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響了,正在橢圓餐桌上吃餃子的老張將轉(zhuǎn)椅拐了個彎,拎起小茶幾上的電話筒問:“你是誰啊?”他聽見了一個女人嬌嫩的聲音。“小周???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你還好嗎?”
小周說她計劃參加電視臺主辦的“過把癮”大獎賽,請他指教。
“沒問題。我的學生里,你是靠前排的。‘過把癮’的水平不低,我會全力以赴地幫你?!?/p>
小周說給他打過幾次手機,接手機的是個女孩,她沒敢開口,怕引起對方的誤解。老張說:“那是我女兒青青。這孩子最近把手機搞丟了。她想買個高級的。這兩天她用我的。下次你就跟她說是找我教戲。她很洋派,不會大驚小怪的。”
這一教戲,既可以看到小周,又有幾百塊的收入。老張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血色。他放下電話,把座椅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吃完剩下的幾個餃子。他覺得肚子里還有空檔,于是用拐杖把自己撐了起來,走進廚房。他把鐘點工小李做的八寶粥用勺子盛到小碗里吃完,自言自語道:“好吃。”剛說完這一句,小碗飛到地上,“咣當”一下碎了。
“我真沒用?!彼霉照却翈紫碌匕?,“做人真沒意思?!?/p>
老張撐著拐杖出了門,手里捏著兩把鑰匙鎖門,口中念念有詞:“左面轉(zhuǎn)三轉(zhuǎn),朝右面彎一彎,再上三道鎖,萬無一失?!?/p>
沒等多久,電梯的門開了,里面站著幾個年輕男女。他一進去,他們便遞換著眼神。老張感覺到他們眼神里的冷。他把頭一扭,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女人正背對著他。她穿著一件灰色的連衣毛線裙,肉桂色的披肩蓋著上身,裙子只到大腿中部,下面是一雙灰色長筒靴。裙子和靴子間,露出一截光滑鮮嫩的肌膚,腿部的線條顯得很長。老張想不通,現(xiàn)在的女孩子,怎么這樣穿衣服?他的目光停在那一小截皮膚上,移不開了!一個男人咳嗽起來。那女人轉(zhuǎn)過身,對老張掃了一眼。老張窘得渾身發(fā)毛,他想,這電梯的速度怎么這么慢?
老張走出樓去,感到天上有東西落下來。他對著迎面走來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問:“同志,外頭是落雨還是落雪啦?”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老張以為他沒聽見,重復了他的問題。那個男人說:“頭上是否下雨你還要問???順便提醒一下,你下面的門鏈沒拉好!”
老張大吃一驚,馬上轉(zhuǎn)過身去,正要用手去拉,卻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剛從樓里走出來,他馬上把拇指一曲,四根手指頭直得像蔥一般,擋在拉鏈外,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想,還是到樓上去拉門鏈吧,反正還要拿傘。
剛進門,電話又響了。他拎起電話筒,話機底座掉到地上,他也顧不得撿起來,“誰啊?”
“爸,你還好嗎?”是青青。
“你怎么現(xiàn)在打電話來?我正要出去?!彼懿荒蜔?,“你快點講。不然今天我出不去了?!?/p>
“爸,你下午有沒有空出來喝茶?”
“今天我要到老房子附近去剃頭,大概沒空的。”他說。
“男人剃頭很快的。我有個朋友要見你。四點好嗎?”她說。
“什么朋友這么重要?我考慮一下?!彼阌嬛鴷r間,“我本來還想去淮海路的光明邨看看。春節(jié),我想請幾個幫忙搬家的朋友一起吃個飯。”
“我來請吧。在蘇浙匯飯店,那里的菜清淡。光明邨是本幫菜,不健康。”她說。
“蘇浙匯那把刀斬起人來快得要命。我的朋友都喜歡本幫菜,實惠?!?/p>
“隨你。不過,這個朋友蠻重要的。今天天氣不好,劇組不拍戲。我們在天蟾舞臺對面的上島咖啡見。四點左右。”她說。
老張腦子一轉(zhuǎn),猜想青青是要給他介紹個學生學京戲,頓時來了興致,說:“好。不過,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上島沒電梯。那里的樓梯太長,吃不消?!?/p>
她說:“那我們?nèi)ァ驽仭??在南京路上。你記得嗎??/p>
“當然記得。如果路上不塞車,大概來得及?!?/p>
“那我們在那兒等你。晚上一起吃飯也可以。”
“我最近血糖有點高,醫(yī)生叫我盡量不要在外頭吃飯。”他又問,“你這次演什么角色?”
“演個配角,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女兒,還是個地下黨。導演說,如果我能想出點子來,他會多給我些鏡頭?!?/p>
“你演地下黨?笑死人。”他說著突然覺得鼻子癢,忍不住用手指摳了幾下。
“演戲是混個臉熟。多認識些人,以后做事就方便了?!彼f。
“我覺得那些東西都不實在,你還是快點尋個好男人結(jié)婚,生個孩子,懂嗎?”
“我有個電話要進來。我先掛了?!鼻嗲嘟K止了通話。
老張長嘆一聲,眉頭皺得比《坐宮》里的楊四郎還深。青青大概是看花眼了,到現(xiàn)在還沒個家。不過,她總算愿意來中國發(fā)展,以后機會就多了。好些年前他給青青介紹了一個離過婚的企業(yè)家。企業(yè)家跟老張學過戲,看了青青的照片倒是感興趣,沒想到青青看了他的照片卻一口拒絕。他后來去云南發(fā)展了,每年中秋還給老張寄一盒最貴的月餅。如果青青給他做老婆,就不需要這么辛苦地討生活了。
青青總說要靠自己打拚出來的生活才有意思。都怪老婆梅蘭過早送她出國,搞得她滿腦子美國思想。想起幾年前在洛杉磯高速公路上出車禍喪生的老婆,他不由得嘆氣連連。
自己當初到底為什么選了演戲這個行當?他七歲那年,上海來了個害人的李少春,演了整本的《林沖夜奔》。他聽見那句“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刺骨寒——”就陷進去了。從此,他一聽到京戲就迷,書再也讀不進去。父母拗不過他,讓他考了戲校,他選了文武老生這個行當。
老張一邊警惕地觀望著四周的車輛,一邊想,倘若不是腿壞了,不會過得這么衰。五年前他去寧波出差,唱幾場戲賺閑錢,并結(jié)識了一個熱情無比的票友,就是小周。小周其實不小,今年四十六歲,臉蛋長得精致,曲線玲瓏,面孔上一無橫肉,二無皺紋,酒窩笑起來不大不小。那個禮拜小周正好在寧波看朋友,連看了他們?nèi)龍鲅莩觯瑢蠌埑绨莸梦弩w投地,向他獻花三次,并邀請他一起去俱樂部跳舞。老張對跳舞是內(nèi)行,華爾茲和探戈都能應(yīng)付。近半夜的時候,老張送小周回到她朋友的家。小周舍不得放掉他的手。老張突然道:“我是有老婆的,她,人還在美國?!毙≈苈牭竭@一句,慢慢地開始把手抽了回去:“我也有老公。我們做朋友吧?!?/p>
“那樣更好。”老張戀戀不舍地放開她的手。小周的兩只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最后一天,小周托朋友找了一輛面包車,帶老張和其他幾個演員到寧海梁皇山玩,結(jié)果路上出了車禍,司機受了重傷。老張坐在后排,左腿擱在右腿上,沒想到這個姿勢竟造成了他股骨頭脫位。醫(yī)生給他做了復位,但還是留下了后遺癥。老張是個認命的,對出車禍沒有太多抱怨,小周卻堅持要肇事司機的公司補助醫(yī)療費。得了十萬人民幣補助的老張回到上海,就收了小周做徒弟。
走過聯(lián)華超市,老張照例買了張體育彩票,一筆一畫地填寫。老張買彩票有好幾年了。他覺得女兒賺錢太辛苦,想發(fā)一筆財,等她回來,一起享福。雖然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中大獎,但老張絕不放棄。青青的收入一直不太穩(wěn)定,去年卻主動給老張買了房子。這孩子有良心。老張突然流淚了。老張慢慢地進了地鐵站,打個瞌睡的工夫,就到了動遷房附近。
老張原來住在市中心“上只角”,數(shù)年前被一個香港人看中,要把地皮拿去造寫字樓,拆遷的通知已經(jīng)下了。老張住在二樓,樓上的老梁是青青的同學三三的父親。老梁是資本家的兒子,出生在這條弄堂,一直有洋房情結(jié),死活不愿搬,還要老張跟他一起抵抗。
老張一當上釘子戶,便有動遷組到他家里找他談話,談得老張一聽就胃絞痛。
動遷組的眼光厲害得像把手術(shù)刀。他們先分了兩套房子給老梁的妹妹,隨后分一套給一樓的梁小弟。老梁想叫小妹拒遷,被妹夫扇了個耳光。動遷組天天上門,告訴老梁在一周內(nèi)搬走。老梁想抵抗到底,三三娘只是哭。她的嗓門大,哭得整個弄堂都聽見了。老梁被她哭得沒面子,便同意搬了。搬進動遷房后,老梁覺得自己掉了身價,整天悶悶不樂。
老張雖然有點木,但當他的尾巴被踩到時,頭還是會動的。他明白了,當釘子戶沒有好下場。
搬到新居后不久,老梁喝酒過多,肝壞死過世了。三三結(jié)婚后,跟老公去了日本。三三娘偶爾燒幾個小菜過來陪老張喝酒。老張有興致時,對著她哼幾句:“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p>
老張走到了剃頭店門口,看見有個臉上開裂的女人在賣烘山芋。他饞得熬不住,上去問價錢。他從兜里挖出錢給了她,一把捏著山芋,先把中段的皮剝掉,“啃哧啃哧”把橘黃色的肉吃了,再剝兩頭的皮,吃兩頭的肉,邊吃邊說:“甜得適意?!?/p>
“你這副吃相,一看就是窮人家出來的?!币郧袄掀懦_@樣說他。他的父母都是工人,而梅蘭的父親是廳級干部。他跟她的條件自然不般配。
當年是她先盯上他的。她是剛分到劇團的小青衣,進團后兩個人便合作了《林沖夜奔》。在舞臺上,“林教頭”攜林娘子行走于春光之中,瀟灑地舞著一把折扇唱:“四月晴和微風暖,柳蔭下綠野間百鳥聲喧?!泵诽m檀口輕啟:“只為我身染病許下心愿?!彼脨蹜z的眼光看了一眼“娘子”,唱道:“東岳廟謝神靈保佑安全!”梅蘭的眼睛看著他,依偎在一種溫柔里,忘了唱詞,“林教頭”輕聲提醒了她,“林娘子”的面色微微泛紅。
梅蘭的父親本來對老張并不滿意,但他在臺下讀懂了兩人的眉來眼去,不覺有幾分感動。梅蘭的母親去世得早,他也沒有再娶。對梅蘭,他一向百依百順。
“文革”開始后,梅蘭的父親被打翻在地。老張的文武功底和好出身被新來的上級看中,馬上讓他演革命京劇。不久他們結(jié)婚了。在她父親關(guān)牛棚的日子,梅蘭怕得心慌,推說身體有病,不唱戲了。老張的武功不錯,可惜嗓音有點啞,但好歹是有戲演的。梅蘭跟他說起父親以前的種種,擔心會有災難,要老張去領(lǐng)導那里說情。老張不敢,說,現(xiàn)在有點文化的領(lǐng)導哪一個沒有被關(guān)起來?過一陣會好的。她卻常常長吁短嘆,做夢時還尖叫連連。果然,她父親在牛棚里拒寫檢查,還跟關(guān)押他的人爭吵。他的身體漸漸不行了,先出現(xiàn)便秘和頭痛,后并發(fā)高血壓,送了急診室,最終因腦溢血被醫(yī)生誤診為腦充血,治療不當而一命嗚呼。
父親去世后,梅蘭對老張的態(tài)度日趨冷淡。她恨他當年沒有去跟領(lǐng)導求情。后來她被命令在團里打掃衛(wèi)生,老張百般討好,她總是不理不睬,還提出要分床睡。他答應(yīng)了,只能每天晚上偷偷地看她睡覺的樣子。她雖然不太睬他,也不像要離婚的樣子。過了一陣,她提出要孩子。兩人合作幾次沒有成功,她被姑媽安排到山東老家去看中醫(yī),果然回來就懷孕了。生下青青后,她的嗓門倒了。
世界變得比老張期待的要快。老張再次受到重用,又唱起《四郎探母》和《打金磚》。筋斗雖然照樣翻,但都是臀部先著地。有些老觀眾寫信給團里領(lǐng)導,反映老張沒有以前敬業(yè)了。老張說,我沒這么傻。照李少春那種騰空翻法,可能活不過六十歲。
梅蘭拿著她父親留下的補發(fā)工資過日子,過得蠻實惠。劇團領(lǐng)導讓她轉(zhuǎn)行當舞美,她不干,干脆辦了病退,在家里學英語。老張萬萬沒想到,梅蘭在美國做生意的表哥拿了綠卡,愿意擔保青青出去念書。老張很不情愿,卻無力阻攔。
梅蘭幾年后也到了美國,老張從此過著獨居的日子。身邊對他表示好感的女人有好幾個,老張沒有太搭理,只對小周還保持一點興趣。
剃頭師傅換了個年輕的,很快完工。老張在鏡子里一照,禿頂部分沒有遮住。老張想,過兩天要吹風再考慮遮掩缺陷的問題吧。他又朝鏡子里看一眼,發(fā)現(xiàn)鼻毛從鼻孔里探了出來,想請小師傅幫他剪。小師傅說現(xiàn)在沒有這種服務(wù)了。老張氣得鼻子冒煙,實惠的東西都一天天消失。問起那個一直幫他修鼻毛的李秋生,小師傅說李師傅已經(jīng)過世。老張無語。算起來,秋生比他還小一歲??!
