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當(dāng)我深情地?fù)肀?/p>
依奇克里克
我便融化在你高遠(yuǎn)的懷抱里
——楊秀玲
下午,媽媽殺了家里最后一只雞,煨了一鍋湯,還特意放了從山里采來的野蘑菇。雞肉還不爛,滿屋子便香氣四溢了。身著藏藍(lán)褲的少年,眼巴巴地候在鍋邊。媽媽說難得有肉吃,讓在山上打井的爸爸也解解饞。媽媽把雞湯小心地裝入鋁制飯盒,上層放上兩個包谷面發(fā)糕,讓這個少年送給在山上工作的爸爸。少年極不情愿地提著飯盒出門。盤山路上已沒有上工的車了,少年只得步行。他并不清楚,步行是難以到達(dá)爸爸工作地點的,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
赭紅色的山體峭壁嶙峋、猙獰百態(tài)。少年爬上一座山丘,熱氣從他周身蒸騰,他的面頰也如山色一般透紅發(fā)亮。他放下飯盒忍不住打開,用手抓出一塊肉放在嘴里,哈,頓時滿嘴溢香,少一塊爸爸不會發(fā)現(xiàn)的。他猜想著,走得有些累的少年選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斜陽把山溝里一排一排的土平房、遠(yuǎn)處吐著濃煙煉塔、廣場前高聳的門柱、路邊的楊樹和來來往往的行人,刷刷地涂抹上一層神秘的金色。從小到大,他沒有離開過這個山溝,時至今日,像天眼突然被這神奇之光激活了。他驚詫,貧瘠窄小的依奇克里克山溝竟是如此安寧美麗。他的眼眸山鷹一樣俯瞰山溝,猛然,他家住的東河壩對面的西河壩上長長的煙塵跳入眼簾,幾輛嘎斯車裝著滿滿的家什,沿著公路向山外駛?cè)ァ\図斏献粋€人,那身影有些熟悉,距離太遠(yuǎn),他看不清楚。他想,明天上學(xué)就會知道誰家又離開了。最近,已有一些同學(xué)陸續(xù)離開,其中包括和他從小玩的要好的朋友。此刻,他有些傷感,聽爸爸說,他們家也很快要離開這兒去一個叫澤普的地方了。
一直以為撤離依奇克里克是一次集體大遷徙。一輛接著一輛的大卡車,零散堆積在門前的家具,來回忙碌的身影,吵鬧的孩子,街上亂跑的雞狗,空氣中彌漫著悲傷、雜亂、失落、留戀、無奈,甚至是無助的氣氛。當(dāng)我對塔西南公司的文友楊秀玲講這番話時,她粲然一笑說,你當(dāng)是拍電影哪。其實,撤離依奇克里克是延續(xù)幾年的漫長的過程,分期分批地進(jìn)行,并非我臆想的那樣。她家是1980年遷到塔西南的,不是最早的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所以,除了感覺山溝的人越來越少,并沒有其他改變。
那個少年就是楊秀玲的哥哥。他和哥哥都出生在依奇克里克。離開時,他哥哥已上中學(xué),她上小學(xué)三年級。這個在外人看來偏遠(yuǎn)、塞蔽、荒涼、貧窮的地方,孩子們卻是快樂無憂的。
爸爸們進(jìn)山打井去了,那時打一口井,少則八九個月,多則一年多,井打完了才能回家。鉆井隊家家都是這樣,不像現(xiàn)在,四班三倒,上兩個月回家輪休。爸爸們不在家,媽媽們又忙著工作又干家務(wù),孩子們少有人管束,成群成群的像山里歡騰跳越的黃羊。冬天,在結(jié)了冰的東西河壩上玩爬犁、打牛、滑冰,夏天到山上砍柴禾、逮螞蚱、采蘑菇,或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靜靜地坐在山石上,望著天邊的鳥發(fā)呆。
那時,在孩子的世界里,不知道為了這座油田而被洪水沖走的年輕地質(zhì)隊員戴健、李越人,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丛谶@里生活,他們只知道反正一出生他們就在這里了。盛夏,依奇克里克山谷常發(fā)洪水,剛才萬里無云,突然天邊飄來一團(tuán)不祥的黑云,霎時間,暴雨掀天揭地,東西兩個大溝濁流排空,落入其中人畜無一幸免。對于這些平時干枯的澇壩,大人們是警惕的,警惕孩子們的涉足,但還是有孩子被洪水無情地卷走了。有一次,雨后初霽,兩個孩子進(jìn)山里采蘑菇,翻過光禿禿的山,后山的背陰處有成片的原始森林,森林底下生長著蘑菇,蘑菇的美味是貧困歲月難以抵擋的誘惑。他們哪兒知道天空也是善于偽裝的,熱氣蒸騰的山上突降大雪。六月天山即飛雪,在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詩中出現(xiàn)過,古時情景再現(xiàn),只幾十分鐘,大雪覆蓋了整個山林。兩個孩子被活活凍死在山中。
自此,多數(shù)家庭禁止孩子上山采蘑菇。長長的暑假,無事可做的孩子們結(jié)伴在山溝里風(fēng)一樣游蕩,忽而東、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的,實在無聊了,東河壩和西河壩的孩子們組織各自的軍團(tuán),打群架、扔石頭。最開心的時候是放映隊來放電影。傍晚,孩子們吃過簡單的晚飯,便被大人們催促著去廣場占位子。孩子們頭上頂著、胳膊夾著方凳吆三喝四一路上嬉鬧著相伴而行。隨后,大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廣場。
盡管電影已看多遍,電影里的臺詞都能背下來了,可是,每次放電影照樣場場不落。其實,電影看不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眾人聚會的機會,給平日單調(diào)的生活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料。各種小道消息、家長里短的事經(jīng)過一場電影出來,變得有了滋味、鮮活、生動,被各家?guī)Щ仫堊郎?、枕頭邊津津樂道很長時間。
1965年,發(fā)現(xiàn)依奇克里克西高點油田,后又發(fā)現(xiàn)601含油區(qū),使該油田的含油面積增加了一倍多,這是油田最輝煌的時期。1966年文革開始,廣場照壁的標(biāo)語改成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但這個邈遠(yuǎn)油田的生產(chǎn)依舊,社會如何動蕩,車輪轉(zhuǎn)動也需要石油。楊秀玲的哥哥即將出生,他是那么的迫不及待,等不及他的爸爸從山上下來便呱呱墜地。在山上工作的父親聽說妻子臨產(chǎn),當(dāng)晚,急忙下山。那個夜晚啊,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楊秀玲的爸爸說,他從未見過那么黑的夜。為了早點趕回家,他選擇了翻山,而不是多走20公里的大路。那一夜,他和一位維吾爾族小伙子摸著尖利的石頭,一步一步探索下行。山風(fēng)在石隙中竄進(jìn)竄出,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此刻的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他歸心似箭,心里唯一想著是快點、再快點。
爸急得生了夜盲癥吧?女兒楊秀玲有些懷疑地問,有那么黑嗎?
