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來,王研霞和弟弟一直保持著郵件聯(lián)系。盡管都有了手機,家里還安了電話,可她喜歡這種方式。寫信的時候,她愿意把背景搞成深藍色,夜晚那種,一輪月亮和幾顆小星星掛在上面。這樣的時候,王研霞會想那個家,甚至延遲一點時間離開辦公室,想像著弟弟描繪的那種溫馨。
出發(fā)之前,王研霞對著天棚發(fā)過一會兒呆,為窗臺上的花澆了水,從柜子里揀出幾件換洗的衣服,放進紅色拉桿旅行箱里,才鎖了門。她悄悄出了廠,轉(zhuǎn)了一個小彎,來到街上。街上沒有車,很是清靜。天上有許多排列均勻的云彩,隨著王研霞的腳步前進和起伏。風(fēng)有點涼,進了她的脖子。平時她不會這么早起來,即便是失眠。
王研霞走到了人行道的中間,擔(dān)心行人稀少,不安全,忍不住用手捂緊了腰上方的挎包。
走了一會兒,天已經(jīng)大亮,偶爾有香港的大貨車呼嘯而過。
火車開動以后,王研霞閉上眼睛想,自己是個不守信用的人。她曾經(jīng)說過狠話,這一生都不回去。為此她在深圳平湖鎮(zhèn)這家玩具廠待了十年。
睡了一路,期間做了夢,夢里的事很清晰,王研霞在夢里還提醒自己記住這些情景,醒來又全忘了。她認為自己是個愛忘事的人。
王研霞看著黑色的窗外,她有些后悔沒有打電話通知家里接自己。
當(dāng)初王研霞爬上火車,火車開了十二個小時,到了深圳,她是在平湖站下的車,到了這家港資玩具廠做女工。那時她不知道怕。這一走就是十年,沒有回去過。二十七歲這一年,王研霞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女主管了,收入不低,待遇很好,有獨立的宿舍,平時可以在房里做飯,不用排隊洗澡,偶爾還能到香港去逛逛,買些化妝品、衣服。比起其他人,王研霞認為自己的命真是很好。沒有經(jīng)歷跳槽和太多的加班,就到了這一步。當(dāng)然,這與老總有關(guān)。誰都知道老總欣賞她,說她不僅做事認真,憂郁的樣子也異常迷人。
連王研霞自己也沒想到,第六年的時候,她竟然想家了。弟弟在信里說過,萍山變得特別美,街上也不再泥濘。她想那樣的家。
王研霞戴著耳機,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父親叼著一個棕色煙袋,坐在方形的竹椅上,樣子憨厚。不遠處是剛剛研過的墨,散著香氣,一株紫色花盆的君子蘭在近處。地上走動的是母親,系著一條淺綠色圍裙,拿著淘米用的小瓢,把水均勻地灑在幾個花盆里。弟弟呢,則是對著一堆收錄機鐘表零件冥想,一會兒動動大的,一會兒用放大鏡看看小的。陽光透過窗戶,先照在地上,再射到每個人的臉上或身上。
除了這些,王研霞還在惦記另一個人——楊影秋。記憶中她站在走廓的盡頭,等著王研霞去解決她的入團問題,眼神是那么懇切。那個中午,她在王研霞飯盒里放了一條黃花魚,那可是好東西,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王研霞懷疑這是楊影秋母親的主意,她母親是煤礦子弟學(xué)校的校工。楊影秋有一個姐姐,成績不好,盡管非常用功,可在王研霞的眼里,那種努力與真正的學(xué)習(xí)南轅北轍。姐姐總說去魯迅美術(shù)學(xué)院讀書,據(jù)說那個學(xué)校在沈陽,她經(jīng)常過一陣子就回來,只是最后一次離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不知不覺,王研霞成了剩女。先后接觸過幾個男孩兒,都沒有結(jié)果,原因都在她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心,內(nèi)心里,她希望家鄉(xiāng)那邊有個男人把她拉回去。盡管那只是一個被城市包圍的小小煤礦。當(dāng)年她離家出走,只是賭氣,并不是真的想離開,更沒有在異鄉(xiāng)安家的愿望,氣早就消了,早該回去??墒牵@些年,從來沒人提過,包括弟弟,不斷向她描繪家鄉(xiāng)已經(jīng)變得如何如何美了,偶爾,他還會代父母向她問好,似乎忘記王研霞家在萍山這件事。
