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棵已有近千年樹齡的銀杏。
粗壯的樹根,龐然地盤伏于地。繁茂的枝葉,蔚然地?fù)胃灿诳?。樹下,有著一些未燃盡的香燭。根部那皴裂、滄桑的樹皮,經(jīng)過煙熏火燎,就顯得更加皴裂和滄桑,也顯得更加古老和莊嚴(yán)。樹枝上,繁花似的披掛著些紅布。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淋日曬,那紅,已濃淡不均。但在那枯枝綠葉間,它們還是在風(fēng)中,隨著枝葉晃動出了一種鮮明的色彩。
樹前,有一小小廟宇,供有一座佛像,佛像上也披掛著一條紅布。
村里的一位老人說:“按老人們的說法,這樹是飛來的,以前是兩棵,一公一母。有一年,不知啥原因,像是有人得罪了這樹,公的那棵就又飛走了。母的這棵也要飛走,但被人發(fā)現(xiàn),撿了些石頭壓住了它的根,才留了下來。你們看,那樹根處就還有著很多以前用來壓它的石頭?!表樦先丝菔莸氖种赶虻姆较?,我們看到那樹根處,真有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壓在那或隱或現(xiàn)的樹根上。老人又說:“這兒的很多小孩兒得過怪病,得了,都是來求這樹的葉子或者樹枝去治好的。嚴(yán)重得很的,就求這樹的奶汁去治。你們看,那些都是這樹的奶呢?!崩先擞种钢菢涞闹鞲山咏孛娴哪切┓鍘n一般隆起的地方給我們看。老人說:“這兒的人,都不敢亂碰這樹,就是要求點兒枝葉什么的,都要先給它燒過香磕過頭,許下心愿,然后才去摘。把該治的病治好了,還要來給樹掛紅,還愿。那些紅布就是人們還愿掛的?!?/p>
我徘徊在樹蔭下,把目光投向了遠(yuǎn)處。從漸緩漸高的山坡上望去,盡頭是一座山峰。那山氣勢有些奪人,主山之下,九條支脈向這邊蜿蜒而下,猶如九條神龍奔馳騰挪而來。而我們所站的銀杏樹處,是一圓形崗丘。據(jù)說,站到遠(yuǎn)處望來,這里恰似九龍搶寶,所以那山就叫九龍山。銀杏的周邊是些耕地,地里有快要收割的成片的玉米,間隔著更多的是樹形矮小、枝上錯落有致、像是人工掛上去一般、讓人望而生津的蘋果樹。再下面,是長了金燦燦稻谷的稻田。稻田的中心,便是一些房屋,在田地間因地制宜地散布著了。從村莊那邊望來,在沒種莊稼的山坡上,看去像是有些雜木,但更像是一些由綠轉(zhuǎn)枯的雜草。整個山野間,能墾而耕之的地,都墾了耕了。
在我把目光收回,看向銀杏那粗壯而龐然的樹干時,我的內(nèi)心有些驚訝了。這山野間,曾經(jīng),肯定是有著不少樹木的,說不定,那山上,以及這田野里,都是各種各樣的樹,這里完全就是一片森林,就像我熟知的我故鄉(xiāng)的那些山一樣。是在時間的流逝中,那些樹,被一撥又一撥的人砍了,去建房搭屋,去燒火做飯。在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就沒有一棵樹齡能上得了百年的樹。樹齡上得了百年的樹,都在百年時光中,走向了它們各自的歸宿。
這樣說來,這棵銀杏立在這兒,被周遭人們敬之為神樹,難道也是它的歸宿嗎?它怎么就沒有被人砍去做房梁、做門窗,哪怕是做柴火呢?
“也怪呢,幾百年了,無數(shù)的樹都被砍了,這棵樹是咋留下來的?它不可能一來就是棵神樹吧!”是誰的這句話撞進(jìn)了我的耳里。我的心,顫了一下。
是怎么飛來,或者由誰變的之類的傳說,也僅僅只是傳說。十圍之木,始生時也必定如蘗。而且,也不可能一來就是神樹。這根部直徑已有三米多的樹,這已被人們敬之為神的樹,無疑是由一棵樹苗成長而來。
在成為神樹之后,人們對它敬而仰之,要用它的一枝一葉,都得用求。但在成為神樹之前呢,在那無數(shù)的樹都遭到了砍伐的時候,它為什么就被留下來了呢?
有人說:“很簡單,你看這樹,在小的時候,肯定是做什么都不好用唄!”
