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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朋友

2013-12-29 00:00:00王璞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3期

有一次我乘巴士經(jīng)過元朗,路邊有座房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是乳黃色的,帶一個弧形的陽臺。屋頂有線條優(yōu)美的遮陽板,整座房子的樣式使人想起地產(chǎn)廣告里常用到的那個詞匯:歐陸風(fēng)格。然而,說不上是這房子的哪個部分,在這一剎那引起我另一種更加強(qiáng)烈的感覺:這一定是座長年租不出去的房子,就像一名年華漸逝的棄婦,你不用和她搭話,只憑她渾身所散發(fā)出來的那股空曠感,便一望而知其身份處境。那時,我便想到了“視感”這個詞。

為了證實(shí)我的感覺,我后來真的去了那房子一次。果不其然,它是一座帶點(diǎn)神秘意味的房子,內(nèi)部裝修得非常之好,還帶部分家具和電器,卻一直無人問津。隔鄰那家人的老太太告訴我:“你聞到?jīng)]有?那屋子里有一股怪味,大家都說,是那個死在那房子的鬼佬留下的氣味。到這房子里走過了一圈的人都再不回頭,所以掛牌一年了都租不出?!?/p>

以上我這番話的意思是,如果光憑一個人電話的多少來判斷他朋友的多少,實(shí)在是淺薄之見。我常冷眼觀察和我女兒來來往往的那班“朋友”。不錯,他(她)們倒是互相之間常打電話,往往一打就是數(shù)十分鐘,光是約定一個會面地點(diǎn)就要花去一二十分鐘時間,然后,他們就搶著說自己的事。我曾統(tǒng)計過,我女兒曾把一件事不厭其煩地向十二個人述說,到了后來,我忍不住就勸她使用錄音機(jī)。當(dāng)然,她勃然大怒,從此就不再用家中固定電話而用手機(jī)。我聽不見她說什么了,我也不想聽,我知道其內(nèi)容就像邪教教主派售給信徒們的藥一樣,吃之不會死,不吃更健康。

到了節(jié)假日,這些所謂的朋友就相約出門吃飯或聚會。這種聚會偶爾也會蔓延到我家來,所以我熟知其程序。無非是各人提上一份禮物(大多是存之無用棄之可惜的轉(zhuǎn)贈品),在差不多的時間抵達(dá)。然后坐下來看電視聽音樂,吃著零食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如果是第一次上門,就把房子巡視一遍,口中嘖嘖稱贊,心里暗自將它與自己的房子比較,如若比自己房子差,就面露得色;如若比自己房子好,就悻悻然。這一套程序我太熟悉了。

說句良心話,女兒那些朋友也不是完全漠視我的存在,相信女兒不管和我有多大的矛盾,就算她心中已把我視為老妖怪,也會在朋友面前對我作隱惡揚(yáng)善的宣講。所以,他們一定知道這房子的主人是我。到了吃飯時,他們之中就會有人來敲我的房門請我出去“熱鬧一下”。我一般都以身體不佳為由謝絕,實(shí)際上,是我不想恭聽他們飯桌上的那些陳腔濫調(diào)。我聽夠了!無非是把菜肴議論一通,就古今中外、東南西北的菜肴發(fā)表各人高見,接著就議論時局或是時裝——男客多就討論經(jīng)濟(jì)政治問題,女客多就交流時裝美容情報。然后,若酒菜還沒完,就把報紙雜志上的趣聞或是道聽途說的奇談怪事搬來講講。總而言之,全部都是廢話。有一次過了四小時他們的聚宴還沒散,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就把房門打開一條縫,聽聽他們到底有什么事談得這么投入,你猜我聽到了什么?原來他們正就一只此時出現(xiàn)在飯廳的蚊子是自己飛上來的還是乘電梯上來的,展開激辯!

不過,就是聽到女兒冷酷地對我下了那么一個斷語之時,我也沒把我對她朋友的以上觀感向她表露。何必呢,既然我們還住在一起,搞成勢如水火誰都不好受。再說,回想當(dāng)初,我不是也經(jīng)過類似女兒的這番交友階段嗎?不過,當(dāng)年我那些朋友的素質(zhì),無論從外貌氣質(zhì)來看,還是從道德情操來論,都比現(xiàn)如今她這幫朋友高出一籌。

然而,那又怎樣呢?一切都如一套早已設(shè)定好的游戲程序一樣,老掉牙了。這套游戲我們大家兒時都玩過。不久前,我在電視上竟然看到一些衣著鮮艷的兒童仍在玩它,他們口中唱的,竟然還是我們五十年前唱的那首兒歌,只是歌詞有些變動——變得更加荒誕無稽。

奇怪的是,就連在無眠的長夜,我都不會夢見往日那些朋友。萬籟俱寂的黑暗中,我看到的盡是我自己在不同年代的不同身影,從女孩到少女到少婦到中年然后進(jìn)入老年,無論背景如何改變,我都只看見我自己,凸現(xiàn)在一片蒙眬中。這令我十分悲哀,難道我真如女兒所言,是一個極度自我的人嗎?當(dāng)女兒第N次地說出了那句冷酷的評判,我忍不住走去儲物間,打開那只壓在最底層的小皮箱,翻出一本通迅錄。

這是一本六十四開的橫格小本,20世紀(jì)60年代初期,這種布封面的橫格小本在內(nèi)地十分流行,女孩子們喜歡買來作日記本,既不失典雅又易于收藏。不過,當(dāng)我手握著這個小本子的時候,就清楚地記起,將它買來送給我的是個男孩,他的名字叫陳小明。他和我年紀(jì)相若,當(dāng)時都是十一歲,都上小學(xué)五年級。確切地說,我們是同學(xué),不過不同班。有一天,天氣熱得要命,我們卻瘋了似的在烈日下朝一幫跑來跑去的人喊“加油”,那大概是在開運(yùn)動會吧?后來我實(shí)在受不了,便悄悄逃到一處陰涼地方,拿條手絹?zhàn)魃茸用蜕龋驮谶@時,這男孩從天而降似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遞給我這個本子,然后就一言不發(fā)地消失了。

本子的第一頁原來是寫有贈言之類的文字的,后來被我撕掉了。不過,由于那文字蠻有時代特色的,所以我至今仍然記得十分清楚,一共兩行,其格式如下:

讓我們并肩前進(jìn)在

通往共產(chǎn)主義明天的大道上!

