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護士到護士長,轉(zhuǎn)眼,她在這個每日和死亡打交道的科室已停留多年,親人間生離死別的悲傷、絕望,她早已司空見慣。曾經(jīng),她還會為種種悲傷情境傷感難過,久了,一顆心也慢慢變得堅硬起來,幾乎不再為病房里的任何悲傷動容……
那天,那個女孩找過來的時候,她正在準備收拾東西離開,已經(jīng)到了下班時間。
女孩是3床病人的家屬,病人,是女孩的父親,不過50多歲,卻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并淋巴轉(zhuǎn)移,根據(jù)多年的護理經(jīng)驗,她知道,女孩的父親已經(jīng)時日無多……女孩也不過20歲左右的年紀,已經(jīng)在醫(yī)院陪護父親半個多月,每日碰面,也就認識了。這半個月,女孩也明顯消瘦憔悴許多,一張好看的蘋果臉瘦出了棱角。
此刻,女孩站在她面前,低低喚了一聲“護士長”。她的心還是微微觸動,女孩真的太年輕了,在這個年紀失去親人,不管怎樣,都過于殘忍。
有什么事嗎?她亦放輕聲調(diào),回問一聲。
我爸的臀部磨破了一小塊,這幾天反復(fù)用碘酒擦過后涂抹消炎粉,可是不見好,我想問問您有沒有別的辦法。女孩的聲音始終很輕,好像慚愧于此時對她的打擾。
她沉吟一下,知道女孩的父親是起了褥瘡,這是病人長期臥床后常見的一種狀況,尤其是身體虛弱自身無法活動的病人,而最糟糕的,是腫瘤晚期病人的這種消瘦體質(zhì),會使得只要病人身體出現(xiàn)任何傷口,都將無法愈合。這些年,對這種狀況,醫(yī)院也一直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除了叮囑家屬經(jīng)常給病人翻身,盡量避免褥瘡的產(chǎn)生。于是,想了想,她對女孩說,勤給你爸翻翻身,多按摩按摩,手法別太重……
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女孩顯然有點著急,就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治好他的傷嗎?
她在心底發(fā)出微微嘆息,是女孩太年輕還是不知利害?對于女孩的父親來說,這點皮膚外傷,已無足輕重,他的身體內(nèi),才真的是千瘡百孔。
護士長,您想想辦法……女孩的聲音帶著低低哀求。
她有些無奈,看著女孩,忽然想起前一段有個醫(yī)藥代表過來推銷的一種敷貼,正是治療早期褥瘡的,只是因為價格太高,效果未知,當時醫(yī)院只進了少許并且一直未曾使用。她也曾試圖推薦給那些需要的病人,可無一例外被家屬拒絕了。一是他們不相信那種敷貼的療效,二是也不想再為病人身體的小疾患花費更多的錢——她理解,且不說貧困家庭,即使很好的家境,也會被這種疾病的昂貴花費給拖垮。生活如此現(xiàn)實冷酷,慢慢堅硬的,不只是她的心。而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親人之間的愛,也不過如此,抵擋不住太多的消磨。
故此,兩三個月了,那種敷貼,從不曾有病人使用過。此時女孩央求得急切,她又冷不丁想了起來,于是試探著說,可以試試一種敷貼,只是還不知道效果……
那就用。女孩打斷了她,沒準管用呢。
她點點頭,找出那種敷貼,和一個護士一起去了病房。
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破損,在女孩父親的臀部尾骨位置。她看出來之前有用過敷藥的痕跡,周遭的皮膚也已經(jīng)發(fā)紅,若不及時處理,的確會更糟糕。她一邊小心貼敷貼一邊隨口對女孩說,如果你們條件允許,可以買個氣墊,這樣即使不頻繁翻身也會防止褥瘡。
在哪里可以買到?醫(yī)院有賣嗎?女孩急急問。
協(xié)助她的護士接了女孩的話,外面賣醫(yī)療器械的店鋪都有,不過……護士住了口,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護士沒有說出口的話,是因為買不買意義都不大了,一個氣墊要一千多元,而女孩的父親,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這會是一筆無意義的開銷。
女孩卻什么都沒有再說。在她為女孩父親貼好敷貼后,女孩叮囑了父親一聲就跑了出去。十幾分鐘后,她下班離開的時候,在樓道轉(zhuǎn)彎處遇見了女孩。女孩抱著的紙箱里,正是一個防褥瘡的氣墊。
女孩和她打了招呼,她笑笑,問女孩,需要幫忙嗎?女孩搖頭,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他很輕,我現(xiàn)在可以抱得動他。
女孩的口吻很平靜,可她的心,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疼。原來女孩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身體狀況,可還是固執(zhí)地努力著,或者,女孩心里還有幻想……她想,還是應(yīng)該對女孩說出實情。于是頓了頓,她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你爸爸的病……
我知道。女孩平靜地打斷她,護士長,謝謝您,我知道現(xiàn)在對他來說,我做什么都已無濟于事,可我就是不想他身體上有任何傷痕,因為,奶奶帶他來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身體是完好的。日后他去了,我不想奶奶見了心疼,我想還給奶奶一個完好的孩子……
毫無防備,她的淚一下就沖出了眼睛,這是她許久不曾有過的眼淚,是她日漸堅硬的心無法抵擋的一種柔軟而有力的侵襲——女孩已經(jīng)認可了深愛的親人無法逃避死亡,卻還是要在這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做出一個女兒最后的努力,不讓父親帶著傷痕離開,還給父親的媽媽,一個孩子完好的身體。
幾天后,女孩的父親離開了,而臀部那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傷痕,也在幾貼敷貼的呵護下奇跡般愈合了。
父親走的那天,女孩沒有哭,只是仔細輕柔地擦凈了父親的身體,幫父親換了新衣。她聽見女孩貼在父親耳邊說,去吧,去找奶奶吧。
她抬起頭來,仿佛看見天堂入口,一個母親微笑著迎接自己久別的孩子。她也終于知道,親人之間,愛的深度,她永遠無法測知。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