就是那么黑,像眼前擋了一堵墻。父親肯定地回答。
天亮了,翻了一夜山的父親終于拖著疲憊的雙腿來到醫(yī)院。幸福的妻子把兒子遞給丈夫,丈夫伸出雙手接兒子的剎那,妻子聽到他啊地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妻子卻從中覺察到異樣,此刻,她才注意到丈夫的雙手鮮血淋淋。
丈夫在兒子臉蛋上親呀親,眼睛彎成了月牙。
六七十年代整個國家人民的生活都很困難,生活在依奇克里克大溝里的人們,生活物資也極為匱乏。蔬菜、肉類、大米、面粉、清油、調(diào)料等都是從幾百公里外的庫車縣城運來的。夏天,運來的蔬菜蔫蔫的;冬天,只能吃土豆大白菜。由于嚴(yán)重缺乏副食品,定量普遍不夠吃。一年到頭吃發(fā)了霉的玉米面發(fā)糕,偶爾吃頓白面跟過節(jié)一樣。有一件事給楊秀玲留下了刻骨的記憶。八九歲的哥哥站在板凳上和面準(zhǔn)備搟面條,哥哥個兒矮,和面時過于用力,板凳傾斜,哥哥摔倒在地,面盆里的面扣了在板凳旁玩耍的妹妹楊秀玲滿頭滿臉滿身。哥哥嚇得大哭,他怕媽媽回家后打他,顧不得破皮流血的腿,用手在妹妹身上收集散落的面粉。那天,媽媽回家很晚,進(jìn)門看見一對在地上抽泣的白乎乎的兒女,非但沒生氣,反而撲哧樂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笑了出來。
依奇克里克油田開發(fā)建設(shè)的30多年間,生活在這個山溝里的職工、家屬和孩子也不過萬把人。萬把人的山溝,關(guān)起門是一家一戶,開了門其實是一家人。小小的油田早已把他們的命運聯(lián)接在了一起。文革期間,外面的世界風(fēng)起云涌、混亂不堪,反而依奇克里克是安定平和的,生產(chǎn)生活依然如故。在這里沒有階級斗爭,沒有敵我矛盾,偶然,組織批斗也多是拉上幾個不聽話的小青年、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破鞋”什么的,脖子上掛個死麻雀、破鞋襪游街,被批斗的不當(dāng)回事兒,觀看的人也不當(dāng)回事兒,全當(dāng)看場熱鬧,樂上一樂。這里的工作一天都沒有停過。
依奇克里克油田的油越產(chǎn)越少,離開油田的人家多了起來。學(xué)校的學(xué)生也越來越少了,楊秀玲的好朋友走了一個又一個,那段時間她以為她們的分別是永遠(yuǎn)的,再不能相見了。可沒有想到,沒出兩年,她們在塔西南的學(xué)校重逢,在那里又找回了童年的美好和友誼。從此,她明白了,父輩們找油的腳步不停止,她們就有生活的希望。
楊秀玲和我提了多次,她說非常想回去看看,對她而言,依奇克里克像空氣、陽光和水一樣,一時無法去談它,遠(yuǎn)非一句兩句話能表達(dá)。那種對故園的情感和依戀,隨著她的成長,已在不知不覺中深藏心隅。她以為已淡忘了,可是,有一次,當(dāng)她坐在車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個山溝,一切的一切即在瞬間回歸。她百感交集,悲欣交集,淚水模糊了兩眼,怎么也控制不住,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30多年后的2011年5月,塔里木油田公司又折回頭來,在這片早已被前人踏過無數(shù)次的土地上展開新一輪的勘探。12月17日,迪西1井出油氣了。消息像漠風(fēng)一樣迅速傳開,風(fēng)催出了老石油人眼角的熱淚,那是激動的淚,那是懷念的淚,也是欣慰的淚。龍年春節(jié)剛過,沉睡了30多年的依奇克里克又迎來了新一撥石油勘探者,人們期待著,又一個大油氣田在依奇克里克誕生。
到那時,就不止文友楊秀玲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