下面署上了他姓名的漢語拼音縮寫,以及日期。在這之前,我和他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在校園里偶爾見到。我完全有理由把這本子還給他,冷冷說一句:“喂!你給錯人了吧?”或仿效中隊長周桂英,把收到的男孩禮物上交老師。但我沒那么做,是那淡藍(lán)色的封面制止了我嗎?藍(lán)色,一度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歲月已經(jīng)把那當(dāng)初令我動心的美麗色彩磨損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是淡淡的灰白,有如那酷暑中用手絹扇來的一抹輕風(fēng)。

哦!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我心中那一念之想是:不管陳小明有意還是無意,他送這樣一個本子給我,的確投了我之所好,這就難能可貴。我那時上的小學(xué),是一所下九流的小學(xué),位于本城最差勁的街區(qū)。我是中途從北京轉(zhuǎn)學(xué)來的,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我插進(jìn)了這所最爛學(xué)校的最爛班。這班上集了附近街道底層居民子女之大成,吵罵打斗現(xiàn)象無日無之,可謂三天一小戰(zhàn),五天一大戰(zhàn),每逢發(fā)生大戰(zhàn),班主任,那位年老女教師的處理方法就是把雙方都趕出校門了事?!皾L出去!”她言簡意賅地道。

這位老教師也有她獨(dú)特的一套上課方法,如今回想起來,那方法絕對符合民主自由的原則。在我被她教的兩年內(nèi),只見她永遠(yuǎn)盤踞在講臺上那張大桌子后面,以慢悠悠的聲調(diào)念出要我們做的習(xí)題頁碼和題號。念完了,她就埋頭做她自己的事。每一小組(全班分為四小組)第一位做完者獲得由女教師親自批改作業(yè)的榮幸,并獲得批改該小組全體同學(xué)作業(yè)的權(quán)利。

如此這般,我們教室永遠(yuǎn)熙熙攘攘像個集貿(mào)市場,里面進(jìn)行的活動也類似集貿(mào)市場里的活動。這些賣大餅、賣米粉、賣家制泡菜的小販以及臨時工的子女們,在這位女教師的英明政策引導(dǎo)下,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自由貿(mào)易的規(guī)則,并發(fā)明了我們獨(dú)特的實(shí)物貨幣。那時我們的計分采用百分制,這種計算方法遠(yuǎn)比五分制適用于集市貿(mào)易,因?yàn)槎嗔擞憙r還價的伸縮余地,讓大家都興奮、緊張、焦灼地投入到這場與其說是學(xué)習(xí),不如說是商務(wù)的活動之中:

“加五分!一塊刀豆。”

“一個紅薯,加十分?!?/p>

“再加一分,這個橡皮筋就是你的了!”

這是同學(xué)與那批改作業(yè)者在討價還價。必須說明,我們的老教師是半聾的,不用擔(dān)心這些聲音入她的耳。

我詳細(xì)地描述這些情況,是為了說明,當(dāng)時,我剛從北京一所名校轉(zhuǎn)來,落到這一環(huán)境中是多么的孤獨(dú)。全班沒一個孩子不罵臟話,男孩都自稱老子,女孩都自稱老娘,而稱呼別人時總不忘在其名字后加一個“X”字(字典上當(dāng)然找不到這個字)。謝天謝地,出于對首都北京的尊敬,他們對我還算禮貌,叫我時沒加此字,但也只是在正常情況下,一旦我得罪了誰,或和他們嘻嘻哈哈打成了一片,馬上就被照“X”不誤了。

全班同學(xué)中,只有周桂英和我較為接近,她媽是街道治安主任,全班大多數(shù)同學(xué)父母都在她媽的管轄范圍以內(nèi),被老師引至街道的戰(zhàn)火,大多都在她媽的干涉下?lián)錅?。這大概也是周桂英一連兩年擔(dān)任中隊長的部分原因吧。我說“部分”,是因?yàn)橹芄鹩⒈救吮憩F(xiàn)也不差,是她當(dāng)中隊長的另一部分原因。她那時小小年紀(jì),已是一派穆桂英風(fēng)范,事實(shí)上大家就叫她“穆桂英”。就連男孩第一個完成功課,也要看她的臉色才敢舉手報告老師,她點(diǎn)頭了,才放心大膽做我們的包工頭。

周桂英為何會把我收編于她的保護(hù)傘之下呢?這一層道理,我至今思謀不透。照理說,一個能干漂亮的女孩和另一個能干漂亮的女孩之間,是只會產(chǎn)生妒嫉的。何況我的性格遠(yuǎn)非開朗大方,所以顯然是周桂英先向我示好。我因初來乍到做完功課就擅自舉手,她也沒為難過我;而我,也以實(shí)際行動感謝她的知遇之恩。即是說每逢碰上她的目光,就對她報之以嫣然一笑。

不過,我與周桂英的友好關(guān)系也只能停留在這種以禮相待的層面,我們沒多少話好說。我曾跟同學(xué)一道上她家去過若干次,每次都能遇上她多位哥哥中的一位,他們個個人高馬大,兇神惡煞,但都寵愛周桂英這位小妹。她老是拿手肘捅捅他們的腰叫道:“講故事講故事!”他們便用粗嘎的聲音給我們講些鬼怪神龍故事。我怎么也記不起那些故事的情節(jié)了,也許根本沒情節(jié),是他們臨時胡亂編出來的。只記得每次從她家出來,大家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東張西望,總覺得四下里有妖魔鬼怪在窺測著我們。

即便如此,我還是保持與周桂英的友好關(guān)系,無論如何,她是我的保護(hù)人啊!

