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歌手許多只為“新工人”歌唱。
在歌聲里,他希望不僅講述群體命運,更要反思這個世界。
在皮村的天空上,不時有飛機伴著轟鳴聲飛過;在皮村的天空下,聚集了比轟鳴聲更有生命力的打工者和他們的聲音。
許多的家,就在皮村,一個位于北京朝陽區(qū)東五環(huán)和東六環(huán)之間的普通村莊。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蝸居,黃色的木頭床占滿了房間的寬度,墻上掛著許多的衣服、演出道具,但床頭上方卻鋪展著一塊紫黃色條紋的“墻布”,這是許多妻子,一位來自唐山的打工妹的想法。
和一些搖滾歌手一樣,許多擁有一頭卷發(fā),語速慢,甚至有一些過于惜字如金。這與舞臺上的許多判若兩人。
“現(xiàn)實與創(chuàng)作,緊密相連,又截然分開。”他解
釋說。
現(xiàn)實是許多今年36歲,13年前,他辭掉協(xié)警的工作,從浙江海寧來到北京。他和朋友建立了國內首座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操辦了首屆打工文化藝術節(jié),為打工者寫歌排戲劇,一切的工作都和“打工”兩個字
有關。
可許多顯然想實現(xiàn)更多:“我們在舞臺上并不是在演戲,而是在講述中國當代打工群體的命運,在反思這個世界。”
皮村的“事業(yè)”
在網絡上,曾流傳過一個關于農民工名字的帖子:本名(農民工);小名(打工仔);別名(進城務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稱(城市建設者);昵稱(農民兄弟 );臨時戶口名(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憲法名(公民);時髦稱呼(弱勢群體)……
許多“痛恨”這些叫法,對于工友,他叫他們“新工人”。演出時,如果觀眾“忘記”了這個叫法,許多會一再提醒,“不僅是感覺農民工是歧視性叫法,更重要的是這個群體在當代中國有與以往不同的特點”。
在他看來,這些來自農村的工友,選擇了和父輩們不一樣的生活,沒有土地、不懂農活,卻渴望擁有知識、了解世界,開始有自己的階層意識和夢想。然而,盡管新工人為城市建設所做的貢獻并不比傳統(tǒng)工人少,卻并沒有獲得更多的尊重,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和悲劇,一再上演。
許多和他服務的工友之家,就是要幫助工友“用歌聲吶喊,用文藝維權”。工友之家的大本營在京東皮村,這是北京最大的工人聚集地之一,一個因為靠近機場不允許建高層建筑而被保留的城中村。
許多參與的首張原創(chuàng)歌曲專輯是《天下打工是一家》,其中,那首中間嵌著“嘿喲嘿喲”的曲調,和江浙地區(qū)“車水號子”相似的《打工號子》就是許多的作品,“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自己的歌……”歌詞包含了他對新工人自尊自立的理解。不過,這張專輯中更有“實用”作用的歌曲是《團結一心討工錢》,每次藝術團唱這首歌的時候,工友們都會很激動,“欠薪是十年前就存在的問題,但直到今天這首歌依然有自己的粉絲,這太說明問題了”。
當然,許多他們所做的事情并不限于為工人唱歌。當年,《天下打工是一家》唱片大賣后,藝術團獲得7.5萬元的版稅。對于許多和另兩位發(fā)起人孫恒與王德志而言,這是“天文數字”,關于如何分配,幾個人有過認真的討論,最后決定用這筆錢在北京市朝陽區(qū)開辦一所打工子女學校,“教育對于新工人的子女和城里的孩子一樣重要,而且有了自己的學校,村子里就會少很多的留守兒童,這意味著會多一些家庭團圓,少一些社會問題”。
但這家叫“同心”的打工子女學校在創(chuàng)辦初期并不順利。當地政府一度想要關停學校,理由是沒有辦學資質,并要求工友之家“寫承諾書,而且不允許上訪,不允許接受媒體采訪,后果自負”。“警察和挖土機就圍在學校門前,水管被挖斷了,一條街圍了幾百人,相持了一個下午,如果沒有崔永元等人聯(lián)名給教育部部長寫信,如果沒有工友的支持與我們一起保衛(wèi)學校,可能‘同心’就真的消失了”。
