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澤
我叫瑪麗,和爺爺奶奶住在“梅爾森農場”。我們從早到晚都在梅爾森老爺家干活,因為……我們是黑奴。吶—我們的皮膚是黑色的,不像老爺一家人那樣是白人。老爺說黑人給白人干活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我真想不通!可也沒辦法,活兒還得干。不然,那個恨不得長8只眼睛的白人監(jiān)工比利會隨時送幾鞭子給我們!
這兒是美國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個種植園,我就出生在這里。牲口棚旁邊那間小茅屋就是我們的家,奶奶說老爺會仁慈地對待每個努力干活的人。我想我就屬于這類人,我的工作就是服侍好比我大3歲的愛麗絲小姐。
可是最近我有件煩心事兒:聽愛麗絲小姐說,上個月4號(1861年3月4日),一個叫林肯的人當上了美國第16任總統(tǒng)。這當然跟我沒啥關系,要命的是,就在十幾天前(1861年4月12日,薩姆特堡陷落,美國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林肯領導的美國北方軍隊和我們南方這邊種植園主組織的軍隊開戰(zhàn)了!
打仗跟我當然也沒啥大關系,可愛麗絲小姐說,北方佬要是打敗了南方的軍隊,所有的黑奴就自由了,就得離開種植園。到時候,我和爺爺奶奶就沒有家了,而且,我可能會再也見不到愛麗絲小姐了。
所以我想,“自由”一定不是個什么好東西!
不被允許的友誼
我和愛麗絲小姐是偷偷拉了勾的好朋友,她還教我認字—這絕對絕對應該是個秘密!
可是,我卻把這個秘密不小心泄露給了那個快嘴廚娘的死胖子女兒萊蒂。結果,在第二天下午,我和我的爺爺奶奶被梅爾森老爺叫了去。
老爺暴怒地指著我的鼻子,沖著愛麗絲小姐狂喊:“如果以后我再聽說你教這小黑鬼認字,我就把她賣掉!和黑鬼交朋友?難道你想幫他們逃跑嗎?!”
愛麗絲小姐哭得特別傷心,她使勁向父親道歉,請他息怒,并說她再也不敢了。
和愛麗絲小姐同樣在哭的,還有我年邁的湯姆爺爺和曼妮奶奶。他們跪倒在老爺面前,身子顫抖得像狂風中的甘蔗葉,他們求老爺行行好,不要把他們唯一的小孫女賣掉,好讓他們有個伴兒。
看著他們的樣子,我確實有點害怕,但我沒有哭。因為當我猛地瞟見門縫里露出了萊蒂那個滿是發(fā)辮的黑胖腦袋時,我就剩下咬牙切齒這一件事啦!
梅爾森老爺?shù)呐瓪饪偸窍帽葋淼酶?。他挺仁慈的,轉臉就原諒了愛麗絲小姐和我的這件事,還安慰我們一家回去好好干活,別總做那些想入非非的事情。可他忘了問我能原諒他嗎。
絕不!就算不算他罵我們“黑鬼”這事,我也決定以后不給他好臉色。
倒霉事開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
從老爺那兒剛回到家,平時最疼我的湯姆爺爺就把我海揍了一頓,打得我到現(xiàn)在屁股蛋都還是腫的!虧得曼妮奶奶最后死死拽住他,讓他看在我死去爸媽的份兒上饒了我,爺爺才老淚縱橫地罷手。
又過了一天,我不能再服侍愛麗絲小姐讀書了,而是被派到太太房間里,去哄那個晚上一直哭到天亮的奶娃小少爺睡覺!半夜里,我一邊拿著奶瓶一邊拍著他,還要聽他哇哇哭,簡直要瘋了!那時候我的心里老是想著我的媽媽……
最最不能忍受的是:我和愛麗絲小姐再也沒朋友做了。即使這兩天我有機會見到她,她也不和我說話,還躲得遠遠的,好像我就是一只得了瘟病的貓!