陳小明就是在這時走入了我的生活。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家的確切地址,只知道他雖也住在周桂英媽的管區(qū)內(nèi),但是在邊緣地帶的一條小巷中。這小巷有八九個門戶,戶戶都有大門,而不是像大街上那些人家打開門就是街,夏天就把竹床直接架在大街上。所以小巷里的人家在街上人看來高人一等,通通是資產(chǎn)階級。在那些連床笫之間的秘密也會大聲宣講的街上人看來,那一張張的大門就像屏障,隔絕無數(shù)秘密之余,也劃出了與他們之間的等級。其實(shí),要不了幾年大家就知道,住在院子里的人,無論身份、品格,還是經(jīng)濟(jì)狀況,都和他們相差無幾,唯一的不同之處只是,他們的竹床是架在院子里的。

多年以后我才有一次走進(jìn)了那些小院中的一個,我不知道那是否是陳小明住過的小院,但我打量著院子里那棵沒有開花的玉蘭樹,總覺得在枝枝葉葉之間,閃灼著那個眉清目秀的男孩的目光,那目光,時不時地與我目光相接。于是,在一股強(qiáng)烈的爆炒辣椒的氣味中,我的眼睛涌滿了淚水。

其實(shí)我和陳小明只約會過兩次,其中有一次是在電影院。事先他把一張電影票夾在一本書里給了我。票是最后一排的,我遲到了,黑暗中摸到座位上,發(fā)現(xiàn)那一整排差不多都是空位。正當(dāng)我放下懸著的一顆心,打算安心欣賞這部向往多日的電影時,便感覺有人把手放在我的椅背上。回頭一看,我就在閃爍的銀幕光中看到了陳小明的面孔,我覺得他臉上浮有笑容,那笑容和我平時在校園中看到的不大一樣,使我覺得應(yīng)當(dāng)跟他說點(diǎn)什么,但是聲帶在這一刻發(fā)生了故障,出聲不得。他也沒有出聲。自始至終他沒說一句話,像幽靈一樣默默無聲飄忽在我的身后,一只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就這樣一直到散場,燈光亮了,乒乒乓乓此起彼伏的椅子碰撞聲中,大家都站起身來,我往后一看,陳小明不見了。

我至今甚至不能斷定,是否發(fā)生過這么一件事,或一切只是我的幻覺。那天我是獨(dú)自回家的。孤獨(dú)地,比往日更加孤獨(dú)。我追蹤著街燈下自己那忽長忽短的影子,思緒就像那些路燈桿,東倒西歪,七零八落。

第二天在校園里,我碰到了陳小明,他和他們班上一群男孩走在一起。在那些衣著襤褸的街頭混混中,他干凈整潔,面容沉郁,顯得非常突出。我覺得他在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忙低頭走開了。

那天晚上,我媽打發(fā)我上街買一盒蚊香,在離賣蚊香的小雜貨店還差兩家鋪?zhàn)拥牡胤剑硎股癫钏频?,我頭一抬,就看見了陳小明。他孤零零站在那里,像電影里地下工作者似的眼睛看著別處,自言自語似的道:“明晚七點(diǎn)半,青少年宮后門?!?/p>

我在八點(diǎn)半才到達(dá)青少年宮后門。這是一座早已封掉的木門,門口已長滿了野草,沒有燈,淡淡的星光下,隱約看得見門上有把巨大的鐵鎖,有如生命般瞪視著我。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四周沒一個人影時,我不由得吁出一口長氣,轉(zhuǎn)身就跑。跑跑跑!跑跑跑!這奔跑差不多十年之后才剎住,那是在我聽到陳小明死訊的瞬間。

他死于城中“造反派”和“保守派”的一次武斗,我搞不清他到底屬于哪一陣營。當(dāng)他的尸體運(yùn)回家中,我也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我看見了那具蒙上了紅旗的尸體,放在一副白色擔(dān)架上。擔(dān)架緩緩地移動著,就像我那在戛然而止的奔跑之后跳不起來的心。這個人,我當(dāng)然從來沒有愛過他,甚至始終也沒和他交談過,但我還是感到眼睛濕濕的。

不過,陳小明畢竟沒有像我后來的那些朋友般消失得了無痕跡,陳小明留下了這本淡藍(lán)色封面的小本子。他死了之后有一天,我把本子從箱底翻出來,撕去有題詞的扉頁,拿它做了通訊簿。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初期的事。

那時候電話遠(yuǎn)未普及,大多數(shù)人連工作地點(diǎn)的電話也無法提供,因?yàn)楹芏鄦挝焕锿挥幸徊侩娫?,安裝在一號人物的辦公室。試問,哪個員工有膽把領(lǐng)導(dǎo)變成電話傳呼員呢?因此,當(dāng)諸偉把他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時,我心里一動。他的名字記在我的通訊簿第一頁。可以說就是為了他,我才有了設(shè)立通訊簿的舉動。在那之前,我從未感到通訊簿的必要。感謝爹娘給了我好記性,朋友的家庭住址和工作地址都記在了我心里。然而,數(shù)目字就不同了,它們沒有色彩,尤其是當(dāng)它們毫無規(guī)律地連成一串時。

“這是我的電話號,”當(dāng)時,諸偉把一張紙片遞給我道,“你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p>

那年我二十六歲了,這是我結(jié)識的第一位擁有自己電話號碼的朋友。我在一次宣判大會的會場遇見他。那年頭常常召開這種萬人宣判大會。每逢開這種會,各單位都必須組織群眾出席。屆時人們就打著橫幅舉著小旗喊著口號,列隊前往。每次大會都有一些人被槍決。我自己的叔叔就死于這樣的一次宣判會后。他的罪名是“現(xiàn)行反革命”。還好他所在的城市離我們十分遙遠(yuǎn),使我得以將他隱瞞。但因此我對所有的宣判大會都心存恐懼,而特別可惡的是,我任職的那個學(xué)校的校長(那時叫“革委會”主任)是個虐待狂,她不僅自己不肯放過出席這種大會的機(jī)會,還認(rèn)定讓每個下屬都出席是她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在她的領(lǐng)導(dǎo)下,我們從未錯過城中任何一次宣判會。

我記得那天的太陽分外酷烈,加上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和高音喇叭聲,我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暈倒在地,這種要暈倒的感覺是如此強(qiáng)烈,以至后來我真的暈倒了。我直直地往后倒在不知哪位同事的身上,只聽得四周一片驚呼聲,奇怪的是我盡管暈倒了意識卻十分清楚,甚至比平常更為清楚。我清楚地感覺到人們在我旁邊奔走呼喚,然后七手八腳把我抬上了一輛木板車,這種車當(dāng)時是城中的重要運(yùn)輸工具。

話說我正在閉著眼睛裝死,頭頂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出去出去!通通出去!都擠在這里我們怎么救死扶傷!”

救星來了!這聲音hQy4GVFZpWMRWAjwU1Ctk8fBb32sm3lMeZx/1or5Zcs=當(dāng)時在我耳中猶如天籟,是如此優(yōu)美渾厚,共鳴音轟轟地充滿了我的耳鼓,熟悉又陌生。我想我一定是在某個夢境中聽到過這個聲音,它永遠(yuǎn)發(fā)自于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這人身披一件迎風(fēng)招展的斗篷,高高站在舞臺上。頓時,要尋找聲音來源的念頭是如此強(qiáng)烈,以至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我看見一雙嵌在一張瘦長臉上的小眼睛正在打量著我,天哪!他多么瘦!這個身披白大褂的男人,他臉上的笑容又是多么奇怪吶!

