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里盈滿睡意,卻一再蘇醒。就像洇濕泥土的第一陣新雨,滲入林木的根須,霧季新鮮的光束貫透睡意,直抵我朦朧的心底。
下午3時。陽光映照的潔白云片,緩緩移動,猶如幼神的紙船。從西方吹來的疾風(fēng),搖晃著羅望子樹的枝條。
北面牧牛人村落的路上,一輛牛車揚起的灰黃塵土,在淡藍的天空擴散。
正午寧靜的時刻,我的心魄駕著無憂的扁舟,在清閑之河里漂流。
在人世的碼頭,這扯斷纜繩的日子,不受任何瑣事的束縛,渡過彩色之河,黃昏消失在微波不起的睡眠的黑海。
在光陰之葉上,用淡墨寫的日子的筆跡,漸漸漫漶。
人的命運之書上,用粗重的字母記載的日子中間,有巨大的空隙。
樹木的枯葉落地,償還泥土的債務(wù)。
我疏懶的時日的落葉,未將任何東西歸還人群之林。然而,我的心兒說:“受納是償還的一種形式。”我的身心承受空中降落的創(chuàng)造之霖,一似稻田,一似林莽,一似漂泊的秋云,我的生活,被彩色雨絲染得五彩繽紛。
它們共同豐滿了今日的世界肖像。
我的心里交射著多種光束,霧季暖融融的煙霧觸動我恒河、朱木那河交匯般的半睡半醒。這難道不曾融入世界肖像的背景?水、土、天的“情味”的祭壇上,與菩提樹鮮靈的新葉一道閃光的我的莫名歡愉,在世界歷史上不留下印記,但世界的表演包含它的藝術(shù)。
這充盈“情味”的時刻,是我心湖的紅蓮的果實。
在時令的殿堂,蓮子編成我歡樂的永恒生活的一串項鏈。
平凡的默默無聞的今日,并未造成蓮子項鏈的縫隙——相反,它是新綴的一顆。
昨夜窗前獨度。下弦月掛在青林的額際。
在同樣的人世,通曉古典音樂的藝術(shù)家,以朦朧月色的韻律,改換它的曲調(diào)。
途中奔波的世界,此刻呈現(xiàn)為花苑里鋪裙安臥的沉靜。不理會近處的家庭,它在傾聽星光中講的神話,回憶鴻蒙時代的童年。
林木肅立,全身仿佛凝聚夜的靜寂。斑斑的樹陰落在草叢的暗綠上。
白日的生活之路旁邊,樹蔭是殷勤的侍者,炎熱的晌午送來安謐,為牧童提供憇息的場所;月夜,他們這些兄弟姐妹無事可做,一起在月色的身上,隨心所欲地揮毫作畫。
我白晝的魂魄,改變自身的弦樂。
我仿佛飛至與地球相鄰的行星,用望遠鏡方能看見。
我把充實心靈的深沉情愫,注入萬物創(chuàng)造的中心。
在我的感知里,那明月,那繁星,那黑黝黝的樹林,渾然一體,完整,闊大。
世界獲得了我,在我中間發(fā)現(xiàn)了它自己,這使倦怠的詩人莫大欣慰。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生如夏花:泰戈爾經(jīng)典詩選·4〈英漢對照〉》 作者:[印]泰戈爾 譯者:白開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