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惠
自從海德格爾遭遇了荷爾德林的詩歌并由衷地發(fā)出一句先知一樣的感慨——“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后,自以為有點兒學(xué)問的半文盲以上的人們就像嗜睡者被突然注射了一針雞血一樣將這句話奉為人生信條并四處兜售直到它變得無比惡俗??傻筋^來,“詩意”卻越來越遠。許多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詩意”的事情就是這樣被我們糟蹋的。這,幾乎是中國的鐵律,我們稱之為“國情”。
詩人,天生是對“詩意”極其敏感的動物,他們終其一生也無非是盡力挽救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多卻仍被無數(shù)人踐踏的殘存的“詩意”,這將耗盡他們一生的心血,而結(jié)果也許是與“詩意”一同死去。(哦,這是一個多么必要卻又絕望的勾當(dāng)?。├灼疥枌Υ艘欢ㄓ羞^深刻的體悟,然后才有了這些硌得人心生疼的文字。這里的“詩意”斷然不是風(fēng)花雪月(盡管他常年棲居于“風(fēng)花雪月”之地),甚至不是夜鶯歌唱或杜鵑啼血,它就是人間的大悲咒。他讓我想起一個特立獨行的音樂人,左小祖咒,他只為這個時代唱喪歌。
在雷平陽的詩里,他顯然還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靈魂的私家偵探,他聽命于上帝,抑或佛祖,像一個忠于職守的帶刀侍衛(wèi),冷面殺手,資深間諜,隱沒于寺廟、荒野或人群,用獵犬一樣的嗅覺和一雙鷹眼密切地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對人們的原罪懷著錙銖必較的敏感。
他看到“一雙滿是血腥的手/卻怎么也帶不到夢里去”(《睡前詩》);他看到“他一直想殺人,但他已經(jīng)老朽/白白的在心里藏著一堆刀斧”(《臉譜》);他看到“城市像個作案現(xiàn)場/你,我,他……都是生活的劊子手”(《妄想癥》);他看到“灶上的鐵鍋和鐵勺/腿殘者骨內(nèi)的鋼針、牛馬蹄上的鐵掌/輸電線路上的銅線、耕田的鏵齒/打造棺木所用的鋸片和鑿子/豎牌所用的鏨子和鐵錘……也暗藏著刀鋒……就連河床上滾圓的鵝卵石/內(nèi)心也裝著一把最古老的斧頭……最小的水滴里也有子彈”;他看到即使“書生……住在地窖里/也會懷抱地球儀,不停地寫作槍桿詩”(《憂患詩》);他看到“用眼珠泡酒,用人血養(yǎng)韭菜”,他看到“流水里也有刀劍,自己的柔腸也有可能/主動變成繩索,將你吊死在/書房或野外”(《浮土》)……
就這樣,他滿懷憂懼地行走在這兇險、骯臟、丑陋、慘烈的人間,且行且歌。一個嗜好靈魂偵探的詩人,除了冷靜地剖析人心的陰毒,讓案發(fā)現(xiàn)場毫發(fā)畢現(xiàn),別無他物與這個世界抗衡。詩歌,是他的訴狀,也是他的利器;是他的福祉,也是他的罪孽。許多時候,我們在他的詩歌里發(fā)現(xiàn)了作為警察(屬靈的,或詩人,上帝的仆人,神的代言人)和作為案犯(屬肉的,或俗人,被生活綁架的囚徒,無意識地參與“公共之惡”的民眾)的雙重身份,這種身份是十分耐人尋味的。它再次說明原罪的普適性和神性的不可企及。再加上許多屬肉者的有意背離,可想而知由此帶來的絕望是多么深重而不可逆!而這所有的不可逆卻正是在逆天!
《相逢》一詩很容易讓人想到先鋒派作家余華那個名為《古典愛情》的短篇小說,赤裸裸地將書生趕考偶遇小姐的“才子佳人”模式解構(gòu)為“人吃人”,自然是對古典愛情的極大反諷。在這首詩中,我們再次看到在一個沒有愛情的時代,即使窮途末路的才子偶遇潔身自好的佳人,也只能將一出“英雄救美”的正劇演變?yōu)椤霸谒嫔下曀涣叩睾艟取钡聂[劇。這是對愛情、貞操與堅守的又一次解構(gòu)。
《往事》更像一部血淋淋的荒誕小說,它讓我們想到另一個先鋒作家莫言的《蛙》,它用大量的敘述講了一個被殘酷的計劃生育制度和暴力結(jié)扎逼得走投無路的女人最終選擇了投江,卻又陰差陽錯地活轉(zhuǎn)過來,她的“背影很冷,很灰,很空洞/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沒見到她來上訪,不知道這叫不叫心死”。這是對良知、正義和基本生存權(quán)的解構(gòu)。
而《孤兒》則是每一個尚未完全麻木卻每天“被生活”的個體的自白書,孤獨、微弱、無奈、窒息,茍延殘喘的現(xiàn)實和怵目驚心的人間讓我們只能自甘為囚,到最后我們竟然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連對自由的向往都是多余的。因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可能/把寺廟改做鑄劍鋪”,“一個孤兒”只能“在煉丹爐里/硬生生地活著”。這是一個孤兒的自白,也是每一個被壓榨被剝奪的個體生命的自白。更是對自由和夢想的徹底解構(gòu)。
《妄想癥》揭示了在一個機械麻木的世界建立信仰的徒勞;《憂患詩》像一個冰冷的毒咒在質(zhì)問著人們:如果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防民之手足又如何?《場景》告訴人們,真正的詩歌從來都與人類的苦難血脈相連且有著錐心之痛;《暮秋》想要說明的是,在一個道德底線徹底坍塌,信仰忽缺的社會,每一個階層都必將生活在相互嘶咬,人人自危的殘酷與荒誕之中,無一可以幸免;如果說在《紅樓夢》中,只有大觀園門口的石獅子是干凈的,那么,在《過無量山》中,則唯有“蟲羽的啼鳴,還沒有摻雜進/人的癲狂和痛哭”;《白袍后面的袈裟》、《浮土》寫人被神性拒絕;《幸?!穼懶腋5倪b不可及。
我們是一群被困的囚徒,前無出路,后無退路,究竟該怎么辦?多數(shù)人選擇了螻蟻一樣麻木地等死,可是這個患有精神潔癖的靈魂偵探卻心有不甘,“大腦里的警察,天天值班/他也想幫我追查竊取信仰的賊”(《深藍》),他就這樣混跡于各種靈魂的兇殺案中,被人心的貪婪丑陋折磨得形容憔悴,徹夜難安,眼睜睜地看著所謂的知識、學(xué)問淪為門面、裝點,甚至手段。他也想“避亂于無量山,削發(fā)為僧/再也不擔(dān)當(dāng)人間天上的誅心之累”,但是,可能嗎?上帝選定了他,天命不可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如果這人間,連大悲咒都沒有了,眾生何以為渡?
詩歌的“零度寫作”,同樣是超越皮膚和血肉的,深入骨髓之痛。也許唯有這痛,能警醒少數(shù)屬靈的人而不至于萬劫不復(fù)?也許什么也警醒不了,只是一種宿命或內(nèi)心的習(xí)慣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