很快王研霞聞到餐車傳來的味道,她的肚子有些餓了,她拿出準(zhǔn)備好的香腸和面包時,看見了走廊小桌前的一個人,衣服干凈,五官精致,手指細長,吃東西的時候,閉著嘴,鼓動的腮和微微努起的唇,像是韓國電視劇演“大長今”的丈夫,她覺得舒服,這是整個車廂里唯一讓王研霞覺得順眼的人。
顯然對方也注意到了她。這時他的食物已經(jīng)吃完,正從包里拿出保溫杯和一小包鐵觀音,準(zhǔn)備泡茶了。
王研霞能感到對方也在看她。
她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路過了一個小站時,火車沒有停,只是慢下來。站臺燈火通明,王研霞看黃色的小房子門前趴著一條狗。一個穿著紅色毛衣,頭戴大蓋帽的老年男人,站在離火車很近的地方。他的手里拿著一把榔頭。
不知過去了多久,男人終于坐到了王研霞對面。兩個人的左側(cè)是呼嘯而過的火車,隨后又變成了一片漆黑。她在玻璃上看見許多旅客回到各自的鋪上去了,也看見了他一側(cè)的臉。
“過這邊旅游嗎?”對方幫王研霞倒了杯水,看了眼身后正爬向上鋪的旅客說。
連聲音都是自己喜歡的。王研霞驚喜地接過來,像是擔(dān)心錯過,她有些語無倫次,“是啊,這一帶很美,我有十年沒見到過這樣的景色?!贝鹜赀@一句,嚇了一跳,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說。
“十年?。 睂Ψ襟@訝,“很小的時候來過吧,現(xiàn)在全變了,你應(yīng)該好好看看?!?/p>
王研霞笑了,沒說話。
男人停頓了一下,笑著說,“相對于南方,萍山是另外一種面貌,包括人的精神?!蓖跹邢俭@了一下,怎么想到她從南方來。
過了會兒,王研霞聽到會車聲,她熟悉這聲音。有限的鐵軌只負責(zé)運煤。有時幾個孩子會拉住車的把手,把自己吊在上面,隨著火車一直到井口,或由井口出發(fā),一直到固定的卸車地方才跳下。停下時隨著一聲閘門的巨響,萍山上空升起了蘑菇云,自己的父親、哥哥、弟弟便有了活干,他們負責(zé)裝卸,井下的活由附近的農(nóng)村人包了。
男人說,“如果冬天來,還可以看到這里的雪,伊琳那邊的雪很美,小火車,冰爬犁,正宗的山蘑菇和純樸好客的當(dāng)?shù)厝??!彼f的伊琳是個地名。
“下次要選冬天來?!蓖跹邢即稹?/p>
男人接著自己的話感慨:“善良、民風(fēng)淳正、為人厚道,不像沿海地區(qū)眼里只有錢和奢侈品?!?/p>
像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也為了尋找話題,后面的時間里,他講了兩個小故事。有個田螺姑娘,每天趁年輕的農(nóng)民種地的時候,跑到家里為他洗衣做飯,然后再回到田里。另一個則是仙女到了萍山,看見景色和人都很優(yōu)美,舍不得離開,變成珍珠留在了湖里,所以這里的湖水特別美麗。這兩個故事,王研霞小時候聽過,只是誰也沒有他講得這么好。他把一切都涂上了色彩。有那么幾秒鐘,王研霞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這里追求的不是錢和高樓大廈,而是知識,比如我的母校?!蹦腥送蝗话言掝}轉(zhuǎn)到了這里。