由下而上看去,主干之上,不及兩米來高的地方,便從周圍長出了七八枝丫,特別的是,從分叉處,上面就沒有了主干。我的目光飄游在那分叉處和那些枝丫間,我似乎漸漸地看到了這樹的不同年齡段,看到了它成長過程中的不同樣子。
我甚至看到了它生命中的一個瞬間。
在它足可搔而絕、手可擢而拔的時候,它的樹尖,被某人齊腰折斷過。
我想,就是這個瞬間,從此改變了它的生命歷程。和它樹齡差不多的樹,已被人們各取所需了。只有它,因為樹尖被人折斷,不直,還亂七八糟地長了些枝丫,所以在人們的眼里,便是做什么都不合適了,就連當(dāng)柴燒,還要去砍去劈,得費很多的力,想想不合算,便與它擦肩而過,棄它而去了。
應(yīng)該就是這樣,它被幸運地留了下來。
人們先是不愿砍它,后來便是不敢砍它了。
在這個過程中,我不知道這棵銀杏有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哭過,有沒有詛咒過命運的不公,有沒有詛咒過那個改變了它命運的人,甚至有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只是,它終歸還是面對了現(xiàn)實。在歲月的流逝中,它的心終于平和下來,終于開始坦然地接受每一天的風(fēng)吹日曬雨露陽光,終于把自己的目光一次次地投向目所能及的遠(yuǎn)方。
遠(yuǎn)方,遠(yuǎn)方啊,隨著枝和葉的伸展,那是一次不同一次的遠(yuǎn)方!
在一次又一次對遠(yuǎn)方的遙望中,它另辟蹊徑從旁長出了數(shù)枝枝丫,最終在這大地上長成了一棵人們心中的樹!
我想,已被人們敬之為神的它的現(xiàn)在,怕是這樹的遠(yuǎn)方了。我又想,在它現(xiàn)在的視線里,肯定還有著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只是我不知道,那會是什么。
在我們離開它的時候,它沒有一點兒送別的意思,就像我們來時它沒有一點兒迎來的意思一樣。它一直巋然不動、肅穆安詳。
我看到了我最初的學(xué)校。那是一間民房。看到它,我先是驚訝,接著是茫然,再后是疼痛。
我怎么就走到這兒來了?若我的記憶之路順暢,我該是從它下邊一點兒的河埂上與她擦肩而過的。但剛才到了河邊,我便過不了河了。這個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村莊,已讓我有了陌生的感覺。但陌生何在?村莊,還是這個村莊。村前的這條河,也還叫普家河。記憶中,平日里這河水不深,河流也不算寬。有些地方,一跳便跳過去了。而更多的地方,則是踩著河中的石頭就能過了。就是下了大雨,漲了河水,也總是有人用大些的石頭或者木板臨時搭起可過的“橋”的。而現(xiàn)在,河里正漲了水,河上卻沒有記憶中的“橋”了。
在記憶中可過河的地方過不了河,我便順河而上,想從上游尋找一處能過河的地方,而走著走著,我就走到了我最初的學(xué)校。
在一個陽光高懸的日子,我走進(jìn)了這間房子,開始了讀書。教我們讀書的人,是這間房子的主人。知道他是一個退伍兵,是后來的事。他退伍回家后,就走進(jìn)村子挨家挨戶地把當(dāng)時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召集起來,在這間房子里當(dāng)起了他的學(xué)生。我只在這里讀了一年。一年后,我便像這里所有的學(xué)生一樣,到村小學(xué)讀二年級去了。
這里是我讀書的起點,順著這條路我走了十多年,一步一步地遠(yuǎn)離了村莊,遠(yuǎn)離了這間房子。
二十多年了,我從沒想過要走到它跟前來,但現(xiàn)在卻陰差陽錯地又來了。
房子,還是記憶中的那間房子。墻是土墻,頂是瓦頂。只是現(xiàn)在,那墻,已被抿白,白得有些耀眼。這和村莊里的每一間房子一樣。這是不久前,一幫子施工隊統(tǒng)一抿的。在施工隊的鏟子下,村里的房子無論磚墻土墻,全都被抿白了。有錢人家和無錢人家一樣。抿這墻,村里的人都沒出錢。看上去,這土墻一被抿白,便不再那么土了,那些土墻常會有的裂縫也都不見了。那是怎樣的裂縫?就像我們曾經(jīng)在里面讀書寫字的這間房子,大得站在老遠(yuǎn),就可以順著一縫光亮看見外面走過的人,或牛,或馬,甚或一頭豬??p大得當(dāng)時一同學(xué)來晚了,不敢進(jìn)來,調(diào)皮的他竟躲在房后,把一枝枝葉繁茂的樹枝從裂縫里塞了進(jìn)來,嘩啦嘩啦地攪起來,惹得我們所有的同學(xué),包括我們的老師,一時之間,驚頭立耳地向那裂縫看去。
能把有著這樣裂縫的墻抿得沒了裂縫,抿得白白的,這是多好的事。而這樣的事若要自己出錢,又哪是一般人家可為?