直到今天我也沒法給諸偉臉上的笑容找到一個確切的形容詞,盡管從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在斟酌這個詞。從關(guān)于笑容的褒貶兩義的詞匯庫里我都找不出一個詞來界定諸偉的笑容。也許,是因?yàn)榈谝谎劭吹剿鼤r,我正處于非常狀況,它給我的印象太強(qiáng)烈了。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這笑容對著我,它燦若花朵,但當(dāng)你想要迎上去,抓住它時,它卻在頃刻之間就消失不見了,在那張線條凌厲的面孔上,只有幾絲不連貫的笑紋,像荒草叢中的幾朵殘花。

在我和諸偉成了戀人之后,我曾向他說起我這種感覺,以及我對他笑容的疑惑。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以他一貫的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氣道:“要不怎么說我是天才呢?!天才的笑容和他的思想一樣,收放自如?!?/p>

不管諸偉是否如他自己所言是個天才,那時我確曾對他入迷。這不僅是因?yàn)樗攘宋?,更因?yàn)樗昙o(jì)輕輕就當(dāng)了醫(yī)生,在一間裝有電話的診療室接待病人。當(dāng)然,主要還是因?yàn)橹T偉跟我當(dāng)時認(rèn)識的其他人都不同,一眼看不透他。當(dāng)這個有著一副歌星嗓門和蒙娜麗莎式笑容的男人走到面前,向你行個禮,伸出手說“讓我們交個朋友好嗎?”時,誰能拒絕?何況是我這么一個熱衷于交朋友的女孩。

在那個年代,當(dāng)我們那個城市還沒一個人知道弗洛伊德何許人之時,諸偉就知道有精神分析這門學(xué)科了。他捧來一本足有一尺厚的外文書,翻到其中的某一頁向我指點(diǎn)道:“看,這里詳細(xì)介紹了這門學(xué)科的基本原理?!?/p>

他告訴我,眼下我所面對著的這種我一字不識的文字,就是德文,他甚至還給我念了兩句,以示他通曉這種文字。在那我們大家連中文都忘得差不多的年代,居然有位通曉德文的人物做了我的朋友,可以想見我是多么受寵若驚了。

令我從這感覺中幡然省悟的是周桂英。

周桂英那時早已不在我來往的朋友圈子以內(nèi)了。自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們就各奔前程,她也和我一樣沒下農(nóng)村,進(jìn)了一家工廠當(dāng)會計。我和諸偉在他朋友天天的家中遇見她,天天向我介紹她道:“這是我們主任的賢內(nèi)助?!币晃簧碇f軍裝的高大男子站在周桂英身邊,向我很有氣派地點(diǎn)點(diǎn)頭,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道:“五湖四海!五湖四海!”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得天天的形象了,也記不得我是怎么認(rèn)識她的了,但我還能十分清楚地記得她那坐落于郊區(qū)的小屋。那是一個獨(dú)立小院,有兩間臥室和一間堂屋,堂屋外是一片空地,面對著一口小水塘,水塘里的水雖然綠得可疑,但在那飄著糞臭的棚屋與菜地之間,仍不失為一景。上個世紀(jì)70年代,這樣的居住條件很難得了。天天熱愛烹調(diào),那天她的菜式是:清炒小白菜、涼拌蘿卜絲、小蔥拌豆腐、辣椒炒豬頭肉,然后,是一大鍋絲瓜骨頭湯,所有的青菜都是從菜地里現(xiàn)摘的,她房東是戶菜農(nóng)。

飯后,大家就坐到門外看星星。坐在那種用三塊小木板拼成的小板凳上,手里捧著一杯芝麻豆子茶,星星好像也沒有那么遙遠(yuǎn)了。

突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周桂英就坐在我身邊,而她的目光卻盯在正和她丈夫聊著的諸偉身上。

“時間過得真快,”她搭訕著說,“好像昨天我們還在我家聽我哥講故事呢!你知道吧?我三哥不在了?!?/p>

“啊,怎么會……”

“說來話長。唉,總算還好,他被定為工傷?!?/p>

“那就好?!蔽艺f。說實(shí)在的,我一點(diǎn)也記不起三哥是桂英那群兇神哥哥中的哪一位了。

“三哥是諸偉的同學(xué)。”沉默了一會兒,周桂英補(bǔ)充道。

我心里一動,轉(zhuǎn)過頭看周桂英。果然,我看見她正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著我?!叭瞬荒芮笕前桑俊彼f,“諸偉挺不錯的,當(dāng)然……你都知道了,是吧?”

如果我接了她的話茬,問一句:“什么事?我不知道呀!”那就正中周桂英的下懷,所以我只是含糊其詞地“哦”了一聲。

那天晚上,我的好奇心受到了嚴(yán)重挑戰(zhàn),偏偏大家都好興致,抓住任何無聊的話題都可以談個不休。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像這類拼湊而成的聚會是多么乏味,尤其是在那個一言成禍的70年代。我曾經(jīng)有位朋友,就因?yàn)樵谶@類聚會上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被判了無期徒刑。然而,即使如此,也擋不住大家要聚成一堆消磨時間的欲望,這是人類的本能欲望嗎?可奇怪的是,在那天晚上之前,我也常參加這類聚會,從來沒發(fā)現(xiàn)它是那樣愚蠢無聊。大家好像下決心來此比試說廢話、假話和套話的才能,誰能讓人聽了你的話一句也不記得、一句也不明白,誰就是大贏家。

我曾好幾次試圖結(jié)束這場無聊的游戲,都遭到堅決抵制。這幫人好像都是自虐狂,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喋喋不休。話最多的當(dāng)數(shù)周桂英的丈夫,每一個話題他都有話可說,“第一……第二…… 第三……”他振振有辭地條分縷析,嗓門洪亮,詞匯豐富,讓人雖然一頭霧水,也只好頻頻點(diǎn)頭。

尤其令我驚異的是,就連平時在我眼里顯得那么聰明博學(xué)的諸偉,也變得跟大家一樣傻冒。不論人家說什么,他都一個勁點(diǎn)頭,還隨聲附和地往那些廢話堆上加垃圾。這樣,當(dāng)我們終于走出天天家,沿著菜田間的小徑往公車站走去時,由于之前腹稿打得太多,我反而不知該怎么開口了。

