方面面去考慮?!卑俪蔁o奈地嘆口氣。
百順點了支煙,緊抽了幾口,情緒似乎緩和些,說這事你們說了算,你們看著說吧,就說她出差了,要么就說她跟人跑了,再不就說她讓車撞了,反正你們覺得咋說合乎你們的意思,就咋說吧。
百成聽完弟弟的話,覺得在這三個理由中,前兩個一聽就是編造的,不可信,只有第三個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他笑了一下,但立即意識到笑得有些不合時宜,趕忙把拳頭放在鼻子下邊假裝咳嗽兩聲,把笑意掩飾過去。他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不管咋說,反正不能實話實說,要不就說她騎摩托車摔著了,不能下地吧。
百順只是默默地吸著煙,好像這事跟他沒啥關系似的。
中午吃飯時,家里的人便分成了兩幫。母親一個人在東屋,其他的人去西屋。劉英把兩個屋的菜都端上桌后,對百成說,我陪媽去吧。剛要往東屋走,見百成瞪她,便尋思過味來,又轉身回來了。
在喝酒時,父親說下午沒事,咱們爺幾個麻幾把吧。我得贏兩個錢,晚上好給你們壓歲。百成看父親高興,就滿口應承著,說好啊,你能贏得了就行。劉英也贊同,說我們兩口子準備一千塊錢,讓你可勁地贏。兩個孩子聽說爺爺要給他們贏壓歲錢,樂得手舞足蹈的,也跟著起哄。大鵬說爺爺,給我們的壓歲錢不會再要回去吧?爺爺說不要,爺爺給你這些年了,啥時候要回過?大鵬說昨天我爸給你錢,你說不要的,后來不是要回去了?爺爺咂一口酒,說那是你爸孝敬我的錢,那也不是給你們的壓歲錢?。?/p>
百順半天沒吱聲,等大伙都說完了,他自己先呵呵地笑了兩聲,說就怕你贏不著壓歲錢,反而把給我們準備好的壓歲錢輸了,到時候連歲也壓不成了。父親也笑了,他說那不是更好嗎,就當我提前給你們壓歲了。
小娜聽出這話里有問題,她說爺爺,那不行,我爸你們幾個玩麻將,我們不玩,你把壓歲錢輸了,都讓他們三個贏去了,大鵬我們倆咋辦呀?你不能把我們倆那份輸了。爺爺又咂一口酒,說沒事的,爺爺先把你們倆的那份留出來不就成了?
因為有打麻將這個事戀著,大伙都抓緊吃飯。百順把他的大半杯酒往父親的杯里倒出些,又往百成的杯里倒出些,剩下的那點兒,他一口喝光了。他扭頭對大鵬說,我得少喝點,讓爺爺和你大伯多喝點,他們喝多了,看爸咋贏他們!
大鵬本來與百順中間隔著小娜,他竟然激動得端起碗來,繞過小娜,來到百順身后。小娜往百成這邊靠了靠,他擠了進去,有些討好地說,爸,你贏了錢,我給你拿著。
吃完飯,劉英拾掇利索桌面上的碗筷,百順就把麻將擺好了。等劉英上桌時,屬于她的那把牌剩在桌面上,人家爺仨都在看自己的牌了。百順讓小娜和大鵬上東屋跟奶奶去玩,兩個孩子都惦記著壓歲錢的事,誰也不去。大鵬坐在百順的身后,小娜則奔波于她父母之間。
西屋的麻將剛打了兩圈,母親便端著果盤進來了。她爬到炕里,坐在父親的身邊。她不會玩麻將,也看不懂,她的目光也沒在麻將上,而是在所有人的臉上盤旋著。
麻將是玩到傍黑天散的。父親贏了一百二十多塊,百順贏了八十多,百成保本,就劉英一個人輸了。小娜跟在劉英身后,不住地埋怨媽媽,說誰讓你在沒玩之前就盤算著輸來呢?爺爺說贏也贏了,老叔說贏也贏了,爸爸沒說輸,人家也沒輸,就你說輸,真就輸了。劉英則安慰女兒,說沒事的,從明天開始,媽媽就贏了,把他們所有的錢都贏來。大鵬有點故意地氣小娜,他抱著百順的脖子,說老爸,你真棒,你贏的都是大伯家的錢。小娜則反擊他,說不是晌午要揍你那會兒了?