在失去友誼的同時,我正努力尋找著一個機會—我要好好報復一下那個長舌頭的死胖子!可論個頭、論塊頭,我都不是萊蒂的對手,這可真讓我犯難……但我必須讓她吃吃苦頭!神啊,幫幫我吧。
不只是故事
在幾乎對報復萊蒂這事沒了指望的時候,圣誕節(jié)的早晨,我卻意外地從昨天晚上掛在床邊的舊襪套里收到了一份再合適不過的圣誕禮物—一只用硬木杈制作的彈弓!當我用手指頭撥弄著丫杈上彈力十足、嘣嘣作響的橡皮筋時,我竊笑著想:郁悶的萊蒂頭上會鼓起一個雞蛋大的包!
我選擇好了伏擊地點—雞棚上的小閣樓。因為萊蒂每天下午都要幫她媽媽來雞棚撿蛋,我就趁這個時候送她枚從天而降的石頭蛋“禮物”好了!
黃昏時分,萊蒂來了。我把攢了大半年的怨氣都繃進了弦上的石子里,3,2,1……“哎呦!”
萊蒂抱著滿筐的雞蛋,樂顛顛地晃出了雞棚的門,我的手卻被一雙熟悉而粗糙的大黑手突然抓住,動彈不得。
“爺爺!”我詫異地叫道。
爺爺緩緩松開我的手,“瑪麗,欺負和報復的手不可以拿這把彈弓!雖然白鬼把我們看得豬狗不如,但我們也有愛憎和尊嚴!彈弓代表了我對家的思念,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們的家在哪里!”
“我們家不就是牲口棚旁邊那間小屋嗎?”我覺得爺爺這話說得實在奇怪。
可爺爺重重地搖搖頭,眼神里充滿傷感。
爺爺突然仰天念誦了一段我完全聽不懂的話,雙手舉過頭頂,像著了魔。過了好一會兒,他停下來,解釋給被弄蒙了的我聽,那語調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43年前,在一塊叫非洲的遙遠大陸上,有一個叫斯巴魯?shù)男〈遄印R粨苣隄M15歲的男孩,被“格達”(年老的巫師)帶進了離村子很遠的叢林深處,他們要在那里待上幾個月,經受各種艱苦的訓練,完成他們從男孩到曼丁哥族戰(zhàn)士的成年禮。
“格達”交給他們每人一項任務:制作一件能捕獲獵物的工具,然后用它去單獨狩獵。男孩們都行動起來,其中一個叫昆塔的男孩,雖然身材瘦小,但是他的勇敢已經是全村出了名的—他曾在放羊時徒手打死過一只偷羊的獵豹!而這回,他也志在必得。
砍斷一截金合歡樹的枝杈,剝去外皮,砍削成形;再割下一圈猴面包樹的樹皮,反復揉搓,編成富有彈性的圈繩,套綁在木杈上—一個完美的彈弓便做成了。接下來,就是尋找目標:綠長尾猴或者大紅嘴犀鳥都是不錯的選擇。
那時,村子里已經有人在岡比亞河口打獵時見過一些膚色雪白的人,他們叫這些從海上坐著大船來的人“白鬼”。因為這些人會像惡魔一樣抓走當?shù)睾谌?,給他們套上手銬和腳鐐,成群結隊地趕上大船,運走,然后永遠消失。
昆塔聽說過白鬼的可怕,可那危險畢竟挺遙遠。眼下,他要關心的是如何打中坐在樹梢上的那只綠卷尾猴。當被打中的猴子吱吱叫著掉下樹,昆塔欣喜若狂地跑向他的第一份戰(zhàn)利品時,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被暗處的兩雙藍眼睛盯上了!
