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電影攝影師李屏賓曾帶著母親去領(lǐng)獎,致辭的時候他說:“我媽從來都搞不清楚我在做什么,但是今天,她來了……”
終于有一次,我也可以讓父母了解我做的事情,我要帶著爸媽去看我做的展覽。
《故鄉(xiāng)書》這個展覽多少也和父親有關(guān)。2007年,我和他一起回寧夏同心——我的出生地,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老爸突然變得生龍活虎,這一路對他而言,到處都是舊的記憶和新的現(xiàn)狀雜糅在一起的現(xiàn)實,他需要辨認,并不斷有欣喜的發(fā)現(xiàn)——變了,亦或是沒有變。我們一起尋訪他當年的同事、好友,見了面都是一陣唏噓。唯一沒找到的是我的保姆麥麥,問了好多人,都是搖搖頭。
與父親一起去他當年工作的喊叫水鄉(xiāng),在郵局門口,老爸讓我給他拍照留念,正是這里,牽動每個下鄉(xiāng)青年的神經(jīng)。四處頗為寂寥,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遷到條件較好的縣城,剩下的是貧苦戶和不愿離開的人。
和父親的熱情相對,我卻如同一個旁觀者,冷靜,XuBPTi3WtuclANTwhF7PTA==甚至有些無動于衷。一絲記憶都沒有,一切都太陌生。6歲離開這里,將近30年,這是我第一次回來?!澳闶悄睦锏娜耍俊薄拔页錾趯幭?,故鄉(xiāng)在陜西,成長在天津,落戶于北京?!边@些地名已經(jīng)變成一個個的符號,為了好生活而不斷地遷徙和離開,讓我最終把自己的故鄉(xiāng)遺失。
父親的故鄉(xiāng)也在消逝,我們的老家——陜西閻良渠灣村,2010年8月29日,老宅全部搬空,三叔從老屋里搬回六塊老青磚作紀念,這個千年的村落就這么給夷平了,在此之上將是城市的新區(qū)。老爸寫了一篇文章叫做《渠灣涅磐》,他說:“也許將來還有‘渠灣新村’,‘渠灣小區(qū)’,‘渠灣路’等名稱繼續(xù)存在,但那些都是城市的符號,與那今天我借你一升面,明天你送我一碗醋的渠灣沒有一絲相干,與雞飛槐樹上,狗臥大門旁的渠灣更是相去甚遠?!?/p>
正因為這個原因,這是第一次,我有點兒迫切地想和父母分享我做的展覽。《故鄉(xiāng)書》來自我發(fā)起的“還鄉(xiāng)計劃”,請春節(jié)回家的人們拍攝他們的故鄉(xiāng)。為了讓照片的表達深入下去,并且在一個更為明確的語境中呈現(xiàn),去年我請大家拍攝一份故鄉(xiāng)檔案,今年則是做一本手工書。最終提交上來的這十幾本書又被我搬到墻面上。
老爸是從家里書房給我拽出來看展的,他每天躲在里面鼓搗文章。近兩年,每次回老家,他總會帶回一堆資料,祖上的墓志銘被他拓下來,抄寫并翻譯成白話文,還到快印店把這些東西裝訂成冊。
《故鄉(xiāng)書》這個展覽,唯一觸動父親的是一位攝影師拍攝的家族故事,其中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作者家族全體成員的手寫簽名。父親和母親說,他回去也要弄一個。
說是“唯一觸動”,是因為穿越各個展廳,老爸一直都興致索然,似乎找不到一點兒共鳴。最后,他坐在展廳的椅子上,很失望地對我說:“一看你做展覽就沒有經(jīng)驗……”善于察言觀色的小妹趕緊走到我旁邊小聲說:“老爸就是這么挑剔,你別在意?!钡€在繼續(xù)說:“墻上的字太小了,每個人故鄉(xiāng)的名字應(yīng)該寫大一些……”這讓我終于忍不住爭辯起來。
我想象中的,老爸問東問西與我討論故鄉(xiāng)話題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后來,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他被我送走。
獨自呆在展廳里,我為自己的發(fā)火感到抱歉,但更的是傷心。如果不能討老爸的歡心,展覽根本就算不上成功。我有些埋怨他依然是文字思維;我還認為他對我向來太苛刻,但老爸卻也讓我對這個展覽的沾沾自喜開始褪去,是不是這種隔岸觀火讓我對故鄉(xiāng)這個話題的詮釋還是有那么一點兒強說愁?
仿佛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回到家里,我躺在沙發(fā)上,昏昏睡去,懵懂中,卻突然記起,父親前兩天才剛剛對我說,他又看了一遍我們上次回寧夏同心時拍的照片,他說,那些照片我拍得太好了。
想到這句話,我禁不住鼻子酸酸地想流淚。這個展覽,這些照片里,沒有我的故鄉(xiāng)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