父親把錢裝起來,趕緊下地燒香。從今天晚上起,神仙跟前就得燒長香了。其間不能間斷,一直持續(xù)到發(fā)完紙后。父親怕香的質量不過關,總是在幾個地方來回地看著。發(fā)現(xiàn)哪個不著了,就用打火機再點一下。
劉英去廚房做餃子餡,百順扒著門口問,嫂子,我干點啥?劉英給他找個盆,讓他和面。百順拿著盆去廂房取面。百順第一次拿回來給劉英看時,劉英說少了點,怕不夠。第二次拿回來,劉英說太多了,用不了這么多。百順正要去第三趟,父親看到了。父親說多點好啊,剩下總比不夠強,剩下做接年面。
劉英第一次聽到接年面的說法,她悄悄地跑到西屋問百成,說啥叫接年面?百成說就是今年吃不盡的,留到明年再吃,一年接一年,年年有余嘛,這你都不懂?劉英說往年咋沒人說呢?百成說往年都是爸去和面,你沒看包完餃子后,也是年年剩一塊嗎?劉英回憶一下,說是啊,以前還真沒留心這事。
父親燒完香,母親招呼他把黃紙拿來,說就著現(xiàn)在沒事,把金磚和元寶疊了,一會演晚會,就沒工夫了。父親去廂房拿黃紙,看到了那箱子鞭炮。他把黃紙扔給母親,就過來找百成,說你弄回那些鞭炮來,現(xiàn)在不想法掛起來,呆會兒咋放?百成正在炕上鼓搗著給朋友發(fā)短信,聽完父親的話,也想起這事來。每年的下午,都老早地在院子里搭上架子,把鞭炮吊在上面。百成打小就喜歡這東西,不論是過年還是門市開業(yè)或者慶典,他都成箱成捆地往回買。
百成又穿上那件破軍大衣,他招呼百順,說你也別和面了,快幫我去掛鞭炮。百順抖落著兩只粘著面的手說,要不今年不掛了,就扔在地上放得了。百成說那不行,你別看在城里,扔在馬路上,那路面是柏油的。就咱們這土當院,三萬多響的鞭炮,還不崩得飛沙走石的,咱們家放鞭,滿莊子就得起沙塵暴。
百順洗了把手,又換上那身臟衣服,到當院幫百成掛鞭去了。好在上午安上了六個燈籠,這時一齊點亮,和白天差不多少。哥倆利用院里的幾棵杏樹,在樹與樹之間搭上一些木桿子,把那些鞭炮搭在木桿子上。百順在前邊掛,百成在后邊把兩掛鞭炮之間連接起來。哥倆鼓搗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算完事。百順搓著手跑進屋里,見母親在炕上坐著,便把兩只手放平,伸到母親的屁股底下焐著。
新年聯(lián)歡會開始了,母親和兩個孩子坐在炕里看,父親坐在炕沿上,劉英在地當中放上一個圓桌,她招呼百成百順幫她包餃子。她搟皮,哥倆包。
每年的這個時候,因為有董艷,包餃子這活是不用百成他們做的。百成哥倆也不太會干這活計,包出來的餃子奇形怪狀,有扁的,有圓的,有立著的,還有躺著的。劉英手里搟著皮,眼睛還得負責質檢。她看哪個沒捏好,便夠過來,再捏幾下。
在農村,過年這頓餃子是有講究的,餃子不能煮破了。即使偶爾有一個半個的破了,人們也得說是煮漲了。因為有百順離婚的事,劉英更加小心。她不停地經營著這哥倆,讓他們捏住。她清楚地記得,去年煮餃子時,因為面軟,有好些個餃子漲破了。
