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亮
男女之間的分手,就像離開一棟房子。
就算要走了,也應該保護好它的墻角屋檐花草院墻。
何必摧毀它,又怎么忍心摧毀它?
1
你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只綠眼的妖魔。
這是四百年前的莎士比亞對今天的凡香說的。但凡香此刻已經化身一個綠眼妖魔,她留心不了嫉妒,她雙目噴火地盯著Daisy微博最新發(fā)出的那張大頭照。她把那照片放大了又放大,以職業(yè)攝影師的精準眼光觀測Daisy脖頸上那條銀質項鏈,越看,越覺得跟啟明那條無比相像。
他們已經戴上了情侶項鏈。噢,天吶,情侶項鏈。
凡香攥緊了拳頭,也攥緊了心臟,她感到整個人像被緊緊網住了,是那種網豬八戒的網,越掙越緊,無縫可逃。
這是近半年來,凡香遭受的第二十七次沉重打擊——第一次,是啟明站在窗前眺望著一根路燈桿對她說,我們還是分開吧。第二次,是他眺望著另一根路燈桿說,上次講分手是認真的。第三次,是他拒絕了她共度兒童節(jié)的邀請。第四次,她發(fā)現有個叫Daisy的美妞頻繁在他微博留言。第五次,他沒有回復她的短信。第六次,她得知Daisy不僅白、美,還富。第六次,她看到啟明穿上了一件黑色紀梵希T恤。第七次,她在Daisy微博看到她穿了同款。第八次……
每次被打擊后,凡香都告訴老姐,說我的心好碎。老姐說你一天到晚沖上去讓人家砍,能不碎?凡香說我忍不住。老姐無語。凡香又說,因為有時候我沖過去,不是被砍,而是被敷藥被治療。老姐又無語。
凡香說至今啟明還沒正式承認他有了新女友,他還會接我電話跟我聊天,還會穿我給他買的襯衫。老姐擦了把汗說,他只是想砍你砍得溫柔點。凡香不信,她低頭看著Daisy那張嘟嘴瞇眼擺著剪刀手的惡俗美照,心想,啟明是你的,也是我的,但歸根到底——還不一定是誰的。
2
凡香近期的工作任務是去老城區(qū)拍老房子。她每天背著相機包騎著小摩托穿梭在一條條等著被拆遷的老街老巷,早出晚歸。
其實并不辛苦,早出只是為了借取朝陽的光,晚歸是要夕陽,而每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間,她都泡在一個又小又老的咖啡館,發(fā)呆曬太陽,實在無聊了還跟咖啡館的老板娘聊天。人家問她怎么不出去拍片,她說正午的陽光太強,是攝影師的噩夢。
然后她還可能睡一會兒,做一個與啟明和Daisy有關的噩夢。夢里頭,他們倆穿著情侶衫戴著情侶項鏈倚著路燈桿旁若無人地親熱。醒來后如果夕陽還沒來,她就跟老板娘要來紙筆,寫詩。詩的內容通常都是這樣的:
啊!你看她的臉多白,像衛(wèi)生紙,她方方的上身,就是一條切得又歪又窄的發(fā)糕。??!我愿做一只小羊,代表你把那發(fā)糕吃掉,讓她在我肚子里盡情撒嬌。
這種大快人心的詩凡香寫過很多首,它們幫助她度過了許多委屈孤單妒忌懷念的惡毒夜晚。除了寫詩,還有另一件事讓她愉快,就是夕陽落山后,去海鮮市場買兩斤歡蹦亂跳的蝦,提回家煮了,配一碟姜醋,倒一杯紅酒,一個人慢慢地把幾十只全吃掉。凡香說過,世界上她最愛的是啟明,第二愛的是大蝦,現在第一名隱退了,第二名理應借機上位。至于大蝦們是否愿意登上第一名的寶座,就由不得它們了。誰讓它們是大蝦呢,這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贏者通吃,你力氣小,就注定被主宰,你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別人想管就能管,想改變就能改變。
有一次吃著吃著凡香哭了,她對那一半還沒剝皮的大蝦說,對不起,如果你們知道跟一個樣樣都比你強的女人搶愛人的感受,就不會覺得被煮了吃掉有多悲慘了。
以前凡香和啟明一起吃蝦時,他常常先剝出一些來,在盤子上擺出各種有美好寓意的造型,端到她跟前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請笑納。跟學藝術的男人談戀愛,就是會有這種福利。當然,比那些造型更美好的,是啟明的心,一個男人肯花心思取悅你,這無疑令人既感動又感傷——感動是在當時,感傷是在日后。
而當感傷到來時,當年被放大了N倍的蝦的美味,又被N倍加N倍地縮小了,小到遍尋不到,味同食草。
有個日本女人說,兩個人一起吃的是飯,一個人吃的是飼料。凡香引申了一句,兩個人一起過的是生活,一個人過就是生吞活剝。
3
有一次凡香也試著用九只大蝦擺出兩顆心的造型,可惜那些東西在她手里,總是彎不出適當的弧度。排兵布陣好久,局面總不圓滿,但她還是把那兩顆癟癟瞎瞎的心拍了下來,發(fā)給啟明,并對他說:曾經它們又美又美味,現在卻不美也沒味,親愛的你把我的味覺都帶走了。
啟明回她:我發(fā)功還給你,現在吧嗒吧嗒嘴,看回來沒。