他彎腰抓起猴子的尾巴,正要站直,可有人用東西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后腦,并且操著一口他從沒聽過的語言沖他低吼。他本能地松開猴子想反抗,卻被那人用強壯的手臂猛地從后邊鎖住了脖子,他幾乎雙腳懸空,被勒得喘不上氣。
受傷的猴子仍在地上尖叫,滾爬著想要逃走。就在這時,在昆塔眼前,一只傳說中的白皮膚的手握著一把槍(那是昆塔第一次見到槍,他覺得那像是一根帶把手的鐵管子)朝著猴子“嘭”地一下,猴子就死在了血泊中。昆塔嚇呆了。白鬼捉住了他!他不再掙扎,因為白鬼立刻把還冒著硝煙的槍頂在了他的腦袋上……
另一個白鬼從樹叢后得意地歡呼著沖上來,他粗魯?shù)亟o昆塔拷上手銬和頸圈。然后,兩個白鬼像驅趕牲口一樣,押著昆塔一路來到停泊著大船的海岸邊。那里有更多白鬼看守著被抓來的黑人。昆塔從沒到過這么遠的地方,雖然是第一次看到美麗的大海,可他心里卻充滿了恐懼!
沙地上有十幾個木籬笆,里面關著上百個被抓來的黑人。他們都戴了手銬和腳鐐,被鎖在籬笆樁上。天就要黑了,昆塔也被鎖進籬笆,他哪里知道,第二天,這里所有的黑人都會被趕上大船,像貨物一樣被塞進甲板下悶熱、潮濕、骯臟不堪的船艙,永遠和故鄉(xiāng)分離,甚至連和家人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心快氣炸了,不由地攥緊彈弓,恨不得一彈弓把那些白鬼們都廢了!
“爺爺,昆塔他們?yōu)槭裁床惶优??!他們可以?lián)合起來??!”我恨恨地用彈弓把手砸著閣樓的木板墻。
“白鬼有槍。逃跑被抓住的,被當眾抽鞭子,往死里打;而且戴著手銬腳鐐逃,即使不被抓,也熬不到活著走出密林的一天!”
“哦,那昆塔可怎么辦……”我為想不出辦法而自責。
雖然我一再追問,爺爺還是不肯繼續(xù)講下去。他一再催促說,奶奶是讓他來找我去廚房吃飯的,再不走該被罵了。
接著,他就一瘸一拐地連拖帶拽地把我拉出了雞棚。
昆塔
又是一個夏末,可那個叫昆塔的男孩的命運在我心里仍然是一個謎。
爺爺實在是個倔老頭兒,特別是最近,脾氣越來越暴躁。我看他是鐵了心不再講昆塔半個字,那天我小聲問了一句,竟然挨了他一頓狠狠的訓斥!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想知道,所以我趁他去馬棚忙事兒的時候,用兩串眼淚做“誘餌”,從最疼我的奶奶那里套出了昆塔的秘密。
哦,天哪!我起初還慶幸奶奶也知道昆塔的事,可……我真是個傻瓜,我為什么要勾起奶奶痛苦的記憶……
船在海上航行了二十多天,昆塔他們這些黑人就一直被鎖在黑暗、潮濕、悶熱的船底艙里。暈船和饑餓時時折磨著他們。昆塔被打傷的脊背開始發(fā)炎潰爛,幾乎能看到骨頭。他眼睜睜看到好幾個身邊的同伴呻吟著死去,然后像垃圾一樣被白鬼們丟進大海。
幸運的是在甲板上放風時,昆塔意外地遇上了同部落一個叫瑪卡的女孩兒,她是到河邊取水時被抓的。在后來的航程中,如果不是他們互相鼓勵,或許昆塔也熬不到上岸的日子了。
船終于靠岸了—一個白人統(tǒng)治的世界。昆塔他們被帶到碼頭邊的集市上,然后被拉上一個高高架起的木臺,套著鎖鏈,他們被輪番揪到臺前,任下面的白人挑選、叫價。白人對誰感興趣,就會走上臺來,像驗牲口一樣掰開那個黑人的嘴。“牙口”好、身體健壯的會被賣個好價錢!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在交易達成的時候,白人會用燒紅的烙鐵頭在他們肩頭的皮肉上烙下恥辱的奴隸印記。
就這樣,昆塔和瑪卡被賣進了兩個不同地方的種植園。昆塔去了哈沃德莊園,那里的監(jiān)工比非洲草原上的鬣狗還狡猾兇狠;而瑪卡來到了梅爾森農場,就是現(xiàn)在我們住的這個地方……
聽奶奶講到這里,我驚訝得眼珠幾乎要瞪得掉出眼眶了。
“您說什么?!奶奶,那個叫瑪卡的女孩就在我們這兒?!可我從沒聽說過這里有叫瑪卡的人?。克谀膬??!”我急急地追問道。
奶奶用衣袖拭了拭臉頰上的淚水,然后撫摸著我的頭,慢慢地說:“是的,孩子。這里是沒有一個叫瑪卡的女孩,從來都沒有。因為她一到這里就被改了名字,白鬼們叫她‘曼妮,雖然這個名字被叫了幾十年了,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
“您說什么?您的意思是,瑪卡就是您—曼妮奶奶?”
