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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兮

2013-12-29 00:00:00倪湛舸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5期

恍然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來,也不知來自何處;

恍然出世,如風(fēng)之不得不起,

吹過這漠地,終不知往何方去。

——歐瑪爾·海亞姆《波斯絕句》

一、覆 巢

午后,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我去寺后的林子里解手,看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騎在樹枝上,手里捧著一只比他的腦袋還大的鳥巢。我遠(yuǎn)遠(yuǎn)打量他,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警覺地抱緊鳥巢,雨水中,他細(xì)瘦的手臂泛著淡淡的青。我沉默不語,既不走近,也不轉(zhuǎn)身離開。他漸漸忘了我的存在,把身子斜倚在樹干上,用指頭拈起一枚白底黑斑的鳥蛋放到眼前,對著光,瞇起眼看,那一刻,稚嫩的額頭上忽然浮現(xiàn)出古怪的皺紋,然后,他笑著松手,那枚鳥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漫天虛蒙的雨絲里,白底和黑斑緩慢地向下移動,最終,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濺起一些細(xì)碎的粉末?!皼]有鳥了!”那孩子尖著嗓子沖我嚷。我覺得這孩子像是有點瘋,心里卻生不出厭煩,于是點頭應(yīng)和:“沒有了,挺好?!?/p>

回到寺里,父親還在聽住持講經(jīng),我很欽佩他總是正襟危坐,根本不打瞌睡??晌疫B臨帖都能睡著,被尿憋醒時,筆上的墨已經(jīng)洇透了小半張紙。如果母親還在,她肯定會冷冷地盯著我,直到我心領(lǐng)神會地跪下請求她原諒。她什么都不肯說,卻總是逼迫別人去揣摩她最細(xì)微的心思,這簡直讓人發(fā)狂,我不想被她這樣支配。她顯然對我的懵懂頑抗更為不滿,我八歲那年,她終于離家出走了,至今我仍然以為她是被我氣跑的,雖然祖母和父親都堅信她早就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這些天我總是夢見她,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太久,我甚至預(yù)感到自己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淪陷的故鄉(xiāng),就好像我曾經(jīng)奢望過母親回來,滿臉淚痕地?fù)肀?,請求我原諒。可這些天的夢里,我竟只是像個旁觀者那樣眺望著她走向一方墳塋,出于好奇,我想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卻感覺不到一絲嫉妒。

也許是跟著父親生活了太久吧。他曾經(jīng)試圖把我留給繼母,母親之后,他對女人再無興趣,娶繼母只是為了照顧祖母,還有我和弟弟。我卻偷跑出來,賴在他的軍營里不肯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留下了我。他很孤獨,我能感覺到,他什么都不能說,也說不出來,我在他眼前長大,越來越像他,他有時候會長久地凝視我,就像是孤獨到了極點的人守著自己的影子。他甚至每次去見官家都要帶上我,而官家出爾反爾不再給他北伐的兵權(quán)時,他憤然辭官來到這廬山,還是帶著我。

官家終于派來了最后一批說客。李若虛是個胖子,父親正開始發(fā)胖,只有王貴越來越瘦,他們在燭光下急切地爭吵,墻上擠滿晃晃蕩蕩的影子。我被打發(fā)去守門,只能百無聊賴地拖著卷《寒山詩》翻看。李若虛的聲音莫名其妙地尖細(xì),我知道他是個難得的好人,可他實在太滑稽,幾乎時刻處于一種激情澎湃的狀態(tài)。相比之下,王貴的寡言倒是讓我更不安,他臉色很黑,眼睛更黑,天生一副愁苦相,對這種人,你都不敢要求什么,倒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去體諒他。果然,王貴正苦著臉對父親說:“你再不下山,我們倆就該被砍頭了?!崩钊籼撃切╆P(guān)于江山社稷的大話太容易讓父親頭腦發(fā)熱,而王貴的哀求顯然是最有效的趁熱打鐵。父親變得焦躁,揉著紅腫的眼睛在屋里踱來踱去,忽然,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卷了書托著下巴:“阿爹,你硬是讀了這幾個月的經(jīng),何苦?”“當(dāng)初你就不肯上山,為什么又跟著?”父親對我,多少有些無可奈何。我嘆口氣:“那如今我還不想下山呢,你要去行在請罪復(fù)命,我不還得跟著?”

二、枕 流

官家在建康,又見到他時,我困惑于他的改變。事實是這樣的:他就像一株瘋狂生長的植物,頂著風(fēng)雨,形態(tài)日新月異。十五歲那年,我被父親領(lǐng)去面圣,官家剛從海上逃亡回來,他很年輕,容顏卻灰暗,談笑時都掩不住眉眼間的悲戚。是他親自下旨要見我,說什么喜歡將門虎子、英雄年少,可當(dāng)我躲在父親身后行禮時,卻分明看到了官家眼里的失望,繼而是詫異,再后來,就是令我詫異的溫柔。他長久地凝視我,同父親談國事時卻顯得漫不經(jīng)心,父親隱隱不快,卻什么都沒說。

晚宴后,官家要我單獨留下,竟問我是否真的每晚只有抱著匕首才能入睡。我點頭。他笑:“你爹說你生性警覺,像頭狼崽子,日后可望成為一員猛將。”我搖頭:“不是的,我總擔(dān)驚受怕,久了就改不了這性子,只有拿刀戳著自己,想著捅下去就好了,就睡著了?!彼焓州p觸我額前的發(fā)絲:“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孩子,快別去戰(zhàn)場上廝殺了,就呆在這里,我好好寵你?!蔽毅读税肷?,那時候的官家,低聲說著憐惜的話,整個人都沉溺在無以形容的情緒里,倒像是一柄銹跡斑斑的匕首跌進(jìn)了錦灰堆。他想要寵愛的人不是我,是他隔著我望見的自己。

官家要收我做近侍的請求,或者說,旨意,被父親斷然拒絕了。

但那也許根本就算不上兩人之間的芥蒂。官家和父親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該委任的委任,該盡忠的盡忠,他們彼此信任,幾乎忘記了君臣的身份,這才有了官家把舉國之兵交給父親節(jié)制的沖動之舉。而父親所犯的錯誤是,當(dāng)官家意識到問題、收回兵權(quán)時,他就像被朋友背叛那樣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yīng),掉頭就走,管他什么北伐,什么功名。官家開始表現(xiàn)得倒也像是理虧,說客派了一批又一批。最后,父親被李若虛和王貴勸回了建康,我跟著他,又見到了官家,神情倨傲而僵硬的官家。

可是,他表現(xiàn)得太刻意,他太急于向父親和眾臣強(qiáng)調(diào)這一點:我是官家,大權(quán)獨攬的官家。他的臉面具般僵硬,這讓他不適,他便借著這壞脾氣的勢頭沖父親發(fā)怒:“你再敢挑戰(zhàn)我的底線,難道就不怕挨刀子?”說實話,他那樣子氣急敗壞多于威嚴(yán)冷酷,看起來多少有點可笑,父親卻因此而憂心忡忡。父親私下約了些官員,酒席間甚至說出“日后我若有難你們可要幫一把”之類的話。我想他開始害怕這個沒有官家氣象的官家,這種人往往會不擇手段地證明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證明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國家?

