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想做“王維”這個題目,是源于對時下“文人畫”缺失的憂患。很多打著“文人畫”甚至“新文人畫”旗號的所謂“文人畫家”,其實與“文人”兩個字毫無關系。職業(yè)畫家很多,文人卻寥寥無幾,更何況會畫畫的文人。
其實這事說起來倒是挺“復古”的,唐代以前,中國社會中本就沒有文人畫家,如雷貫耳如吳道子,也僅僅是職業(yè)畫家,地位根本無法與文人相提并論,后世更有稱其為“畫匠”者。吳道子雖為“畫圣”,但在宋以后日趨主流的文人畫領域卻無一點兒地位,反而是并不以繪畫名世的王維,逐漸被演繹為文人畫的祖師爺。
王維——在中國幾乎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詩人、文人,但除了系統學習過美術史的專業(yè)人士,很少人知道他在繪畫方面的成就,而這成就又不像一般畫家那樣表現在作品上。
簡而言之,“王維”的崛起應當屬于一種繪畫理念和思維的勝利。之所以“王維”二字要加上引號,是因為我們此刻所研究的王維,已距那個真實的才子相去甚遠,他已化身為一個符號,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加工、演繹甚至附會,成為一個脫離了歷史與現實、卻也改寫了歷史與現實的存在。
我愿意稱這個“符號”為“偶像”。因為他不僅具有標志性,更具有影響性。
他是幾乎后世所有文人畫家的偶像。人們對他頂禮膜拜、將他奉若神明,他生前是怎樣一個人、他的繪畫到底是什么模樣,似乎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開啟了一種可能——水墨畫,也開啟了一種風潮——文人畫。人們由此得知:水墨可以為畫、文人可以作畫,繪畫的優(yōu)劣不再從屬于技巧,而更多的依托于意境、韻味——這些與個人素養(yǎng)、心靈情性有關的虛化因素。唐代以前,文人專屬的藝術活動是書法,“水墨”也是書法創(chuàng)作與品評領域的專業(yè)術語,書法的地位更遠遠高于繪畫;唐代以后,書法與繪畫并提為“書畫”,具有了“同源”之論,雖然不少文人仍以書法為文人藝術的正途,而以繪畫為極有閑暇時的消遣,但書畫地位逐漸趨于平衡卻是事實。繪畫地位的崛起,還是要托文人的福;文人對繪畫的重視,則是要托王維的福。
文人畫出現之后,整個中國畫壇格局驟變,繪畫出現“雅”與“俗”的分野:沒有文人素養(yǎng)的畫家,即便技巧再嫻熟,也只能是“畫匠”,即“俗”;而作為文人,即使筆墨技巧稍遜,但只要意境悠遠、氣韻生動,便是“雅”。這種論法難說好壞,但在這一思路的指引下,確實在精工之外開辟了一個更有前途的繪畫方向,文人畫也成為世界藝術史中獨一無二的品類。這就是“王維”的意義,作為一個符號、一個偶像的終極意義——他改變了唐以后中國繪畫史的走向。
有些偶像容易過氣,譬如今天的很多演藝明星;但有些偶像的影響則千年不滅,甚至越來越被神化,譬如王維。然而,正如本篇開頭所言,如今的中國畫壇似乎正呈現一種“復古”的態(tài)勢,很多職業(yè)化的畫家與唐以前的畫匠無二。王維這個千年不滅的偶像終于“過氣”了?藝術中真的不再需要文人精神?或許,任何一個偶像都不可能紅到地老天荒,但作為偶像的王維,將繪畫作品賦予了人的主觀情感,將純屬于技藝的繪畫提升為更加重視創(chuàng)作者本身的人的藝術,則應是到任何一個時代都應該被記住的,我們可以沒有文人,卻不能忘記人文?!叭恕迸c“文”,同樣的兩個字,調換了位置則意義改變,但其間的意韻卻似乎仍具有相通之處,中國古代文人所講求的,正是人文的情趣與精神,而文人畫所具備的人文價值才是其流傳千載的原動力。這也正是王維作為文人畫鼻祖,在今天仍被不斷提及和探討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