老張走到公共汽車站等車,想到李秋生的過世,黯然神傷。
“青青爸!”背后有人叫他。老張回頭一看,原來是三三娘,長得高頭大馬。
“三三娘,有段日子沒見了?!崩蠌埡退帐帧?/p>
“你現(xiàn)在住進好地段,不到我們這里來了是嗎?”她親熱地問,“青青還好嗎,結(jié)婚沒有?”
“青青回國發(fā)展了。這孩子脾氣很怪,幫她介紹了好幾個,條件都不錯,她都回絕。我一點辦法都沒有。”老張的額頭顯出粗粗的皺紋。
“回來就好。不要急,我來想辦法。三三的孩子已經(jīng)八歲了,鋼琴彈得好。我們常常在網(wǎng)上視頻??上麄儾幌牖貋?。”她跟以前一樣,講話快得讓人插不上嘴。
“三三的孩子都八歲啦?”他非常羨慕。
“是啊。孩子叫童童,鋼琴彈得非常好?!彼哪樕下冻鲂牢?,又說,“你看起來面色不錯。我想再聽你唱段《坐宮》,是不是沒機會了?”
老張聽了眉開眼笑:“你真客氣。春節(jié)我想請客,謝謝所有幫過我的人,請你坐貴賓席。”
三三娘說:“我一定來。青青的婚事,我來想辦法?!?/p>
老張說:“算了,青青喜歡自己瞎碰。聽天由命吧?!?/p>
“青青要是沒出國,早就可以嫁給有錢人啦?!比飳嵲拰嵳f。
車來了,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三三娘在老張上車時,幫忙在他背上輕輕地推了一把。
老張在南京路一下車,就覺得吃力。他在路邊揮手攔了輛出租車,在車里看見窗外金燦燦的秋葉和百貨公司的櫥窗,心情大好。還是市中心開心?。≈皇枪?jié)奏太快。他早已不屬于這個人群了。
老張走進咖啡店,一眼看見了青青,獨自坐在四人座的沙發(fā)位,側(cè)著身子曬太陽。
“爸。”青青叫他。她穿了一件中長的灰黑色短袖羊毛衫,脖子上套著一條橘色和淡紅色相間的毛圍巾。老張看著她竟覺得不像自己的孩子。
“我給你叫一壺羅漢果茶好嗎?我們慢慢喝?!?/p>
老張說:“我有點氣喘,先坐一會兒。”他一屁股坐下,問:“你那個朋友還沒來?。俊?/p>
“他說馬上趕過來。”青青說。女服務(wù)生過來了。青青點了茶,又叫了幾碟小點心,“來一盤龍井瓜子好嗎?”
“不要。我支氣管炎嚴重了,吃瓜子會嗆,就喝茶吧?!?/p>
等女服務(wù)生寫了單子走開,老張認真地看著她,問:“你整過容啦?”
“沒。”
“你的眉毛好像搬家了。”老張說。
“導演嫌我的眼睛不夠大。美容師建議我剃了眉毛,把眉梢畫得高,說這樣看起來神氣?!?/p>
“但眼睛形狀也變了,怎么圓咕隆咚的?”他還是不放心。
“畫了黑眼圈,可能沒畫好?!彼龀鑫臉幼印?/p>
“不對。你沒以前秀氣了?!?/p>
“跟你講不清。我等一下把眼圈擦了你再看吧。”
“我一直都很擔心。導演都不是好東西,你跟他們相處久了,會學壞的?!崩蠌堈f。
“我早就過了學壞的年齡?!彼抖都绨?。
羅漢果茶來了。他呷了一口,說:“味道不錯。”
這時,一個年輕的西洋人走到他們面前,淡棕色皮膚,舉止文雅。青青招呼了他一聲,向爸爸介紹說:“這是彼得。我們劇組的攝影師。”老張一看是個外國人,興趣索然。他還算知道幾句英文的,兩人寒暄一番。她給他叫了一杯卡布其諾。他坐在青青的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揉了幾下。
老張的汗毛豎了起來。他是個什么東西?上來就摸青青的脖子,簡直不是個東西。
“彼得會講中國話。攝影、演戲、當模特,樣樣行。他的畢業(yè)作品得過電影節(jié)的獎?!鼻嗲嗾f。
彼得用中文把自己的情況介紹一番。老張覺得他履歷一般。青青好壞是個名牌大學出來的碩士,他卻只有學士學位。得過獎算啥?老張雙眉緊鎖,判斷著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青青見父親的神情不悅,便對彼得耳語幾句,對老張說彼得有工作在身,要先離開。老張求之不得,連忙對他說“拜拜”。等彼得一走,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青青:“你跟他到底是啥關(guān)系?講實話,爸爸不怪你?!?/p>
“他是我孩子的父親。但是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現(xiàn)在是朋友關(guān)系。”她說。
“你已經(jīng)有孩子了?!這個外國人是她爸?!”老張氣得發(fā)瘋,耳邊響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這太突然了。我實在受不了。”
“爸,我有孩子你不高興嗎?”
“你把我的腦子完全搞亂了。孩子是男的女的?”
“是兒子?!?/p>
“兒子好。多大了?”
“十八個月?!?/p>
“孩子在美國還是中國?”
“在中國。我在蘇州租了個公寓,請了個全職保姆照顧他?!彼跉廨p松得像在談別人的事情?!拔液捅说秒m然分手了,但為了孩子,我們保持合作關(guān)系?!?/p>
老張的心好像被一根針戳了幾下,痛得發(fā)顫。青青的臉在他面前變得模糊了。
“爸,你沒事吧?”
“你做得太絕了?!崩蠌埞懿蛔∽约旱钠饬恕?/p>
“我早說了你也不會高興,不如先斬后奏?!?/p>
“你未婚先孕,我怎么跟親戚朋友交代?”老張的兩只眼珠子差一點奪眶而出。
“結(jié)婚生子是私人的事情,跟別人有關(guān)系嗎?還有事要跟你商量,拍完戲我要回美國做生意,彼得想在上海工作,他帶著孩子跟你過一個月好嗎?”
“你說啥?”老張咆哮著,“你要那個外國赤佬搬到我家里?!你瘋了嗎?!”
“房子是我買的,彼得暫時住住都不行嗎?等以后有錢了,讓他把房錢補給你。”青青說,“你不是覺得孤單嗎?彼得很會講笑話。還有你的小外孫,你不想接觸一下?”
老張看著青青的臉,下巴尖,鼻峰硬,雙頰桃色,活脫脫像只小狐貍。他的腦子被空氣撐大了,腦神經(jīng)受了壓迫,需要從腦子里驅(qū)除這種壓迫感。他甩手要扇青青一個巴掌,卻又在半空停了 下來……
他說要回去了。計程車上,兩人都找不到話說。到了家門口,青青說:“我不上去了。你再想想?!?/p>
老張說:“我搬出去吧,到蹩腳地區(qū)租房子住。”
青青說:“我無所謂的?!彼f話的腔調(diào)很像當年的梅蘭。
老張坐電梯上樓。到了房門口,鑰匙卻橫豎打不開門,“倒霉倒到印度國!”老張埋怨了三十六遍,門終于開了。早上的太陽逃得無影無蹤,老張覺得身上涼颼颼,淚珠滾下來?!懊诽m,你怎么不管啦?”他嚎啕幾下,進了臥室,頹然倒在床上,閉上眼睛。他看見了那個彼得。除了眼眉長得有點勁道,沒看出有什么好。青青如今成了拖著孩子的剩女。
他睜開雙眼,看見墻上的一張照片,當年上海灘的青衣,梅蘭。照片是粘在墻上的,沒有鏡框。很多人勸老張去鑲個鏡框,老張不肯。他覺得把她放在鏡框里,有點不真實。梅蘭赤裸裸地笑著。他知道,她一直都想懲罰他。巧得很,老張在寧波出車禍后幾天,梅蘭在高速公路獨自開車去和朋友打麻將,撞車身亡。老張得到消息,悲痛欲絕。但他住在寧波的醫(yī)院里,不能去美國參加她的葬禮,青青獨自料理了她的后事。
小周又來電話了,“張老師,我想明朝跟你學戲,行嗎?”
