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離
她剝著橘子,用雙手分開十一月。
黃昏,這個更大的橘子,在窗外泛著橘黃的光。她繼續(xù)剝,順著傷痕。
很多年來,每次剝橘子,她都會想起第一次咬破橘子時的味道。那時,橘子的周圍,很多親人都在。
因為橘子,她倉皇而逃,一直逃了這么多年,直到他們都不在了。有時候,她再次咬破橘皮,還是那么苦。那些親人,就會順著汁水擠出來。一瓣一瓣,靠在手心里,慢慢坐下。
秋天里,除了麻雀飛得更低一些,我看不到別的,除了再低一些的葉子,干枯的心,穿過風。除了我,站在雨后的新泥里??粗鼈冸x開,它們在風里,我在西關十字。
一生中,這樣的時候太多了,風聲細小,塵埃明亮。
一個人在它們之間,想起去年秋天的葉子。它們從枝頭飄下,之后一直在我身體里。聽我說話,掃地,每天經過操場時哭泣。
寬恕我,像寬恕一只螞蟻。
寬恕我,千瘡百孔的身體里傳出各種悲涼的聲音。
還沒來得及說說那場雪,落了一夜之后,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一個城市的內心,干凈地跳動著。平原覆蓋著平原。
在布滿高山的地方,我想起外省的人。雪落在我們之間,多么好。
我們可以再從頭開始,從一張車票開始。白色的火車經過第一個村莊,第一個城市的第一個小站。假如你,第一個出現(xiàn)在空曠的站臺上,目光從車窗外呼嘯而來,仿佛什么都存在了,我打算愛你,陌生的人。
像個老朋友,她從窗口進來,幫我照見陽臺上的文竹,茶幾上的杯子,地板上隱隱的發(fā)絲和腳印。照著魚和水,旁邊的魚食和手。
她遇水變得更加溫潤,照我胸口的玉。她隨我進廚房,找一把木勺,青椒和西紅柿以及突然尖叫的黃瓜。
讓我們措手不及。
她照著鴿子一樣擺動的拖鞋,還想直接飛出,去城外的玉米地。干裂的玉米秸躺在田壟上,她照著她們生育過的子宮,干癟的胃。
她經過的村子,牛羊肥碩,糧草豐盈。她已學會思念一些熟人和親戚。
她說話的樣子,不是我們聽不見,而是被風緊緊攥在懷里。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相似的。都有藍色的車輪滾過大地,都有藍色的心。
在被風吹起的衣服和街上的泥巴之間,雪落著,蒼蒼茫茫。
你在雪地上打電話,你在遙遠的地方,夜的盡頭說話。
在有黑暗的地方,我們多么需要一些光明。
一些有幸掉進春天的葉子展開,變寬變厚。
我多么需要支撐,在這綠色即將高過一切的地方。
我無數次描繪過北方干凈的黃昏,無法不想起一個人和寫給他的信。
他拆信時的雙手,像幸福的鴿子撲楞著翅膀。那時我喜歡在黃昏里,吹響短笛,那些在低音里戰(zhàn)栗的孔,輕易就泄露了一切。
多年后,我愛上悲劇、悲痛、悲傷及一切美中不足。時間把我變成一個私藏秘密的人。
是啊!需要多少勇氣,我才能讓生活的鐘聲停下來。
你在花朵面前,就要縮成它的蕊,映著它傷心欲絕的緋紅,它用手掌包住的葉子和孤獨一生的根。
沿著根你就要深陷于地下,成為腐朽的一部分,成為幾個世紀之前走過這段路的人。夕陽曾漫過他堅韌的心。你在他面前,無法說出漸漸少了的花期。
秋天,從樹梢一直延續(xù)到你內心的深處。那些私藏青春的鳥雀,踮著身子,正陸續(xù)飛出去。
我畫肖像,給遠方的人寫信,信還沒有寄出去,我突然又后悔,把地址緊緊攥在手心里,怕他們鸚鵡一樣飛出去。這樣的情景出現(xiàn)在無數個黃昏,也出現(xiàn)在夢里。
我在腦海中勾勒出多年不見的海、暗礁和風浪中搖曳的小船,船上的人帶斗笠、穿蓑衣。我給他畫憂傷的眼神,憂傷的天空。
我輕輕挪動岸邊的石頭,像等待中開白了的花。
我繼續(xù)寫信,在石頭縫里藏針。我掩住頭,輕輕抽泣。
兩束光相互望著,兩片葉子秘密交談。
兩只麻雀樸素地愛著對方的喙,兩條馬路交會后又分開。
兩束光,沿著老樹的身子,向下。光說穿了什么,樹的內心沿著葉子一點一點往下掉,那是光從巨大的天空鋪開,有情的人在哭。
整個下午,除了雨,光還在別的事物上,比如你我之間的瑣碎之事,簡單的一日三餐,一盆略顯消瘦的蘭草。
光在重復家的內容,朦朧地照著每一個身邊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