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小棠從被子里鉆出來時,她感覺自己像是條裹著絲綢的魚,在淺水池塘里裸著背鰭。這種不安全感和窒息感,讓她喘不過氣。
打開電腦,寫些夢囈般的文字,有時會給自己倒一杯果汁或牛奶,維持身體每個細胞的鮮活。她不敢老,因為怕布克回來后會認不出她了。盡管小棠明白,布克也許不會回來了。
窗簾的緊閉讓世界走開,而窗外天氣好得讓屋子里的人心碎。那年小棠和布克也在這樣的好天氣里相識。她拎著一滿箱的家當和抱著一沓書的布克撞在了一起,本就不結實的破落箱子,這下徹底摧毀,好不容易塞進去的春夏秋冬,全部散落在地上。抬眼望去,從布克的書里,飄落出幾枚干透了的玫瑰花瓣。真是倒霉。小棠罵著。想到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就如此狼狽,心里有種悲涼感,最后是布克幫忙把箱子抱進了小屋。
此后兩人無非是吃飯,看電影,談戀愛,再到荒蕪。小棠試了無數種方法想要挽留,但其實一個人的變心就像是靈魂出殼,燒符撒米得到的短暫回魂,又能維持多久呢?
布克要去別的城市。小棠問了他無數個問題,他只說了句,三年后我再答復你。然后寬行大步離開。留下的那年飄落的幾枚干玫瑰花瓣,已經變得透明了,淺淺的紅色,脈絡清晰,像寫滿了離騷的縮微尺牘,又像是歷經千年的愛情甲骨文,點豎斜曲,躺在中藥鋪子里,只言片語,無人能懂。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聽幾年前的舊歌,忘記了剪指甲,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發(fā)尾開叉,嘴唇干裂,穿學生時代的單衣,拼命擦拭家具。有時天暗下來,心也會止泊,幻想與布克重逢,指月閑話,一層層撥開心靈的外衣,查看內核的現實元素,在經歷過一切后又增加了多少。她還在等待與布克的約定,像《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馬蒂爾德一樣,抱著蘭花,目光堅定,卻又會問萊昂,人生是只有童年這樣痛苦,還是一直如此?她不明白為什么,但又盲目信守。
2
有一種人,有著天使的表情,卻擁有羅剎的心思,那么反過來,擁有羅剎表情的,又會是什么樣的人呢?某個星期二,小棠與這個人擦身而過。他是新搬來的房客,像是吉普賽的游歷班主,又像是斯拉夫的行吟詩人,長得讓人有種說不出的難受。胡子拉碴,長長的毛衣隨意套在纖瘦的身體上,褲子上竟有一處補丁,鞋子棱角分明,踩在綠色斑駁的地毯上,沒有絲毫柔軟。這個男人身上的寒傖落拓,讓原本就昏暗的走廊更添了幾分神秘。
小棠進出都要經過他的門口,而他的大門一直關著,似乎害怕別人的窺視,像磨坊里冷酷的監(jiān)工。不知道從誰的口中,小棠知道了他姓古。從廚房的窗戶里可以看到他的客廳,他看租來的老片子,給自己削水果,每天和不同的人在屋子里說話,似乎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與人說話。但小棠從來不會去刻意觀察他,覺得這樣偷窺隱私很不道德。
此時,小棠已從空虛里走了出來,在報紙的夾角找了份類似理想墳場的工作,而六分之一的機會更像是輪盤賭,她必須珍惜。所幸,她中標了,但瞬間的欣喜被辦公室里失望的味道所淹沒。
小棠喜歡看萬家燈火,每次下班,都會一路看過去。天空中月色如檬,這樣的時光,讓她想要與光同沉,隨煙而逝,而她最后還要回到那個連水都要自己燒的小屋,為了布克一直在等候。
有首歌里唱過,世界再大,你還是原地不動。小棠覺得,這好像就是在說她,無論現實如何盤剝,她在默默繳納了生活的稅項后,緇衣獨行,去存一筆堅守的定期,這對于一個女孩來說,有點奢侈。
3
房東太太有個絕活兒,和所有看門人一樣,有著神經質的敏銳,無論你用哪種方式回家,只要欠下房租,她都能聞到你的味道。古先生,你已經有兩個月沒交房租了!房東太太說完,一只手伏在樓梯欄桿上,擋住了他的去處,眉眼放恣,似乎欠錢就是一個人品行不端最好的佐證,而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手刃他的尊嚴。古先生一臉的難以言說,窘況讓他變得木訥。錢在這里,古先生讓我?guī)退坏?,這幾天卻忘了……小棠不是個有俠肝義膽的人,這一刻,她不忍心看到一張倔強的臉因困境而萎頓。