老張有氣無力地回答:“不好意思,改天吧。我今朝只有半條命了?!?/p>
“怎么啦?早上還好好的?!毙≈艿穆曇衾镉幸还蔁釟猓蠌埪犃讼窈攘艘槐瓬亻_水。
“女兒不爭氣,跟一個美國人養(yǎng)了孩子。孩子都一歲半了,她才剛剛說出來。”老張說。
“這樣?我倒是沒想到?!?/p>
“我現(xiàn)在心跳得厲害,有點害怕?!崩蠌堈f。
“我馬上過來。我怕你出問題,沒人送你上醫(yī)院。”
老張說;“那你過來吧。不過屋子里很亂,很對不起?!?/p>
“沒關(guān)系,我叫個車就過來了?!?/p>
老張想,小周經(jīng)常幫自己的忙,很夠朋友。他住動遷房的時候,小周也屢次要去看望他,都被老張婉拒。他不愿讓她看見那個動遷房,也不想她看見屋子里的凌亂。現(xiàn)在的房間看著還算像樣。他起來把客廳里的餐桌收拾一下,又把自己年輕時候的戲照拿了出來,準備給小周看。他用餐巾紙慢慢抹除照相簿面上的灰塵。他看到亡妻的劇照,淚水滴到了下巴上。
小周穿著一雙高跟鞋,叮叮咚咚進了門?!皬埨蠋?,你還好嗎?”她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禮品袋,“這個蛋白粉是補身體的,順便給你帶來?!?/p>
老張一看,蛋白粉是好貨。自己用不著,但送人很實惠的。
“你太客氣。實在不好意思。”盡管這么講,他沒有多推卻,接過來就放在桌子上了。
“這個房子非常好?!?/p>
老張搖頭:“本來蠻好,現(xiàn)在青青找了個外國男人,還要搬進來。你叫我哪能辦?”
她道:“青青想必是個重感情的人,喜歡了,就撲進去了。但他畢竟是你外孫的父親。你身邊有個人陪陪也好?!?/p>
老張搖搖頭:“國情不同,習慣也不同。我的老同事有個女婿是外國人。外國人住進他家里,每天亂開空調(diào),一點不懂節(jié)約,不到一周就吵翻天。等有了矛盾,青青肯定是幫他的?!?/p>
她說:“大家包容點吧?!?/p>
老張面部表情松了一下,點點頭,“有人陪當然好了??上莻€外國人,不貼心?!?/p>
“還有你的小外孫呢?等看見了你就喜歡了。到時候我常來看看,好吧?”小周臉上的笑傳染到老張的臉上,他也笑了。
老張把年輕時候的照片一張張給小周看。小周說他的扮相從楊四郎到林沖,還有李玉和,都帥。老張笑得合不上嘴。
小周說:“青青的媽媽真是個美人坯子,難怪你一個人堅持獨身這么久?!?/p>
老張說:“經(jīng)常配戲,漸漸就會生出那種感情了?!?/p>
她聽了這句話,沒有馬上回應(yīng),眼睛望著地上。過了一瞬,她把臉湊到他跟前,說:“張老師,如果我跟你配戲,效果會怎么樣?”
老張面色尷尬:“我們本來是蠻配的。你雖然生得單薄,戲服里面可以墊東西的。唱功方面,你是青衣、老生一腳踢。不過我已是半殘廢了,配不上你?!?/p>
“我就是欣賞你。上次在寧波看見你在臺上唱,聲音有點啞,又帶點磁性,我一下子就昏頭了,馬上決定改青衣為老生了。京劇這東西實在是勾魂的。”她的聲音在老張頭上飄。
老張看著她眼睛里略含幾分嬌嗔,有點心動,嘴巴便花了起來:“你的身材保持得真好,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粗娣!彼恢?,慢慢貼近他,輕輕把身體移到他腿上。
“喔唷,我的腿?!崩蠌埖耐瓷窠?jīng)醒了。
她躥了起來:“我忘了,你的股骨頭有傷?!?/p>
“沒關(guān)系。你就陪我坐一會兒。要喝茶嗎?”
“用不著,我只想陪陪你?!彼难劬α恋孟駜芍恍襞?。
老張扭捏地問:“那你到床上陪我躺一會 好嗎?”
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捏了幾下:“好,難得有機會?!彼鲋搅怂呐P室。老張的床有點像星級賓館里面的客床氣派。她坐在床沿上,優(yōu)雅地脫著衣服。
老張帶著六分猶豫四分興奮躺下,床墊往下一沉。小周拉開被子,一手撐在床上,一手把被子均勻地蓋在兩個人的身上,說:“你靠我近一點好嗎?”
“我想碰你,又有點怕。”老張今天穿多了。好不容易把包在幾層衣服里的身子脫了出來,兩人羞答答地鉆到被子下面。
老張問:“我對你是不是太老了?”
“我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彼丫o身長褲扔到地上?!澳銕臀颐搩?nèi)衣好嗎?”
“好?!崩蠌埖氖钟|到她的內(nèi)衣上。她穿的是件緊身馬甲,搭扣有好幾對,全都在背部。
“這馬甲怎么這么復雜?”他聚精會神地試了幾次,差點把手指甲搞斷,心里頓時煩起來?!鞍⊙剑@么難???我弄不動了。你自己來吧?!?/p>
她很不愿意老張露出自己的老態(tài),便把手在他的額上揉了一下,說:“我自己來吧!”
兩人好不容易地抱在一起,老張感覺到她身上很燙。問她發(fā)熱沒有,她說沒有,反過來問他是不是發(fā)冷。老張沉默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長日子沒碰女人了,有點想哭?!彼f。
“那你哭吧。那年在寧波,如果你拉著我的手不放,我就會——”她把后半句話吞了回去。
“我當時也舍不得你走,但我是怕老婆的。”老張眼圈紅了。
“過去的事情別提了。我喜歡你。你面孔長得好,忠厚。不像我老公,生意做得大,牛皮也大,沒有一句真話。小老婆有好幾個。他早就不碰我了?!?/p>
“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吧?”老張親了她,他的唾沫星子在她的面頰畫了一個圓。
她拿出手絹替他拭淚,說:“再親親我?!?/p>
老張聽話地吻了她的嘴唇,她回報了一個。當他們的舌尖相觸時,他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鞍⊙剑业母杏X有點不對了?!崩蠌堈f,“我有點怕!”他的聲音發(fā)顫。
“到底怎么了?”她也緊張起來。
“你走開。我要起來了?!彼阉崎_。小周一臉惘然地坐了起來。
老張喊:“你先出去,我要上廁所?!彼┥涎澴映鋈チ恕?/p>
老張洗完手出了馬桶間,對著空氣甩手上的水。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包餐巾紙,給了他,柔聲說:“你這種病是可以治的。”
“我沒病,只是廢了。我送你下去?!?/p>
“不用送了。”她心有不甘地看著他。
老張送她下了樓,看著她坐的出租車遠去,心里不清不爽。
學戲居然學到床上去?真是斯文掃地。老張朝床上一躺,眼睛開著。一看見老婆的照片,心虛地閉起眼睛。
老張在床上滾來滾去,像只漏氣的大皮球,漸漸滾不動了。心跳加快,胸口發(fā)悶,隱隱作痛。老張想:大難臨頭,快吃麝香保心丸。老張把床頭柜的抽屜打開,里面有一大堆藥。他瞪大眼睛,總算找到了那種藥。
藥在舌下含服,約兩分鐘后,藥味集中到舌尖上,胸口的霧氣散開去。胸口雖然舒坦了,卻還是睡不著,繼續(xù)胡思亂想:假如當年他同時碰上梅蘭和小周,會娶哪一個?青青娘漂亮得大氣,小周則是可人,對她多看幾眼,男人會產(chǎn)生一種憐愛之心。現(xiàn)在,那個在陰間,這個在陽界,有什么可比性?他笑自己的荒唐。
實在睡不著,老張只好又起來了。他拄著拐杖走到客廳,打開了電視機。他認識的一位青衣名角在演出《穆桂英掛帥》的片段。這位老兄已七十出頭,身段還這么好,真是不易。等他唱完,他把電視機一關(guān),坐在沙發(fā)上唱起《四郎探母》:“老娘親,請饒兒。受兒拜——”那個“拜”字的拖腔特別長,尾音處有個小拐彎。老張使勁唱完那句,想站起來做出楊延輝對老娘跪拜的姿勢,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十多分鐘后,青青走進門來。她的右手拿著鑰匙,左手拿著手機。她一眼看見老張倒在沙發(fā)上,叫了幾聲叫不應(yīng),想把他扶起來,老張卻一動不動。青青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救護車把老張送到了醫(yī)院。老張醒了,眼睛開了,卻只露出眼白。他問:“這是什么地方?這么多人,怎么這么奇怪呢?我要回家去睡覺。”
“爸,你醒了?”青青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你剛才昏過去了?!?/p>
“我什么時候昏過去的?”
“你真的不記得了?”青青問。
小周也趕到了醫(yī)院,對著老張橫看豎看:“氣色蠻好的嘛?!?/p>
老張搞不懂小周怎么來了。
小周朝他笑笑,告訴他:她認識這里的一個肺科醫(yī)生,通過他找了一個神經(jīng)科的醫(yī)生。盡管急診室里的人排隊很長,但他很快被收入了病房。
實驗結(jié)果顯示,老張血壓偏高,心電圖沒有問題。最后做了腦掃描,結(jié)果提示腦萎縮。青青一聽“腦萎縮”三個字,淚如雨下?!澳阏f爸會不會得了老年癡呆?”她問小周。
“不會,你爸爸的腦子很靈的?!毙≈苊娌桓纳?。
醫(yī)生看著青青,說:“老年人有點腦萎縮不奇怪。他平時有認知功能方面的障礙嗎?”
青青說:“他對自己的腿腳不便有點沮喪。不過,我們不住在一起,所以我說不準?!?/p>
醫(yī)生點點頭:“他有沒有說話顛三倒四的情況?”