在包餃子前,劉英找來四個五角錢的硬幣。她在外屋用水洗好,放到桌角上。往餃子里包錢,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樣,是每年都要上演的節(jié)目。據(jù)說誰吃到錢了,誰明年有福。因為有著這樣一個說法,每個人都很在乎這五角錢。在吃餃子時,爭取多吃幾個。特別是孩子,你這邊剛吃出一個來,他那邊就在暗中較勁,只要還有最后一個錢幣不現(xiàn)身,孩子大人都沒有擱筷子的意思。
他們先給母親包素餡的,在快要包完時,劉英用胳膊撞百成一下,示意桌子上面的硬幣。百成順手拿起一個來,偷偷地塞在母親的餃子里。往年母親不讓往她的餃子里放錢,她說我也不能干啥了,有福沒福的能咋的?只要你們有福,我就跟著享福了。我一個人吃,肯定能吃到的,這不是捂著耳朵偷鈴鐺,自己糊弄自己嗎?以前都是董艷給母親包餃子,她人實在,聽母親這么說,也就從來沒放過。
餃子包好后,已經是快十點了。窗外的鞭炮聲由零星變得密集起來。有些人家,已經開始陸續(xù)地發(fā)紙了。
合莊人所說的過年,并不按時間計算,而是以發(fā)紙為標志。發(fā)紙就是給神仙送錢,跟上墳的性質差不多。發(fā)紙前算是今年,發(fā)過紙了,就是下一年了。發(fā)紙前就得把餃子煮好,端到神仙面前上供,神仙們吃過后,家里人才能吃。那些孩子小或者老人歲數(shù)大的人家,怕孩子或老人犯困,吃不好新年的第一頓飯,一般的都等不到十二點就開始了。
這幾年,百成家發(fā)紙都是要等到十二點的。今年母親卻一反常態(tài),看到餃子包完后,她告訴劉英,說煮吧,今年咱們也早點過年。劉英以為聽錯了,又湊到母親跟前問一句,說現(xiàn)在就煮嗎?母親說是啊,現(xiàn)在就煮吧。劉英還是半信半疑的,她走到外屋,正好父親進來,她對父親說,我媽讓現(xiàn)在就煮餃子,不早嗎?沒想到父親也回答說,不早,煮吧。
百順坐在地上的一個方凳上看電視,他沒聽到母親的話。百成聽到了,他也沒反對。他知道母親的心思,今年對這個家來說,不是一個高興的年份。母親是盼著這個不高興的日子早點過去,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到明年了。
劉英這邊開始煮餃子,父親那邊開始換香。發(fā)紙前,不管原來的香燒到哪種程度,都要重新?lián)Q上一輪。發(fā)紙這個活,一直都是父親操持著,不單單是把紙點著,還得代表這個家把今年做得不對的地方檢討一下,把明年的心愿向神仙表達出來。前幾年,百成張羅過兩次,父親沒答應。他對百成不是不放心,而是看兒子穿得干凈利索的,他不愿意讓兒子跪在那兒煙熏火燎。家里六處神仙,一處一處地發(fā),最少得跪半個多小時,他有點舍不得兒子。
母親看父親拿著金磚出去了,她對百順說,要不今年你跟你爸一起去吧。百順回頭瞅母親一眼,沒吱聲,還在看電視。母親又說一遍,百順站起來,去了西屋。
當院的鞭炮響起來,劉英便往炕上放桌子。這次她把兩個桌子都放到東屋炕上,并在一起。劉英簡單地盛上幾個涼菜,再把中午的剩菜熱一下,也端上來。晚上大伙的主要任務是吃餃子,菜不菜的,也沒人在乎。
母親的餃子放在靠近炕頭這邊,劉英特意囑咐小娜和大鵬,別動奶奶的。這兩個孩子似乎也懂些,大鵬說這是菜餡的吧?劉英說是。大鵬說我才不稀罕吃菜餡的呢。