凡香真的砸吧了兩下嘴,味覺回沒回來不知道,但笑意回來了。每個被分手的失戀者都是無可救藥的小脆弱小敏感小神經,她遭遇了星球大爆炸,整個宇宙僅有一個人留存,那人是她的太陽她的月亮,她的繁星她的銀河,他一個眼神,她的天就亮了,他一句話,天又黑了。這大概就是王菲唱的,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諸如此類。
凡香一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一天的工作時間就浪費了一半。醒來后她想了想,決心去拍夫子胡同。
我們遼闊的祖國大地上可能有成千上萬個夫子胡同,但對凡香來說,所有其他的加起來也沒有東四條那個重要,因為啟明是在那里長大的。在他們戀愛談得如火如荼時,啟明帶她去過。是一條干凈而悠長的老巷,窄得只能容兩三個人并肩走路,兩輛自行車迎頭遇上的話,需要雙方都停下來,腳蹬和車輪互相蹭著擠過去。啟明說所以住在這的人,想不熟識都不行。
他說小時候十幾個伙伴比賽從巷東跑到巷西,他永遠第一名,因為他爆發(fā)力超強,然后跑起來故意東倒西歪,一個人就占滿了整條路,別人再快也別想超過去。他說巷子口那戶人家,以前放了個梯子在墻邊,他常常趁人不注意就爬上去,躥到房頂,又躥上另一家房頂,像飛檐走壁的黃飛鴻。
這條胡同是凡香本次的拍攝任務之一,但她一直沒有鼓足故地重游的勇氣,要不是昨天啟明的回復短信,她大概就不會來了。
正午過后,凡香到了。不出所料,一走進胡同口,好多個啟明就撲面而來。在巷子里奔跑笑鬧的啟明,在房頂上飛檐走壁的啟明,和她坐在某家門口小石凳上追憶童年的啟明,還有,在未來某日帶著某白富美再來把那些故事講一遍的啟明。
也許世界本來就是輪轉的,人或者物,不斷易主才是常態(tài)。就像啟明家的老房子,賣給了一戶人家,又賣給另一戶人家。就像他自己,從一個女人那里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那里,或許還會轉到第三個女人那里,而凡香盼望著,他最終會回到第一個女人這里。
4
饒是已經分手半年之久,凡香卻從未覺得啟明離她遠過。
凡香有個女同事,星期二還張羅著看房子選婚紗攝影店,星期四未婚夫忽然就單方面宣布分手,之前所有承諾全部撤單,然后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她找上門還挨了一巴掌,于是情人瞬間變敵人,所有過往的甜蜜轉眼間都腐敗成了仇恨。
在凡香的認知里,像這樣一拍兩散恩斷義絕從此老死不相往來,才是情侶分手的常態(tài)。但她和啟明偏偏不一樣,他們之間,保留了一些隱秘的溫情。比如凡香毫無意義的短信,十次有八次啟明會回她;凡香哪怕夜里三點鬼呼叫,啟明也毫無怨言地陪她聊,不但聽她訴苦,也向她訴苦,語氣與情緒和分手前并無二致;甚至有朋友送他美國堅果,他還特地快遞給凡香一半……總之,雖然啟明在沒有公開的事實上屢屢重挫凡香,但許多蛛絲馬跡表明,這是一次留有余地的分手,啟明還沒有在舊愛新歡間做出最后抉擇,至少,他對凡香余情未了。
所以,凡香心里依稀還有些光亮,那光亮誘使她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她拍了許多夫子胡同的照片,晚上打包發(fā)給啟明,還配了首詩,曰:
巷子還那么窄,舊木門老石凳都在,燕子念舊歸來,桃花紅火火盛開,那年的少年那年的愛,是否早就更改?
啟明回復說,好久沒去夫子胡同,看了照片還真懷念。凡香說我明天還去,一起吧。啟明猶豫了一下說,好。
5
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人也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條胡同。上次凡香和啟明來,是并肩攜手,這一次卻變成了一前一后。但一前一后也是兩個一起的對吧,所以凡香心里還是鼓脹著說不出的踏實喜悅。
胡同里有個永遠坐在門口喝茶曬太陽的老人,大概也是這里唯一一位還記得啟明的人。兩人走過時,老爺爺瞇起老眼,極平靜平常地說:帶女朋友回來了???語氣就像問每天見面的隔壁鄰居,吃了啊?這是漢語里一個最常用又最特別的句式,它帶著個問號,卻是個肯定句,它不需要回答,就算沒吃你也點點頭就好。就像寫字樓里的人說“你好”,你不能誠實作答“我不好”。
所以啟明也只是象征性地點點頭嗯啊一聲,帶領凡香繼續(xù)走。凡香卻有些小激動,她跳上前夸張地側過頭看啟明的表情。他沒表情。她便放話挑他:這次算帶女朋友看故居?他笑著瞪她一眼:嚴謹點說,是帶前女友看舊居。
凡香沮喪地找了塊樹陰坐下,啟明隔著半米也坐下。半天,都沒話。凡香拼命找,終于找出一句:這胡同真安靜。
啟明說,跟我記憶里不一樣,我小時候總覺得這地方又吵又鬧,東家做飯,西家打孩子,院子里狗咬,房頂上鳥叫……現在每次回來,都不知道是胡同變了,還是我記錯了。
都變了吧。
也許。但我還是常常想念這里。
你帶她回來過嗎?
