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評論家李楠的新作《影響:中國當代攝影精神交往錄》(下稱《影響》)出版,囑我為此書寫篇評論,我很惶恐。盡管十幾年來對大陸的攝影文化時有接觸,作為來自臺灣的評論者,我總覺得自己理解得遠不夠深入和周全,如何能議論一份認真優(yōu)異的攝影訪談與評論書寫。禁不起作者的熱誠敦促,我只好勉力為之,在閱讀之中邊學邊論,以稍微反饋李楠對中國當代攝影文化所做的這項貢獻。
《影響》集結(jié)了李楠對21位多已成名甚至相當重要的當代攝影家的訪談,以及她對每一位攝影家的短評文字。此書副標題是“中國當代攝影精神交往錄”,但所選擇訪談的攝影家,則大多屬于新聞或紀實攝影領域的創(chuàng)作者,與來自新聞傳播的訓練或工作背景,這可能與李楠自己熟悉的學術訓練和專業(yè)領域有關;當然,他們之中也有人曾經(jīng)或者同時進行非傳統(tǒng)紀實手法的創(chuàng)作。另外也有幾位攝影家的背景與創(chuàng)作方向,是觀念攝影或其他藝術取向的創(chuàng)作。若對照海杰的《表態(tài):與十四位中國當代攝影藝術家對話》(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3),后者則是選擇了相對年輕一代的、從不同藝術手法的攝影創(chuàng)作者。這兩份今年出版的訪談文字,剛好互補了、也一起豐富了中國當代攝影家和攝影文化的面貌。
雖然《影響》的訪談和評論,比較集中于中國當代攝影里偏向紀實攝影的創(chuàng)作面向,它所展示的訪談對象,層次還是相當豐富的。我們可以看到開拓了中國具有真正紀實攝影意義的重要實踐者、“陜西群體”之一的胡武功,以及約略在同一時期的重要攝影家賀延光、劉香成。他們的實踐,多少鼓勵了略晚一些的張新民、于德水、姜健、楊延康,以及再晚一個時段的袁冬平、余海波、史國瑞、區(qū)志航等,以及創(chuàng)作和理論俱優(yōu)的孫京濤、顏長江。我們也同時看到了幾位“70后”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理念,例如馬良、路濘、丘、寧舟浩等幾位。
李楠安排這些不同時期攝影家出現(xiàn)在書中的方式,是饒富意味的。她既不按照攝影家們的年齡輩份羅列,也不以其知名度或“重要性”排序,而是將這21位攝影家混編在書中,讓排序看不出一個固定的邏輯。它所可能暗示的訊息,我以為非常之好:不同世代的攝影家,對豐富中國攝影的集體貢獻,意義或作用應該一視同仁,不需區(qū)分先后高下。事實上,以華人文化動輒喜歡論資排輩的威權/父權性格,也許正是李楠這位女性評論者想要避免、甚至順手改造的事情。盡管這個細節(jié)看起來像是一件小事,我卻認為它至關重要:權力或魔鬼,都展現(xiàn)或隱藏在日常生活與文化行為的細節(jié)里;若我們不開始在因循積習的生活和文化細節(jié)上,決心實踐、堅持不一樣的態(tài)度,那么民主與平等將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或空話,永遠不會到來。
不同時期的攝影家,雖然多屬紀實攝影的專業(yè)背景,但他們各自在創(chuàng)作上的發(fā)展軌跡和使用的敘事手法,則各不相同。有些人對古典風格的紀實攝影及其涉及的題材始終貫徹;有些人從新聞紀實風格一度轉(zhuǎn)向觀念攝影,又回歸紀實和當代性的重新反思與實踐上,如余海波和孫京濤;有些人則一開始就擺脫了紀實的概念,或者很快地從紀實轉(zhuǎn)到新紀實或觀念等其他的敘事手法上,以詮釋現(xiàn)實或?qū)徱曌约骸?/p>
他們各自看待攝影與社會、藝術、自身的關系,因此也很不一樣。當胡武功、賀延光、張新民等資深攝影家,堅持著攝影的人道關懷和社會責任時,新世代的攝影家如路濘或丘,通過李楠的追問,發(fā)現(xiàn)他們更希望觀看自己的日常經(jīng)驗或個人記憶。路濘出生于陜西,是“陜西群體”的代表人物侯登科的學生,但他坦承自己并不想追求什么使命感或社會責任,寧可先關注個體,或者套用李楠的話,從世界中“隔離自己”。丘也誠實地表述自己喜歡“夢境化”地看生活周遭,或從中追索記憶。前輩的社會責任感固然可敬,新世代面對攝影創(chuàng)作看似虛無的態(tài)度,也值得珍惜,并認真以待—如果現(xiàn)實世界里宣稱的意義實為虛假、不斷崩解、令人沮喪時,或許先深刻地虛無,但至少對自己真正誠實,據(jù)以抵抗、拒絕加入那個巨大的偽善現(xiàn)實,可以是一個重新找回救贖、探尋意義的必要過程。
