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像我一樣,明明很心疼媽媽卻總是跟她吵架?”由全球熱門排行榜微博發(fā)布的這句話,20多字,被轉發(fā)12000多次,評論大多是“舉手”“我也是”這類字眼,感同身受之情躍然“屏”上。
在成年獨生子女與空巢父母之間,有這樣一種“天倫之癢”正在悄然發(fā)生。統(tǒng)計表明,我國獨生子女人口已超過一億。當獨生子女離家求學工作數(shù)年,再以獨立的社會人姿態(tài)回歸,常常驚覺,在與曾經(jīng)最為親密的父母之間,空白的歲月已悄然劃下鴻溝:一方面,是童年和幼年的唇齒相依,親密而熟悉;另一方面,是對彼此的再認識,無奈和爭吵似乎永不停歇,不是仇恨,更非敵意,只有鈍刀割肉般的滋味深入骨髓。
斷裂社會中的兩代人
兩代人之間,究竟相差多少年?
從數(shù)字上來看,答案的平均數(shù)接近30——如“50后”父母與“80后”獨生子女、“60后”父母與“90后”子女。
然而,在獨生子女成長的這30年間,中國的變化可謂風云激蕩、波瀾壯闊。改革開放讓社會充滿著計劃與市場、公平與效率、精神與物質的攻守起伏。時至今日,身處國家的不同地方,似乎身處不同的時代,差異巨大的生活方式、道德觀念、文化習俗等,在同一時空內相互作用——社會學者孫立平稱之為“斷裂社會”。
直至到省城上大學,湖北男孩曹勇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肯德基、麥當勞。18歲以前,他只做了一件事:念書。家里沒有電視,縣城沒有洋快餐,在大學同學眼里,他是農(nóng)家男孩的典型:不會電游,見女孩臉紅,眼鏡片很厚,身上穿的都是假名牌。
曹勇用了十年時間來消除身上的鄉(xiāng)村氣息。如今, 他夏天在上海的寫字樓里吹著冷氣在電腦前工作,父親則仍在烈日下躬向土地勞作。深夜,他疲乏得睡倒在衛(wèi)生間的浴缸里時,父親則打著手電筒,出門轉向山坡上的木頭廁所。每次過年,當他從號稱“魔都”的金融中心,回到父母生活的中部地區(qū)國定貧困縣,感覺像穿越到另一個世界。
2011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fā)展與環(huán)境研究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城鄉(xiāng)收入差距比為3.23∶1。世界絕大多數(shù)國家這個差距比都小于1.6,只有三個國家超過2,中國便是其中之一。
當城市像歐洲、農(nóng)村像非洲時,“獨生子女和父母交流思想的難度,基本等于一個美國普通青年和獨立戰(zhàn)爭時代的先人交流”,一位網(wǎng)友評論說。
江西女孩李學爾,2007年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一所大學做行政工作。三年后,她生了兒子,小兩口要上班沒有精力看護,請保姆又成本太高,便請父母來京照顧。沒想到,從那之后,每日必上演的“肥皂劇”便是她和媽媽的爭吵。
不得不“啃老”的獨生子女
2003年,大學畢業(yè)后張芳到深圳一家銀行工作,月工資5000元左右,與當時深圳每平方米的房價幾乎相等。三年之后,工資沒漲多少,房價已經(jīng)翻倍。她是獨生女,一直住在單位宿舍里,因為買不起房子,遲遲不能結婚。
張芳父母都是四川某三線國有企業(yè)工人,40多年的工齡,最終只換來了微薄的儲蓄和一套單位分的老房子。父母下定決心后,那套老房子終于以3.8萬元被賣掉,這賣房的錢成為幫張芳在深圳購置房產(chǎn)的救命稻草。之后,父母很自然地搬到深圳與張芳同住。
“雖然我不愿意,但確實一直在‘啃老’。”張芳說。
隨著市場經(jīng)濟在我國的全面鋪開,養(yǎng)育子女的成本一直在大幅增加。以高等教育為例,1989年,國家對高等教育實行收費時,只有象征性的200元。1996年,高等教育試行并軌招生,學費超過2000元。張芳在1999年上大學時,每學年學費已達3640元——相當于張芳爸爸三個多月的下崗工資。好不容易等到工作,大城市的高房價依然讓張芳無法自立。