“那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地方,真正的世外桃源?!币苍S是王研霞眼里有發(fā)亮的東西,他顯得有些激動,“二中,是我的母校,每年,我都會找一天時間,開車去看看。當(dāng)年上學(xué)可是很辛苦,坐6路車,再倒11路,下了車還要走上十分鐘。中間經(jīng)過花鳥魚市,許多老人悠閑地走在街上。男生女生,背著書包,也這么走著。想想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畫面?。”M管那些孩子的父母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用小車接送?,F(xiàn)在的孩子衣食無憂,什么都不缺,可是那種在藍天白云下行走的畫面沒有了?!?/p>
6路車、11路車,這個路線圖在她夢里也能背出來。眼前的男人竟是自己的校友。
眼前出現(xiàn)一片光亮,是會車時間,她看見了對面車廂里的人。他們對著王研霞比劃,高聲叫喊,這面的旅客也沉不住氣了,向?qū)Ψ綌D眉弄眼。王研霞看見眼前的男人依舊安靜,像是陷入了回憶。
很快,窗外又變成黑暗。
“我真是懷念那種夕陽西下,我們放學(xué)回家的情景?!蹦腥烁袊@。
“是個不錯的地方。”王研霞干巴巴地回答,心已經(jīng)亂跳,自己都覺出了臉部的生動,腦子里出現(xiàn)了學(xué)校被山水包圍的畫面,一群十四五歲的孩子迎著太陽走在大路上。在后面的聊天中,那所普通的學(xué)校,被他描繪得像夢境。當(dāng)年,王研霞的成績好,有不少人追求,包括高年級的??粗@個男人,王研霞的心里生出了溫柔和感傷。
王研霞重新把臉對著窗外,一雙腿輕微地抖動,甚至連牙齒也會。她開始變得沉默,甚至是冷漠。
“是不是冷了?”好像男人也感覺到了,他說,“我那里還有條毛毯?!?/p>
“不用不用?!蓖跹邢伎蜌獾匦α艘幌?,回到床位上,重新躺下,身體像是一塊鐵,不再動。她想不起當(dāng)年的勇氣從哪里來,如此殘酷地對待父母兄弟,離開這片美好的土地,包括差一點就錯過眼前這樣的同齡人,自己真是太無情了。
她喜歡這種禮貌干凈節(jié)制的男人。兩個人是站起來等下車的時候,互留的電話。像是心虛,她不敢問對方的名字。
“有人接嗎,要不要送?”對方問。
王研霞說,“有車來接?!边@時,她明白,必須得說了,否則便來不及,“快回吧,老婆孩子一定等急了?!彼b出輕松。
聽了這話,正向前走的男人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王研霞的臉說,“是啊,真希望早一天有呢?!弊詈竽腥说统恋卣f,“安排好,就給我電話?!彼X得像是命令。
王研霞的心快要跳出來,全身發(fā)抖,臉扭向了窗外,不敢再開口,她擔(dān)心聲音會出賣她。像是與誰賭氣般,她用力把行李拖下車,在候車室繞了一圈,才離開男人的視線。她扶住走道邊的椅背,向后看了看,放下心。
她喜歡這男人,夢想的也是這樣的男人。她知道,這男人也喜歡自己。可是她撒了謊,說是過來旅游的,這只能在今后的交往中解釋了。她想給他留下不隨便的印象。她可不想跟誰一夜情,那會毀掉一切。正因為如此,她更要快點到家,讓他們分享這一切,同時需要商量,接下去怎么辦。這可是家人的義務(wù),他們賴不掉。想到這里,她快樂得有些暈眩。
不知走了多久,馬路開始變窄。
房子像是水里的倒影,全部變了形,仿佛正在搖動,四周是煤和灰燼。王研霞明白,她重新走回到熟悉的街上。
街上已經(jīng)有人走動,是出來倒垃圾的老年婦女。她們衣服陳舊,一張臉涂著灰色,頭發(fā)遮住了眼睛,夢游般,彼此連招呼也不打。遠處走來兩個穿露臍裝染黃發(fā)的女孩,像是剛從網(wǎng)吧或歌舞廳回來,打著哈欠,有個嘴上叼著煙,走路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摔倒,顯然太困了。
整條街上沒有人注意王研霞。