集結(jié)了世代與面向不同的個案訪談和短評,《影響》也就從這些“精神交往錄”里,一定程度地拼貼了一個有代表性的中國當代紀實攝影發(fā)展的歷史面貌。然而,這個歷史面貌的特色,不僅止于客觀的紀錄或陳述,更多的是訪談者/評論者突出的提問能力與方式。作為年輕的女性攝影評論家,李楠其人溫婉儒雅,其評論和提問卻是銳不可當,冷靜明快,一針見血。她對攝影和社會,有著清楚的問題意識,遂常帶著明確的評論意見向攝影家們提問,逼著創(chuàng)作者通過跟她的對話與挑戰(zhàn),重新思考、梳理自己的創(chuàng)作。訪談的提問并無必然合適的方法,這樣的提問容或失之主觀,也許限縮了對話范圍,但它可以刺激思想上的交鋒。因此評論家鮑昆說,李楠這本優(yōu)秀的訪談是智慧的、好看的。
李楠在此書開宗明義地說,“攝影的問題,不僅是如何面對世界,更是如何回歸自身—攝影,最終是解決自己的問題。”此語極為凝練,或可如是理解:一方面,攝影者再現(xiàn)或議論世界時,其實常常同時是在解決自己的問題;換一個角度說,攝影者若不梳理自身的問題,恐難以深刻地面對和詮釋世界。我曾推崇李楠的訪談和評論是“見樹亦見林”,而且她要以直指問題的探索方式,先凸顯一棵樹的重要價值,也許這是她冷靜復熱切地投入與攝影家們對話、解剖其創(chuàng)作細節(jié)的原因。而大陸攝影家以文字語言迎對尖銳提問的思辯與陳述能力之強,也令我非常佩服。我認為這也是臺灣攝影家特別需要學習和加強的地方。
影像和文字,都是制造話語的有力媒介?!队绊憽肥且槐旧a(chǎn)文字話語的著作,而生產(chǎn)話語,同時也就創(chuàng)造了權力。楊小彥教授為此書的推薦語非常精彩:“攝影家通過鏡頭觀察把世界變成意義,李楠則通過與攝影家的對話,通過她對攝影的內(nèi)心體認,把攝影的意義重新變成世界,然后交給了讀者?!痹u論與訪談文字將攝影重新變成世界,這句話寓意豐富,或可有三層理解。首先,它是對作者訪談與評論的肯定。對話文字與評論作為再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片新的、有思辯內(nèi)涵的意義世界。其次,攝影的訪談和評論語言具有建構(gòu)另一個意義世界的本質(zhì)。當然,任何藝術形式的評論和詮釋,都有類似的問題,但也許攝影尤為嚴重,此乃因攝影是在現(xiàn)實與符號、表象與真相之間特別糾纏不清的一種藝術。最后,這句話可視為對評論者/訪談者的一種提醒。當我們將攝影的意義,以文字話語建構(gòu)成為一個新的意義世界時,意義是被深化或者被窄化了?又,話語權力的收放,該如何拿捏?
這些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但又是攝影評論者無法回避的問題。至少這樣的問題經(jīng)常縈繞著我的評論書寫,且盡管有如是的意識,我依然常犯急切、武斷地建構(gòu)意義世界的毛病。固然,評論而不指出意義,那么根本不必進行評論工作,這是常識;然而踩在哪一條線或采取怎樣的一種自我約束方式,才能使意義的指明不同時成為意義的專斷?這大概是評論工作者的恒常挑戰(zhàn),也是我們得時刻自省的問題。
作為年輕一代的女性評論家,李楠在以男性為大多數(shù)的評論生態(tài)和某種“競技文化”里,已經(jīng)建立起一個專業(yè)而銳利的口碑,這是罕見的資質(zhì)與努力的成果。而無論男性或女性評論工作者,如何在建立了專業(yè)權威之后,避免不自覺地成為一方威權,則是同為攝影評論者的我們,需要自我期許和提醒的事。李楠每天要面對的,是一個男性話語霸權和政治角力的世界,如何只是以“競技邏輯”作為贏得男性社會認可、站穩(wěn)專業(yè)形象的策略,而不至于落入最后復制了這個邏輯,也許會是李楠的一個更為有趣的挑戰(zhàn)。以她的聰明和反省力,我相信她能夠充分迎對這些。因此,閱讀《影響》并從中獲得啟迪與省思之際,李楠未來的攝影評論書寫,讓我抱持著更大的好奇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