被父親的情緒所影響,我也變得消沉起來,再或許我從來都是這樣,談笑時眼前總是遮著一層黑霧。我躲開眾人去江邊,被風(fēng)吹得透心涼,卻還是不想回驛站。黃昏時有兵士過來,趕江里游泳的孩子離開,那群孩子赤條條地往我這里跑,從我手里接過寄存的衣服后,來不及穿上就揮舞著作鳥獸散。等他們都跑不見了,我才發(fā)現(xiàn)手上還有一條小褲衩。被官家看見時,我正踩著礁石張望,唯恐有孩子還沒上岸。“真巧,出來透口氣,就遇見了你?!惫偌铱次业难凵駥W⒍蜕?。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大半心思還在水里?!澳阋菗?dān)心就下去找?!彼€在笑。我回頭直視他:“我怕水。小時候逃難路上,我一個人帶著弟弟,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迷迷糊糊地就往水里走……”“后來呢?”“弟弟哭了,我醒了……后來,我們都再也不敢下水?!薄八锾娣?,不想再醒過來?”官家的眼睛在暮色里閃著微光,水色的微光,“能這么想還真是奢侈啊?!?/p>

三、血 燐

每個陌生孩子的身上,都有弟弟的影子,我那被饑餓和恐懼而折磨,總是瞪著一雙黑洞洞的大眼睛的弟弟。他是那么地像我,我們曾經(jīng)手拉手游蕩在遍地尸骨的荒野里,漸漸地沾染上詛咒的意味。即使出現(xiàn)在父親的新家里,甚至在暖風(fēng)習(xí)習(xí)的臨安街頭,我們都局促不安,惹人發(fā)怒,卻又死亡般沉靜,像是探進(jìn)現(xiàn)實的噩夢觸角。那場幾乎毀了一切的噩夢里,官家以失去所有家人為代價,得到了這半壁江山。他曾滿懷嫉妒地對父親說:“至少,你找回了兒子。”父親沉聲回答:“是的,至少,我找回了那兩個孩子的軀殼。”

弟弟怯弱得匪夷所思,不敢騎馬、摸刀槍,遠(yuǎn)遠(yuǎn)望見路人爭吵都能嚇得發(fā)抖,繼母說他經(jīng)常通宵不睡,抱著被子縮在墻角,不知嘀咕些什么。就連我都懷疑他是否會在成年前就夭折,可我不敢想,我怕失去他。逃難時我一路背著他,暗暗發(fā)誓:如果弟弟還活著,我就要咬牙活下去。我需要弟弟,三歲時躲在死人堆里等我偷救命糧回來的弟弟;十三歲時蹲在家門前,在遠(yuǎn)道歸來的父親的衛(wèi)隊中,只等待我一個人的弟弟;二十三歲的弟弟默默承受著流放和勞役,再也不等待什么,除了自己的死,那懸在頭頂、隨時會緩緩降下的黑色翅膀,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

死,就是野地里無風(fēng)而飄蕩的鬼火。初見那東西,我強(qiáng)忍著喉嚨里的尖叫,下意識地伸手蒙住弟弟的眼睛。他的額頭火一樣燙,他病得厲害,嘟囔著三歲孩子不可能說出的胡話,像是被這漫天遍野的孤魂附了體?!扒嗌臒艋\,好多好多青色的燈籠,帶我們?nèi)臎]有人歸來的地方,那里總是下雨,河卻是干的,彎彎曲曲的橋通到天上,我開始哭,我找不到哥哥……”是的,我開始哭,當(dāng)青色的燈籠靜靜地懸浮在天地之間,就像是無數(shù)眼睛,它們冷冷地凝視我,而懷里的弟弟掙脫了我的手,死盯著它們,用細(xì)碎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哥哥,我找不到哥哥……”

我在這兒,我明明就在這兒……我急切地翻轉(zhuǎn)身子,牽動了遍布全身的傷口,巨大的疼痛像一只鐵手,生生把我從夢境里鉗出。我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空蒙,什么都看不清;蠕動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耳朵里潮水般起落的也不知是什么轟鳴。就在我陷于清醒與昏迷之間,慢慢開始適應(yīng)這漫長得幾乎有些甜蜜的懵懂時,忽然真切地感覺到了環(huán)繞著我的那個懷抱。是父親,我正躺在他懷里。重傷垂死的我,終于醒了。

“我們在退兵的路上。”父親的聲音嘶啞異常,那種低落不可能僅僅是出自疲憊。班師?我咬著干裂的唇努力回想:淮西兵變,官家北伐不成,像是同金人講和了……然后,和約像是被撕毀了,父親領(lǐng)命抵抗……我們駐扎在郾城,遭遇了金兵主力……父親派我馳援潁昌,那里像是又有一場惡戰(zhàn)……我只帶去八百人,他們……他們都在哪兒?“潁昌居然也贏了,是你們用命拚來的?!备赣H笑了,“后來,你猜怎么著?第二天,官家的金牌就到了,一連十二道,要我們撤?!蔽移D難地摸索,抓到了父親的手臂,他的手臂繃得那么緊,以至于微微地顫抖著。我屏住呼吸,空氣變得寒冷,寒流呼嘯著涌進(jìn)身上的每一處傷口,我冷,我無能為力,哪怕身后就是父親的胸膛。我還記得楊再興,他在小商河被人射成了箭垛子,父親親手焚燒了他的尸體,我們回望那黑煙,義憤填膺、士氣高昂,恨不能為國捐軀,好歹痛快一場。誰知……誰知就連這……都只是一場空。

為什么,為什么要醒來?