“沒有。”小周搶著回答,“張老師唱起戲來精神十足,臺詞和過門都記得牢。你知道嗎?他以前是上海灘有名的文武老生。”
醫(yī)生笑了:“張先生原來是唱戲的?難怪看著神氣。從掃描結(jié)果看,腦部萎縮已經(jīng)好幾年了zRVPujIibRvJa2x1XLJ2PRQ0R3VHcM3NWdtDFp6r5tw=。我建議他打一種針。打了以后,一年之內(nèi)不會有同樣的情況出現(xiàn)了?!?/p>
“那就趕快打。”小周連連點頭。
“不過,這種針劑是進口貨,要自費的?!贬t(yī)生道。
“沒問題。馬上打吧?!鼻嗲嗾f。
“我開方子,明天讓護士去拿。病人就留在這里吧?!贬t(yī)生說。
“謝謝。幸虧有這種藥,不然急死了?!鼻嗲嗾f。
醫(yī)生說:“不客氣。他的情況還算穩(wěn)定,我明天再來。”
兩個女人同時點著頭,像小雞啄米一般。
病房里,老張?zhí)芍?,精神突然好起來,問:“我怎么還在這里?”
“你病了。醫(yī)生說要觀察幾天?!鼻嗲嗾f。
老張笑道:“哪里病了?我到底為啥躺在這里?”
青青說:“我們下午在咖啡店吵了一架。我有孩子的事情本該早點告訴你的,對不起。”
小周說:“其實沒啥。你爸爸的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彼D(zhuǎn)過臉對老張說,“有青青陪你,我先回家了。”
老張拚命地想白天的事情,腦子里的經(jīng)脈似乎攪亂了。青青,外國人,青青的孩子,還有小周。明白了,太多事情碰到一起,就亂套了。
青青對小周說:“今天全靠你幫忙,過兩天我請你吃飯?!?/p>
小周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平時不工作。有事盡管找我?!?/p>
青青要送她,被小周攔住。她說:“多陪陪你爸吧。”
一大早,護士小姐進來了,“老先生,你還好嗎?”
老張答:“好。謝謝?!?/p>
“你有局部腦萎縮。今天要打針。”護士說。
“腦萎縮?”老張聽了嚇得腿打哆嗦。怪不得他常常覺得頭痛,老同事的名字也記不清了。上個月,他到老單位附近去轉(zhuǎn)轉(zhuǎn),碰到原來的黨支部書記。雖然對他的印象不佳,老張還是笑著上去打招呼,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只記得他的綽號叫“老狐貍”。后來還是對方先叫了一聲“小張”。
老張想:針劑打進腦子里,會安全嗎?便對護士說:“還是再問問我的女兒,要不要打?”
“她已經(jīng)簽了知情同意書,錢都付了。你放心,以前的市領(lǐng)導也打過。”
老張面露難色:“還是等我女兒回來吧?!?/p>
護士朝他翻個白眼:“我還有其他事要做,等一歇再來?!?/p>
青青拎著滿滿的一袋早飯進來。盒子里有豆?jié){、油條,還有兩塊糍飯糕。
老張呆坐著,頭有點右斜,像鐘表上六點十分的樣子,懶洋洋的。青青以為他又發(fā)病了,趕緊問:“你沒事吧?要叫醫(yī)生來嗎?”
“沒事。我想問你,為啥叫護士給我打針?我沒有癡呆,不信你聽我哼段《洪羊洞》?!?/p>
“千萬別唱。你看著太神氣,醫(yī)生就叫你出院了?!彼言顼堖f給他。
“能早點出院好。”老張聞到豆?jié){的味道,兩邊的大磨牙似乎長出饑餓的爪子,他左手把糍飯糕捏在手里,咬了一大口,右手拿過豆?jié){,咕嚕嚕喝了幾口。
“你慢點喝。醫(yī)生說,這種針有延緩萎縮的作用?!?/p>
老張吃得太快,一小塊糍飯糕哽在喉頭,猛烈地咳嗽起來。青青給他捶了捶背,又說:“明天讓彼得帶孩子來看看你,你不會反對吧?”
老張聽見外孫要來了,六點十分的姿勢改成六點了。他帶著一種茫然的神情問:“孩子這么小就到醫(yī)院,會不會傳染上什么???”
青青說:“這不是肺科病房,不會的。再說他們來半小時就走。”
“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么還跟彼得糾纏在一起?”老張又生氣了。
“感情是復雜的。我和彼得在一起十年了,我們常常為錢的事情吵。分開幾次后,又住一起,不小心懷孕了。生完孩子,覺得彼此不合適,又分開。這次是彼得先行一步。他的一個老師在國內(nèi)打開點局面,把他推薦給了劇組,他又推薦了我演戲。我也想試試這個行當。”青青說。
老張擺擺手,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就讓他們來吧。”
“我把手機還給你吧。我買了一個?!鼻嗲嗾f,“我?guī)湍憬艘粋€通訊錄,你看見我的名字就按綠鍵?!?/p>
“我不用通訊錄。打我手機的就是跟我學戲的幾個?!崩蠌堄X得青青故意給他出難題。
“那我走了。噢,想問一下,你有點喜歡小周,是嗎?”她說。
老張說:“怎么問這種問題?”
她說:“只是隨便問問。昨天是她打電話告訴我說你身體不好,要我過去看看。幸虧我去得及時,不然會有更大的麻煩?!?/p>
“知道了。你先走吧,醫(yī)生要查房了?!崩蠌垊e過頭去,打了個長長的嗝。
昨天的那個謝醫(yī)生來了,老張發(fā)現(xiàn)他不過四十多歲,身體略微發(fā)福。絨線衫外面套了一件西裝,再加上白外套,看著很精神。直眉毛的護士跟在后面進來。她動作麻利地給老張量體溫,搭脈,量血壓。
醫(yī)生對老張說:“聽說你對打針有顧慮?”
他聽見醫(yī)生的口氣很客氣,有點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知道,這種藥有沒有副作用?你仔細講講。”
“針劑是進口貨。微量的注射可以興奮腦細胞。作用是延緩大腦的認知功能減退,這么說你懂嗎?”
“請問打進去到底會不會死?”老張問。
“只要不過量,問題不大。過量了可能誘發(fā)羊癲瘋?!贬t(yī)生回答。
“如果單單是羊癲瘋問題不算大,那就打吧。”
“張先生,你放心。其實我們不是陌生人,我家原先就住在京劇團附近。我母親也喜歡京劇。我一提你的名字,她說,原來是張寶坤,老有名的?!?/p>
上海人沒有忘記他!老張激動地說:“如果我不死,以后專門唱一段給你聽?!?/p>
針打了半小時后,老張興奮了,一會兒哼唱《洪羊洞》,一會兒擺弄他的手機。護士微笑不語。
下午三點多,彼得一手托著個面色俊朗的小男孩,一手推著童車進來,童車里放著一堆五顏六色的木頭玩具。
“你來了?”老張坐了起來,“這孩子長得這么神氣!”
“你感覺怎么樣?”他問。
“好多了。孩子取了啥名字?。俊崩蠌埖难劬粗⊥鈱O,小孩也在打量著這個老頭。
“青青叫他多多,她說,多比少好?!彼f。
“名字不錯。讓我抱抱?!?/p>
彼得搖頭:“我還是把他放在你身邊吧。你需要休息,不要多動?!?/p>
多多朝他爬過來,一只小手抓牢了他的拇指和食指。老張感覺著,小孩子的手真軟,面部表情十分有趣。老張摸他的頭,可憐的毛孩,頭上就這么薄薄的一層毛發(fā),還是黃色的。多多的身上穿著一件淡藍色襯衣,外面是深藍的絨線馬甲。皮膚雪白,眼睛圓滾滾的,泛著藍綠色的光澤。老張還是把他抱了起來,緊靠著自己的胸口。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反正白天彼得總要出去掙錢,自己可以常常和小外孫獨處。他一定要教他講中國話,學寫幾個方塊字。抱了一會兒,老張突然覺得手心里濕呼呼的。
“對不起,他小便了?!北说谜f著,忙從童車底下取出一個包來,放在床上,“我來換尿布?!?/p>
“不要緊。小孩的尿不臭的。”老張嘴里這么說,還是把孩子放下了。彼得動作麻利地換了尿布?!昂⒆拥耐群荛L,像你啊。”老張贊了一聲,又問,“你準備什么時候搬進來?”
“再過一個月?!?/p>
“你們可以早點搬來。我有個鐘點工?!崩蠌堈f。
“再商量吧。我們該走了,你需要休息。”彼得把多多舉了起來,孩子發(fā)出嘎嘎的笑聲。
老張一覺醒來,枕旁的手機響了。
“青青,我有事情要找你?!庇质切≈堋?/p>
“小周啊,我是老張。這次你幫大忙了,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好好謝你?!?/p>
“張老師,手機在你手里???其實我也正要找你。家里出了點事,老公要跟我離婚?!彼穆曇衾飵е耷?。
“這么突然?你們不是一直都還能過的?”老張緊張起來。
“他的第三個小老婆又懷孕了,逼他跟我離婚。她才二十四歲,是個舞蹈演員。我只好同意。不然他更不把我當人了?!彼目耷蛔尷蠌埿念^發(fā)顫。
“真作孽??墒俏?guī)筒簧厦ρ?,我現(xiàn)在是個活死人……”他朝胸口捶了兩拳。
“那我厚著臉皮問你,可不可以暫時住在你屋里?大勇答應(yīng)會給我一筆錢的?!彼穆曇衾镉幸环N緊迫感。
“你這話來得太突然了,我沒思想準備?!崩蠌埜o張了。
“難道你看不上我?”她問。
“絕對不是。你讓我想想。房子不是我的。還要問問青青?!崩蠌埖念^一陣刺痛。
“青青那里我去商量。你先想通了,再告訴我。實在不行,把你的房子賣了,等我拿到分手費,一起到松江去買個別墅?!?/p>
“別墅對我不合適?!崩蠌埡ε逻@種突如其來的壓力。
“你在拒絕我?我真賤。我去死算了!”小周咬牙切齒地說。
“請你不要這樣。我馬上跟青青商量。答應(yīng)我,千萬不要想不開。”老張說。
“我給你三天的時間。反正我們已經(jīng)上過床了,彼此有所了解?!彼f。
“反正我們已經(jīng)上過床了?”他的印象中,是她主動上了他的床,怎么賴在他身上了?
他放下電話,長吁短嘆。小周看中的,是他的兩房一廳。
“你是為了房子和那只抽水馬桶跟我結(jié)婚的?!泵诽m一生氣就這樣惡戾地罵他。他總是忍氣吞聲。愛房子還是愛人?老張兩個都愛,兩個都屬于人的基本需要。想起自己當時對房子和愛情那種講不清的感覺,老張對小周的厭惡感消失在空氣里。
不過,搬到松江是不可行的。聽說住別墅每天都要爬上爬下的,實在是吃不消。再加上青青怎么可能跟小周住在一起?老張又撓起頭來。
他不清楚應(yīng)該怎么回答小周,決定先探測青青的意向。他走出病房,打電話給青青。
“你找我?”青青問。
“沒什么大事。你忙嗎?”