等父親坐到炕里后,百成便招呼大鵬和小娜,下地給爺爺奶奶磕頭。兩個孩子下地后,小娜靠在劉英的身邊,站在地當中,百成領著百順和大鵬去廚房。
按照合莊的規(guī)矩,女人是不需要磕頭的,也包括著女孩子。她們只需要問聲好就可以了。而男人則必須磕頭,而且不能沖著父母磕,得去廚房沖著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磕。他們是名義上的一家之主,父母是實際上的一家之主,給灶王兩口子磕過了,也就等于給父母磕過了。
百成他們回來,也站在地當中,大伙都在等著發(fā)壓歲錢了。
父親從兜里拿出一沓子百元大鈔來。這錢是二十多天前他找人特意從銀行換來的,嶄新的,順條順溜的,中間都沒折過印跡。他先從百成發(fā)起,依次是劉英和小娜,大人四百,孩子八百。三個人接過線,分別謝過,百成和小娜便脫鞋上炕了,劉英去了廚房,找醬油和醋之類的。父親給百順爺倆發(fā)完錢后,他們也正要上炕時,大鵬被爺爺叫住了。爺爺把手里最后的四張錢也遞過去,說這是給你媽的,你給她拿回去吧!
全家人都被父親的這個舉動定在那里。大鵬伸出手來,又縮回去,他在看著百順。這時母親在旁邊插話,說大鵬,不用看你爸,快拿著,回去跟你媽說,這是爺爺奶奶給她的。大鵬在奶奶的再三鼓勵下,把錢接過來,又說一句謝謝爺爺奶奶。
大伙開始吃飯時,電視里正演著一個小品,臺下的觀眾都在哈哈大笑。百順抬頭瞅了兩眼,從身后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他說,怪不得人們都管唱戲的叫瘋子,管看戲的叫傻子,這有啥可笑的?
屋里肅靜下來了,人們都低著頭,一心一意地吃著餃子。第一個吃出錢的是劉英。她咬到錢后,閉著嘴,在一點點地往外吐著。小娜眼尖,看到后,她大呼起來,說我媽吃到錢了!奶奶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對小娜說,你媽有福啊,打她第一次進這個家門,我就看她帶著福相。
劉英把錢吐出來,放在跟前的桌子上。大鵬抬起頭來問,大娘,總共幾個錢?劉英說四個。大鵬又低下頭吃起來。
百順是第二個吃到錢的。他口大,把整個餃子都放入嘴里。剛咬第一下,大伙就聽到動靜。他也一下子把餃子又吐回到碗里,用筷子把錢夾出來,沒好氣地扔到桌子上,說吃這五毛錢真不易,差點把牙硌掉了。大鵬歡呼起來,說我爸爸也有福。
第三個吃出錢來的是爺爺,他把錢吐出來后,大鵬和小娜竟然同時說,還有一個了。兩個孩子顯然有點著急,拿筷子在盤子里翻檢著。大鵬用筷子挨個去摁餃子,發(fā)現(xiàn)哪個餃子胖些,便挑到碗里。
劉英看兩個孩子的認真勁,她在呵呵地笑,百成也在笑。
當?shù)谒膫€錢幣被母親吃出來后,兩個孩子竟然同時把筷子放下。小娜說媽媽真壞,早告訴我那個在奶奶餃子里,我跟奶奶一起吃素餡的。大鵬也附和道,害得我又多吃好幾個,撐死我了。
初一的早上,父親不到六點就起來了。他在當院把昨天晚上放鞭炮用的那些桿子撤走。劉英聽到動靜,趕緊叫百成,說你聽,爸都起來了,咱們快點起吧。小娜也聽到動靜,她惦記著換新衣服,也翻身爬起來。
百成只穿著毛衣毛褲來到當院,父親見他穿得少,便把他攆到屋里去。