盡管家家的門都很像,她還是很快找到了自己那一間。透過門縫,王研霞先是看見一個戴著白帽子的瘦高女人,在廚房和院子間走動,嘴唇不停在動,好像在咒罵什么。很快,她發(fā)現(xiàn)外面跟平時不同。女人放慢了步子,站住腳,伸長脖子說話,好像在告訴里面,外面有情況。
本來想喊一聲“媽”,卻沒有叫出聲,只輕輕叫了聲“開門”。一陣寂靜過后,她聽見穿衣服和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母親的眼睛從王研霞的頭發(fā)一直看到鞋,然后笑了說,“餓了吧,等會兒就給你煮飯。”父親還是原來的樣子,穿了一條秋褲,連前面的扣子都不懂得扣,褲管彎曲著,使他像個羅圈腿。他站起來,又站得不直,似乎想擺出訓(xùn)人的架勢——那是他的習(xí)慣動作——只是很快便想起了什么,胡須動了動,鼓起的腮很快癟了回去。
母親拉過王研霞,背對著父親說,“怎么不想著買酒呢?”她的嘴向一個空酒瓶努著,“起碼的禮貌還是應(yīng)該有吧,盡管不是親生的,可是他辛苦把你養(yǎng)大,你上學(xué)就花了他不少錢?!蓖跹邢际琴I了酒的,只是剛剛在跑的時候,撞爛了。從車站出來,經(jīng)過廣場,那里有和當(dāng)年一樣的瘋子、乞丐,他們不停地奔走或突然蹲下,那些眼神和微笑很嚇人。王研霞盡量避開,順著馬路向西,跑上天橋,從左側(cè)下來,拐上一條小路,才不用跑了。
本來她可以走一條近路,可她害怕那圍墻的豁口修復(fù)了。
王研霞抖動著手里的袋子,尷尬地笑了。那里還散發(fā)著酒的香氣。她不敢去看父親。當(dāng)年他罵過王研霞,不做事,只會用家里的錢,天生是個賣身的貨。
弟弟手忙腳亂了一陣才出來。他長高了很多,額頭早已超過了碗柜——當(dāng)年,他總是踮起腳去那里找尋食物。此刻他的上唇發(fā)著青光,眼皮低垂。最后亮相的是一個肥胖的女孩,她從小屋的門里擠出來,對著王研霞笑了一下,眼睛又去看弟弟了。弟弟對著地面說了聲“走吧”,顯然是說給這胖女孩聽的。
女孩忸怩著出了門,跨出門的前一刻,回頭向王研霞笑了。王研霞看見這女孩的牙很白。
她笑著對弟弟說,“是女朋友吧?!?/p>
沒有人接王研霞的話。
顯然誰都沒有想到王研霞突然回來,尤其是弟弟。他顯得比任何人都不自在。過去,他在一封封信里描述萍山和這個家。萍山礦已經(jīng)變得現(xiàn)代,街道干凈,綠化好。說到家的時候,他說,父母再也不吵了,與鄰居相處和睦;他經(jīng)常到就近的一所大學(xué)里聽課,或是約朋友打球。
看見這樣的信,王研霞便會放下手里的事,到商場為弟弟買一身運動服。這幾年,王研霞開始向家里寄錢,有時兩個月,有時一個月一次。除了錢,王研霞還會買些港臺式樣的衣服給他。王研霞努力想像家里的變化,以及弟弟穿了新衣服的模樣。
此刻,弟弟把眼皮上的一縷頭發(fā)提到后面,眼里露出了一絲惱怒。他的眼白多了些。小時候,王研霞曾經(jīng)背過他,雨天的時候,街上總有許多溝溝渠渠,一不留神就會陷進泥里。
王研霞出走的那一晚,弟弟還小,看著母親罵王研霞自私、不懂事、眼里只有自己。那時候的萍山煤礦,已經(jīng)有小萍、小波,小萍們退了學(xué),跑去歌舞廳賺男人小費了。父親問她,“你不就是想學(xué)她們嗎?”哥哥則猶豫著要不要去雞東煤礦,那里有個得了撫恤金的寡婦想招他入贅。
王研霞在班里的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連歷史老師都說,這是百年一遇的好苗子。她覺得父親的話讓她受到了污辱,“放心吧,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
“誰信?!备赣H撇著嘴。
“我真的不會。”王研霞以為父親只是想把廂房讓出來給哥哥,平時她占了那里復(fù)習(xí)功課。他們希望哥哥早一點娶上媳婦,算命的說過,若二十歲還沒有結(jié)婚,哥哥會打一輩子光棍。王研霞父母都是礦上的,哥哥是,弟弟是,礦上人個個知道自己的命。