四、瞽 者

父親選擇蒙上自己的眼睛。那年冬天,他的眼疾發(fā)作得越來越兇,見不得光。他只讓我陪著,我在重簾低垂的房間里給他念佛經(jīng),念著念著就睡著了。“你還是那么不成器?!备赣H的嘆息聲聽起來那么遙遠(yuǎn),“李若虛說得一點都不錯?!备赣H也許并不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李若虛是,東京城破時死節(jié)明志的李若水是他親兄弟,他不得不活在那場犧牲的陰影里。當(dāng)年父親被官家派去太湖平楊幺,李若虛趕來投軍。他到營里那會,我剛從湖邊洗馬回來,他見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就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蔽译m然不愛讀書,卻也被父親手下那群幕僚硬灌了一腦袋糨糊,不假思索地張口便答:“這湖水說不上什么清濁,不過是‘托身洪流……與之沉浮’。”

后來,李若虛見我就搖頭。他厭惡我這與生俱來的消沉,在這種態(tài)度的映襯下,他必須加倍努力才能堅持慷慨激昂。其實我很向往那種東西,卻沒有勇氣和毅力去堅持。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著父親——那個李若虛眼里堅定、無畏、頑強(qiáng)、驕傲的人。可官家比他更了解父親,官家召見父親時,一眼就望見了父親身后的我。十二道金牌之后,父親在去臨安的路上接到了官家的又一道詔書,要他暫緩?fù)吮?,以圖大業(yè)。他攥著那張紙,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說不出。官家要他撤,是因為形勢險峻,只求保存兵力。官家收到了他懇請繼續(xù)進(jìn)軍的信,果然更改了計劃,可這來來回回的日子里,父親已經(jīng)喪失了時機(jī)。他誰都不能責(zé)備,尤其是官家。

每個人都在盡力,都在竭盡全力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可這些錯綜復(fù)雜的事,最終又將怎樣網(wǎng)羅著我們,這群拚命掙扎的人?官家沒有見到我,為了安撫一言不發(fā)的父親,他又加封我。父親一如既往地推辭:“他不配。”官家瞇起了眼睛,他已經(jīng)學(xué)會控制自己,開始嘗試不動聲色的威脅:“恐怕是我的恩寵配不上你的兒子吧?!睋?jù)說他甚至苦笑著,我能想像出那種故作幽怨的神情,我不寒而栗,因為,官家其實自始至終地真誠,他真的在苦笑,他和父親一樣,眼睜睜地看著有東西慢慢裂開,粉碎,化作令人生厭的黑煙。

他惱恨,惱恨這些年來,父親大張旗鼓地反對和議,金人再犯時,父親又義正詞嚴(yán)地高呼收復(fù)中原,而今功敗垂成,無意中成了眾矢之的的,又是不放心眾將、非得在后方遙控、事無巨細(xì)都得插手的他,吃力不討好的官家。父親的擔(dān)憂總能成真,決策總是得當(dāng),他的光芒之下,官家?guī)缀跤殖闪耸嗄昵澳莻€沖著群臣大發(fā)雷霆的孩子,他太痛恨那個自己,他絕不能容忍以憐憫的眼神瞥著他的父親。

父親說:“有些事,怕是天意?!?/p>

官家笑:“若是天意,那我們就誰都別怨。從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往后要怎樣,也沒什么可說的。”

父親離開臨安時,突發(fā)眼疾,迎風(fēng)流淚,不能視物,凄惶若敗軍之將。

“阿爹,我知道,有太多事情,你不想再看?!蔽遗吭谧郎?,看父親端坐在黑暗中,他用手蒙著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被黑布遮沒的眼睛。他并不理睬我,卻把身子挺得更直。我也學(xué)他的樣子閉上眼睛,眼前還是有無序的暗斑在跳動:“我還年輕,我不想現(xiàn)在就看見:世事總是無奈,人生只是徒勞,什么報國、救民,到頭來也許只是自欺欺人的幌子,誰都搶著撐起來,可這些人都在做什么?做這些又為什么?”“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父親冷冷地打斷我,他向我伸出手,我遲疑著,并沒有挪動身子。父親苦笑著,蒙眼的黑布上有更深的顏色緩緩滲開:“你從來都沒相信過,所謂的動搖,又從何說起?”

五、如 晦

天還沒轉(zhuǎn)暖,雨就下個不停。好些年前繼母生了頭胎,父親想了好久,想出個“霽”字,我喜歡趴在窗前看雨一層層地落在林子里,魂不守舍地插了一嘴:“霖比霽好看?!备赣H一言不發(fā),卻點了頭,家里人就霖兒霖兒地叫老三。后來一遇上陰雨連綿的天氣,他們都來怪我:“本來好好地叫雨停,你一嚷嚷,又下了不是?”繼母很少與我見面,如果不得不同處一室,她的視線從來都回避我,但凡有什么要緊或不要緊的事,弟弟就是當(dāng)仁不讓的傳話人。她待弟弟很好,雖然那溺愛更像是某種無法形容的壓力。她也并不討厭我,我執(zhí)意要跟著父親從軍時,最堅決的反對者,是她?!梆B(yǎng)孩子是女人的事,你帶著他算什么呢?”她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父親,顫抖的嗓音里卻藏著按捺不住的緊張,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我變得過分親密。她可以接納吳玠為父親送來做妾的年輕女人——當(dāng)然,父親拒絕了同僚的好意——她卻無法容忍父親凝視我的眼神,那是一個她永遠(yuǎn)都無法進(jìn)入的世界,身為孩子母親的她,默默地痛恨著那個世界。

她只能變本加厲地溺愛弟弟,她本可以用同樣的方式馴服我,還有父親的過去。弟弟總是生病,像只被抽打著苦苦旋轉(zhuǎn)的陀螺,繼母的懷抱和藥物使他變得更為遲鈍,他卻還是一有精神就往我房里跑,央求我教他寫字:“霖兒都讀過《史記》了,媽媽說他以后能去考進(jìn)士,我……我也想考進(jìn)士……”窗外的雨窸窸窣窣,忽然來了一陣風(fēng),窗子被搖得吱嘎作響,一蓬雨絲灑在宣紙上,又細(xì)又密,把簇新的墨漬深深淺淺地洇開,正在臨的帖眼見著花得不成樣子,我索性就換了張紙,握緊弟弟的手接著臨黃庭堅寫的寒山詩——“我見黃河水,凡經(jīng)幾度清。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钡艿艹橹亲幽钸@些字,忽然仰頭問:“你為什么翻來覆去總寫這首?”我瞟一眼窗外越來越急的雨,漫不經(jīng)心地答:“官家給的帖,我不學(xué)這個學(xué)什么?”話音剛落,窗紙竟被風(fēng)吹破了,雨水劈頭蓋臉地往里濺,我側(cè)過身子護(hù)住弟弟,弟弟卻驚恐地晃起我的胳膊來:“又來了!又來了!”我回頭,在被風(fēng)雨逼得透不過氣的同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穿林而來的馬隊。