諸偉走在我身后,我聽見他的膠鞋踩在有露水和菜葉的泥地上,悶悶的,好像憋在肚子里想吐而吐不出來的話。我可以想見此刻他的臉色,沉郁、倦怠,他是個細(xì)心的人,不會沒發(fā)覺我今晚反常的沉默。

那條田埂小徑先前走起來特別長,要繞過一個大池塘和兩片屋宅,花了我們足足半小時,此時卻奇跡般地縮短了,眨眼工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座大屋子的轉(zhuǎn)角處。我知道,走過這個屋角,就是一片開闊地,再往前走上十多米,就是公車站。諸偉的自行車停在那里,我們有兩個方法回家,一是我乘3路公交車,諸偉騎車;一是我搭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由他把我送回家。在那個年代,這是典型的情侶式交通手段,我們那個小巷的頑童,每逢看到有這樣的一對穿街而過,就會拍著手唱起一首兒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公雞帶母雞/母雞笑嘻嘻?!?/p>

所以我一般不會采取這一交通方式。來的時候,我們是分乘汽車和自行車到達(dá)此地的。當(dāng)我們會合一處往天天家走的時候,諸偉對我說:“回去時天黑了,你搭我的車吧。”“好呀!”我當(dāng)時說。

可是,不過四個鐘頭之后,我倆之間原本明朗的形勢云霧重重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nèi)匀徊贿^是陌生人,隔河遙遙相望。

“到了。”我突然聽見諸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我回過頭來,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星光在這個男人面孔上鍍了一層銀白色的光芒,依稀中我覺得我所面對的更似一個幻象。我下定決心叫了聲:“諸偉?!?/p>

“什么?”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是不是你爸爸……”

我看見他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那種怪怪的笑容,他抬起手放到嘴邊,像怕驚動什么似的“噓”了一聲:“不要說,不要這時候說!”

“不,我憋了一晚上了,我非問個明白不可。你干嘛對周桂英丈夫那么低三下四,他們不就是出身比咱們好點(diǎn)嗎!我……”

“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我會把什么都告訴你?!敝T偉說,仍然是那種壓低了的聲音,使我想起一首印度尼西亞民歌:“啊星星索,啊星星索……” 當(dāng)你聽著這首歌時,就好像有一雙手在撫摸著你的心一樣,舒服極了。

我坐在公共汽車最后一排的一個座位上,從那面沒有了窗玻璃的窗口目送諸偉騎在自行車上離去。他騎得很慢,騎到快要超出我視線外的地方,他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臉上仍是那副謎一般的笑容。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諸偉。再次看見他,已是在殯儀館。他作為一具行將火化的尸體,躺在一架靈床上。他的母親、妹妹,還有其他親友輪流俯身在上面痛哭。輪了很久才輪到我,他從來沒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所以他們都不知道我。我也猶豫了很久才決定來和他的遺體告別,因?yàn)槲也恢滥芊窨刂谱∏榫w。結(jié)果我控制得很好,我面對著那張已經(jīng)一無表情的面孔,一滴眼淚也沒流?!笆俏覛⒘怂麊幔俊币堰@一慘痛的疑問按壓到心底,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諸偉其人,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那本通訊簿。我沒有劃去本子上屬于他的那一欄,照舊把那本子當(dāng)作通訊簿,把自己新認(rèn)識的朋友名字、電話和地址不斷往上加。世界上有這么多的人,他們走馬燈似的在身邊轉(zhuǎn),這個去了那個來,只要你有心,再厚的本子也不愁填不滿。尤其是80年代電話開始在中國普及之后,那些生平第一次用到電話的人,都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呢,也稍稍感染上了這種“電話病”,有一段時間,我成天想著打電話,一天不打電話就茫然若失,耳鳴、心跳、手酸,只要拿起電話來這些毛病就都神奇消失。

我是城中第一批在家中裝電話的人之一,這倒不是因?yàn)槲已b電話的愿望比大家都強(qiáng)烈,而是因?yàn)槲矣幸晃慌笥言陔娫捑之?dāng)調(diào)度員,管裝電話的事。朝中有人好做官,我跟他打個招呼,就插到那些排了好幾年隊、預(yù)交了三千元錢安裝費(fèi)的人前面去了。我那時已經(jīng)升了職做教導(dǎo)主任,調(diào)度員的兒子就在我那學(xué)校上五年級,我去電話公司投訴錢繳了三個月還不見電話的影,正好碰上他。三天之后,電話鈴就在我家響起來了。

諸偉在世時,雖然他有得天獨(dú)厚的接電話條件,我倒并沒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一來因?yàn)槲艺覀€電話打不容易,學(xué)校的電話安裝在辦公室,一人打電話,旁聽者不計其數(shù),你與朋友的電話交談內(nèi)容,三分鐘傳遍全校。稍有不慎,就會成為全校的笑料。二來因?yàn)槲覍﹄娫捰蟹N陌生感,心里不自在,說出的話當(dāng)然不自然,更別說浪漫了。

然而,自己家裝上電話就不同了。首先,電話機(jī)舊貌換新顏,不再是那么個又笨又重的黑家伙,變成了造型優(yōu)美的輕巧玩意兒;其次,打電話時,家中往往只有我一個人,我把電話裝在我床頭,一伸手就夠得著,我躺在床上也可以聊大天。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每認(rèn)識一個新朋友我都忙著給他們打電話,以便將新的友誼加以鞏固。老朋友更是不用說了,我有事沒事就給他們打電話。電話中多熟的老友聲音也變得不一樣了,因距離而變得神秘、新奇,月朦朧鳥朦朧。

就是在那些日日夜夜打電話的日子里,我懷孕了。

這件事說起來好庸俗好沒趣。于天宇那年三十二歲,在供電局做著個線路維修工。有一天,他上我家來修理電表,我們就認(rèn)識了。

于天宇長相也很平凡,他只是有種能冷峻地盯著人看的本領(lǐng),若你對他毫無了解,當(dāng)他這樣盯著你看的時候,你會有種感覺,好像在這目光里含有很多內(nèi)容似的。再加上他也跟我一樣一打電話就話多。我們第一次通電話就足足講了四十分鐘。講完電話之后,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認(rèn)識他好多年了似的,對他的一切都了然于心。知道了他家有父母兄妹和奶奶,加他一共六口人,住著兩間宿舍,房子是他父親單位的。他初中畢業(yè)就出來工作,已經(jīng)有了十多年工齡。他不喜歡這份工作,正在和朋友商議留職停薪,自己開間電器修理行。