“口氣這么大,是不是有男人在后面撐腰了?”王研霞不知道父親正在氣頭上,他不愿意哥哥找寡婦,盡管對方答應(yīng)不用哥哥花一分錢。父親認為那樣做很沒面子。
王研霞站在房子中間,說:“我永遠都不會做那種事,除非讓我死?!?/p>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奪過母親手里的煤鏟,在王研霞的額頭留下了紀(jì)念。那是十年前,王研霞十七歲。她就是那個晚上離開了家。
她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喜歡這樣的表白,她一直為想出這樣的話而激動。
此刻,王研霞看出了弟弟的惱怒,如同魔術(shù)戲法被揭穿,那件她親手買的藍T恤正歪掛在門的把手上,另一條則穿在了父親身上,早已變了形,肩膀處破了一個洞。王研霞還記得弟弟在信里的驚喜,那是件名牌。
弟弟氣急敗壞用鼻子哼了下,算是跟王研霞打招呼,然后拿起一個盆子,從水籠頭里接了點水,走到院子里去洗臉,還把水弄得嘩嘩響。
王研霞的身子發(fā)冷,似乎闖進了別人的領(lǐng)土。為什么之前都忘了,直到見了這一刻,才全部想起,原來一切都沒變,包括候車室里冒著寒光的長椅和上面疲倦的旅客,連面孔都似曾相識,門口是留言板,各種紙條在風(fēng)中吹動,甚至連上面的話都沒有變。
老李,我在原地等你。
兄弟,你的貨已交給他們。
當(dāng)年,王研霞經(jīng)常順著近路爬過圍墻,再走十分鐘到車站玩,看到也偷偷截留過。她覺得那些東西很神秘。她一遍遍想,那些失去了紙條的人,站在風(fēng)中,不知去哪兒的情景。那些年,跑到車站,是為逃開家里的吵鬧和沒完沒了的釘扣子。一件衣服兩分錢,她的手磨出了水泡。
母親灰著臉站在米柜邊上,眼睛看著父親,準(zhǔn)備下米煮飯了。王研霞笑著擺了下手,說,“過來辦事,路過,就是回來看看,外邊還有同事等著呢。”
她幾乎是逃出了門,被一粒粒小石子硌痛了腳。路上看見有人笑,她嚇了一跳。竟然是那個啞巴,她認出了王研霞。
王研霞后悔自己回了一個笑。啞巴在她的身后哇哇大叫。十年沒有見過,她一定是想跟王研霞說話。這時她想起袋子里為父母兄弟準(zhǔn)備的禮物還有紅包,都沒來得及拿出來。
在街上走了近一個小時,王研霞決定聯(lián)系楊影秋。當(dāng)年楊影秋是個不起眼的女生,坐在第一排,上課喜歡照鏡子,偷著抹粉,很少學(xué)習(xí)。
電話一下子便通了。對方“喂”了兩聲,王研霞停下了,正想著該不該說話,眼淚竟先流了出來。
當(dāng)年王研霞做班干部,很多人她都看不起,尤其那些學(xué)習(xí)不好、喜歡打扮的女孩子,她覺得這些人沒有出息,長大后,除了找男人還是找男人,沒有前途。盡管父母非常寵愛這些女孩們,無論多么窮的家,也要讓她們吃好穿好。不知為什么,楊影秋突然不愿吃好穿好和打扮了,她想入團,樣子迫切。因為兩家住得近,來找過王研霞幾次,請她幫忙,還保證說,入了團就好好學(xué)習(xí),不會讓王研霞丟臉。王研霞聽了,覺得好笑,心里說,平時你怎么不好好學(xué)呢。她不想搭理,覺得這女孩臟,不正經(jīng),又有個被人嘲笑的姐姐。那個姐姐總是說要讀書,最后,還是走了那條路。王研霞心里嘲笑,嘴上卻說,“你等著吧?!?/p>
“好啊。”楊影秋歡快地答著,跑回了教室。這么多年,王研霞都記得這一句話。
本想兩個人的見面可以從容些??涩F(xiàn)在,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她不想站在大街上。在她的記憶里,楊影秋任何時候都在等著她。
“我是王研霞?!彼龑χ娫?。
對方一聽這名字,馬上叫起來,“你不是回來了吧?!”