去年秋天的仗還沒打完,金人又攻淮西,官家要父親馳援,連下數(shù)道手諭。父親的眼疾雖然好得差不多了,卻又趕上這春寒陰雨的天氣,終日咳得震天動地,可君命難違,終于還是勉為其難地出征了。他獨獨留下了我,這樣的事從沒發(fā)生過。弟弟是唯一為此而高興的人,可他不敢表露自己的情緒,只說我要是留下來他就有希望寫出不算太糟糕的黃體。他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謹(jǐn)慎,或者說,他就像是只誠惶誠恐的小動物,對潛伏著、也許只是子虛烏有的災(zāi)難有著不可言喻的感應(yīng)。他悄無聲息地坐在我身邊練字,看我打瞌睡,等我醒來,我有時困惑于他那過于小心翼翼的凝視,他低頭,像是要哭:“你總是跟著阿爹,現(xiàn)在好不容易留在家里,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陪你。”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伸手去摸他的頭,卻牽動了尚未痊愈的傷,痛得倒吸一口冷氣,就連指尖都在霎那間變得冰涼。弟弟低著頭,呼吸變得遲緩而沉重,那幾乎不是一個孩子所能發(fā)出的聲音:“我怕以后再沒有這樣的機(jī)會……”

六、守 靜

“你年少沖動,雖然做錯事,卻也是人之常情,總該有個改過的機(jī)會。”那個聲音很低沉,卻并不渾厚,甚至有點柔軟,像夏天時黑沉沉的水面,如果把手探下去,被陽光曬熱的表層就像薄薄的宣紙那樣蒙在指間,而留在掌心的,是一縷飛逝的輕寒。我想再聽到那個陌生的聲音,因為我什么都看不清,散亂的頭發(fā)和血污遮沒了眼睛,而手被縛在身后,早已喪失了知覺。我盼望有人來解開繩索,這樣我至少有機(jī)會判斷自己是否還能支配這雙手,骨頭肯定斷了,我只能強(qiáng)迫自己驅(qū)逐錐槍和筆的影像,它們深深扎根于記憶中,那里還有對弟弟的承諾:“我們會有的,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

“只說是送大理寺根勘,沒料想打得這么狠,都不顧忌你身上這么多舊傷?!蹦莻€聲音又靠近了些,光線變暗,灰色的人影占據(jù)了我模糊的視野。有那么一瞬間我幻想那是官家,并為這可恥的念頭而滿心羞憤。官家不曾如此溫和地說話,他喜歡直截了當(dāng)?shù)乇茊?,不給我任何掩飾的余地,要不就是用譏誚的語調(diào)當(dāng)眾嘲弄我,矛頭指向在場或不在場的父親。他不愿也不能面對自己,卻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軟弱,出于對這種軟弱的仇視,他變得尖銳,把身為君長所應(yīng)有的寬容疏離全都拋在腦后,是的,他以沉迷于任性為代價來克服軟弱。

“你給張憲的那些信雖說都燒了,可紙包不住火,就算沒有憑證又如何?還是招了吧,都知道官家寵你,我想這性命總是能保住的?!迸c官家相比,眼前的這個人沉靜得如同一潭深水,水里什么都沒有,除了倦意。他俯身,伸手拂開貼在我額上的亂發(fā),直視我的眼睛,“你這樣子,連我看著都心疼,何況是你爹。我也身為人父,辛苦經(jīng)營,還不是為了孩子安康?至于自己怎樣,說到底沒什么可怨。”我眼前一黑,事物的輪廓急速消融,也包括他的臉,那一閃即逝的表情是什么,我根本來不及分辨。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卻只望進(jìn)一團(tuán)越來越黑的濃霧,那是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我甚至聽見了自己崩潰的聲音,聽見石頭不可挽回地風(fēng)化成沙粒。從進(jìn)大理寺的那天起,我就依賴著種種酷刑,只有它們才能讓我暫時逃避那種恐懼,我怕在這里見到父親,我很明白,他們扣留我就是為了讓匆忙避禍的父親別無選擇地回來,回到官家和丞相力所能及的范圍里。不到半年時間里發(fā)生的事摧毀了我那本來就有限得可憐的理解力,唯一幸存的,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的恐懼:他們要殺父親?;次鲬?zhàn)敗后,三大將被解除了兵權(quán),官家開始致力于建立自己的獨裁,他必須清除任何潛在的威脅,不開殺戒,怎能懾服天下。

而丞相,是官家的心意進(jìn)入現(xiàn)實世界的橋梁。他更像是個默默懷胎的母親,用自己的身體哺育那些計劃,盡可能地把它們打磨得無懈可擊,然后,承受著只能獨自承受的痛苦,分娩。自從主持和議以來,丞相就淪為官家的擋箭牌,他笑納那些痛斥奸臣賣國賊的奏折,官家也笑,用白皙干凈的手扶額:“國中不能沒有秦相呀!”他們之間的默契,堪比父親與官家的陰差陽錯。

我恍惚地聽見丞相向人吩咐著什么,我試圖說話,卻沒有力氣,只能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時我失去控制地抽泣起來。丞相想要給我一個機(jī)會,背叛父親的機(jī)會。我怎么可能接受。因為父親一定已經(jīng)在回臨安的路上,我什么都不曾相信,卻從沒懷疑過他,我知道他會來,我知道,即便明知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他還是會回來。

七、杯 酒

父親是六月離開臨安的?;次鲬?zhàn)敗后,官家把三大將都召至行在,笑吟吟地給他們升官。張浚和韓世忠任樞密使,父親做了副使,他們的軍隊被官家收編,當(dāng)年在相州倉皇起兵的康王,終于統(tǒng)領(lǐng)了天下的兵馬。靖康之亂后風(fēng)起云涌的各路義軍,乃至威震一時的張家軍、韓家軍、岳家軍,終于風(fēng)流云散,塵埃塵埃,卷入官家手中的江山畫軸。這些年來,他越來越沉著,并不是因為涵養(yǎng)已修煉得無懈可擊,而是出于麻木,經(jīng)歷過太多,他漸漸倦于憤怒,更不必說悲哀。

臨安的春天一如既往的溫暖潮濕,官家在宴會上冷落眾臣,明目張膽地賞玩鮮花,還借著酒意喃喃念叨它們的名字:牡丹、芍藥、棣棠、木香??伤p玩的不是那些花,而是偏安之君應(yīng)有的昏沉。這樣的昏沉為他創(chuàng)造出被誤解的空間,當(dāng)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引向其他方向,他策劃著,異常清醒地策劃著。父親則謹(jǐn)慎得出人意料。三年前,官家委任丞相議和時,父親是最張揚(yáng)的反對者,可而今,他低著頭,躲避官家從遠(yuǎn)處飄來的視線。“岳卿家,我還是想跟你要云兒?!惫偌业恼Z氣盡可能地輕描淡寫,“給他封個帶御器械如何?我叫你援淮西,你心疼兒子,都不帶他出征,也心疼自己的兵,寧可在路上磨蹭也不愿同金人硬碰硬,這回又不是什么出生入死的差事,總該答應(yīng)了吧?”