這次危機后,工友之家又在2007年開辦了全國首家打工博物館,許多成了館長。
博物館面積大概300多平米,由一個閑置的廠房改造而成,有5個展廳,2000多件物品,包括各種證件、書信、工服、工具等,其中最大的展品是廢品回收行業(yè)工人使用的平板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經常見到,但人們卻很少為它留意,這個工具和回收廢品的人只有在春節(jié)時,北京一夜之間變成垃圾城才會被想起”。
后來,許多他們又開辦了二手同心商店。工友之家把舊衣物重新維修處理,以很便宜的價格義賣給工友,夏天的衣服一般不會超過10塊錢,冬天的也只有20塊錢左右?!巴纳痰戡F(xiàn)在有12家連鎖店,營業(yè)額這幾年都超過100萬,是工友之家的支柱產業(yè)。不過我們倡導的依然是有尊嚴的捐贈,而不是同情和施舍?!?/p>
看起來,許多很享受為新工人歌唱與服務。但是,13年前當他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卻并不是一個低調的打工青年,發(fā)起工友之家更是源于一次偶遇。
“種子找到土壤”
許多的家,在浙江海寧,一個有名的皮革城,父母經營著一家小店。高考落榜后,他做了一名協(xié)警,工作就是查證、巡街,“無聊而浪費生命”。半年之后,許多和父母結束了曠日持久的爭論,揣著一把口琴悄悄離家,他說自己聽到了搖滾樂的召喚,那是一種可以強烈傾述與表達的音樂形態(tài)。
1999年的冬天,夜色中西北風呼嘯而過,許多站在了北京南站的出站口。當時的北京南站,破爛混亂,開黑摩的的人、做小買賣的人以及扛著大包小包來北京打工的人,構成了許多眼中對北京的第一印象—一個巨大的吞吐機,而他的目的地是北京迷笛音樂學校。
和性格張揚的搖滾樂手不同,許多喜歡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想象著外面的世界,然后閉門造車,去街頭、地下通道、地鐵站,彈著吉他唱自己的憂傷和憤怒。一年之內,他唱遍了長安街所有地下通道。
但他依然是個生活在城市邊緣的異鄉(xiāng)人,租住在郊區(qū)村子里,最怕的是聯(lián)防來查暫住證,習慣在睡覺時把門從外面反鎖上,制造屋里沒人的假象;出去唱歌時,最怕被罰款,更怕被收容,偶爾回想做協(xié)警追查別人的經歷,“有一種奇特的反諷感”。
2001年夏末,許多在西直門地下通道賣唱時,認識了在附近賣唱的孫恒。初識的兩人一拍即合:一樣是受了搖滾樂的誘惑,逃離壓抑的故鄉(xiāng)來到北京。但孫恒似乎早許多一步找到了心靈的另一個支點,他不僅是北京一所打工子弟學校的音樂老師,也是公益組織“打工妹之家”的志愿者。
隨孫恒去工地的一次經歷,或許是許多人生的一個拐點。
那天,孫恒約許多一起到工地給民工送書和衣服,簡陋的工棚中,擁擠著鐵制上下床,屋頂吊著洗好的衣褲,工友們還穿著干活的臟衣服。送完物品,孫恒拿過吉他為工友唱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民謠歌曲《一個人的遭遇》,內容是工友小吳的親身經歷。拿著DV的許多,用鏡頭掃過工友的臉龐,他發(fā)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孫恒,投射著真誠與質樸,這些目光完全不同于他在地鐵里演唱時路人的目光。
“那一瞬間,我就想明白了,這里才是我唱歌的地方?!痹S多同時想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藝術家,只是要靠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的勞動者、打工者。
“這是種子找到土壤的感覺。”許多說。
此后,許多和孫恒一起成為“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的發(fā)起者,肖家河與皮村相繼成為他們?yōu)楣と吮硌莸幕亍5鄷r候,他們會騎著三輪車,馱著大堂鼓、吉他和既小又破的音箱,從五環(huán)外去往城里的建筑工地,為工友唱歌。兩人都是善于搜集與傾聽故事的搖滾樂手,所以很多原創(chuàng)曲目總是會引起工友的共鳴。而在傾聽中,新工人的命運被勾勒了出來,“所以想做更多的事去記錄他們,去幫助他們,其實也是在幫助自己”。