“回來幾天了?!蓖跹邢脊首髌届o。
“怎么不早告訴我呢?”她像是忘記了當(dāng)年的事情。離開萍山后王研霞和任何人都沒有聯(lián)系。
王研霞說,“我也是出差?!?/p>
“噢噢。”對方有些不好意思,“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去找你吧。你也可以來我這兒住,我一直都住在外面?!蓖饷嬷傅木褪敲旱V以外的市區(qū)。
王研霞想了想說,“你說個地方吧,在哪兒接頭?!?/p>
“行,聽你的?!蹦沁叺臈钣扒餁g快地答道。
王研霞提前一個小時到萍山百貨門前。為了不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早到,王研霞跑進商場轉(zhuǎn)了一圈。她很熟悉這里,這是萍山第一個有電梯的地方,有時候餓了,還會去買個面包。她不愿意看見除了煤還是煤的地方。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她的理想就是到這種地方上班,干凈、體面、名聲好。
那個時候,王研霞經(jīng)過每個柜臺,打量著那些女孩。她羨慕這些人的工作,還有她們的容貌。她記得有個姓李的女孩,生得漂亮,人們都叫她李美麗。每天都有男人排隊來約她,可是她誰也不理,一副高傲的樣子。
現(xiàn)在都老了。那時候,王研霞站在柜臺邊上,看這些漂亮的女孩說話、做事?,F(xiàn)在的她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愛打扮了,臉和牙都是黃黃的,有的甚至還落了牙。當(dāng)年的李美麗有了雙下巴,這一刻,正跟一個送快遞的小伙子打情罵俏。
出來的時候,王研霞看見了一輛跑車和正準(zhǔn)備打電話的楊影秋。
楊影秋像是換了個人,白了,漂亮了,連身材也苗條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傻乎乎的女孩??匆娡跹邢?,她顯得開心,遠遠地笑。走到近前時,她把王研霞的行李放在車上,似乎忘記了王研霞當(dāng)年的傲慢和嘲笑。她用一雙細膩的手拉住王研霞這雙做過女工的手,看了眼,沒說什么。
“想吃家鄉(xiāng)菜嗎?或者俄羅斯大餐?”楊影秋一邊開車一邊說。
吃過飯,王研霞被帶到一個K房里。到處都是年輕女孩,她們坐在四周的沙發(fā)里。她猜到這是楊影秋工作的地方,楊影秋不說,王研霞也不問。巨幅油畫下面坐著幾個男人,看起來有些身份,楊影秋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便跑過來跟王研霞坐在一起。
王研霞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其實當(dāng)年也很少交流,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都要躲著楊影秋。她不喜歡這種臟女孩。楊影秋沒有問王研霞做什么工作之類,甚至連深圳這個名都沒有提,正如沒有人問起楊影秋的姐姐。她只是說南方很熱吧。
王研霞說,“是啊,一年四季看不到雪?!?/p>
楊影秋笑了笑,沒有說話。
王研霞被一個肥肥的男人請起來跳舞,楊影秋遠遠地看著王研霞笑。跳到一半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楊影秋不見了。楊影秋從隔壁房間回來時,換了身綠色的裙子,她向王研霞介紹身邊的男人說,他是外面的。男人很高興,喝了一口紅酒說,“原來是同學(xué)啊。嗯,長得也很像,一樣漂亮,怪不得萍山名聲在外呢?!边@人不懷好意地笑了,頓了下說,“剛剛她求我拆遷你們那片房子,還說早拆早好,當(dāng)然,拆不拆,就我一句話。”