于天宇后來對我說,他當(dāng)初一口氣就對我說了那么多,目的十分明確,他和我都是三十二歲,都未婚,沒多少時間好耽誤了。而且他們單位馬上要分房子,他工齡年齡和工作表現(xiàn)都合乎分房條件,只欠一樣:結(jié)婚證書。本來他已有了一個女朋友,可就在兩人快將結(jié)婚提上議事日程時,他發(fā)現(xiàn)這女孩竟然腳踏兩只船,另外還有個“第二梯隊男友”。于天宇之所以暫時領(lǐng)先,只是因?yàn)樗麊挝豢煲址苛恕?/p>

不可否認(rèn),他那套房子也是我跟他確定情侶關(guān)系的因素之一,但最主要的因素還是打電話。我真的很享受那種電話那端有個人等著你說話的感覺。雖說那時我已擁有不少打電話對象,我的通訊簿差不多寫滿,要準(zhǔn)備換新本子了。但這些人中沒一個是隨時隨地拿起話筒就可以打的,我特別受不了電話鈴響了半天才有個人來接聽,冷冰冰地問:“什么事?”好像非得有事才能打電話似的。

于天宇卻從來沒犯過這樣的毛病,相反,他對著話筒說話比對著人更自如。我喜歡聽他拿起話筒接聽時那輕柔的第一句話:“是你嗎?”疑問雜糅著感嘆。我也喜歡他打電話過來的第一句話:“是我……”由沉郁的尾音帶出的這一省略號,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幾乎可以觸摸得到,在這后面,彷佛有無限的情意,欲說還休。

我奇怪的是,一旦我們見了面,我就一點(diǎn)也感覺不到這份浪漫了。通常我們總是在公共場合見面,比如電影院、飲食店什么的。80年代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酒吧和咖啡座,只有茶館和飲食店。前者是老頭子們敘舊消磨時間的場所,后來變成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談生意的場所,其環(huán)境可想而知。后者更是毫無情調(diào)可言,大家上那里,目的很簡單,就是填飽肚子。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嘈嘈雜雜、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欲嘔的油煙氣。座位也是破破爛爛,不干不凈,對于浪漫的情調(diào),實(shí)在是褻瀆。然而,比起那終年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這兒畢竟提供了一個落座之處,而且沒話可說的時候,還可以讓咀嚼的動作代替舌頭的動作,避免了尷尬。

當(dāng)我和于天宇面對面坐著時,倒是不常出現(xiàn)這種話題中斷的時刻。雖然我們在興趣、愛好和家庭環(huán)境上毫無共同之處,我是個小說迷,他卻連巴爾扎克何許人也不知道;同樣,我也不知道三極管和電子管有何區(qū)別,好在我倆有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吃。

我們都有過吃喝匱乏的童年,在十到十五歲的那段時光,都曾把白糖甜酒和肉絲米粉視為美酒佳肴,所以,當(dāng)我們看到飲食店里那寫得密密麻麻的菜單時,兩眼都會禁不住放光。80年代初真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好年頭,但是,畢竟大家剛從一場噩夢中蘇醒,百廢待興,一切剛剛起步,飯店的菜單也只處于虛張聲勢的階段,有名無實(shí)或名實(shí)不副,宮保雞丁、芙蓉肉片、魚香肉絲,這些美麗而陌生的名字,變成一盤盤的菜端上桌時,往往令人大失所望。我倆往往會一邊領(lǐng)教著那些盛名之下其實(shí)難副的名菜,一邊自吹自擂,宣講自己的烹調(diào)手藝。但不知是飯店庸俗的氣氛使然,還是電話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當(dāng)我看著于天宇的眼睛聽他說話時,他的聲音就沒有電話里的詩意了,變得粗魯而唐突,一個個的詞語,互相之間也沒個牽扯,就那樣骨碌碌地爬滾而出,像一塊塊的磚頭,沒頭沒腦砸了過來。所以,這些飯店約會的結(jié)局,往往帶著一股火藥味。

如今,當(dāng)我坐在這間發(fā)出一股樟腦油氣味的房間回首往事時,想到的就盡是這樣一些冒出大排檔油煙氣息的殘片碎簡,而那條引致重大后果的主線,我反而想不起來。甚而至于連于天宇其人的形象,在我的頭腦里也模糊成一片。多年來哪怕在夢中,我也沒有見到過他。倒是他和我共同泡制過的幾道菜,留在了記憶里。還有就是女兒,這么一個活生生的、抹不去的事實(shí),她是我們某次快樂的烹調(diào)實(shí)驗(yàn)之后的副產(chǎn)品。

我怎么也記不起讓我的女兒得以誕生的那次會餐的菜譜了,但我清晰地記起了當(dāng)我們斷定女兒的存在以后,一起制作并享用的那次餐聚。那是一個菜市場有減價肉骨頭出售的傍晚。我把于天宇叫到我家,在電話里我已告訴他,別去那些差勁飯店了,我要親自動手,做千層餅和蘿卜骨頭湯款待他。他反應(yīng)非常熱烈,立即道:“好呀好呀!我也會帶給你一個驚喜。”

他來了,帶來的驚喜是一些剖好了的鱔魚,還配好了紫蘇和姜片。于天宇負(fù)責(zé)制作這道菜,我呢則制作千層餅,骨頭湯早已燉好,坐在爐子上熬著。此外,還有一碟澆上了麻油、泡在味精醬油里的辣椒蘿卜。于天宇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蔥油餅就說:“嘩!你這千層餅果然名不虛傳!”他就著骨頭湯一口氣吃了三張餅;我也盛贊紫蘇炒鱔魚,我說:“真至味也!”就在這種互相吹捧的和諧氣氛中,于天宇說:“我看我們明天去登記吧!”