勇敢去戰(zhàn)斗
“穿過這座城市的五環(huán)路,路邊有個村子叫肖家河,村里一條熱鬧的小街上,老張和他老婆擺著個水果攤……”這首《老張》是許多創(chuàng)作的眾多歌曲之一,聽過的網友說“這是一首讓人聽了很多遍之后,忍不住突然流下酸楚眼淚的歌?!?/p>
許多寫老張的故事,一點都不花哨,歌詞直白地說盡了一切:
“老張今年三十歲,老家在四川。他曾有個姐姐,現(xiàn)在已不在這個世界。姐姐當年十八歲的時候,就離家去了廣東,和許多同齡的女孩在一起生產玩具。老張當時還是小張,不久也去了傳說中的城市,他很少給姐姐寫信,他認為這是堅強。姐姐原本那年年底,就要回家嫁給自己的心上人,可工廠的那場大火把她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地方……”
歌曲里的老張是一個為收容遣送制度擔憂的打工者,里面有許多自己在北京的體會,而老張姐姐的原型來自于1993年11月19日,深圳致麗玩具廠發(fā)生火災,87名被燒死的女工。“不能因為死掉的是普通的工人,就沒有憑吊,她們不應該只活在短短幾句新聞里”。
許多找到了認同感。在聽到“現(xiàn)在肖家河這個村子就要拆啦,老張和他老婆將去向美麗的六環(huán)”后,幾乎所有的聽眾都開始為老張的命運擔憂,“其實也是為自己的命運,當我的吶喊成為眾人的思考,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有時,許多的歌里又會有幽默感,甚至有些魔幻主義。在《這草淡的日子》中,許多把工人變成了一只深受富人喜愛的寵物貓,這只幻化而成的小動物,“不用每天十多小時呆在流水上,不用把自己磨煉得和那機器一樣,不用擔心自己有天著了魔去跳樓,不用擔心機器吃掉自己的手指頭,還可以想象一下自己美好的戀愛”,但這貓卻咬了工廠主,逃去了“一家最高檔的夜店,店的名字就叫天上貓間,里面美麗性感的貓女郎都是貓大的學生”,然而黃粱一夢,“突然工廠起床的鈴聲就響了起來,原來竟是美夢一場,現(xiàn)實讓我們無處可逃,和這草淡的日子勇敢去戰(zhàn)斗”。
2008年開始,新工人藝術團開始籌劃戲劇演出,因為戲劇的容量更大,能將打工者的生活表達得更充分。2009年元旦,許多作為導演和編劇的《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夢想》開始正式演出,講述了改革開放30年打工者的生活變遷,編導初期他并沒有想到這部戲劇作品會在當年9月的北京青年戲劇節(jié)上獲得孟京輝的青睞?!皧W運的時候,大家都在說‘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但新工人的夢想是什么幾乎沒人關心?!?/p>
演出當天,北京城陽光和煦卻干燥寒冷,北京新工人劇團在沒有采暖設施的劇場里,裹著自己的羽絨服上臺演出。許多扮演的來子,一個來自南方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姐姐小芳因為家庭貧窮外出打工。來子很羨慕姐姐可以離開農村,一再要求父母讓自己也出去,但姐姐卻無數次告訴他“外面不是想象的那樣”。后來,小芳受不了工廠沒日沒夜的工作和老板的嚴苛,想要回家結婚。老板不放行,因為接了幾百萬的急單,小芳被留了下來。沒想到下午一點多廠房起火,而出口和門窗卻被老板用防盜鋼網焊死,小芳在做新娘的前一周葬身火海。
這是許多又一次對致麗玩具廠女工的紀念,他在歌曲和戲劇中一再重復這個故事是希望悲劇不再發(fā)生,但今年吉林工廠的大火讓他感覺很無力。
而他扮演的來子,歩姐姐小芳的后塵來到城市,打零工謀生卻偏偏愛好寫作,一心想要遇到伯樂。然而,卻在大學門口被一個自稱教授的人騙走全部的書稿,一去不回。來子在憤怒中清醒過來,吶喊“原來,教授不過是世界的幫兇,而這個世界想讓他變成啞巴”。
許多想發(fā)出更多的聲音,可是面對層出不窮的新工人故事,許多一再“迷?!??!懊悦!辈皇且驗槟康牟幻鞔_,而是因為這么多年來他期待的改變仍未發(fā)生。“這個群體不缺少夢想,只缺少尊重與善待,該改變的是社會對他們的態(tài)度?!痹S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