父親勉強(qiáng)打起精神推辭,他的聲音干澀而無力,官家卻笑得饒有興致?;次魇撬麄冎g的死結(jié):四年前,官家出爾反爾,不敢把舉國之兵交給父親,父親怒而辭官,淮西無人節(jié)制,終于逼反了守將酈瓊,釀成兵變,害得北伐不成,不得不重用丞相講和。而今,我們又在淮西被金人重創(chuàng),這本是官家與諸將配合失當(dāng),他們卻眾口一詞地責(zé)備父親馳援不力,父親百口莫辯,心灰意冷。如果說官家原先想起兵變還有些理虧,而更為十二道金牌感到愧疚,戰(zhàn)局的變動卻忽然給了他機(jī)會,他終于能以無辜的受害者自居,在眾人面前故作溫和地奚落父親??伤龅挠重M止是品味這種微妙的換位,他知道,時局瞬息萬變,他必須趕在被脅迫被背叛被損毀之前,鞏固該鞏固的,清除該清除的。

父親堅決辭官,官家不準(zhǔn)。父親稱病告退,官家不準(zhǔn)我同行。父親收拾了東西,說是要回江州家里務(wù)農(nóng),叫我和弟弟留在臨安守著這邊的府邸。我牽馬送他出城,他揉著眼睛看我:“十年前,你跟著馬隊跑,我總擔(dān)心你被踩死?!蔽矣樞Γ骸笆昀锟梢园l(fā)生很多事。比方說,我不再是十二歲的孩子,而父親戰(zhàn)功赫赫身居高位,轉(zhuǎn)眼卻發(fā)覺自己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農(nóng)夫?!备赣H接過我遞給他的韁繩:“緣起緣滅而已。這樣的亂世里,自保才是最大的奢望?!?/p>

父親上馬遠(yuǎn)去后,我在路旁呆坐了很久。烈日當(dāng)空,又慢慢西沉,身上的單衣浸透了汗水,又迎著風(fēng)慢慢干了,我忽然渴得厲害,張嘴呼吸時舌根發(fā)麻。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解釋過去,更想像不出未來的樣子,還沒有勇氣邁出進(jìn)城的那一步。幾年前金兵南下,官家出海避禍,歸來時,他選定了臨安做行在,這座曾慘遭洗劫的城市迅速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繁華,我畏懼這種生命力,它如此強(qiáng)大,甚至具備了某種凌駕于生命之上的力量。如果它是土壤,那株扎根于此的植物,就是官家,和他的皇朝。

八、犧 牲

父親被解除兵權(quán)后,王貴張憲接管了岳家軍。他們看著我一路長大,尤其是張憲。十二歲那年,我偷跑到父親的軍營,挨了一頓打,然后,被送去張憲那里。只有張憲才能妥善處理那些讓父親手足無措的雜務(wù),顯然,我的出現(xiàn)仿佛又一根枝條生長在節(jié)外,打亂了父親胸中的成竹。父親曾經(jīng)是個非常簡單的人,這樣的性格解釋起來也很簡單:戰(zhàn)亂之年,每個人都必須全力以赴才有可能幸存。父親根本無暇思考其他,他憑著求生的本能,以最簡捷有效的方式贏得每一場戰(zhàn)斗,并以此積攢實力和聲名,只有這些才能得到朝廷的承認(rèn),而朝廷的承認(rèn),意味著裝備、補(bǔ)給、更有利于生存的起碼條件。

所以,他無法理解我在被質(zhì)問時給出的荒唐答復(fù)?!盀槭裁匆獜能??”“我不知怎樣才能活下去?!笔q時,一旦想到未來的漫漫歲月我就恐懼得發(fā)狂,既然已經(jīng)墜入時間的黑洞,我無法承受更為持久的煎熬,只能渴望頭顱破碎的那一刻。我想要成為軍中猛將,豁達(dá)地解脫我的敵人,也把自己全然奉獻(xiàn)給命運(yùn),來吧,來收割吧!

面對父親的憤怒,張憲總是為我說情的那個人。父親說留個孩子在軍營里算什么,要趕我回家,張憲攔住了他:“云兒與我們不同,我們總想著要把被毀的東西拼起來,他卻是看著這個世界被毀才開始懂事的,那刻在他骨血里的,恰好是我們都不敢接受的。”父親長嘆:“我不敢接受?我怎么可能不接受他,我自己的骨血?”張憲笑,他總是微笑,眼角卻沒有皺紋,那并不意味著敷衍或虛偽,他是我見過的最為寬厚的人,那寬厚源自洞察。洞察的人往往或尖銳或晦暗,張憲卻是個奇跡。沒有他,我就沒有機(jī)會留在父親身邊,整整十年。

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因過度親密而過分緊張。他不遺余力地調(diào)教我,想要把我打造成他能夠完全掌控的利器,我的竭盡全力卻讓他感覺不到欣慰。我總能實現(xiàn)他的苛求,甚至比他更為苛求;他變得煩躁不安,作為男人的他不能容忍我的挑戰(zhàn),作為父親的他卻又渴望被超越。他甚至比我更為沉溺于這場父子之間的戰(zhàn)爭,這場求生與戀死的交纏。他想要我活下去,以他的方式活下去。他的征服幾乎已經(jīng)成功,如果我們是世界上僅有的一對父子??晌覀儾皇?。我們蟲蟻般渺小,被縛在天地君臣的網(wǎng)羅之間。

“對不起,連我都沒有料想到,已經(jīng)被毀的世界還能再次被毀。”在大理寺中見到張憲時,瘦骨嶙峋的他竟又笑了,露出殘缺不全的牙。我們面前擺著畫押的紙筆,紙是空白的,那上面沒有供詞。據(jù)說張憲策動兵變,據(jù)說是受我挑唆,據(jù)說我背后的人是父親。他們在等,等退居江州的父親回臨安就范。他們要殺父親,不獻(xiàn)上血祭,就無法堵住那些主戰(zhàn)派的嘴,更無以平定軍中蠢蠢欲動的暗流。雖然精忠報國只是一句空空的口號,但所謂的回報竟是以扼殺為目的的肆意誣陷——我趴在地上,無聲地笑了:父親,到頭來,還是我贏你。生比死更殘忍,而比毀滅更為無情的,是建造。為了建造他的國,官家,不,不只是官家,而是任何講究成效的建造者,都可以貪得無厭地索取,理直氣壯地毀滅,索取我們,毀滅我們。

我側(cè)過頭,想要讓張憲看見我譏笑的臉,卻驚詫于他的平靜,還有那種平靜里漸漸滲出的笑意。張憲的眼睛腫得厲害,笑起來更是瞇成一條縫,幾乎給人以閉目養(yǎng)神的錯覺,他便以這種詭異的愜意面對我:“我沒什么可招供的,你爹肯定會來,因為,我們總想著要把被毀的東西拼起來?!?/p>

