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城南有個(gè)曹海,那是俺太姥娘的莊。俺娘從小住姥家,她給俺講過曹海的兩棵奇樹,樹有多大年紀(jì),誰也不知道,一棵是桐花菜樹,一棵是楊樹。
俺娘八歲的時(shí)候樹太多了,從這莊去那莊看不見多少太陽。有一片果樹越長越密,果熟了都不敢進(jìn)去摘,果子落在地上,第二年都成了小樹,想往林子里走,都走不進(jìn)去。后來林子里有了動(dòng)物,出來吃雞鴨鵝狗豬,再后來,小牛都給吃了。莊上的人都說:以后它們餓了,就得出來吃人了。幾個(gè)莊上的人到一起商量,打算鋸樹,隔一棵鋸一棵,小樹連根拔。怕鋸自己家的樹不舍得,換著鋸,這莊鋸那莊的,那莊鋸這莊的。
鋸樹這天,四面八方先往林子里放炮,放完炮敲鑼打鼓開始鋸樹,四方打通了,看見林子中間有兩條長蟲,哪條都三米多長。有一條長蟲往泰安方向飛走了,剩下的這條看樣子也想飛,飛不起來,就爬到海子墻上炮樓里住了幾天,后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在林子里,還看見一個(gè)深洞,八米長的竿子沒夠到底。沙地上還有~些腳印,像小孩光腳走過,不知道是哪種動(dòng)物的。
有一次,俺娘和姨姥娘去菜園子給太姥爺送飯,姨姥娘11歲,俺娘9歲?;貋淼穆飞?,小姐倆去林子里的樹上摸爬叉,看見那條大長蟲,嚇得不是好聲哭喊:“救命呀!救命呀!”走過來一個(gè)大人說:“別害怕,那是長蟲,它常到這玩,不咬人?!?/p>
曹海有幾個(gè)朝拜泰山的人,回到曹海說,飛到泰安的長蟲死了。長蟲只會(huì)往前爬,不會(huì)往后退,它到洞里吃野鴿子,洞窄長蟲粗,它回不過頭來,尾巴來回拔楞,死在那了,洞里一半洞外一半。過了兩三年,去泰山燒香的人回來說,長蟲死的那個(gè)地方,上面還有一層油。他們說,這條長蟲還是沒修行好。
曹海鋸了這么多樹,就是沒人敢動(dòng)那兩棵奇樹。那棵桐花菜樹是太姥娘家的,在她家場院邊上。桐花菜樹春天開紫色的花,擇好,洗干凈,把水控干,可以吃。一種吃法是把花用面拌了,再用油炸一下做湯。還有一種做法,用面拌了放鍋里蒸熟,愿意吃啥味就用啥拌。這種樹不往高長,像葡萄藤似的在地上爬著長,它爬了好大一片。別的時(shí)候啥也看不見,就是雨過天晴的時(shí)候,大家都看見曬了一繩五顏六色的衣裳。第一次看見的時(shí)候,去了一群人,走到跟前還是那棵樹,啥也沒有。那時(shí)候人都迷信,說這棵樹有仙氣,誰也不敢動(dòng)。
在曹海,誰家也沒有太姥娘家過得富有,她家有粉坊、酒坊、大菜園子和果樹園子。拉鋸的槍聲一響,桐花菜樹還有,就是雨過天晴的時(shí)候,看不見那繩衣裳了。土改的時(shí)候,太姥娘太姥爺都沒了,工作組的人想給舅老爺劃地主,他地不多,劃他資本家,他是小本生意,后來劃他個(gè)富裕中農(nóng)。莊上的人說,桐花菜樹上的仙家還在保佑他家。
那棵大楊樹在莊外,腰圍四米,枝葉很旺。天黑以后,大人小孩出來摸爬叉,先想著這棵樹,樹上爬叉褪的皮子可多了,樹葉上明晃晃地掛一層,可樹上的爬叉誰也拿不去。上這棵樹上摸爬叉,總叫你差一點(diǎn)夠不著,再往上爬還是差一點(diǎn),眼看要夠著了,就掉下來,摔個(gè)仰八叉,也不疼。樹上有好幾個(gè)人拍著手哈哈大笑,都是女人的聲音,樹下的人越多,她們笑得時(shí)間越長。
有個(gè)瞎子叫王化山,他白天算卦,晚上說書,是曹海的女婿,家在曹樓,他說書說得好,嗓音也好聽。有一次,他在曹海說書說到晚上八點(diǎn)多,要回家,有叫他姐夫的,有叫他姑夫的,都說,天黑別走了,明天再走吧。王化山說,黑天白天都一樣,俺都看不見。他拎著小箱子走了。
莊上有個(gè)叫三娃的,他管王化山叫姐夫。第二天,他吃完早飯去種地,離老遠(yuǎn)就聽見王化山連說帶唱,不知道他在哪,找了半天看見王化山在大楊樹上,騎在樹杈上拉著弦子唱呢。三娃在樹下喊了好幾聲姐夫,王化山才聽見。
三娃問,姐夫,你咋在樹上?
王化山像剛醒過來似的,糊里糊涂:俺咋在樹上?
三娃跪在樹下說,各位仙家,你們也聽了一夜書,叫他下來回家吧。他起身把使牲口的撇繩解下來爬上樹,拴住王化山的腰,把他從樹上慢慢放下來,又把他的小箱子放下來。
三娃問,姐夫,你咋上去的?
王化山說,俺就像走平道一樣,來到一個(gè)小莊,在大莊沒說書前很多人嚷嚷,這個(gè)小莊可清靜了,一個(gè)說話的也沒有。俺覺得奇怪,這莊俺咋沒來過,不知道是樹上。
回到家,王化山讓媳婦猜他去哪里了,媳婦說了幾個(gè)莊,他說,都不是,俺在曹海那棵大楊樹上唱了半夜,喝了兩次茶水,吃了一次點(diǎn)心,他們對俺可好了。俺還睡了一覺,鋪的蓋的摸著都是新的,睡得可舒服了。俺還給你偷了一包果子呢,放在小箱子里。媳婦打開一看,是楊樹葉子包的羊糞蛋子。
俺六七歲的時(shí)候,聽見外面有算卦的,娘讓俺領(lǐng)到家給小妹算,俺領(lǐng)到家的這個(gè)人正是王化山,娘認(rèn)出王化山,特意留他在家吃晌午飯。那時(shí)候王化山六十來歲,輕易不大出來,他中等個(gè)子,微胖。娘提起大楊樹上說書的事,他閉著眼笑,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咋知道?娘說,俺姥娘家是曹海的,你媳婦娘家也是曹海的,十里八鄉(xiāng)的誰不知道?
這些事,曹海八十歲以上的人都知道。過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那兩棵奇樹大概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