“導演要我念一段大義凜然的臺詞,我試了好幾遍,他還是不滿意?,F(xiàn)在先拍其他的演員的,等我臺詞過關(guān)了再拍我。”
“你實在不像英雄人物。”他笑了起來,“其實沒啥事,就想知道你對小周的印象。你覺得她這人還可以嗎?”他問。
“很好。她懂得上海人討生活的規(guī)矩,辦事牢靠?!鼻嗲嗾f,“你繼續(xù)跟她交朋友吧。身邊有人陪多好。我要去準備了?!?/p>
回到病房,看見有人坐在床的旁邊,瞪大眼睛再看,原來是“老狐貍”。這怎么可能?老張拚命揉自己的眼睛。
“寶坤同志,你好?!彼话牙±蠌埖氖?,熱烈地晃動幾下,“我聽說你病了,代表老同事們來看望你?!崩蠌埾氲媚X殼子里發(fā)出了聲響,終于想起來他姓“胡”。
“老胡,真不好意思。你住得那么遠還過來看我?!?/p>
“我也回到市區(qū)了,買了兩房一廳,但地段不如你?!崩虾淖慌砸卜胖照?,“我的髖關(guān)節(jié)也動過手術(shù)啦。人老了,病都會找上來?!彼f。
“你講得對。”老張點點頭,“將來我們都是要到火葬場去的。”
“不要這么說。我大你六歲,我想快樂地再活二十年。”老胡說,“我想跟你說件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梅蘭一直都沒有原諒我。其實我不是跟你老丈人過不去,是上面首長交代的。我當時想給你愛人一點壓力,讓她揭發(fā)你的老丈人。她不肯。我就嚇唬她,說你已經(jīng)招認。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但什么也沒說。事情過去后,我也覺得自己過分了。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解釋一下這件事情。”
難怪梅蘭的脾氣后來變得那么怪,活生生把青青從他身邊奪走。老張感到天上突然飄過來一陣雨,把他鞋子上累積多年的泥巴洗掉了。
他想狠狠地給“老狐貍”一巴掌,竟然抬不起手來。他這輩子沒打過人,就是打也太晚了。青青娘已經(jīng)走了。
“我來就是給你賠不是的,請你原諒。其實我一直都器重你們兩個,我想你心里也有數(shù)的。你休息吧,我先走了,以后再聯(lián)系。”他把手在老張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臉上露出很深的遺憾。
老張木樁般地站著,自言自語:梅蘭,你真的冤枉我啦!我去跟誰說清楚那件事情呢?如果當初我也惹怒了首長,一家人都可能進班房的。盡管這么想,老張還是有一種“男兒不能把妻?!钡睦⒕巍?/p>
仔細想,自己和梅蘭要是生在現(xiàn)在,學什么京戲?兩個人一道唱歌去。憑老婆的長相,就是對觀眾笑一笑,臺下也會暈倒一片。胡思亂想中,小周又來電話。
“對不起,我剛才脾氣急了點。”小周說,“想想有點不好意思。”
小周一道歉,老張的心馬上軟得像棉花糖一樣。他說:“沒關(guān)系。我當時腦子里很亂,希望沒有冒犯你?!?/p>
“我已經(jīng)跟老公談了,分手費大概有一千萬。這樣蠻好,我也想早點分開。”小周說。
“但房子一定要買在松江嗎?離市區(qū)近一點沒有嗎?”
她說:“其實我也想買市區(qū)的房子。我最喜歡老洋房,一棟大概要上千萬?!?/p>
老張聽了笑笑:“不要嚇唬我。我心靈脆弱,受不了這種刺激。我只要有溫飽的生活就滿足了。”
她笑得開心:“我就喜歡你說話的樣子。我也是隨口說說的。你是不是先跟青青談?wù)?,看看她那里能出多少錢?”
老張說:“這話我問不出口。還有,我們住在一起可能會讓你失望。我這人只懂京戲?!?/p>
“我也很迷京戲啊。我們可以先同居?!彼跉馄届o地說,“相處一段時間,就曉得插頭和插座配不配了?!?/p>
“同居?還有插頭與插座?”老張又搖頭了,“我們都什么年紀了,還學年輕人?”
她答:“我也是聽網(wǎng)上講的,覺得插座和插頭聽著好笑?!?/p>
老張說:“那你先跟青青談一下,要體現(xiàn)我們的共同利益?!?/p>
“沒問題?!彼豢诖饝?yīng)。
青青到底有多少鈔票,他心里沒底。就是小周肯貼幾百萬,青青也未必拿得出幾百萬。老張給青青發(fā)了短信,要她接他出院。
傍晚時分,青青回電:“臺詞通過了,感謝上帝。我明天叫彼得去接你出院?!?/p>
“你自己為什么不來?。俊崩蠌垰夂吆叩貑?。
“我有活要干。我后天請你吃自助餐,好嗎?” 她說。
“好?!崩蠌堊钕矚g吃自助餐,接著便轉(zhuǎn)了話題,“如果小周要搬到我的公寓里,多多跟我們住,你會有什么想法嗎?”
她笑了半天問:“你說的是真的?”
“你笑啥?還有,小周肯出幾百萬和我們買大一點的房子,問你有興趣嗎?”
“我手頭的現(xiàn)金不多。你如果真喜歡她,讓她搬進你住的公寓好了。彼得的事情,我再想辦法?!彼f。
老張說:“我只是問問。其實,買個大房子,大家住在一起蠻好?!?/p>
“再商量吧,我在上海的局面還沒打開?!鼻嗲嗾f,“我要辦事去了。彼得明天一早會到醫(yī)院的。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叫上小周吧。”
老張幾天沒吃上可心的飯菜,對吃自助餐甚有興趣。小周下午兩點就到了他家,他說先要去吹頭發(fā)。小周說:“我給你推薦一家。我有貴賓卡,可以打三折。離這里不遠?!崩蠌埻饬?。他們進了一個叫米蘭的發(fā)廊。
搞完頭發(fā),老張隨著小周坐了出租車來到夜巴黎餐廳門口,一看店堂像個賓館的大堂,有點猶豫。小周推著他進去,又幫他把大衣脫下,從手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遞給他,說:“你前面的頭發(fā)有點冒出來了,稍微理一下吧。”
老張朝小鏡子里一看,自己的皮膚雪白,眼睛也神氣,不由得高興起來。幾天的休養(yǎng)還是很見效的,剛才的吹風也讓自己“年輕”了幾歲?;巳藟K錢,看來還是值得的。
青青抱著多多進了餐廳。后腳進來的彼得對老張笑笑。多多的小手一揮一揮的,好像在跟外公打招呼。老張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捏住他的小手。多多突然打了個噴嚏,唾沫濺到老張的臉上?!靶〖一锔忻傲恕!崩蠌埣绷?,“我馬上幫他去買藥?!?/p>
“不用。多多只是受了涼。我晚上會給他做按摩的?!鼻嗲嗾f。
“感冒按摩做得好嗎?你會做娘嗎?”老張生氣了,“我等會兒去買藥?!?/p>
他們坐下后,多多的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大家。老張笑了:“他真像只活的洋囡囡?!?/p>
彼得帶著老張看了海鮮。他喜歡吃蝦,但這里的蝦個頭大得嚇人,他看了怕。蝦的旁邊是魚,種類五花八門,他叫不出名字,只覺得魚的眼神靜謐含悲。他說:“我就吃點肉吧?!?/p>
彼得說:“你喜歡牛排嗎?”
他說:“喜歡。要煎得老一點。”
他朝蔬菜角落看,沒有他喜歡的上海青菜,拚命搖頭。他無意間瞥見魚翅海鮮羹,便過去拿了一碗。
幾勺海鮮羹下肚,老張的胃細胞舒服起來,“彼得,麻煩你幫我去拿一塊中式牛排?!北说脛傉酒饋恚≈茏屗?,“我去吧?!?/p>
老張吃得高興,說:“這個地方實在好,下次還要來。”
小周說:“還有大閘蟹,你要嗎?看起來很 新鮮?!?/p>
老張說:“我不會吃蟹。以前都是跟著青青娘吃的,她撥一撥,我跟著動一動。不然我把蟹屎吃進嘴里都不知道?!毙≈苄Φ貌弊由系募∪舛及l(fā)顫。
青青一邊笑,一邊說:“我們吃得差不多了。你們呢?”
老張說:“我的胃口剛開,方興未艾。小周,你呢?”
她說:“我還沒好好吃呢?!?/p>
“多多有點困了。要不我們先走,你們慢慢吃?!鼻嗲嗾f。
老張想,那就讓年輕人先走,自己跟小周認真談?wù)劇?/p>
老張和小周對望著,他們的面孔都顯出剛喝過燒酒的那種紅。老張說:“我們好像從來沒有面對面這樣坐著說過話,是嗎?”
她說:“話倒說過不少的,但都在談唱戲?!?/p>
老張說:“那今天就談?wù)勎覀冏约?。你先說說你跟你先生的事情好嗎?”
“好,我實話實說?!彼ба?,脖子上的紋路變得鮮明,“我跟他是初中同學。到了高中開始談朋友。他爸是干部。畢業(yè)后,我讀了幼兒師范,他做生意,沒幾年就發(fā)了。放暑假,我們一道到雁蕩山玩,住了幾天回來。爸以為我們一起開了房間,就用皮帶抽我。其實我們是分開住的。爸一定要我認錯,我干脆跑出去住到同學家里。再后來,就搬到他在外面租的一個小屋子,不久就懷孕了。那時大勇有錢了,家里沒人再反對,我們就結(jié)婚了。生下來是兒子,大家都高興。我就一直在家里陪婆婆,帶小孩。后來老公養(yǎng)了一個在KTV里陪唱的小姐,我氣得不行,帶了孩子回娘家。我媽一定要我回去。我想了一個月,還是回去了。從此,我對他的花花事情,睜一眼閉一眼。我想通了,作賤自己沒意思,所以我開始票戲。我小時候就喜歡唱戲,一唱,筋絡(luò)就會松開來?!?/p>
“你的故事很像電視連續(xù)劇?!崩蠌堃晦渫橹疁I,問,“現(xiàn)在你跟他離了嗎?”
“估計還有一兩個月。我現(xiàn)在的想法就是尋個牢靠的男人,不多談條件。反正我有積蓄,你有退休金。你想不想一起過?”
她額上爆出的青筋有點兇,刺激著老張的神經(jīng)。決心對他來說,是個奢侈的東西。
老張說:“你很討人歡喜。只不過我的條件不夠好。我養(yǎng)自己還差不多,養(yǎng)你就難了。你說你大概會拿到一千萬,聽聽蠻多。即使我們不買房子,你的錢用幾十年夠嗎?”