這房子三間連成一排,是一樣的結(jié)構(gòu),一樣的土墻和瓦頂。左邊一間是我們曾經(jīng)的教室,右邊兩間是我們老師一家人的住處。他的父母,還有哥哥妹妹,都住在那兒。我們教室的旁邊,則是一間耳房,是我們老師一家人喂養(yǎng)豬和牛的地方。曾經(jīng)在教室里讀書和寫字的我們,常常一邊聽老師講課的聲音,一邊聽旁邊耳房里傳來的豬的哼哼聲,或者牛吃草的咀嚼聲。
房子前面,是個寬敞的壩子。那一年,我和我最初的同學(xué),便把不少的時間玩在了這里。
這里,記憶中的熱鬧已不在。
我們的老師,已沒再當(dāng)老師。
教我們書的時候,我們的老師還沒結(jié)婚,而現(xiàn)在,他的女兒都已結(jié)了婚生了子。
二十多年了,無論是我娶了妻有了女兒,還是我們老師的女兒結(jié)婚生子,都是如此的自然。
一條黑色的狗向我們吠叫起來。沒有人出門來。而我們曾經(jīng)的教室的門,卻明明開著。我希望有個人能出來,給我吼一下那狗。
好在那狗是拴著的,拴在那間耳房的門口。從泥濘的壩子里經(jīng)過耳房,我便往那屋檐下走去。而走到我們曾經(jīng)用作教室的屋子前,我忐忑不安地往屋子里望去。目光投去的瞬間,我的心曾提了一下。我知道,我那一提,是擔(dān)心見到我的老師,擔(dān)心他在我思想一點兒都沒準(zhǔn)備的情況下,在屋子里呼啦一下站起來,站在我的眼前。如此,我真不知道怎樣面對他。而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恐怕他也會有著一些吃驚的。但沒有。在我慢慢地做了些思想準(zhǔn)備,試著把頭伸進(jìn)屋子,真想見見我的老師時,那屋子里竟一個人都沒有。
屋子里,那曾經(jīng)搭著讓我們讀書和寫字的圓木和木板已不在。整個屋里,看去像是在陽光底下看到的一片龐大樹影。暗。不,比那樣的樹影更暗。穿過這暗,在屋子的最后,是一個更暗的柜子——已不是暗,而是黑了,是漆黑。和那柜子一樣黑的,還有里面的那墻。那是我最熟悉的墻,也是我最熟悉的黑。那是被煙火熏了一層又一層、數(shù)十上百個年頭變得煤炭一般黑的土墻。那黑黑的墻上,還能看到一條又一條足以塞進(jìn)手巴掌去的裂縫。印象中,從那樣的裂縫里,是有一束又一束的光透進(jìn)來的。但此刻沒有,外面被抿糊過了,這縫,怎么還能往這屋里送光呢!
屋子里的地上,堆有一些像是剛從地里挖回來的洋芋??拷褡?,有一張木桌,桌上擺了一些吃過了飯卻沒洗的碗筷,桌下放有一口周圍被煙火熏得漆黑的鋁鍋,還有一口同樣漆黑的鐵鍋。
那屋里的地皮,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皮。
那屋里,給人就只有黑的感覺,暗的感覺。
那施工隊把外面都給抿了,怎么就不把里面也給抿抿呢?
走出那塊曾經(jīng)讓我學(xué)會很多游戲的壩子,在內(nèi)心的茫然和疼痛中,我又回頭向那間我讀書學(xué)習(xí)起點的房子看去,我看到,那墻的下端,已一片一片地布滿了泥濘飛濺上去干了后留下的痕跡。白白的墻體有了這些痕跡,像是人穿著的一件雪白的襯衫被濺了一身稀泥,看上去倒比沒抿過的土墻更為狼狽,更為難堪。
這白,怎么就如此地不禁污染!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