我說:“也好?!?/p>

屋子里燈光暖融融的,照著那一桌吃得七零八落的飯菜,當(dāng)時,我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好像我在這種溫暖兼和諧的家庭氣氛中已經(jīng)生活了半輩子似的,今后也還會繼續(xù)這樣過下去。那天晚上,一個電話也沒有。我之所以清晰地記得這一細(xì)節(jié),是因?yàn)槲矣浀米约涸糜谔煊钊N房拿胡椒,跑到我的房間,檢查電話話筒是否放好。

話筒放得好好的,我走回到桌旁來,看到于天宇那俯身于烙餅和鱔魚之間的厚重形象時,心中有了種從未有過的情感,介乎憂傷和感動之間,也可以說有點(diǎn)驚異,如此看來,這就是我尋尋覓覓了這么多年的那個人了嗎?

不管怎么說,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我們就去登記結(jié)了婚。

不久,大概十到十二個月之后吧,我們再次走進(jìn)區(qū)民政局那個白天也得開燈的小樓。離婚登記跟結(jié)婚登記竟然在一間辦公室辦理,只不過證件的顏色不同,結(jié)婚證是紅色的,離婚證則是綠色的。當(dāng)然,除了顏色的變化,我和于天宇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實(shí)質(zhì)性變化,他得到一套房子,我得到一個女兒。所以我們各自拿好自己的一紙證書走出民政局時,都心平氣和。于天宇問我:“要不要我陪你去買奶粉?”

我說:“也好?!?/p>

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不僅不能記住打過一兩次的電話,就連鄭重其事記到通訊簿上的電話號,也常忘得一干二凈。這一來,通訊簿須臾不可少,一打電話就得翻,十分不方便。我不知道,是否因?yàn)橄勇闊?,讓我漸漸戒掉了打電話的嗜好,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年到頭也不打一個電話了。

如今,我在公共場所看到那些抓著個手提電話說呀說不停的人,非常不理解。有什么事非得這樣十萬火急喋喋不休地告知對方呢?回首往事,可以說在我生命中還沒有一件事是非得即刻通告親友不可的,也沒有一件事是通過在電話里交換意見得以解決的。相反,事后回想起來,有好多事,如果當(dāng)時沉住氣慢點(diǎn)說出來,或根本不說出來,留下的悔恨要少得多。

我曾不止一次地把這一意見貢獻(xiàn)給女兒,她都充耳不聞嗤之以鼻。沒有辦法,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她還沒吃過虧,自然忠言逆耳。

好了,以上我啰啰唆唆說了這么一大堆,到這里我才驟然發(fā)現(xiàn),其實(shí)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說的故事,我真想說的故事是毛弟的故事。我前面說到的這些,都不過是那個故事的引子。人上了年紀(jì),就會出這種毛病,老是把引子說得過長,長過正文,甚至根本忘了正文就這樣一直在越扯線索越繁多的引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還好,我總算及時想起了正文,也就是毛弟。

我遇見毛弟的情節(jié)有點(diǎn)戲劇化,是在火車的餐車上,當(dāng)時,我正獨(dú)自搭那輛火車去深圳。由于是獨(dú)自一人,就有了到餐車去喝杯啤酒解悶的念頭??墒俏易哌M(jìn)餐車往里面一看,心里便一沉:這么多人!正待轉(zhuǎn)身走,就看見離我不遠(yuǎn)處的一個男人向我招手,我驚訝地朝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人?!罢J(rèn)錯人了吧?”我的目光里顯然表示出了這層意思,但是,他卻叫出了我的小名:“燕子,你不是燕子嗎?”

可是,一直到我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下來,我也沒想起他是誰。他笑嘻嘻地望著我,在他身邊,坐著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也笑嘻嘻地望著我。這兩個人的笑容好像是在一個作坊里打造出來的。我看著他們,心里正好生奇怪,毛弟對那女子說話了:“我跟燕子已經(jīng)二十年不見了,她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樣子,又年輕又清純。你不知道吧,當(dāng)年她是我們好多男孩的夢中情人?!?/p>

這樣的話從一個萍水相逢、一時想不起其出處的男人口中吐出來,其效果有如大熱天喝下的一杯冰水,那種舒服之感,是透心的。然而,這舒服感仍然無助于讓我想起毛弟的來路。我一邊在臉上堆砌出燦爛笑容,一邊在心里翻查著老朋友的文檔。

毛弟好像絲毫沒發(fā)現(xiàn)我的尷尬,他似乎認(rèn)為我理所當(dāng)然會把他這人二十年如一日地珍藏在心底,他舉起酒杯對我說:“來!讓我們?yōu)橹T偉干一杯!”

頓時我想起來了!我終于想起來了,毛弟,他是諸偉的朋友!

隱隱約約,穿過歲月的云霧,我看見了那個總是羞怯地呆在角落里的男孩。我到諸偉醫(yī)院去找諸偉的時候,常常會在藥房的小窗口瞟見他。我也跟他說過一兩次話,那是在我去藥房拿藥的時候。大家知道我交了一位醫(yī)生朋友之后,就常常有了這種去為他們開緊俏藥和病假條的差事。諸偉常常叫我拿著他開的單自己去藥房拿藥,多數(shù)時候,他叫我去藥房找天天,說天天是他的死黨,找她一樣的。天天有時不在,就是毛弟接待我。我從不知道毛弟姓甚名誰,大家都叫他毛弟,我也這樣稱呼著他說:“毛弟,請你拿一下這些藥,是諸醫(yī)生讓我……”他總是不聽我把話說完,便接過藥單去配藥。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不知道是因?yàn)樾咔舆€是因?yàn)槔淠?,他從不正眼看我。哪兒有夢中情人這么夸張呀!

“毛弟毛弟,”我說,“你那時還是個小男孩呢,有沒有十八歲呀?”我打量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說。

“不,你認(rèn)識我時我二十二?!泵苤睂χ业难劬φf,“我到藥房跟天天學(xué)徒時就十八了。諸偉沒告訴你這些嗎?我那時——”

毛弟說這話時,和顏悅色,平心靜氣,可我總覺得每個字都岌岌可危,隨時可能被休止,而他也真的戛然而止,瞟了一眼身邊那女子。后者正端著她那杯啤酒作啜飲狀,目光卻自酒杯上方打量我,但一接觸我的目光就急急躲開。

我忙搭訕著對毛弟道:“總之我比你大,我女兒今年十六歲了,你呢?這位是……”

毛弟忙笑道:“你看我!一激動都忘了介紹,這位是我的秘書,莉莉,我們都叫她粒粒橙,因?yàn)樗齽偤眯贞??!?/p>

他說著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大笑,叫人想起電影中的黑社會人物,每逢碰到有什么不便明說的問題時,就這樣一笑了之。毛弟,難怪我認(rèn)不出他來,二十年不見,他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事實(shí)上,就算他沒脫胎換骨,我還會記得他嗎?自從我到了深圳,往事就好像隨著那個遠(yuǎn)去的家鄉(xiāng)一樣遠(yuǎn)去了。深圳這城市的奇妙之處就在于此。它是個遺忘的城市,你在這些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墻之間走動著,就覺得自己只是晃動在那些幕墻之間的一個虛幻影子,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就只有游動于這個喧鬧而變幻不定的現(xiàn)在。

“毛弟,”我說,“看你這樣子是個大款了?你做什么生意?”