她雙手端著小碗,喝著湯,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她的小嘴張了又合,鼻子在微微透氣。
“你——”小周開口了,纖纖的手指差點戳到他的鼻孔上,“我一直拿你看作個特別的人。你原來不過是和別人沒有兩樣的上海人。”她站了起來,說:“再見吧!”她穿上那件中長式樣的青灰色大衣,套上紫色的圍巾,轉(zhuǎn)身就朝外走。
“小周——”老張突然舍不得了,拉著小周的手,口齒不清地說:“我怕,你懂嗎?”
她的一縷頭發(fā)掉下來,貼在鼻子尖上,“請你放手?!?/p>
老張有點心疼她,無奈地放了手。他想,這個女人,他是舍不得錯過的。
青青和彼得一前一后,無語地走到了停車場,彼得問青青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她去蘇州過夜?青青抱著眼睛一睜一閉的多多,猶豫了一刻,點點頭。車子開動后,多多就睡著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她說。
“當個模特,順便找找新的機會。”彼得說。
“你說來聽聽?”青青用食指和拇指擠壓著他的耳朵。
“出手不要這么重?!彼p輕地捏著她的頸部:“最近你有沒有太累?”
“還好,只是在為拍賣作準備。”青青說。
“這種事對你不難,你只要朝他們笑笑就行了。但不要笑到把你自己也拍了?!彼f。
“你真無恥?!彼恢割^戳到他的臉上,觸到了他的眼內(nèi)角。他叫了起來。青青連忙道歉,然后說:“說說你拍廣告的事情,聽說蘭秀對你很不錯?”
“是很不錯。最近老板娘要我跟她訂個合同,期限兩年。我簽了。”彼得把車發(fā)動起來。
“蘭秀大概對你動心了。我早就聽說她幾年前被一個法國男人甩掉,有點寂寞?!鼻嗲嗾f。
“我們談的可都是公事。”
青青看著車外的黑,感覺著衣服底下的冷。她的雙手緊緊地壓自己的臉,直到皮膚上生出一種熱。
彼得說:“親愛的,中國讓我感到很窮。我想體驗一下從沒有錢到有錢的那種刺激,你理解嗎?”
老張左思右想,覺得讓小周搬進來是合適的。進了門,總算每天有人對著他講話了,何樂而不為?不過,想起梅蘭可能在陰間都恨著自己,老張心里背負著一種罪惡感。想了兩天,他決定約三三娘來談?wù)?。老張吩咐小李做了幾個正宗上海菜。
三三娘的腳剛剛跨進來,小李便把一杯剛剛泡好的熱茶端了上去。老張說:“貴賓終于到了。不好意思,客廳太小,很沒氣派?!?/p>
“哪里?。窟@一屋子的陽光,洋洋灑灑的,是前世修來的福分。還有,你是風采依舊?。 彼龜v著老張的手,過了兩分鐘才放開。
老張的臉上開出一朵粉紅的牽?;ǎ粫r縮不回去了。
老張說:“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有個女朋友,想要跟我合買房子,要買在松江。我是不喜歡住鄉(xiāng)下。不過她的想法不一樣?!?/p>
她拿著的茶杯差點從手里掉下來,“你居然有女朋友?”
“她跟我學唱戲好幾年了。她最近跟老公離婚了,主動提出要同居。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崩蠌埬贸鲆坏ㄉ住?/p>
“我沒覺得有啥不好。不過,青青會不會有什么想法?”她額頭上的皺紋打起架來。
“她贊成?!崩蠌埬贸鰩字婚僮?,剝了皮,放到她的手邊。
她想了半天,說:“你看得上的女人是不會難看的。但人品呢?”她沒有動花生米,一瓣一瓣地吃著橘子。
老張說:“人品是好的。上次我進醫(yī)院,她幫了大忙?!?/p>
“那你心里是不是已經(jīng)有點牽掛她了?”
“有一點,但我前一陣子身體不好,心里亂。當小周提出來,我回絕了?!?/p>
她笑了:“還是你有本事,六十八歲了,還有女人送上門。”
老張跟著笑:“阿姐不要這樣嘲笑我嘛!”
笑罷,她突然嚴肅起來:“我明白了,你心里其實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要我點頭,算是給梅蘭一個交代。對吧?”
“你是明白人。對你,話不用說得太透。開飯吧。”老張說完,招呼小李上菜。
小李把幾個大菜端了上來,說:“紅燒肉燜很久了,里面的栗子應(yīng)該是酥透了?!?/p>
三三娘的眼睛盯著幾個菜盤子,說:“你心思細膩,難怪女人喜歡你?!?/p>
老張感到一股熱流穿過肚腸?!澳壳爸皇窃嚮椋瘸晒α嗽僬埬愠韵簿??!?/p>
小李站在一邊望著他們。三三娘注意到她的目光里的躊躇,便對著老張指指小李。
老張說:“小李,你可以先走了。工錢等周五再算吧?!?/p>
小李走了之后,老張問:“三三最近還好嗎?”
“三三在日本考上醫(yī)生執(zhí)照,當了醫(yī)生。她要給我買房。假如你們真的在松江買房子,我們在隔壁買一套,還是做鄰居。你跟女朋友出去逍遙,我?guī)湍銈兛炊喽?。?/p>
“如果再做鄰居,那真的是有緣了。唉,只是七十歲就在眼前。想想都怕?!崩蠌埳袂橐话担济珶o力地垂了下來。
“你的福氣這么好,還要消極,實在不應(yīng)該啊。想想我的老公,才真的是命苦?!彼f,“你早點下決心。只要人好,就定下來?!?/p>
“有你作主,我就心定了。”老張說。
兩個月后,小周到了老張家。屋子里的溫度適當,光線偏暖。大餐桌上,放著一束康乃馨。小周額頭上的皺紋在黯淡的燈光下暴露出來。老張一上來就談清了要點,小周的臉上似笑非笑。老張沒想到小周的態(tài)度如此曖昧。“談?wù)勀愕南敕?。你如果沒興趣,就到此為止。我是誠心的。”老張說。
“你的口氣像在談生意,很沒勁。我看你唱戲時倒很有激情的?!毙≈苷f。
老張道:“激情?我身體里的激素有限,怕是激不出多少了?!?/p>
小周答:“難道我就這么不明不白搬進來?鄰居問起來,我算啥?”
老張道:“反正鄰居對我不熟悉。就講我們最近結(jié)婚了?!?/p>
“誰信?人家進門來,馬上會問,你們的結(jié)婚照在哪里?”
老張說:“要不說你是我的侄女。我的保姆跑了,你暫時來照顧一下。”
“然后呢?一直就被侄女下去?我看還是搬到松江去。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毙≈苷f。
老張說:“如果青青肯,我們可以合買一個房子。松江就是遠點。”
“我正在學開車。到時候我做你的司機兼導游?!?/p>
老張一聽來勁了。他拉起小周的手臂說:“那我跟青青說。我們幫她帶孩子?!?/p>
“我本來就是這個意思。那我什么時候搬進來?”小周問。
老張問起她的離婚手續(xù)是否辦好了。“我已經(jīng)自由了?!毙≈軘]了一把老張的背,說,“明天我們給青青打個電話好嗎?”
“干啥?”老張問。
“叫她買一種藥,叫藍精靈??梢灾文愕牟??!?/p>
老張問:“就是偉哥吧,可靠嗎?”
她撲哧一笑:“你也知道???我研究了,很可靠。美國的參議院議員都在吃?!?/p>
老張猶豫一番,終于點頭,“好,你去跟青青要?!?/p>
老張一直覺得小周很容易相處,但她進門幾天后就讓他很吃驚。一進來,她把他抽屜里那些過期的藥物都扔掉了。老張說,這些藥可以送給沒有醫(yī)保的人用。小周說過期的藥會害人的。老張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小周是廣東人,口味清淡,她嫌小李做菜太咸,又說屋里多個人,每天在眼前晃來晃去有點煩。既然小周愿意自己做飯,老張便將小李辭退了。
小李走了之后,小周沒有馬上做飯,還是買些現(xiàn)成的回來吃。她嫌老張的鍋碗瓢盆太舊了,說看著像舊社會。老張跟她說:“這些事情都聽你的。我的腳不方便,你去買。”
她說:“當然,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的。一個家就要有家的樣子?!?/p>
老張心里想,新領(lǐng)導請到家里,以后的日子還不知道會怎樣?
幾周后,小周就盯著老張教她唱《洪羊洞》。她已經(jīng)報名正式參加電視臺的“過把癮”比賽,表演孟小冬先生當年唱的《洪羊洞》。老張對這種事情向來是認真的。她一開口,他便將《洪羊洞》的原唱錄了四段。要求小周每天練四遍。第一遍跟著原唱模仿,第二遍跟著音樂唱,第三遍不跟音樂清唱,第四遍再跟音樂。他跟小周說了京劇界前輩奚嘯伯的故事。奚前輩不識譜,靠聽留聲機學會唱戲的,大家叫他“留學生”。
她一聽,兩道眉毛擰到一起:“女人一旦進了門,男人說話的腔調(diào)就會變。以前你老說我很有天賦,現(xiàn)在怎么叫我留學生了?聽起來像留級生?!?/p>
老張說:“留學不是留級。你真是不懂。奚嘯伯是京劇四大須生之一。我是想讓你往高處走。”
她笑笑:“什么須生?我不需要裝上胡須。只要上電視那天,有幾分像孟小冬就夠了。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去整容呢。網(wǎng)上都說孟小冬的鼻子生得沒批評的,難怪連梅蘭芳都迷上她?!?/p>
老張說:“整容這種事情你最好少做。孟小冬的出名是因為她對余叔巖唱腔的忠實繼承。”
她又笑了:“我能跟‘冬皇’比嗎?扮相好總是占便宜的。整容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去打一針玻尿酸,鼻子會高一點?!?/p>
荒唐!這種含尿的東西怎么能在人的鼻子上隨便用?老張再一想,小周的眉眼有幾分像孟小冬,嗓子還不錯。自己就陪她過把癮吧!
