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留給我的印象不多,因我6歲就離開了他。
現(xiàn)在閉上眼回憶,他的言談和神情已不甚清晰,面龐上粗糙的胡茬倒是先映入了腦海。這些胡茬有堅硬的顆粒質(zhì)感,是詩人過往經(jīng)歷的總和。它們曾在模糊的黑暗中磨蹭我的臉,給了我難以擺脫的微疼記憶。我討厭它。但我喜歡詩人。
詩人是我的啟蒙老師。漫長寂靜的夜里,他蓋上我的被子,對著一地輕泄的月光教我吟李白的詩。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他的悲傷。而他低頭思念的是故鄉(xiāng)或是故人,我是分辨不清的。
詩人比我大21歲。在他經(jīng)歷孤獨的生命階段之時,我還懷抱著牙牙學(xué)語的懵懂天真。當(dāng)我用盡了力氣成長為一個少女時,我才知那個在夜里哄我入睡的男人,已是個多年的憂郁癥患者。
對此我一直萬分自責(zé),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他。我若能懂他十分之一的痛苦,就不會猜疑他的故鄉(xiāng)和故人在他思念的哪個遠(yuǎn)方。
夜里他抽煙,吐出的煙圈裊裊上升,像他難測莫名的思緒一圈圈繚繞。
老師已教過我吸煙有害健康,但他帶著煙味的氣息偏能蠱惑我安然入睡。我是需要詩人的,不光因為龜兔賽跑和白雪公主的故事,更因為他在我眼里是個年輕的詩人。純粹、透明、敏感,蜷縮在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這些特質(zhì)和慢慢成長起來的我越來越貼近。我恍惚覺得他生命的余下部分栽種進(jìn)了我的身體里,從發(fā)梢到骨髓,都有他胡楂上的顆粒質(zhì)感。
他缺少朋友。在他生活中打交道的人們,簡陋、偏見、粗鄙,是那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里被同化了的人群。他們難以理解他,而他的妻子剛和他離異。于是夜半醉熏少了為他開門的人,酒醒嘔吐少了毛巾和水。他孑然一身,沒有財產(chǎn),除了一個牙牙學(xué)語的女兒,還在等待他今晚講出老和尚與小和尚的結(jié)局。
他失去了工作,理想與抱負(fù)成了書籍上燃起的火光。我看著火光映襯他年輕的側(cè)臉,忽然明白,我已成了他的負(fù)擔(dān)了。
他無法再自由出門,因為我害怕一個人留在家中。打雷的夜里我抱著被子瑟瑟發(fā)抖,最終在冰冷的四面圍墻中號啕大哭。他趕過來安慰我,而我哭得喘不上氣,卻還是喊著要媽媽。我不知我傷害了他。閃電劈開的光亮里有他眼底的失落。
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一定對傷口緘口不言。我愿我能成熟得早一些,與他共同擔(dān)負(fù)那些年歲月賦予的疼痛。
而他等不到我成長,已開始酗酒賭博,融入了漏洞百出的人群。深夜坐在門口臺階上等他,我打著哈欠,需要自己找些故事,耐心講給自己聽。終于房間里的人散了,帶著輸贏的各式表情走出來。他疲憊地牽過我的手,說,走吧。
回家的那條黑暗的路讓我忐忑不安,只得緊緊跟上他的步伐。到家了,他沒帶鑰匙。里面空無一人。我們在清冷的月色里坐了很久。他抽了支煙,我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冬天的臺階很冷。我能在月光下看到呼出的氣息裊裊升起。
我想那個時候,他一定思考了我的人生。他會想,這個孩子的存在到底帶來了什么意義?它沒有維系住一場婚姻,反而時時刻刻提醒了他,這個家庭已不再完整。它就像一個承諾說了一半就卡在空氣中,之前的信誓旦旦就成了笑料。多么可悲。
而我在這個時候,也思考了他的人生。我大概在想,他已不是我心目中那個年輕的詩人。他變得那么老,胡茬邋遢,蓬發(fā)散亂,一接近就能聞到酒味。他讓一個第二天還需上課的孩子熬到兩點,只為等他出來說一聲,走吧。他已講完了所有能講的童話,只用千篇一律的“睡覺”來搪塞。在媽媽還在的日子里,從不需要在冰冷的臺階上依偎著月色過夜。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多么可悲。
大概在這種清冷孤獨的時刻,我們都意識到了彼此生命的悲哀與單薄。我們都開始挑剔、抱怨、不滿。但奇怪的是,洞穿了脆弱與軟肋,反而讓我們更加惺惺相惜。
我再大一點,就翻開了他高中時的英文書。我看著他附上的密密麻麻的注腳,卻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我纏著他教,可他卻再也不念這些了。他曾接受的教育給了他抱負(fù)與理想,如今它們都枯萎在喧鬧的麻將桌上。
我六歲之后被媽媽接走,定居在了C城。后來他的憂郁癥又犯了。我不知他如何度過那些時日。我已踏上了火車,與他的生活漸行漸遠(yuǎn)。
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是我心中無可替代的詩人。
詩人從不寫詩。除了我之外,也沒人這么解釋過他。但他用一生為詩做了注腳,活得堅強(qiáng),脆弱,孤獨,勇敢。他未必是個好爸爸。而那已不重要了。
如今,我接替了他身上的所有特質(zhì),成了一個行走在詩歌里的少女。他未完就已枯萎的理想被我一一撿起,栽種在血液里,萌芽在漫長的成長中。
我愿拿我的生命作養(yǎng)分,讓它開出燦爛的花朵,一路向陽,明媚生長。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