奶奶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洶涌而出,她雙手緊緊捂住臉,低低地嗚咽著?!笆堑?,瑪麗。是的……那個叫昆塔的男孩,其實就是你的爺爺,湯姆?!?/p>
我呆呆地盯著眼前的奶奶,仿佛她忽然成了一個陌生人,我甚至聽不懂她在說的話了。我的腦子亂作一團,心跳得很快,簡直沒辦法再去想、去理解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爺爺?shù)脑竿?/p>
小屋的門猛地被推開了,爺爺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從他氣憤的表情可以想見,他一定聽到了剛才我和奶奶的對話。
我什么話也不敢說,看著他一直來到了奶奶身邊。奶奶尷尬地扭過身,抹掉淚水。
“不是讓你不要告訴瑪麗的嘛!”爺爺吼著,揚手就要去打奶奶。
“可瑪麗都12歲了,她一天天長大,我們也在一天天衰老。難道能瞞她一輩子嗎?!”奶奶痛哭了起來。
“爺爺,這不關奶奶的事,是我求她講的!”我沖到奶奶身前,替她澄清道。
“唉!”爺爺忽然長嘆一聲,揚起的手重重地砸向一旁的桌面,然后頹然跌坐在椅子里。
昏黃的燈光里,空氣幾乎凝固了。
終于,爺爺打破了長久的沉默,把我拉到他身邊,歉疚地說道:“瑪麗,請你原諒爺爺。這段日子我總那么兇巴巴地對你,還有你奶奶。瞧,我太希望北方軍隊能打贏這場戰(zhàn)爭了,可現(xiàn)在的戰(zhàn)局偏偏對南方這幫白鬼們有利!”
“你還太小,不懂得這場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我們將有一個機會,得到在這塊土地上所有黑人都在不斷爭取著的最為寶貴的東西—自由!”
我緊緊地摟住爺爺?shù)牟弊?,靜靜地聽著。雖然我不太明白他講的這些,可我心里第一次對“自由”這個東西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好感……
“爺爺,我也請你原諒我好嗎?我不該勾起你和奶奶那些痛苦的回憶?!?/p>
“不!孩子,痛苦的不是記憶,是隱瞞!你奶奶說得對,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一些我們家的來歷,我應該把接下來的事情告訴你?!睜敔敁崦业念^,瞇縫著眼睛,望向窗外的月亮。
那一刻,我的思緒跟隨著爺爺?shù)闹v述,來到了42年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天……
在哈沃德莊園,我變成了甘蔗田里的苦力“湯姆”。在烈日下從早干到晚,只能得到一碗醬湯和兩塊干面包;干活時必須套著鎖鏈,因為白鬼怕我逃跑;時不時吃監(jiān)工兩鞭子,因為無論什么原因偷懶都會被懲罰!