小周用心做了一頓晚飯,廣東煲湯里面有魚肉、草藥,配上蔥油白斬雞,老張吃完后,摸著自己的肚子,對小周的廚藝贊不絕口。小周得意了一陣,迅速地用墊在桌上的塑料布把食品垃圾一股腦地兜了起來,扔進了廚房的垃圾桶里,然后用溫熱的毛巾把桌面擦得干干凈凈,把碗筷全都洗了,又把垃圾袋拿到電梯旁的垃圾房里。
老張說:“你剛吃完飯,先坐下來,喝一杯茶。一會兒我們再唱戲。你上‘過把癮’的事情,我很放在心上的。我這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
小周給老張泡了一杯碧螺春,柔聲提醒老張跟三三娘明天一起去看房子,老張這才想起來。小周告訴老張,青青在電話里已經(jīng)對買樓表示感興趣,兩周后就回來。
他們看的那個樓盤離老張家開車要一個多小時。中介公司的小姐說,這個樓盤剛剛開,小區(qū)的名字叫東方英格蘭。老張說這名字起得不倫不類。
小周對他說:“這個名字很時髦。”
三三娘說:“名字無所謂,只要房子里面好就可以了?!?/p>
他們看了房子的里面,客廳雖然沒有裝修過,但門窗的設(shè)計和房型都顯得很大氣。
小周看著老張的眼眉朝下移的樣子,連忙說:“青青說了,你是主要決定者。你仔細看看,這里的房型和綠化是近市區(qū)的別墅不能比的。再過二十年,這里的價錢可能翻三倍都不止?!?/p>
老張想,二十年后,自己不知身在何處?他苦笑著。
中介要帶他們上樓,老張不想上去了。反正他跟小周住樓下。他沒意見。
看房后,三三娘和三三通了電話,告訴老張說他們已經(jīng)決定要了。小周對老張說自己可以出一半,想聽聽青青的反應(yīng)。老張連忙給青青掛了電話。
青青說:“房型我在網(wǎng)上看了?,F(xiàn)在的鄉(xiāng)下就是將來的好地段,四百多萬是值的。不過,你要讓小周學會開車呀?!?/p>
小周得知青青傾向于買房,興奮得不得了。她馬上買了一輛本田,既省油,又省保養(yǎng)費。她在常州搞了個車牌號,比在上海上牌少付了不少錢,又順利考出了駕照。老張第一次坐在小周旁邊,覺得她開車不看路,一直在說話,心里有點七上八下。
“你行嗎?”他問小周,“這可是淮海路,人山人海的?!?/p>
小周說:“這種地方車輛多,車速慢,反而不容易出事。真正危險的是在高速上開。有些鄉(xiāng)下來的司機會在高速上突然停下來,嚇人?!?/p>
“那你高速上不許開。青青媽就是在美國高速上出事的。我求你。”
小周說:“你心里總是放不下那些舊事。好,我繞開大路,走小巷?!?/p>
老張一聽高興了,唱了一句:“沿小巷,過斷橋,僻靜,安全?!?/p>
小周問:“你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老張說:“《紅燈記》,是李玉和送交通員走的時候唱的。真好聽?!?/p>
小周說:“你滿腦子的戲,是上帝派你到人間唱戲的?!?/p>
老張說:“如果沒有那些戲文,我的腦子早就報廢了?!?/p>
冬天去了,又到了綠滿人間的時節(jié)。地上的花草撩人怡情。青青從紐約回來了,給小周買了個Gucci的拎包,里面裝了幾盒藍精靈。小周從看見青青那一刻起,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小周和三三娘已經(jīng)初步達成共識,兩家人買下緊挨著的兩套別墅。
天空下著甜膩的小雨,小周喜滋滋地開著新車,放著美國女歌手Lady Gaga的歌曲《電話》,載著青青和彼得去看房。小周在車里又提起希望和青青聯(lián)手買房。青青看了房,說其他的都還可以,但覺得一樓的天花板太低。青青問彼得的意見,彼得凝神看著窗外,說自己沒想法。
看完房,青青和彼得在吳興路上走,青青一直都皺著眉頭。彼得問她有什么心事,青青告訴他,小周想跟她合買房子,她怕以后會為了財產(chǎn)問題起糾紛。她想對小周說房子是他們兩個合資的,問彼得是否同意?彼得答應(yīng)幫她圓謊。
彼得摸摸自己的鼻子說:“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我最近當了一次特殊演員。蘭秀跟她美國的合伙人分手了,又暫時不想讓幾個客戶知道。她讓我冒充她的合伙人,和她的客戶會談,我干了。”
青青板著面孔問:“你真的做了那種事情?”
他說:“這事對我來說好玩。她在上海認識很多人,我還想通過她辦個綠卡?!?/p>
青青道:“拿了中國綠卡,辦事要方便很多。但你的手段有點過分?!?/p>
“我不會玩得太過,不會犯法?!彼f。
青青說:“那我們各奔前程吧。”
彼得說:“親愛的,我們已經(jīng)在各奔前程了?!?/p>
青青想丟下一句狠心的話,但又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出聲。
青青告訴小周更想和彼得合伙買房,算是將來給孩子留一筆財產(chǎn)。小周聽了很失望。她把青青的意思告訴老張,老張聽了把雙手一攤:“她的事我管不了。你的錢不動也好。其實誰知道這房子將來會漲還是跌?”
青青放了定金。過了幾天,中介突然打電話給她說:按照最新的規(guī)定,如果境外人在國內(nèi)沒有長期的工作合同,便沒有資格買房。青青像被敲了一悶棒。她打電話給彼得的老板蘭秀,想請她幫忙給自己做一個合同。蘭秀說目前幫不上忙,不想給自己的小公司惹麻煩。最后她請求青青對彼得徹底放手。青青冷笑了一下說:“好,一切如你所愿?!?/p>
青青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她看見一家叫“柔克族”的西餐廳,進去要了一杯咖啡,面無表情地喝著。認識彼得那年,青青才十八歲。萬圣節(jié)那天,他帶她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彼得給她帶了一套巫婆的服裝,還細心地給她裝上了尖長的紫色指甲。青青到洗手間看了一下自己的造型,忍不住笑了。他們在飛快的舞步中把一個有魔幻感的夜打發(fā)了。彼得送她回宿舍,在她的面頰上吻了很久。在她過二十歲生日那天,彼得送了她一套披頭士的碟片,裝飾紙上,寫滿了愛。那字,好像是用墨筆寫出來的,在她眼前飄著。淋了一陣雨,就化成黑色的小水珠了。
青青的表情木然,雙眼噙淚。她明白:緣分是個推不走也拉不住的東西。喝完咖啡后,她付了賬單,一個人在街上走,直到精疲力竭,便叫了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里,她說去松江兜風,想感覺一下那里的風水。
老張?zhí)稍诖采希X得買房子的事讓他心煩。他很想買把小榔頭,對著腦袋砸下去,看看里面還有多少活著的細胞。他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年。他有點后悔讓小周進門了。他服了一粒舒樂安定。
天快亮的時候,客廳的電話響了。小周跳起來接聽,然后把一半神經(jīng)被安眠藥壓抑著的老張拖了起來,說青青來電話了。老張穿著睡衣和拖鞋,坐到沙發(fā)上聽電話。
青青說:“你聽著,房子的投資,我決定跟小周各出一半,名字寫你們兩人的。不過,請你立個遺囑,把我寫成你那一半房產(chǎn)的唯一繼承人,你同意嗎?”
老張的腦子被“遺囑”兩個字激惱了,電話筒脾氣很壞地跳到地上,他顧不上去撿。
老張跟小周嘀咕:“女兒已經(jīng)在等我死了,要我寫遺囑?,F(xiàn)在的人怎么是這個樣子?”
小周道:“我求你快點去辦,不然,青青改了主意,計劃又泡湯了?!?/p>
“那是你的計劃。我覺得住這里很好?!崩蠌埛薹薜卣f。
小周說:“現(xiàn)在大家買房子就是為了防老,孩子大都是靠不牢的。我知道你忌諱寫遺囑,但你也要為青青的將來想想?!?/p>
老張還是坐在沙發(fā)上生氣。小周用手指撥弄他的頭發(fā):“求你啦!住進去后你就會享福的,房子家務(wù)都是我來做,你又可以每天看到多多,多好?”
多多的名字像是軟化劑。老張心一軟,就給青青打了電話。
青青一邊給多多洗澡,一邊給他朗誦童話故事。她對老張突如其來的“騷擾”有點反感,說:“那就這么定了。你到時候跟我去律師那里簽個字就行?!?/p>
老張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突然把頭頂上的一堆頭皮屑抖落到地上,說:“做人真沒意思。我現(xiàn)在就來寫遺囑?!?/p>
小周拿來抹布,蹲在地上,把頭皮屑擦干凈了。
“其實你們在心底里希望我早點死?!崩蠌垙难揽p里擠出了一句話。
小周說:“天地良心,我要你活得越長越好?,F(xiàn)在我們合買了房子,關(guān)系又進了一步。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p>
老張咽下一口氣,說:“好吧。我們把你的段子再練練。北京我就不陪你去了?!?/p>
小周問:“你不去為我壓壓陣?”
老張說:“我老了,經(jīng)常要大便小便的,不便再上電視。在電視上看你,可能別有一番味道?!崩蠌堈f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了北京的朋友,他們答應(yīng)照顧一下。小周聽了,細眉毛上揚了一下。
老張說:“我再教你唱孟小冬的《洪羊洞》。第一段唱得幾乎完美,到了第二段,你的力度不夠。我唱給你聽。”
老張坐在桌子邊上,喝口茶,潤潤嗓子,一手拍著桌子,一邊唱:“猛抬頭又只見年邁爹尊。曾記得兩狼山父把忠盡,哪有個人死后又能復生。我本當下位去將父拜定……”
他說:“‘猛’這個字要唱得半清半濁。唱功的高低,往往就體現(xiàn)在這種小地方。還有,要用腦后音,方能體現(xiàn)出陽剛之氣?!?/p>
小周說:“這段最難。譜子我熟透了,但就是唱不出你的那種味道?!?/p>
老張道:“唉,音樂不只是在譜子里,還在你的心里。你把劇本前前后后給我再讀一遍。”
小周上電視的那天,脖子僵硬,臉上皮膚繃得緊,眼睛瞪得大,鼻峰鼓鼓的,很有點英雄男兒的氣勢。雖然她的嗓音沒有完全發(fā)揮出來,但孟小冬的腔調(diào)她模仿得很地道,進了前五名。作為指導老師,老張的名字也在屏幕上出現(xiàn)了幾秒鐘。在那幾秒鐘里,他的激情復活了。
周日的下午,青青和鐘導演在租用的排練房里談可能的合作。青青打量著導演,他的下巴多了一縷胡須。他的下巴長得弱,這撮胡子改進了他的形象。青青喝著導演煮的濃縮咖啡,把自己那雙不大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左臉的嘴角擠出一個假酒窩。這是她拍那部電視劇時練出來的。
鐘導演一邊捻著胡須,一邊聊劇本。他說自己正在考慮讓青青演女一號。
青青問:“為什么?我上次的表現(xiàn)很普通啊?!?/p>
鐘導演瞇著眼睛說:“我看你臉部的小表情豐富,悟性強,演戲的潛力大。這個劇是古裝,又是玩穿越的,你很合適?!?/p>
仔細想了一陣,青青覺得自己應(yīng)該接戲,便答應(yīng)了鐘導演。
青青坐動車回到蘇州,打了電話給彼得,問他能不能在她拍新戲期間多去照顧多多。
他說:“行。你在電視上剛剛冒了個頭,要連著拍幾個才好。”
青青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你還好嗎?”