劉英來到東屋,見母親早起來了,還穿著那身舊衣服。她說媽,你咋不換新衣服?說著就從柜里拿出一套來,放到母親跟前。母親擺擺手,說不換了,就這樣挺好的。劉英說你就換上吧,一會來拜年的,看著喜興。母親嘆口氣,說我沒經管好這個家,媳婦都丟了一個,還哪有心情去美啊!劉英說這跟穿新衣服有啥關系?說著往母親跟前湊了湊,貼在母親的耳朵邊上說,這事你不用愁,明年過年回來,你也許就有個新媳婦了。母親拍拍劉英的肩膀,說新的老的不關我的事,我只想要我孫子的親媽。孩子沒了媽,咋說也不是那回事。母親說著,眼圈又紅了。
劉英還是扯著母親的袖子,不依不饒的。母親實在是拗不過她,才答應穿上那件紫紅色的棉襖。換上后,母親用左手扯著右邊的袖子說,這衣服是不是太鮮艷了?我穿著有點不合適吧?劉英說這有啥不合適的,我老媽比你還大兩歲呢,都相中了。母親又低頭看看前襟,說他們在城里行,咱這是農村,我怕讓人笑話。
百成回到屋里,開始收拾屋子。把西屋收拾利索后,便拎著笤帚來到東屋。他望著母親的新衣服,說挺合適的,顏色也好看,顯得年輕不少。母親聽完兒子的話,說那我就趁著過年穿幾天,等明年過年再穿幾天,你們明年不能再給我買了。
大鵬早就醒了,他偎在被窩里,用被子蒙著頭,只露出一對小眼睛來。看見奶奶換上新衣服,也騰地坐起來,把昨天晚上就放在身邊的新衣服扯過來,自己鼓搗著往身上穿。
百順是最后一個起來的,他出來時,百成把東屋都收拾利索了。劉英正往炕上擺水果、糖塊、茶杯這些東西。父親站在當院問百成,說屋里收拾好了嗎?我開大門去了。
第一撥來拜年的,是老叔家的百興和百旺。他們跟百成是堂叔伯兄弟,因為是近支,他倆每年老早地就來了。這哥倆不太愛吱聲,一說話就臉紅。他們是找百成哥倆搭個伴,一會一起走。他們覺得跟在百成哥倆后邊省心,百成他們一年回不來幾次,莊里人見到他們,話自然多一些。這樣他們就不用多說話,只是跟著就行了。
百興哥倆給大爺大娘問過好,磕過頭,回頭給百成兩口子問好,又給百順問好。哥四個寒暄幾句,百興問百順,說小哥,咋沒看著我嫂子呢?百順剛要回答,劉英趕忙抓起幾塊糖遞過去,說你們哥倆嘗嘗,今年的糖,是我去超市買的,看看比你大哥買的好不?百成也掏出他的三五牌煙來,給哥倆每人發(fā)一支。哥倆點著煙,剛抽兩口,百成對百興說,咱們走啊,先去你們家,再打你們那兒往東走,從南街繞回來。
他們剛出門口,劉英便叫住百順,說你們把大鵬也領著吧。男孩子,讓他見見本家,順便認認門,以后回來好熟悉些。百順遲疑一會兒,便招呼大鵬也一起去了。
百成他們來到老叔家,也是進屋問好磕頭。老叔和老嬸坐在炕頭上,老叔問百成,你們啥時候回來的?百成說前天上午。老叔問都回來了?百成說都回來了。老叔問都挺好的吧?百成說都挺好的。
從老叔家出來,這一行五人,順著北街挨家挨戶地走動著。每到一家,叔叔大爺們見到百成都格外親熱,問這問那的,基本和老叔問的差不多,百成也和在老叔家的回答差不多。趕上嬸子大娘問得細一點,也不過是孩子上幾年級了?學習好不好?再有就是說你們哥倆都有錢,也養(yǎng)活得起,咋不生個二胎呢?百成在這邊答對著,那哥仨東瞅瞅、西望望的,吃點花生瓜子,喝點茶水飲料,好像不關他們的事。進院時,百成走在前頭。出來時,他們三個走在前頭。