“是啊,你是個大善人,行行好吧?!睏钣扒锔腥巳鲋鴭?。
男人突然變得一臉正色,“為什么要拆呢?放在那兒有什么不好,萍山就應(yīng)該是那個樣,我這個人喜歡懷舊,放在那兒吧,給我們憶苦思甜?!闭f完,男人眨了眨眼,意味深長地說,“你們那兒不缺錢,我知道?!?/p>
出門前,王研霞對楊影秋說,“結(jié)婚還是要謹(jǐn)慎些,我看他只會捉弄人。”
“放心,人家不會跟我們礦上女孩結(jié)婚的,再說,我只要這個,其他都是假的。”她做了一個數(shù)錢的手勢。
王研霞看著對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說,“可惜沒看到雪,真想啊,那邊沒有冬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里竟然有乞求,似乎盼著有人說句挽留的話。
楊影秋說,“有什么好看的,化了就是一堆黑垃圾,還不如我們礦上的煤干凈?!?/p>
“當(dāng)年家里給過我機會,是我不爭氣,想好好學(xué)習(xí)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還以為入團也是種證明。不過,現(xiàn)在很好,父親再也不用卸煤了,做點小買賣,有時間還能打打牌,兩個弟弟都討上了老婆。我不難過,無非是唱唱歌跳跳舞喝點酒,遇上合眼的再順便談個戀愛。想想看,什么損失也沒有。你看,萍山百貨那些不甘心的女孩,不也老了?不甘心又能怎樣。”
最后,她看了眼王研霞道,“勸孩子退學(xué),父母說不出口。其實不需要勸和暗示,我什么都懂?!?/p>
在路上跑了一個小時,看到電力招待所的時候,王研霞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已經(jīng)軟了。
她把手機上所有的號都看過一遍,最后,停在了“火車男人”四個字上。
開好房才打的電話,又在前臺買了瓶白酒讓服務(wù)員打開。還沒進門,王研霞便喝了幾口,身子迅速躁動了。她脫掉了身上多余的衣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研霞以為自己在做夢,聽到了敲門聲。
“哪位?”王研霞穿好衣服把臉貼住了門。
那人急切的聲音,“是我?!?/p>
看見王研霞的眼神變了,對方顯得有些不自在。
王研霞給男人也倒了一大杯,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她竟然坐到了對方腿上。男人身子一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是緊張的緣故,男人的聲音變了,“你還好嗎?”
王研霞把臉對著男人,笑道,“你真應(yīng)該做這里的形象大使?!?/p>
“呵,這里的好,我連十分之一都沒有說到?!蹦腥苏Ρ3宙?zhèn)定。
“是嘛,這里的女孩呢?聽說很孝順也很有名氣。”王研霞說。
“當(dāng)然?!蹦腥怂坪跤行┚?,只是很快便裝出輕松,“其實我更喜歡你這種南方女孩?!?/p>
又過了一會兒,王研霞感到男人的臉貼過來,她被那種好聞的體香熏得暈頭轉(zhuǎn)向。
“真有那么好嗎?”王研霞說。
“是啊,可惜你也會離開,對我來說,簡直像是天邊?!蹦腥苏f。
“畫上的田螺姑娘么?”王研霞笑著問,“她不是留在這個地方了嘛?!彼搅四腥说纳眢w。
“如果你在這里有多好呵?!被蛟S酒精開始起了作用,男人的身體有了變化,開始解王研霞的扣子。
她迎著他,“你愿意留我嗎?”