毛弟摸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我。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印了好多行頭銜,都是什么董事長、總經(jīng)理之類。

我注意到一件事:公司雖多,提供的電話號卻只有一個,七位數(shù),是深圳的。當(dāng)時,我沒露聲色?;氐郊依镂乙矝]打算理會這件事,但清理提包的時候,這張名片卻在一堆雜物中滑了出來?!昂猛?!”我想,正好電話在身邊,我便拿起來撥了上面那個電話號,一個女子以職業(yè)接線生的腔調(diào)道:“您好。大偉賓館?!?/p>

果然不出所料!

我把毛弟這張名片扔進(jìn)了字紙簍。

然而,就在我換上睡衣,端著杯咖啡坐到電視面前時,電話響了,拿起來一聽,是一個男人陌生的聲音:“我是毛弟!我在你的樓下?!?/p>

我一時竟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毛弟?樓下?你在樓下干什么?”

“來接你出去吃頓飯啰。”

“可是……我早就吃過了飯。”

“那就一起喝一杯,聊聊嘛!今天太倉促了,又有粒粒橙在旁邊,很多話都沒來得及說。下來吧!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一個人。我開了車過來。”

就這樣,二十分鐘以后,我已經(jīng)和這個幾乎是陌生人的毛弟面對面坐在一間賓館的酒吧間了。一盞蠟燭在我們中間閃動著,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角落里撥弄出絲絲縷縷的音樂,侍應(yīng)站在桌邊,面容隱在一片黝暗中,他問我們要什么。毛弟說:“亞歷山得拉,加雙份威士忌?!蔽覐臎]到過酒吧這種地方,我不知道要什么,就說:“跟他一樣?!?/p>

在我們等著他們送酒來的時候,毛弟說話了:“粒粒橙今天很緊張,這個女人,實(shí)在太蠢??偛豢厦鎸κ聦?shí)?!?/p>

我沉默著。因?yàn)槲也恢撜f什么,毛弟的這個開場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當(dāng)我上了他的車之時,就明白今天會發(fā)生點(diǎn)不同尋常的事,但對于這件事的性質(zhì),心中卻完全沒有數(shù)。我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早已過了碰到一個男人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就想入非非的年齡,但一位多年不見的男性朋友深更半夜開車來接我去泡酒吧,還是不會無動于衷的。剎那間,有很多念頭在我心中掠過。

可是還沒等我理清頭緒,毛弟又說了:“今天真是奇妙,居然會在火車上遇到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從對面緊緊盯著我,亮得很,令他整個面孔熠熠生光。莫非……我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許多只曾在電影里看到的場面在我心里嗖嗖閃過。我避開毛弟的目光,搭訕著說:“其RVr4cNlDZnlJwXm6SSW70lshTSU916g9tQJ+jUEReKQ=實(shí),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你了,你那時太小,完全是個孩子?!?/p>

“這話你先前已經(jīng)說過一次了?!泵芨砂桶偷卣f。

“是嗎?對不起,我忘了?!?/p>

“你還是像當(dāng)年一樣,天真得令人氣憤。諸偉說,他就迷你這點(diǎn)。”

危險的話題!我可不想讓一個已經(jīng)封存在記憶里的人破壞掉一個輕松的晚上,便問:“天天還好嗎?”

“天天?還好吧……我已多年沒見到她了?!泵苷f,突然作了一個怪怪的手勢,好像要把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從心里掏出來似的,“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知道嗎?有段時間,我真想殺了你?!?/p>

我正在以盡量優(yōu)雅的動作把那暗黃色的酒杯對準(zhǔn)我的嘴,聽到他的話,我顧不得儀態(tài)了,我驚得把那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沖口而出:“為什么?!”

毛弟不說話,他端著那杯酒放在嘴邊,酒杯好像是個道具,配合著他的姿態(tài),他那并非刻意做出來的姿態(tài),那花瓣一樣托住酒杯的手,那伴隨在紅色液體后面遞送過來的幽幽目光……天吶!一定是我臉上目瞪口呆的表情太醒目,毛弟終于還是先開了口,他道:“難道你一點(diǎn)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口氣簡直氣急敗壞,“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晚以后,他就再沒給我打過電話。我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他連解釋的時間也不給我,只要他給我一分鐘只要一分鐘,我就會告訴他我不在乎,因?yàn)槲业陌职忠彩撬烙趧诟霓r(nóng)場……”

毛弟盡在盯著我看,他那種目光令我沒法把話說下去了,他好像看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怪、一個異形。沉默,沉默,沉默。

終于,有個聲音響起,遠(yuǎn)在天邊:“看來,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我也沒必要說什么了。”

“慢著!”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和你……你和他……”

毛弟有點(diǎn)驚異地瞟了我一眼:“當(dāng)然。你沒想到嗎?你沒絲毫懷疑嗎?不可能的呀!天天不止一次暗示過你,而你也……”

毛弟的聲音在我耳邊汩汩流淌著,只有聲音沒有意義,像是只有音響而沒有圖像的電視畫面,畫面不斷地變幻,可是我目光所及,看到的只是一個紋風(fēng)不動的背景:在那白天都要開著燈的藥房,一片昏暗之中,那個面目模糊的女子從窗口里向我投射過來的目光,探究的、憐恤的、雪亮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不記得我和毛弟那天是何時分的手,記得起的只是他跟我說再見的聲音:“再見啦!再見?!彼f。

這聲音在記憶中揮之不去,使得我只好把它一再回味,一再地回味,它也仍然是淡淡的,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

然而不管如何,與毛弟的這次會面在我生命中留下了后遺癥,兩個:一,看見黃顏色的酒就要嘔吐;二,聽見電話鈴響就發(fā)抖。以及一個好習(xí)慣:晚上早早上床睡覺。喝一杯牛奶,戴上耳罩,拉好窗簾。耳罩是我自己縫制的,用絨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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