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對這種狗一般生活的厭惡,終于讓我在這天深夜用在甘蔗地干活時偷偷藏進衣袖的砍刀片,磨斷了身上的鎖鏈。
逃,是我心里唯一的念頭,雖然我根本沒想過該怎么逃出這里。
趁著夜色,我偷偷翻過蓄水池后面那段破舊的木柵墻,鉆進那片高大濃密的柏樹林,拼命朝前跑去。也不知跑出了多遠,天慢慢亮了。我已經筋疲力盡,估摸著暫時安全,便在一條溪邊停下來,俯下身子打算喝點兒水休息一下??删驮谶@時,我隱約聽到了狂躁的狗叫聲,再仔細聽,還夾雜著紛亂的馬蹄聲!
我下意識地狂奔起來。不幸的是,沒跑多遠我就被一條大狗猛地從背后撲咬在地。顧不得被撕咬的痛,我掙扎著想爬起來。可是……三匹馬轉瞬間已將我團團圍住,馬上的人呼喝著扯開一張羅網,將我罩了個嚴實。
雨點般的鞭子把我抽打得很快就昏死過去。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再次恢復了意識—陽光刺眼,周圍出奇地安靜。莊園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這里,而我正被吊在打谷場中央的柱子上。我低垂的頭正好看到我淌血的左腳,還有舉著帶血的匕首獰笑的白鬼監(jiān)工。
突然,我轟然墜地,卻再也站不起來—疼痛再次淹沒了我所有的意識,我的腳筋被挑斷了。
我就這樣成了瘸子,沒有理由再奢望“自由”!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充滿壓抑的講述,跪下身抱住爺爺?shù)耐韧纯奁饋?。奶奶也早已泣不成聲,她扶住爺爺?shù)碾p肩對我說:“你爺爺瘸了,那個莊園的白鬼不久后就把他賣了,世上的事偏就這么巧,他被賣來了這里,我和你爺爺就這樣重逢了。”
“哦,上帝保佑!”我臉上掛著淚為爺爺奶奶慶幸著。
素未謀面的父母
我并沒有想到還要繼續(xù)追問些什么,可是爺爺繼續(xù)著他的話題:
“梅爾森老爺一家是少有的對黑奴還算仁慈的白人。我到這里后,他們出錢幫我治好了腳傷,還分給了我一個馬車夫的工作。
后來,他允許我和你奶奶在農場里成了家,后來就有了你爸爸喬。
喬是個好孩子,他繼承了我們所有的優(yōu)點:善良、聰明、勇敢,還有帥氣!
他25歲那年,娶了農場里最漂亮的黑人姑娘麥琪,也就是你媽媽。我和你奶奶那時好像忘了之前所有的痛苦,覺得每天的生活都那樣的充實和快樂?!?/p>
說到這些時,爺爺臉上洋溢著驕傲和幸福的神采。
“我的……‘爸爸‘媽媽?”我只抓住了話里的這兩個詞。
“是的,你的爸爸媽媽!”爺爺?shù)哪標查g被我的話揉皺了,他的語調變得低沉,每個字都仿佛含著難以壓抑的傷感,他又開始獨自講述起來:
“也許是我給他從小灌輸了太多對白鬼的恨和對自由的向往,當有了你之后,喬想逃出去,他要成為自由人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因為那時,北方馬薩諸塞、新澤西、紐約等8個州早就廢除了奴隸制度,那里的黑人都被頒發(fā)有由政府簽署的《自由證書》,永遠獲得了自由。喬希望通過努力,能去往那些地方,讓自己和家人沐浴在自由的陽光下!