他說:“好的。我開始辦理綠卡了,沒想到過程很復雜?!?/p>
“那就,祝福你了。”她掛了電話。
青青獨自在街上走,迎面望見城市邊緣的路燈,有幾盞燈好像離天空很近。蘇州的夜雖然也是光色溶溶,比起上海的還是黯然些。她的心很亂。彼得已經(jīng)從她的心里逃了出去。到底是中國綠卡的誘惑,還是神對他們命運的安排?她幽幽地抽泣起來。
小周從北京回來了,眉梢上沾滿喜氣。她帶來了老張喜歡的山楂糕,說是上飛機前店里剛剛做出來的。老張從小喜歡吃山楂糕,午飯前,他就吃掉了一大塊。小周感覺到他像孩子般的興奮,便問他為什么。老張說:“你這么給我掙面子,我能不高興?”
晚上,小周精心炮制了一鍋雞湯,炒了一個素什錦和一盤花生米。老張連喝三碗雞湯,又大口吃了半碗菜,連說好吃。
“你的胃口比我好啊。”小周說。
老張拍拍她的臉說:“你走了三天,我心里空蕩蕩的?!?/p>
她說:“你以前老說自己孤獨慣了,好像巴不得我常常出去呢?!?/p>
老張說:“你很會撒嬌嘛!”
小周拿出了青青帶來的藍精靈。他和小周坐在一起,在燈下打量著那顆藍精靈。老張覺得那是一顆藍寶石在發(fā)光。
小周說:“那是從美國帶來的,不會是假貨。”
老張讓小周去拿了杯溫開水,把藥丸吞了下去,他緊張地問:“可以開始了嗎?”
小周說:“這種藥,至少要一小時才會起作用?!?/p>
老張感到意外:“要這么久?。俊?/p>
小周說:“別緊張。你老說自己廢了,我偏不相信?!?/p>
“你說這話是為了讓我開心吧?不過,我好像真的有感覺了?!?/p>
黑夜把臥室的窗戶關(guān)了個嚴嚴實實。小周在暗淡的燈光下,像一條小毯子般的,輕輕蓋到老張那魁梧的軀殼上。
“小周,我們試試吧?!崩蠌堄幸环N重登戲臺的感覺。
“你拉著我的手,想著要殺了我。”小周輕輕地說了一句。老張決定要百分之百地服從她。
小周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讓老張擔憂,問她是不是身體不適?她搖頭,隨后發(fā)出一連串的尖叫。這個藍精靈,真他媽的靈。他的欲望竟也像無軌電車那樣地剎不住。老張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慢慢地,老張趴下了,臉色蒼白,身體滲出大汗。小周坐了起來,連忙拿枕巾給他擦汗,柔聲說:“你先歇歇吧。不要搞出病來?!?/p>
老張說:“你要的不就是這種感覺?我反正是半條命了,不在乎了。”他試著坐起來,卻坐不住,悠悠地倒在床上了。他閉上了眼睛。
“張老師,張寶坤!”小周在他耳邊大聲疾呼:“醒醒,不要嚇唬我!”
她猛烈地撼動他的身體。老張沒有反應(yīng)。
小周跪在床邊叫:“你醒醒?。∏笄竽?!”她哭了幾分鐘,終于想到要給醫(yī)院打電話。十幾分鐘后,醫(yī)院的救護車到了。半輪月亮懸在空中,用陰沉的目光審視著車里車外的男女。
老張又住進原來的病房,還是謝醫(yī)生當班。他和小周談了幾句,便推測老張是因為性交過度而誘發(fā)了腦血栓。青青趕到醫(yī)院,老張看見她,只是動了動右面的手臂。青青哭得像要昏過去。一旁的小周緊緊抓著她的肩膀。青青推開了她,在父親的身邊蹲了下來,默默祈禱著。
小周在病房里做著一些照料老張的事。平日她那股快手快腳的神氣不見了。她的心頭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老張吃那顆藥丸前,小周已經(jīng)拆了一顆,放到她煮的大補雞湯里了。老張后來又吃了一顆,她沒攔著。她想找青青傾訴,但又怕她會找自己的麻煩。
青青咨詢了醫(yī)生。謝醫(yī)生說,這種一時性的昏厥在老夫少妻里發(fā)生蠻多,還有因此過世的,叫做“馬上風”。青青想,小周外表精瘦,但走起路來一陣風似的,父親真是自不量力。她決心跟小周談一談。
小周跟青青說話的時候,眼睛里帶點驚慌。青青的目光是嚴肅的,她問:“你們那天做事過頭了,所以導致了他的中風,對嗎?”
小周承認自己一時控制不住,傷了她的父親,請她原諒。
青青說:“我理解你的需求?!?/p>
小周說:“我被老公冷落了很久,所以欲望強。從北京回來,不知道怎么了,腦子里總想著要?!?/p>
青青的口氣變軟了:“也許我不該把藍精靈帶回來。說起來我也昏了頭?!?/p>
小周這才松了口氣,抱住青青說:“我才是昏了頭?!?/p>
青青問:“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倒霉?”
小周說:“有一點,但更多是擔心。我會每天在醫(yī)院里看護他的,你放心?!?/p>
青青說:“我天天在求上帝,幫爸爸躲過這一關(guān)。我馬上要開始拍新戲了,這里拜托你了?!?/p>
彼得和青青在醫(yī)院門口的永和豆?jié){店見了面。青青說:“上次沒說出口,今天說。我們現(xiàn)在徹底分手吧?!?/p>
彼得問她是不是有了新的愛情,青青使勁把額前的頭發(fā)往后推,說:“不是有了新的愛情,是想做點踏實的事情。你和她的事情大概差不多了吧?”
“我就是想讓蘭秀開心點,愛情是談不上的。”彼得說。
“那我們就不要聯(lián)系了,除非是有關(guān)多多的事。他跟著我,你隨時可以來看他。”青青說。
彼得點點頭。
青青說:“順便恭喜一下,看到你在地鐵站的內(nèi)褲廣告了,起點不低啊?!?/p>
彼得笑著說:“起點這個說法有意思?!?/p>
黃梅天到了,青青的戲要開拍了。她去看父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常常皺著眉頭,嘴里發(fā)出“嘟嘟”的聲音,像是返老還童了。青青明白他想看多多。她找到三三娘的家,求她照顧多多。她一口答應(yīng)。她對青青說:“我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了童童。我?guī)Ш⒆邮怯薪?jīng)驗的。”
老張在看到多多時,臉上才露出笑容。他的頭漸漸可以移動了,還能握住多多的手。
青青的電視劇一殺青,馬上去接多多。多多的臉蛋胖了一圈,眼眉帶點女孩的味道。當多多看見青青的時候,對她說:“姆媽,你好。”青青一把抱住了他,叫道:“小胖子一個啊?!?/p>
三三娘說:“這孩子還是留給我吧,你繼續(xù)忙重要的事情?!?/p>
青青說:“阿姨。我知道你特別疼多多。不過,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有點抱怨我呢。我怕他以后都不知道我是他媽,還是讓我自己帶他吧。我要回美國,休息一陣子?!?/p>
三三娘說:“好吧,那我不勉強了。不過,有一件事情,是關(guān)于你父母的,我要跟你講一下。你爸爸也是最近才知道真相的?!?/p>
兩個月后,老張可以坐起來,說些輕松的閑話了。他看小周的眼神有幾分拘謹。小周也常回避他直射過來的目光,然后怕兮兮地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出院前,他們討論了回哪個家的問題。老張請來了三三娘,想聽聽她的想法。她力主老張搬到松江。“我們當初可是說好的,不然我一個孤老太婆守祠堂,很沒勁的?!彼龑χ蠌埲鰦?。
老張說:“我說過要給你唱戲,就不能食言?!比镄Φ煤荛_心。
小周找來了身高一米八三的兒子,把老張搬進了車里,然后把他從車里扶進了花園洋房。小周托人把房子的一樓簡單裝修了一下,把辦公室改裝成了臥室。他們把原來那張大床也搬了過來。老張睡到那張床上,說:“舒服啊。總算有了自己的家?!毙≈苓@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小周給他煮了清雞湯,老張一口也沒碰。小周倚在床邊,淚光閃閃。老張是最看不得女人的眼淚的。他說:“小周,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不過,我不想喝雞湯。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住在一起,但我不能滿足你那方面的要求了。你如果不能接受,就不要勉強?!?/p>
她說:“寶坤,我對你的情不變,會好好照顧你。不過,等你恢復了,繼續(xù)教我唱戲,好嗎?”
老張說:“只要我還能說話,就一定會教你唱戲。”
小周把自己的手放進老張的手心里:“說起來有點奇怪的。我看見你生病,開始有點怕,可是現(xiàn)在,又覺得這樣守著一個男人過,也挺好,心里也踏實。你好好養(yǎng)著,以后我們每天吃素,聊天,再叫上三三她媽。這樣行嗎?”
老張,摸著她的手指,感受著她手指上那層薄薄的脂肪層。一種久遠的暖,灑進他的心房:“你也不要老守著我,常出去玩玩,傳點八卦給我聽,不然我會很悶的?!?/p>
小周說:“好的。我這幾個月蒼老了不少,真該去做做美容了?!?/p>
老張說:“你去滋潤一下吧?!?/p>
小周心里松了一口氣,開著車去她的米蘭美容店了。
三三娘看見小周的車子開走了,便來敲老張的房門。三三娘端來一個水果盤,里面放著分好的橘子、香蕉、柚子、西瓜,還有哈密瓜。老張對三三娘說:“你想得真周到,可惜多多不在。我很想他。青青不懂事。其實,那孩子放在你那里有什么不好?”
三三娘說:“三三也一樣,就是不肯把孩子送回來。不過青青運氣好,她的連續(xù)劇廣告已經(jīng)上網(wǎng)了。我看見她和那個美國男友的往事,還有他們接吻的動作?!?/p>
老張氣得彈眼落睛:“這是哪個混蛋寫的?我要對他們進行法律起訴?!?/p>
三三娘說:“不要生氣,那些八卦大概會讓電視劇紅起來。我相信她會回來的?!?/p>
老張覺得此話有理。他說:“關(guān)于小周的事情,我想請教你一下。不怕你笑話,這次我可真是死里逃生?!?/p>
她笑著問:“以后你打算怎么辦?”
老張說:“我還想多活幾年。我們在一起過得吃力,但我不能叫她走。她的人品不錯,房子的一半還是她的?!?/p>
三三娘說:“既然進了門,你不要想著趕人家走。她在這方面有要求是正常的。朝好的方面想,她的年齡也不小了。說不定,再過幾年,她的那點欲望可能自然就低了。”
老張托著下巴,笑瞇瞇地說:“那我就求青青的那個上帝,讓她早點進入更年期。不過,話說回來,我還蠻喜歡她那股勁道的?!?/p>
兩人發(fā)出一陣大笑。笑聲傳到窗外,音樂般地飄搖在小區(qū)的上空,把天邊的月亮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