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我下鄉(xiāng)落戶到了四川省南江縣米倉山腹地一個叫百院公社龐家院的生產(chǎn)隊,同行的還有小王、小鄭。生產(chǎn)隊長姓符,為了避免誤會,人們叫他“正隊長”。正隊長五十掛零,是一位憨厚樸實的莊稼漢。
俗話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毕锣l(xiāng)后,十七八歲的我們晚上只要一上床鋪,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一覺醒來,社員往往早已出工多時了。
隊長送來公雞當“鬧鐘”
一天午后,我們剛吃完午飯,隊長拎著一只公雞走進屋來:“三位小伙子,生產(chǎn)隊出工不興敲鐘打鑼。為了你們能趕上出早工,我考慮了許久,買個鬧鐘嘛,價格太貴,上面撥的安置費每人40元,添置農(nóng)具家具后剩下不多,就花兩元錢買了只公雞當鬧鐘,提醒你們早起好出工?!?/p>
他解開捆綁在雞腳上的谷草繩,放下公雞,從衣兜里掏出葉子煙,邊裹邊說:“眼下,你們每月由國家供應(yīng)35斤大米,8元錢生活費,一年后就得靠自己掙工分吃飯了。所以要養(yǎng)成早起的習慣,慢慢就習以為常了?!?/p>
這只公雞披著色彩鮮艷的羽衣,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走著,時而側(cè)著頭眨著圓圓的小眼睛盯著新主人,時而低著頭用腳爪不停地刨地覓食;稍后,便“咯咯咯”地一番“甜言蜜語”,將對門一只花母雞引誘了過來,用自己的尖喙殷勤地梳理著對方的羽毛。
我在屋角擺上碗,撒些谷粒,用背兜罩著,算是雞窩。到了晚上,我們?nèi)藝阡伾希柚鴵u曳的煤油燈光,天南海北地閑談。不多久,小王哈欠連天,主動撤離“龍門陣”瞌睡去了。我與小鄭的倦意在談笑風生中也漸漸襲來,上眼皮和下眼皮不斷打架,一躺下就進入了夢中。
迷離恍惚中,我聽見公雞拍翅鳴叫,一驚而起叫醒大伙。湊到窗前,只見深邃微白的天空閃爍著幾顆疏星,墻角隱約游蕩著螢火蟲?!耙姽韱眩爝€沒亮雞就叫了。”睡眼惺忪的小王抱怨著,側(cè)轉(zhuǎn)身子又睡了。我們剛朦朧一陣,又被公雞的啼叫聲驚醒,望天色依舊,倒頭又睡。沒想到,當再度醒來,已是太陽當頭照了。
經(jīng)過幾夜的折騰,我們便懷疑這只公雞有“病”,于是萌生了不誅不快的念頭。
入夜,星月交輝,四野寧靜,只有風吹樹葉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將公雞捉來,公雞發(fā)出“咯咯咯”的叫聲。誰充當“劊子手”?三人面面相覷,均無膽量下手。還是小王鬼點子多,只見他揮手在自己脖子上繞了一圈,我與小鄭當即會意,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高!實在是高!”
“鬧鐘”成了腹中餐
小王拿出下鄉(xiāng)時捆鋪蓋卷的“雞腸帶”,麻利地在雞脖子上打了個活套,與小鄭分別拉緊“雞腸帶”的兩端,讓我抓住雞不讓其掙脫。我一時雙手顫抖,不知所措。小王急切地說:“老大,捏緊雞腳噻,免得它亂動?!蔽倚囊粰M,眼一閉,兩手死死地攥住雞腳。小王小聲地喊:“一、二、三!”大伙應(yīng)和著拍子,各自手上同時發(fā)力?!半u腸帶”一拉緊,公雞便拚命地撲動雙翅,一時地上塵土飛揚。我趕緊一手捏住雞腳,另一只手抓住雞翅膀。一切都迅速得令人無法想象,可憐的公雞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哀鳴,就斷了氣。
緊接著三人分工合作,架柴燒水,燙雞挦毛,操刀動俎,開膛破肚,切塊下鍋,白水加鹽,武火燒開……不一會兒,香噴噴的氣味撲鼻而來。大伙圍坐舉箸,品嘗“鬧鐘”美味,暢敘心中豪情,想到以后沒有雞叫,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心中那份愜意就甭提了。
不久,正隊長見我們?nèi)匀粵]出早工,十分關(guān)切地問:“小伙子,是雞沒有叫嗎?還是你們瞌睡太深聽不到?”