九、寒 鴉

我又夢見了那個孩子,懷抱鳥巢的孩子,他蹲在高高的白骨塔上,細(xì)小的雙腿只剩白骨。他松開雙手,只剩白骨的雙手,那穿越稠密的雨簾、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落下的,卻不是鳥巢,而是一群漆黑的烏鴉,它們艱難地伸展著翅膀,像一群殘破的黑傘。雨水過于沉重,我甚至沒法睜開眼睛,我還有眼睛可以睜開嗎?那個高塔上雙腳懸空的孩子,他的臉上,那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分明只有兩個碩大的黑洞。

如果無法相信親眼所見的一切,那就只能選擇摒棄自己的眼睛。父親就是這么做的。他的眼疾本是心病,我一直都這樣以為。我在重簾低垂的房間里為父親念佛經(jīng),只聽見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那是夢境,還是記憶?雨水滴滴答答,草的香氣與紙張的霉氣彼此交織,令人窒息,我把頭埋在胸前。黑暗中,父親的手摸索著,終于停在我頭頂,他看不見,他的手指探進(jìn)我的發(fā)髻,我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而我能抱在懷里的,是什么?一只撲簌著翅膀的烏鴉,那么幼小,濕漉漉的,僅有的一星溫?zé)峋拖袷羌磳⑾绲幕鹈纭R苍S它并不存在,它只是我的心臟,還在跳動,卻過早陷入了疲憊。唉,未老先衰的,還有那個人的白頭。黑色的鴉群遮沒了遠(yuǎn)山,官家的臉色也因此而變得陰沉,他攥著父親的奏折,手指難以自制地顫動:“岳卿家,身為大將,干涉立儲,這事做得似乎欠妥?”

官家與父親之間,究竟從何時起心生芥蒂,乃至反目?真正被這問題所困惑的,也許并不是我,而是父親。他那源自求生本能的熱情如同野火,世事卻偏偏紛擾糾結(jié),這一層層淫雨不緊不慢地涂抹下來,逼著那火苗矮了身子茍延殘喘。父親曾經(jīng)慷慨激昂地高呼著收復(fù)河山,可是,如何收復(fù)?收復(fù)了又如何?這江山千里的人世間,正好給我們畫地為牢,而大理寺的內(nèi)和外,到底有怎樣的分別?

我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光。這短短的四十來天,在別人的生命中,想必只是波瀾不驚的匆匆一瞬,它們排著隊,整整齊齊地出現(xiàn),又消失,如同驛道上苦于奔波的陌生兵士。我知道,在這戰(zhàn)亂的年代,自己甚至沒有資格夸耀所經(jīng)歷并承受的苦難,沒有人注定幸運(yùn),也沒有人注定是那最不幸的,我們被熔化、鍛造,成為沒有形狀的鐵塊,所有的重量卻都重疊在一起,我們站不起來,甚至不能動彈,唯一力所能及的,就是壓迫自己。這樣的壓迫使得我短暫的生命難以容忍,我短暫的生命因難以容忍而顯得漫長。四十七天,整整四十七天,我用指甲在床板上刻畫印跡,它們排著隊,整整齊齊地延伸,可是,它們又能延伸到哪里去?去床的外面,木柵的外面,牢籠的外面,千里江山的外面,朗朗乾坤的外面?它們哪里都不能去,我每時每刻都在恐懼。我害怕父親出現(xiàn)在這里,我的父親堅定、無畏、頑強(qiáng)、驕傲,他是我拒絕被摧毀的信念,我寧可放棄曾經(jīng)的一切懷疑和沮喪,只為換來對他的忠誠,他必須活下去;然而,毅然出現(xiàn)在這里的他,為了拯救我而背叛了我,并因此而最終向我屈服。

我入大理寺的第四十七天,父親來了。受刑后赤頭裸足痛苦呻吟的我,在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的那個瞬間失去了知覺。我終于徹底贏了父親,同時,也徹底地輸了,我可憐的神智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嘲弄,黑色鴉群撲進(jìn)雙眼,不,不是雙眼,是兩個碩大的黑洞。

十、離 魂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备赣H總與我保持相當(dāng)?shù)木嚯x,即便是面對面說話,他也寧可凝視別處。沒有人愿意面對自己,無論官家,還是父親,哪怕他們水火不容,水里的火燃燒著,漸漸湮滅,而火中的水緩緩流逝,直至干涸,水與火注定彼此消耗,那光之后的黑,熱散盡時的涼,是我,自始至終都默默佇立在畫面一角的我。那畫面卷起他們的身影,如同長舌,來自不知名的巨物,翻轉(zhuǎn)、碾壓、吞噬,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不置可否,我屬于這沉默,我生于這沉默,我無以脫身,反倒成了繩索的死結(jié),死死拴住他們的腳踝。

他們都曾試圖征服我,征服自己的軟弱,官家因此而變得焦躁,父親卻只能訴諸于倫理綱紀(jì)。他的任性比官家更甚,他根本沒有耐心去容忍任何意義和形式上的空話,甚至毫不避諱在眾人面前大放厥詞,嘲笑其他將領(lǐng)的無知無能,甚至官家的不修德。然而,他卻熱衷于管教我,用道義和軍法把我層層捆綁,逼我循規(guī)蹈矩,不越雷池半步。事實證明,在某種意義上,他成功了,無論丞相如何派人查訪,哪怕父親有這樣那樣的把柄落在人手,我卻白璧無暇,無懈可擊。我很明白,父親根本不可能因此而感到欣慰,這一切只是又一次提醒他:至清的水無魚,他所極力捆綁住的,無非是個空殼。無法與自己妥協(xié)的我,只能游離于自身之外;無法與這樣的我妥協(xié)的父親和官家,他們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時局權(quán)勢看似實在,卻又實在虛妄。

十五歲那年,我以備戰(zhàn)北伐為名苦練騎術(shù),披掛重甲注坡時不慎失蹄,人仰馬翻,父親因此怒不可遏,威脅著要砍我的頭,最終在張憲等人的勸阻下勉強(qiáng)改成鞭刑。這事口耳相傳,漸漸生出諸多版本。有人嘲諷父親為了顏面泯滅親情,有人贊嘆父親軍紀(jì)嚴(yán)明不徇私情,卻沒有人知道我被高燒和潰爛皮肉的痛癢所折磨時隱約聽見的那聲嘆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那聲音就在耳邊,父親的手掌覆蓋著我汗涔涔的額頭,他從不曾與我如此接近,或者說,父親極力回避清醒時的我,他不得不把我牢固地定位并簡化成武士、幕僚以及身負(fù)眾望的長子,而半昏迷中的我昏沉沉地質(zhì)問自己: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答案是否定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沉溺于對父親的挑釁,而這挑釁竟然只能通過超越而非打破父親的期待來實現(xiàn);我更不知道為什么只有策馬狂奔時的失重感才能暫時緩解內(nèi)心的驚惶,我毀了一匹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戰(zhàn)馬,我是糟糕透頂?shù)尿T手,想要飛,想要逃離,卻任憑這種欲望把自己壓低,折斷支撐著自己的馬蹄。