誰?
Daisy。
沒有。以后可能會。
你們進行到哪一步了?
我見過她家人了。
哦。
凡香喉嚨里一哽,后面的話卡住了。她本來想加開半個玩笑,說你們比我們進行得快多了。但這個笑話太令人心酸,她怕說出來聲音會抖。
我們是在咱倆分手以后認識的。啟明解釋。
我知道。你們在道德程序上完全清白。就是,比我預想的,快了一點。你知道,我還一直,始終,從來都……
嗯。我也覺得挺虧欠你的。
淚水在凡香眼里蓄起來,一眨眼就滿了,再一眨眼就掉了下來,好大兩滴。
啟明手忙腳亂在包里摸紙巾,凡香按住他,笑出一個難看又悲傷的可笑的笑,問,你說這些老房子有沒有感情,如果有的話,被主人賣掉時它會不會傷心?會不會眼巴巴盼望舊主人有朝一日再將它買回去?它會不會懷念過去的好時光?
其實主人也會懷念那些時光,啟明說,但既然他選擇了離開這房子,就說明它已經不再適合他,他再懷念也只是懷念,再?;貋砜匆膊豢赡苤匦掳阉I回來,再有良心的主人,也不會為了一段時光而永遠守著一棟房子。而且,這房子總歸會迎來它的新主人,他們會共享新的好時光。
所以搬走了就絕對不會搬回來?
不會。否則何必離開。
所以你分手后還會見我,也只是因為懷念舊居的良心?
凡香,我認真想過,我不愛你了,但并不恨你,我希望能用最溫和的方式離開,給你最小的傷害。我不想像別人那樣用決絕暴烈的方式分手,就像離開一棟房子,就算要走了也應該保護好它的墻角屋檐花草院墻不是嗎?何必摧毀它,又怎么忍心摧毀它。
但我不是房子,我會悲傷,會不甘,會糾纏。
我?guī)淼谋瘋以敢獗M最大努力為你緩解。我不怕你糾纏,因為如果你還忍不住糾纏,就說明我給你的悲傷還太多,我有義務為你緩沖鎮(zhèn)痛。
我以為是你心里還殘留著那么一點點愛。
不是愛,是良心。
6
Daisy的微博上曬出了兩只手。它們滿懷感情地緊緊相握,生怕有人插進一指似的。
同一天,凡香收到啟明快遞來的一對小音箱,很萌的土撥鼠造型。
Daisy又曬了一張大蝦拼圖,和凡香兩年前某次見過的造型一模一樣。
他可真沒創(chuàng)意。凡香有些鄙夷,又莫名覺得欣慰。
也許每個男人都只有那么點取悅女人的花招,遇到再心儀的對象,也是那幾句情話,那幾個昵稱,那幾手絕活。凡香想,啟明擁抱Daisy的力度,不會比抱她更大,他親吻Daisy的表情,也不會比吻她更沉迷。所以,她不算太虧。
她一度很想在那張翻版大蝦圖下留個言,比如“好熟悉”或者“就不能換個創(chuàng)意嘛”,想了想,忍住了,人家待她不薄,還是別平白無故去添亂了。
7
凡香最后承認了那個道理:并不是所有的分手都像吃爆米花一樣嘎嘣脆,有一些善良的男人會念及舊情,耐心地給你留出足夠的緩沖期,但別以為那代表希望未泯,他們只是懷有一顆不忍摧毀舊居的良心。
而老姐說,一個男人在堅定地跟你分手之后,還顧及你的喜怒哀樂,還愿意幫你清掃垃圾敷藥療傷,這何其不易,你何其有幸遇到他。
后來凡香在給小表妹傳授戀愛經時,真誠地告訴她,吶,找男人呢,就該找那種就算甩你也不會把你甩太疼的男人,如此你才不必害怕有朝一日遭遇橫斬立切,才不會被一個壞男人毀了三觀。
表妹眨巴著呆萌的大眼睛問:可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這樣的男人?
凡香露出一個情感專家的微笑,意味深長地說:很簡單,和他一起去看他住過的老房子,或者過去讀書的學校,要是他兩眼一抹黑什么也想不起什么都不留戀,此為絕情浪子無疑。反之,若他還愿意坐下來,深情款款地憶往昔崢嶸歲月,說明此男還有大大的良心在。
良心可不是開玩笑的小事,她叮囑小表妹,他今日怎么對待舊居,明日就可能會怎么對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