2009年,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fā)展研究中心在國內四城市進行了一次以20歲至34歲現(xiàn)有人口為對象的“中國城市青年狀況調查”,結果顯示,與非獨生子女相比,獨生子女在住房及日常的家庭代際交換中更傾向于“啃老”。
“這意味著獨生子女即使成年結婚,對父母的依賴仍然比較強,也表明在獨生子女家庭中,父代資源向子代的單一流動,可能有助于促成子代‘啃老’的現(xiàn)象?!闭{查主持者、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宋健對此表示。
心理依賴的憂慮父母
曾有網(wǎng)友評論,獨生子女的悲哀是:當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和上一輩有代溝時,找不到替代品來轉移父母的注意力——他們沒有想過,對于他們的“50后”“60后”父母來說,這句話同樣成立。
一個流傳極廣的段子是這樣形容“50后”“60后”的:兒時遭遇自然災害,學知識時“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成年后計劃生育,中年時則下崗分流。他們有兄弟姐妹,各自被時代裹挾東奔西走,有著對集體主義的信仰、對組織單位的依賴和對安穩(wěn)平靜的追求。然而,等到生命將息、已近晚年,不少人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隨子女遷徙四方。
在宋健副教授看來,這是成年獨生子女與空巢父母代際關系的新現(xiàn)象、新特征,“總體上我感覺,這一代父母在時代中是相對被動的”。在這種背景下,能夠主動選擇的,大概只剩對子女的關注了。
因為只有一個孩子,父母與子女間的羈絆格外緊密,父母習慣了將自己與下一代緊緊捆綁,甚至視子女為私人財產(chǎn)。當獨生子女自立家庭后,父母便會有很強烈的被剝奪感。
“直到現(xiàn)在,我媽還認為,我賺的錢,應該是我、她和爸爸的,而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因為我是獨生子女,以前長期感覺是一體的,我一提老公,就感覺要分裂出去一樣?!睆埛颊f。
父母退休后,操心孩子家里的事,就成了他們生活的重要內容??旅魇仟毶?,結婚后,他偶爾下廚做個涼拌菜什么的,若被媽媽看見了,也會大呼小叫一番。
“為什么是你洗衣服,他不洗?”獨生女張芳面臨著同樣的嘮叨,只要看到張芳做家務,媽媽就忍不住要埋怨幾句。張芳實在覺得媽媽有點無厘頭,這些家務,媽媽從年輕時到現(xiàn)在都是包攬的,外婆也從來沒什么不滿意,為什么女兒心甘情愿地打掃房間,在媽媽眼里就像是被虐待一樣?
在這些生活點滴背后,還有更加深刻的隱憂無法言明。
除了張芳,父母沒有別的依靠,也不太可能依靠國家。他們的人生跨越單位養(yǎng)老與社會養(yǎng)老兩種制度,但也可以說,任何一種制度的優(yōu)越性,他們都沒有趕上。為了彌補只有一個子女的風險,孩子18歲以前,獨生子女家庭每月可領到5元補貼(深圳是15元);退休時,還有一筆一次性的3500元補貼。除此以外,便什么都沒有了。
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導致媽媽經(jīng)常以各種由頭找張芳要錢,以備萬一老了生病,她還有救命私房錢。
陳立的媽媽大概也有這種感受。這次來北京照顧獨生女,一天晚飯后,媽媽突然一反以往的潑辣干脆,略帶憂郁地問陳立:“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你會辭職回武漢照顧我嗎?”媽媽的聲音很小,盡管陳立很快回答“當然會啦”,但她覺得,媽媽并不相信這種可能性。
陳立也會擔憂,十年二十年后,倘若父母身體有恙,或者生活無法自理,她將如何獨自負擔起照顧兩位老人晚年的重任?
獨生子女與空巢父母,或許注定便是這樣沖撞與傷害、和解與依賴的兩代人。盡管艱難,但還是要相互陪伴著、攙扶著行走人生道路。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2年第3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