在你八個月大的時候,喬向我攤牌了。他想好了一個周密的逃跑計劃,他要帶上麥琪還有你一起走。
我那時覺得天又要塌下來了,多年前的一幕讓我很清楚一旦失敗,將意味著什么。我咆哮著想阻止他,可是無濟于事。喬最終說服了我—我沒有權力阻止他去追求自由,哪怕只是一個機會。
可是他最終沒能帶上你媽媽和你,因為我不允許他讓你們跟著去冒險。喬最終向我妥協(xié)了。哦,這是個致命的錯誤,是我造成的!我因此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爺爺,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全都死了……對嗎?!”我的淚像小河一樣在臉上奔流著,我想我已經預測到那個悲慘的結局了。
“不,孩子!事實并不是你聽說的那樣,他們都沒有死?!睜敔?shù)难壑泻鋈辉诮^望中放射出希望的微光,“后來你爸爸成功地逃跑了,沒有再被抓回來??墒悄銒寢寘s慘了,她代你爸爸受過,事發(fā)的第二天就被賣去了密西西比的派克斯莊園?!?/p>
“真的嗎?!我不信!”我太意外了,失望和希望同時撕扯著我的心。爺爺和奶奶一起把我緊緊摟住,“是真的,我可憐的孩子。老爺讓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封口,所以我們才……”這聲音安慰著我,安慰著他們自己。
曼妮奶奶捧起我的臉,眼神里帶著懇求,“瑪麗,就算你知道了這些事,也千萬不能和別人提起。那是違抗老爺命令的,我們該活不成了!”
我的牙齒狠狠地咬著嘴唇,不愿點頭,也不能搖頭。
“別灰心,孩子。這么多年,我們也悄悄打聽到了一些消息。聽好心腸的車夫霍爾說,他去年陪老爺去派克斯莊園辦事時就見過你媽媽,她在那里的軋棉廠里做女工。至于你爸爸……只要他向北逃過‘梅森-迪克遜線就安全了。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們的!”爺爺捏了捏我的肩膀,安慰道。
什么是梅森-迪克遜線?
梅森-迪克遜線也被稱為美國南北分界線。1820年,美國南方蓄奴州與北方自由州的議員們在密蘇里開會,討論新加入美國的州是否接受奴隸制的問題。會議最后達成妥協(xié)方案,雙方同意以北緯36.3°緯線為界,以南為蓄奴州,以北為自由州。這條橫穿美國境內的緯線就被稱為“梅森-迪克遜線”。
自由的氣味
時間就像路易斯安那平原上的風,總是匆匆掠過,可它再也帶不走我對爸爸媽媽的思念。一晃又三年了,我每天都在祈禱自由能快快降臨,而上帝似乎已經聽到了我的聲音。
沒有人能想到,梅爾森農場這幾年會變化這么大。我早就不照看小少爺了,因為農場里的奴隸已經逃的逃、溜的溜,少了一大半。地里的活沒人干,連老爺太太也得隔三差五去地里搬搬鋤頭。好在去年,那個可惡的監(jiān)工比利也因為南方軍隊兵員匱乏,被拉去扛槍了,否則我和爺爺奶奶哪吃得消他的鞭子。兩個月前聽說,他被戰(zhàn)場上一個北方的黑人士兵崩了腦袋。看到老爺還為他掉了幾滴淚,我卻暗地里樂得合不攏嘴。地里的收成不好,偏偏又遭了蝗災,如果不是為了照看爺爺奶奶,我也早逃了N次了!
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巴,這和戰(zhàn)爭形勢發(fā)生的重大逆轉是分不開的:
自從1862年9月23日林肯總統(tǒng)宣布:假如在1863年1月1日以前,南方叛軍不放下武器,叛亂各州的奴隸將從那一天起獲得自由。成千上萬的奴隸就像聽到了自由的集結號,不管不顧地奮勇逃去了北方。
1863年1月1日,林肯發(fā)表了我們期盼已久的《解放奴隸宣言》。此刻,英法等歐洲國家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彎,放棄了原來的援南計劃,開始全力支持北方軍隊。
1863年7月,北方軍隊在葛底斯堡取得了轉折性的勝利,從此高歌猛進,南方軍隊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
與此同時,受到鼓舞的北方黑人同胞們紛紛參軍入伍,“打回去,讓至親手足都獲得自由”的口號使他們與那些曾高高在上奴役自己的南方軍隊拼殺時斗志昂揚!