此后,古先生總想還了這份錢,可一直沒有富余。于是,他說,我欠你一份人情。小棠并不在意,只是微笑著點頭。她明白,如果不接受,會抹煞一個人的尊嚴。
小棠和古先生,有時會在天臺上碰見,開始是小棠來收衣服,古先生在這里撥弄電視天線,逐漸兩人會在飯后,不約而同地上來看看。在逼仄的城市罅隙里,只有這里有更廣闊的空氣與好光,雖然有些不搭地氣,但沒有十字街頭的迷失,沒有天花板的束縛,有種懸而未決的希冀,空寂冥想的豁然。
小棠覺得古先生沒有他的外表那么怪異,特別是那雙眼睛,有種光好熟悉。天臺成了兩人真心話大冒險游戲里的背景墻。她告訴古先生,自己在這個城市,就是為了一個承諾,她骨子里有點冒險精神,是某個為了正義尋寶探險的荒野牛仔,有些傻,不合時宜,不知道會不會因此無伴終老。古先生說,他只是偶然到這里,說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他其實是個畫符畫咒的老道,是從某個畫壁里逸出而外的捉妖人,是人鬼殊途路上的驛站掮客,是某公司里最落拓的員工。小棠埋怨他像在說一千零一夜。
兩人有不同的方向,卻有著同樣的不確定。
古先生會吹笛子,小棠很意外,他卻說,沒有什么奇怪的,每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都會一樣樂器,就像瞎子阿炳會拉二胡,《功夫》里的兩個瞎子殺手會四手聯(lián)彈古箏。但小棠不以為然,因為古先生不是瞎子,而他吹笛子時沒有白衣勝雪的雅致,倒更像是寓言里那個為了告誡不守承諾的人,而吹笛帶走善良孩子的流浪斑衣人。他的笛聲像有魔力,驅走了她心里不少的煩悶。
4
小棠感冒了,兩天沒有下樓,想到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零落感頓生。古先生的到來,讓她熱淚盈眶,似乎有些過于感動。只一小會兒,一鍋紫米粥就端了上來。不知是餓了,還是他真是什么深山會采藥的神仙,那碗粥吃下去,小棠第二天就有力氣去上班了。
有次,小棠買了份煲湯,想給古先生也送一碗。這是她第一次踏進這個屋子,有種宗教詭異的壓抑,略微泛綠的銅爐子上,有一個褐土陶罐,咕咚咕咚煮著什么,一股異香,讓小棠忍不住揭開蓋子。別動!古先生的呵斥太晚了,陶罐里一只蟾蜍在瞪著眼看她,旁邊是一小段蛇身子。小棠驚呆了,忘記了嘔吐,她忽然想起以前古先生說的話,難道他真的不是常人?一股呃逆,小棠終于有了反應。她開始疏遠古先生了。
不久后,小棠興高采烈地抱回一瓶酒,一些布克喜歡的菜式。想起來,似乎沒有什么人在乎她的高興,而且這件事情過后,她也許就不在這里住了,于是告訴古先生,今天是三年里的最后一天,不論結局如何,布克都應該給她一個答復,也算和古先生做個道別。古先生的眼睛里也閃過一些東西,嘴里喃喃道,是啊,該有個了斷了。
然而等到午夜,布克都沒有出現,小棠一臉青色,更像恐怖片里挽了黑紗,布好祭品,為等丈夫回魂而夜坐的寡婦。她失望了,原來都是一廂情愿,那種低劣的謊言,竟然騙了她三年。小棠悲憤地把菜拿到廚房去倒掉,突然古先生的聲音卻出現了,布克不是不想來,而是他無法來了。抬頭一看,發(fā)現他還在自家的客廳里望著她,那為何聲音如此得近,就像在耳邊說的?
小棠如同被點了穴,無法動彈,看著古先生一張一闔的嘴唇,竟然發(fā)出了布克的聲音……原來是這樣,布克的死是那么突然,彌留之際他自愿捐出了眼角膜,為此,他得到了三年約定親口終結的機會,不然,怕這輩子都欠小棠一個了結。
小棠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枕頭濕了半邊。這到底是夢還是現實?她慌忙起身,跑去廚房,昨晚的菜還在垃圾筒里。她去敲古先生的門,房東太太說這里一直是雜物間,沒人住過。突然,小棠的后背一陣發(fā)涼,卻又心生感激,謝謝布克守信的情義,她像那個被哈默林的斑衣吹笛人帶走的孩子,最終在這個充滿謊言和欺騙的世界里,得到了一個深摯的承諾。
責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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