然而,父親說,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七年后,我們在郾城遭遇了金人的騎兵主力,我是父親派出的頭陣,父親當(dāng)眾說出了“不勝就斬”之類的狠話,我卻笑著上馬,心中前所未有地平靜,甚至感激這樣的危難,慶幸于父親別無選擇的孤注一擲。大敵當(dāng)前,我是父親所能付出的最高代價,這代價如此沉重,使得我終于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是游魂重回血肉之軀的驚喜,被強(qiáng)烈的驚喜所充盈,我贏了,我們勝了,我抱著浸透血汗的頭盔沖向父親:“金人一定會轉(zhuǎn)攻潁昌,給我八百背嵬,我去馳援王統(tǒng)制!”父親又一次回避了我的眼睛:“我剛賭贏,不想繼續(xù)下注,血本無收?!薄佰背鞘悄阍谫€,潁昌才是我的戰(zhàn)場!”我的視線因為疲憊和激動而模糊起來,“你說過,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十一、斜 陽

身為父親的兒子,我恭順卻絕不服從。一旦抉擇與父親相左,沒有人能夠說服或支配我,即便是父親都無意為我浪費(fèi)時間,他寧可看我犯錯、吃苦、撞了南墻后抹一把頭上的血咬牙再撞。他不愿帶我從軍,甚至以絕無僅有的耐心向十二歲的我解釋。那時,我領(lǐng)著弟弟躺在屋后的斜坡上看太陽落山,弟弟抓著我的衣角打瞌睡,我伸手擋在眼前,看指縫間一片通紅,就連指節(jié)處突出的骨頭都變得紅而透明。紅終于暗下去的時候,我卻并沒有覺得冷,因為父親來了。

他坐在我身邊,抱起弟弟,我挪動身子,緊緊挨著他。他腰間的佩劍又冷又重,如果我要貼近父親,就得推開那把劍,然而,我選擇了用額頭去抵著劍鞘,金屬的冷和我的體溫悄無聲息地逼近平衡。父親沉默著,我能感覺到他那籠罩著我、幾乎稱得上悲傷的熾熱目光。他嘆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成為我,或者說,比我更像我自己?!?/p>

幾個月后,偷跑去軍營的我惹得父親勃然大怒。張憲不能理解父親的過激反應(yīng),我卻明白得很:父親也算是少年得志的人,這一路即便有人壓制,卻從沒人真正忤逆他的心意,他是所向披靡的叛逆者,熱衷于越級上書或是抗命不遵。然而,他深思熟慮的抉擇卻被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輕易推翻,這個孩子,是他想要擺脫的影子。我與父親,如影隨形,我是他不敢面對卻又無法抑制的困惑、惶恐與虛無。他依賴我,只有我才能包容并深入他的孤獨;他卻又畏懼這種依賴,只因為他是父親。他養(yǎng)育我,絕不是為了延續(xù)并慰藉自己,還有什么比這更為自私?

雖然同被關(guān)押在大理寺,我卻見不到父親,除了難得的幾次會審,可每次我都被打得血肉模糊神志不清,根本顧不上多看一眼同樣慘不忍睹的父親和張憲。據(jù)說主審的何鑄被父親身后“精忠報國”的刺字所觸動,再不肯做這等陷害忠良的勾當(dāng),竟然憤而辭官;又據(jù)說接管的萬俟禼認(rèn)定我寫信教唆張憲挑撥金兵進(jìn)犯,逼朝廷還兵于父親——這套陰謀的策劃和受益者??烧l都得不到我的口供,我不過無話可說而已。缺乏報國的激情,對被背叛也就感受不到應(yīng)有的憤慨。何鑄掛印時,我昏睡著,看不透這事背后的曲折:為什么這位曾經(jīng)不遺余力彈劾父親的御史中丞,僅僅為了四個字就放棄了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抑或,他的放棄才是真正的苦心經(jīng)營?何鑄離開后,萬俟禼皺著眉頭揣摩我的沉默:“言多必失,你這般咬緊牙關(guān)裝傻,倒是個狡猾貨色?!蔽蚁胍嘈?,卻還是昏睡:果然無為也是別人眼里的作為,循規(guī)蹈矩和自甘沉溺不過是幌子吧,那底下藏著狼子野心,一旦時機(jī)成熟,我若有英雄的命,就成了李世民,再不濟(jì),也是個史朝義。人生在世,肉被砍了會痛,熱的血要飚,這怕就是僅存的實在,可實在又如何?心里翻來覆去的,總是不屬于任何人的言語;手腳再撲騰,不過演了出線牽的傀儡戲;那牽著線的,到頭來是誰的手,還是說,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手?世間的眾生,難道無非彼此糾纏,自己把自己逼得發(fā)狂?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父親的那柄短劍,只有抱著它才能安然入睡,再也,再也不要醒來。然而,我又醒了,這多么可恥,無論意識如何想要飄飛而去,身子卻還在,這副遍體鱗傷的皮囊裝著急于被排泄的污穢和空空的胃袋。我是被餓醒的,醒來時,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鐵窗的另一頭是丞相灰暗的臉:“你爹在絕食,他想用自己的命換你和眾人平安?!?/p>

十二、亂 麻

十二月二十二,弟弟被召入大理寺,侍奉父親。這是我為丞相出的主意。父親要是死在獄中,這案子多半不了了之,官家和丞相一手策劃著這場以血祭穩(wěn)定局勢的鬧劇,他們不能容忍父親的又一次僭越。漫長的審判仍然沒有進(jìn)展,如果父親死于絕食,那么這個還未曾被定罪的死者身上就沒有朝廷的烙印,他的死便游離在官家和丞相所界定的意義范圍之外,他將成為拒絕被馴服的幽靈。更重要的是,我則有可能活下去,忍受周而復(fù)始的饑餓、攝取和排泄,拒絕被馴服的父親,終于有希望徹底馴服我,用他甘愿自我犧牲的愛。然而,這一切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不在乎朝廷的陰謀是否得逞,更做不到坦然接受父親的舐犢之情,我那滿腦子的糨糊剎那間結(jié)成了堅硬的花崗巖:必須一意孤行地跟隨父親,無論從軍,還是赴死。父親要保全的兒子不該是我,我從來都不是他的未來,我影子般跟隨他,是他無以擺脫的過去和不敢面對的現(xiàn)在。