“正隊長,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公雞被黃鼠狼叼走了,怪嚇人的?!本鞯男⊥鮾裳鄱⒅犻L,嘴里扯著“把子”(撒謊)。正隊長的神色一時木然,沉默片刻,銜著葉子煙桿的牙縫里擠出“挨千刀的黃皮子”幾個字,走了。
新“鬧鐘”閃亮登場
翌日下午,只見正隊長又抱著一只大公雞,笑瞇瞇地朝我們走來,“小伙子,這只公雞8斤重,‘黃皮子’奈何不了它?!?/p>
“正隊長——”我臉上一陣發(fā)燙,剛想開口直言,正隊長卻先聲奪人:“沒有公雞報曉不行!今后你們得靠工分吃飯。工分少,錢也少口糧也少,你們怎么生活?”古道熱腸的老隊長把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手沉穩(wěn)而有力。我感覺得出他那種信任與期待的心情。
低頭一看,呵!這只大公雞除了脖頸處略帶黃色外,全身黑得發(fā)亮,而且體豐足高,忽左忽右地側(cè)耳諦聽,不停地搖擺著血紅的大冠子,凜凜然雄立門檻上,可謂“儀表非凡”。我竊喜,趕忙撒米款待這只新“鬧鐘”。
說來也怪,這只新“鬧鐘”好像揣摩出了主人的“愛憎”似的,晚上從不啼叫。即使在白天,除了低聲“咯咯咯”地逗引母雞外,也不引吭高歌。久而久之,這只“心有靈犀”的大公雞便成了我們的“寵物”,我們愛之唯恐不及,一有空閑,就帶著它到房前屋后、田邊地角掏蚯蚓、捉蚱蜢,或者去溪溝撈魚蝦,給它補充營養(yǎng)。它也不孚眾望,長得格外壯實肥碩,一身羽毛油光黑亮。
說來也怪,盡管大公雞不司晨,卻無聲勝有聲,我們?nèi)艘环闯B(tài),從此不再睡懶覺,每天準時加入到生產(chǎn)隊出早工的行列中。我們荷鋤去“修地球”,大公雞就撲著翅膀箭似的飛越門檻,竄到野外去玩耍覓食;我們收工返家時,它早已乖乖地蹲在門角恭候,并伸起脖頸,親昵地摩挲我們的腳腿。我們?nèi)祟D時精神振奮,一身疲憊消失殆盡。
大公雞除了清除家中的蜘蛛、蟑螂及耗子外,還儼然是我們的私家“保鏢”。只要鄰居的豬、狗、羊等牲畜靠近我們家門,它就會丟開“伴侶”迅速撲過去,用尖利的喙啄擊“入侵者”,直到攆走為止。
一天,生產(chǎn)隊社員聚齊龐家院壩跳忠字舞,大公雞尾隨我們而去。它一進院壩,馬上引發(fā)一場“大戰(zhàn)”。為了占據(jù)眾多“妻妾”,它不斷襲擊曬壩上的其他公雞,追著同性亂啄,迫使對方拋棄“相好”,四處逃竄,拼命叫喚。
同院民兵連長之子鼓起一對“二筒”(眼睛),說大公雞啄傷了他家的公雞,撿起一根竹棍兒沖向大公雞。大公雞沒有畏縮,而是奮起自衛(wèi)。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躍而起,將那崽兒的前額啄了個青包,旋即落地,咚然有聲,嚇得那崽兒抱頭護痛,不敢貿(mào)然還擊。社員們見狀,噗嗤一聲都笑了起來。獲勝的大公雞在笑聲中高視闊步,似乎有點飄飄然。
斗老鷹“英勇就義”
寒暑易節(jié),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仲夏某日,我們在龐家院壩翻曬糧食。一只老鷹展開寬闊的雙翼在高空翱翔,陡然俯沖下來,嚇得曬壩上的雞群“咯咯咯”一陣驚叫。老鷹抓走一只雛雞,降落在松樹虬枝上啄食。
稍許,又一只老鷹盤旋于曬壩上空,窺視目標。倏地,那老鷹翅膀一收,“唰”的一聲朝雞群俯沖下來,敏捷地抓住一只母雞拖出曬壩,越過田坎,在地里翻滾著?!按T——荷——鷂子叼雞啰!”社員們大聲武氣地吼叫著。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我們的大公雞猛然撲騰著雙翅,閃電般沖上前去搭救“相好”,就像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老鷹拋下血淋淋的母雞,倉促應(yīng)戰(zhàn)。雙方利用喙、爪、翅,拼命地相互啄咬搏擊,從這塊地博斗到那塊地,又從干田翻滾到水田。一時水花四濺,泥土與羽毛紛飛,令人揪心的慘叫聲刺破蒼穹,回蕩山谷。
我們?nèi)隧樦鴱澢纳降酪贿呑芬贿吅穑瑸榇蠊u吶喊助威。稍過片時,只見地上血跡殷紅,羽毛狼籍,卻不見了大公雞的蹤影。我們一邊啜泣著,一邊在亂石兀立、灌木叢生的山澗苦苦搜尋,人人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
“大——公——雞——!你在哪里?”
我們對著群山一聲聲呼喚,青綠的山巒默不作聲。我們?nèi)缒嗨苣镜袼频?,呆呆地站立著,好久好久,才黯然歸去。
嗚呼!我們的“寵物”大公雞竟以這樣“壯烈”的方式,與我們永別了。
(作者系1964年從重慶北碚下鄉(xiāng)到四川省南江縣的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