“真想留,可惜我沒這樣的魅力,你也不會為我放棄那些好地方?!?/p>
“你不是說萍山好嘛。你信不信,我是萍山的。”她不愿再騙,想給對方一個驚喜。
男人看了她一眼,說,“你真會開玩笑?!?/p>
“如果是呢?”王研霞覺得自己正發(fā)生變化,甚至是焦慮。
“哈,那我就是外星人了?!蹦腥诵χ?/p>
王研霞說,“樓下是愛民路,左邊有條江,天橋那邊有個菜市場?!?/p>
男人笑著,“你知道的不少。是不是還知道這個城市北邊有座山,東邊是個車站,西邊準(zhǔn)備建一個汽車城,南邊將開發(fā)成國際旅游景區(qū)……你還打算去哪兒?我可是個好導(dǎo)游。”
好像酒精在胃里燒著了,王研霞變得亢奮,“有沒旅游區(qū)我不知道,十年前那個地方叫光明市場,燒餅很好吃,不過我很少吃得到,因為我離開太早。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吃玉米和白面摻在一塊兒做的饅頭。當(dāng)年,我用父親的自行車,可以拉回四十斤糧食你信嗎?車站后面是售煤處,我的父母都在那里向火車上裝煤。走過一架鐵架橋,再往前走,坐6路,再倒11路,下了車還要走十分鐘是七中,并不是你說的二中,中間經(jīng)過的根本不是花鳥市場,而是一個火葬場,然后才到這個城市里最差的學(xué)校。在這所子弟學(xué)校,打架早戀天天發(fā)生,從沒像你說的每年都有人考上清華北大,倒是有幾個初中生,勾結(jié)流氓團伙,十一年前害死了物理老師……這個學(xué)校,沒有幾個人讀到畢業(yè)??忌洗髮W(xué)有什么用,花著家里的錢,結(jié)果還是找不到工作,再回到礦上,他們會看不起家里。還有的,到了外面,永遠不再回來。這些教訓(xùn),萍山人哪家不知道。與其他地方不同,這里家家盼著生女兒,盼著女兒大,她們是家里的希望。”
王研霞看見男人的臉色變成了灰色。“沒錯,你的記性確實好?!蹦腥寺曇舳檀?、慌亂,一只手移到了下面,摸索著扣上扣子,另一只手拎起了被子上面的皮衣。
男人走向門口的時候,王研霞已經(jīng)絕望,她仰著一張臉,喝掉最后一點酒,對著男人的方向說,“快點回來,記得帶我看風(fēng)景,你說過這里的美哪兒也比不上。”
男人飛快地跑掉了。王研霞明白,男人將帶著一身冷汗,一路小跑,逃離她這個道破真相的女人。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流著淚還要調(diào)侃他。其實她明白,男人用心良苦。
王研霞走到窗前,看見男人站在馬路對面,如同失了魂一樣,正茫然地望向這棟大樓。她覺得此人是小煤礦的文藝青年,在某個瞬間,出現(xiàn)幻覺,飛了起來,逃離了煤礦,跟寫信時的弟弟一樣,令人心酸、心痛。
再次回到候車室,王研霞隨著人流經(jīng)過漫長的天橋,走進車廂。距離她踏入萍山車站已過去了七個小時。
十年前,自己擅自離家。此刻,算是正式告別。
回到深圳的宿舍,門外多了兩棵圣誕樹,這是廠里做的。除了樹,還有各種玩具,都將被裝上貨柜車,通過羅湖口岸,去香港,再運到歐洲。
似乎沒人知道王研霞回了一趟家,門口的保安還像平時那樣打招呼。王研霞笑著點頭,說:“天冷了,多穿些呵?!边M了門,王研霞便打開電腦給弟弟寫信,語氣跟過去一樣,她說自己這兩天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場夢,夢里見到了家鄉(xiāng)的雪。
做完這些,她的身體開始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