為了攪亂官家和丞相的周密布局,父親毅然絕食;可是,如果這最后的挑釁必須建立在牽連乃至傷害弟弟的基礎(chǔ)之上,他只會更毅然地放棄?!霸览滓苍谂R安城,你們?nèi)グ阉襾?。”我有氣無力地笑著開口。丞相的眼睛并沒有同我預(yù)期的那般亮起來,那里反而透出更為深重的倦意:“果然是父子連心?!蔽野粗竟咀黜懙母共?,毫無尊嚴(yán)地跪倒在地:“讓丞相見笑了。我這沒頭腦的不孝子,只會給家父添亂。”我還在笑,強(qiáng)忍著周身的疼,只為抑制自己嘶聲嚎叫的沖動:官家!丞相!江山是你們的,朝廷是你們的,人命也是你們的,父親一定會叫你們看到,那可以隨手拋開的,又何嘗僅有身家性命,根本就是你們賴以安身立命的這場游戲。輪到我,就該抓住自己想要抓住的,我是影,怎么可能離開作為形的父親?

頭腦里的喧響漸漸散去時,那低得幾乎像是幻覺的嘆息聲來自丞相:“我知道,我不認(rèn)為你在為我出謀劃策。”那聲音忽然停頓了,再次響起時,變得異常婉轉(zhuǎn),甚至飽含著同情:“難道,你不怕因為一時任性而被人任意擺布?死又有何懼,可尸首留在世間,總免不了被人反反復(fù)復(fù)地宰割……”我拿頭抵著墻,牲口般喘著粗氣:“丞相說得是,可世事從來都如此,我要是還算得上任性,無非是不愿把這樣的世事太當(dāng)回事。”

丞相走后的第二天,弟弟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木柵外,讓我猝不及防,只能拿頭撞墻,為了驗證自己的清醒。幾個月沒見,他長高了很多,卻更為瘦弱不堪。他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抬頭時,額上浮現(xiàn)出古怪的皺紋。我盯著他的臉,分辨不清耄耋老人與弱冠少年,更不知自己的恍然若失來自這張臉的全然陌生或過分熟悉?!昂煤檬谭畎⒌!北锪税肷?,我只憋出這句空話。弟弟的眼睛紅腫得厲害,聲音也沙啞著:“以后怕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薄罢f什么傻話?!蔽液浅馑?,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發(fā)虛?!鞍⒌呀?jīng)恢復(fù)飲食,我求那里的獄卒偷放我過來看你?!钡艿苣眉缤緰胖g死命擠,“有話跟你說?!蔽彝耆珶o法理解當(dāng)時的遲疑,身子就像是注了鉛似的不能動彈,但我竟然還是竭盡全力地向后退縮,為了讓自己離弟弟更遠(yuǎn),離泣不成聲的弟弟更遠(yuǎn)。我不敢拼起那些哽咽嗚咽的碎片,可它們不由分說地回旋著彼此粘合,漸漸成形:“為什么,為什么推開我?!”

十三、快 刀

雨是從午后開始下的,淅淅瀝瀝,不絕如縷。空氣濕潤,清新中透著適度的凜冽,往來的人影恍若穿行于層巒疊嶂的水幕,臉頰被看不見的微小晶體隱隱刺痛。從入獄那天算起,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我終于有機(jī)會呼吸到室外的空氣,卻出人意料地咳嗽起來,仿佛饑渴之人一頭扎進(jìn)汪洋,還沒來得及紓解,就已經(jīng)先窒息于這太過浩大的水域。架著我的兵士應(yīng)聲放緩了腳步,他們是楊沂中的親兵,與我年紀(jì)相仿,身形精干,沉默寡言,與人對視時迅速垂下視線。楊沂中任殿前都指揮使,既是官家的心腹,又與父親私交不淺,這次被官家派來監(jiān)斬,也不知是官家的特意關(guān)照,還是有意要人尷尬。好在楊沂中老練,從牢里提了張憲和我,開口就說:“家人流放也歸我管,你們盡管放心?!睆垜椫皇遣[著眼笑,我卻扭頭往身后望,那里,白墻黑瓦所圍困的某個逼仄空間里,父親正在迎接他的毒酒。然而,我看不見,什么都看不見。

我只能看見墻角的冬青,細(xì)而密的雨絲打濕蠟質(zhì)的葉,又在低垂的葉尖上匯成水珠,啪嗒啪嗒地滴落,綴成一條銀亮的虛線。那虛線徑直所指的,是遍地泥濘間撲簌著翅膀卻久久不能起飛的烏鴉。漆黑的,濕漉漉的,那么幼小,卻已經(jīng)被傷害,凌亂的毛羽上沾染著斑斑血跡。我披頭散發(fā),披枷戴鎖,腿斷了,手也使不上勁,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只烏鴉,心里忽然懊悔起來。蒼天在上,為何讓我匆匆降生,為何把我拋入這人世的洪流苦苦沉浮,為何又把我匆匆毀掉,我的消失即便被人記起,可漫長的記憶也好,剎那間噴涌的眼淚也罷,又怎么能夠逆轉(zhuǎn)時光?不,可怕的不是時間和死亡,而是對死亡的恐懼,為了暫且抑制這恐懼,我們浸淫聲色,爭權(quán)奪利,弱肉強(qiáng)食,成為彼此的敵人,自己的敵人?!氨粻奚奈覀儯鋵嵾€是幸運(yùn)的吧?!北煌线M(jìn)囚籠之前,張憲沖我苦笑,“只能這么想了?!蔽乙残Γ骸拔沂裁炊紱]想,真的?!?/p>

丞相主張保全我的性命,在遞交的判決書里只為我定了兩年徒刑;官家卻大筆一揮,把眾人畏懼的死慷慨地賞賜給我。我懶得去揣摩這兩人迂回曲折的心意,我那結(jié)成了花崗巖的一腦袋糨糊終于悄無聲息地崩潰、消散,化作這漫天的空蒙細(xì)雨,這幾乎是種令人愉悅的狀態(tài),仿佛長途跋涉后卸下包袱倒頭就睡,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想,意識漸漸模糊,漆黑一團(tuán),濕漉漉的,撲楞著翅膀,像是想要離開。飛去哪里呢,血淋淋的小烏鴉?車輪開始滾動的那個瞬間,我睜開眼睛,冬青樹下,雨水積起大大小小的水洼,烏鴉卻已經(jīng)不見了。遠(yuǎn)處傳來孩子的笑聲,笑著笑著,忽然就哭了。我想起當(dāng)年在廬山上遇見的瘋孩子,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對他說:“沒有了,挺好?!?/p>

倪湛舸,1977年生,弗吉尼亞理工大學(xué)宗教與文化系助理教授,現(xiàn)居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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