所有的結局就這樣被提前鎖定,我看到爺爺?shù)拿碱^一天天地舒展開了,連一向謹慎的奶奶在去年9月,謝爾曼將軍率領北軍攻下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城時,也第一次笑瞇瞇地悄悄跟我說:“等著吧!不出一年,我們呀,就自由啦!”
真不敢相信,就在三天前,我和爺爺奶奶,還有農場里所有的黑奴,提前獲得了“自由”!那是因為,就在那天清晨,梅爾森老爺一家,因為聽到北方軍隊即將打到這里的消息,便十萬火急地收拾了東西,甚至沒有和我們這些相處了多年的奴仆們來一個像樣的告別,便駕著馬車黯然離開了農場。看著太太和愛麗絲小姐上車前扶著大宅的廊柱抱頭痛哭的樣子,我還真有些不忍心。
可是,當看著他們的馬車絕塵而去,所有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們失去的是鎖鏈,而得到的是光明和自由的未來!
他們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哦,上帝呀!我們可以自主決定要做的事,這還真叫人不太習慣。萊蒂一家、車夫霍爾,還有提琴手薩莫一家都要離開這里,他們要去東部新近解放的自由州,拿到《奴隸解放證書》后,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而爺爺奶奶和我決定留在農場,守候我們那個沒有時間上限的期盼。
小鎮(zhèn)重逢
昨天夜里,北方的軍隊和平進駐了我們這座已經失去白人統(tǒng)治三天的小鎮(zhèn)。沒有硝煙更沒有廝殺,那是一個平靜的夜晚,甚至連這個消息也是今天一早我們才知道的。
我打算先去農場邊的水井打一罐水,然后就去鎮(zhèn)公所打聽一下怎么領《奴隸解放證書》的事。我剛把汲滿的水罐頂在頭上,一位牽著馬的中年黑人軍官迎面走過來,我注意到那匹馬的馬背上坐著一個黑人婦女。
黑人軍官微笑著朝我招招手,問道:“姑娘,請問這里是梅爾森農場嗎?”我手扶著水罐,充滿好感地點點頭。“是的,長官。你一定是來給我們發(fā)《奴隸解放證書》的吧?跟我來,我就住這兒。”
我的回答讓這位軍官噗嗤一聲笑開了,還有馬背上的那女人也一起笑起來了。“呵呵,不不。證書會由政府統(tǒng)一頒發(fā),我來這里是找人的。請問湯姆和曼妮還住在這兒嗎?他們還有個叫瑪麗的小孫女?!?/p>
我怔了一下,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眼前這兩個人,恨不得要看穿他們的心,竟然一時忘了該說什么?!澳?,你們……你們是……”
軍官看出了我的異樣,語調遲疑起來:“我,是喬,他們的兒子;還有,那是麥琪……”
我的眼淚已經迅速模糊了眼前兩個人的身形??晌疫€是不顧一切地沖向了他們,我要撲進他們的懷抱,我要伏在他們的肩膀,痛痛快快哭一場!
“爸—媽—我是瑪麗,你們的瑪麗呀!”
水罐在身后摔碎了,三個人跪撲在路上卷起的塵土里,哭著望,望著笑,笑著再哭,久久相擁。
這就是我15歲這年最幸福的時刻。我們一家人終于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團聚了!
后記
今天是1865年4月9日,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光是為著我們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奴隸解放證書》,更是為著和平統(tǒng)一的降臨。大街小巷已經傳遍了內戰(zhàn)結束的消息:南部的最后一支武裝殘余,由李將軍指揮的部隊陷入了北軍的重圍,被迫向格蘭特將軍請降。
爸爸說,內戰(zhàn)結束后,他將申請退役,然后帶著我們全家搬去美國西部的德克薩斯州。在那里,我們可以用10美元的價格從政府手中購買一塊160英畝的肥沃土地,用我們勤勞的雙手耕耘出屬于我們自己的美好未來。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曾經歷的噩夢永遠不會再重來了!一個嶄新的美國夢正神采奕奕地啟程……
探索歷史201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