百成家開始來的這幾撥人,都是些小孩子和半大小子。他們進屋就忙著磕頭,起來就到炕上搶糖搶煙。在合莊,數(shù)百成家的糖和煙最好。他們哪個也不肯空著嘴出去,含著糖,夾著煙,臨走時還得偷摸地掖到兜里點,留著回家享用,所以沒人留心這個家是不是少一口人。
來的第二撥人歲數(shù)大一些,他們多半是百成這輩上的哥們。在家里等著比他們小的人拜過后,便開始出來拜望叔叔大爺。他們進屋后,也是忙得不亦樂乎,連吃帶喝,連說帶笑,有想裝修房子的,向劉英打聽一下建材的價格。這些人基本都是大伯哥,即便是有人想到百順媳婦,都以為她在西屋呢,也不好意思問起。
十點左右來的這撥人,都是父親的弟弟們。他們的排場比較大,進屋后,脫鞋上炕,喝點茶水,嘮會閑嗑。因為他們要拜的本來就沒有幾個人,不像那些歲數(shù)小的著急走。待的時間長,所問的話題就詳細起來。
第一個問起董艷的是五叔。他說我咋沒看著百順媳婦呢?劉英正在地下給他們沏咖啡,趕緊搭話,說她沒回來。五叔說,過年了,咋還不回來呢?劉英說她騎摩托摔著了。五叔就問摔得啥樣?劉英說腿摔傷了,大夫不讓下地活動,說得養(yǎng)一段時間。
劉英回答過第一次,再有人問起董艷,父親和母親就照著劉英的話去說了。
等到百成他們走到三嬸子家時,三叔剛從百成家回來。三嬸子見著百順就問,聽說你媳婦騎摩托摔著了?百順點點頭。三嬸子問傷得咋樣?百順說下不了地。好在他們說時,大鵬沒在跟前,他在當院撿那些放過卻沒響的爆竹。
從三嬸子家出來,百順的電話響起來。他是停下來接的,開始的幾句哼啊哈啊的,百成他們還能聽得見,之后說些啥,百成他們就沒聽著,他們進了七哥的院子。等他們出來時,便找不到百順了。
半小時后百成收到一條短信,是百順發(fā)來的。他說,哥,我先回去了。替我照顧好孩子,回去見。
百成匆忙地走完剩下的幾戶,等他領著大鵬回到家時,百順早就走了。父親也沒在家,他出去看他的幾個老哥,母親在東屋跟幾個嬸子說話。
母親見到百成,問他是有人給百順打電話了?百成說是,在我三嬸家時打的。母親問是誰打的?百成說不知道,他接完電話就回來了。母親不無擔心地說,他進家后,拎起兜就匆忙地走了,說單位找他有事。
幾個嬸子在旁邊勸母親別擔心,說這大過年的,單位不一定能有啥事。孩子指定是惦記著媳婦,又不好意思直說,這才編個理由,回去照顧媳婦去了。她們一邊寬慰著母親,一邊夸獎著百順,說這樣的兒子現(xiàn)在不多了,媳婦下不了地,他還能惦記著老爹老媽,還惦記著回來給大伙拜個年,真是懂得人情道理,怪不得人家能當官。
父親是傍晌午時知道百順走的,是母親告訴他的。父親聽后半天沒言語,見母親說著說著又流淚了,便氣憤地說,走就走吧!他就不該回來!
大鵬一直以為他爸又去打麻將了。直到初二早上起來,見小套間里沒人,這才問奶奶,說陳世美昨天晚上沒回來睡覺?奶奶說你爸回城里了,大鵬只回應一聲,然后跟小娜悄悄地做個V 型手勢。
百順走后,董艷沒回來過年的理由變得真實起來。合莊的人都知道她摔著了,百順不放心她,回來看看父母,便匆匆回去照顧媳婦去了。人們說起時,都由衷地給百順幾句贊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