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著自行車,揣著地圖,花6年時間,跑遍100多個村落,退休教師費仲興為的是確定一份南京大屠殺遇難者的名單。在他看來,當數(shù)字變成名字,就有了溫度和明證。
數(shù)學老師費仲興和數(shù)字打了一輩子交道。退休前,他又和數(shù)字較上了勁兒。
這次,費仲興是要把一個抽象的數(shù)字變成一份具體的名單。為了這份名單,他蹬著自行車,花了6年工夫,跑遍了南京城東湯山地區(qū)100多個自然村。
登上這名單上的人都早已死去,死于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在位于南京江東門街的遇難同胞紀念館名單墻上,刻著數(shù)字“300000”,而如今官方能提供的名單,只有14000多人。
“這段歷史得說清楚。”費仲興說。在南京炮兵學院任教期間,這位數(shù)學教授被學生們描述成“嚴謹?shù)每膳隆薄?/p>
南京炮兵學院坐落于湯山鎮(zhèn),是南京的“東大門”,也是1937年12月侵華日軍向南京進攻的最后關口。為了回答學生對“炮校”歷史的追問,費仲興有時會探訪附近村莊里的老人。
2001年5月的一天,宕山村年近80歲的崔廣榮對費仲興說起,64年前的春節(jié),“炮校”附近的村莊曾被日軍放火焚燒。
費仲興很驚訝。此前他一直認為,南京大屠殺僅發(fā)生在南京城內(nèi)及長江南岸。他跑圖書館、檔案館,查找湯山鎮(zhèn)的這一段歷史,幾無收獲。他開始琢磨著,要尋訪在世的大屠殺見證者。
對費仲興來說,這就像是一道“證明題”,需要嚴密的推論過程,來不得半點虛假。
2001年費仲興已年近60歲,體力正在衰退,最初他制訂的目標是以“炮?!睘閳A心,半徑15公里范圍內(nèi)的村莊,要挨個去一遍。
遇上村民,費仲興就打聽,村上是否有80歲上下的老人健在。找到人,他便問:“還記得‘跑反’時的事?”“跑反”就是躲避戰(zhàn)禍,在湯山工作多年,費仲興熟悉這里的方言。有些老人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南京大屠殺”,但說起“跑反”的經(jīng)歷,“他們像刻在腦子里一樣,清清楚楚”。費仲興說。
“現(xiàn)在講這些還有什么用呢?”一位老人曾反問他?!拔乙涯愠赃^的苦記下來,講給我的學生聽?!辟M仲興答。
最初兩年,費仲興的調查只在周末進行。2004年退休后,只要時間和天氣允許,他都會一早出發(fā),調查的范圍也逐漸擴大。
“再不搞清楚,就來不及了。”費仲興覺得時間越來越緊迫,當年見證歷史的老人,正在不斷逝去,他停不下來。
早上出門,中午回家,下午把談話記錄整理好,再敲進電腦里——費仲興嚴格遵照這樣的時間表。在他書柜的底層,摞著十幾本筆記,翻開來看,除了密集寫滿行間的口述,更顯眼的是間或出現(xiàn)的一組組人名。大部分遇難者姓名完整,但也有“小道士”“秦大餅”這樣的綽號。
有時,為了確認一名遇難者,費仲興要找好幾位老人獨立敘述,相互印證。90歲的龐家邊村民劉素珍曾目睹日軍“削梨一樣”屠殺了13名“跑反”者,費仲興花了3年時間才找到他們的原籍,證實劉素珍的口述,并獲知8個姓名。
2002年,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主任張連紅讀到費仲興寄給他的《南京湯山日軍暴行調查實錄》,馬上將該文推薦發(fā)表,成為“學術界第一篇揭露日軍在湯山暴行”的文章。
一些了解費仲興的同事和學生也曾因欽佩和好奇跟隨他走街串巷,尋訪老人,但“去過一兩次就不再去了”。
身邊的同道來來去去,只有費仲興仍數(shù)年堅持奔走在田野調查的路上。用他自己的話說,叫“走進歷史的深巷”。
幾年下來,費仲興跑遍了湯山地區(qū)100多個村莊。校園里的香樟樹長得越發(fā)濃密,水杉也躥得更高,費仲興名單上的名字卻終于不再增長,“老人走了,村子拆了”。費仲興也成了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眼睛花了,黑發(fā)摻進銀絲,走在路上,步子越發(fā)慢下來。
最終,費仲興的名單上共有834個名字。他收集來的口述被編入《南京大屠殺史料集》,他尋訪來的名字被刻上遇難者名單墻。
比起名單上的逝者,費仲興同樣關注幸存者。在訪問過的350位老人中,他幫助22人成功申請到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發(fā)放的“幸存者證書”,從而讓他們得到生活補貼。
2011年12月,費仲興受邀登上日本八座城市的南京大屠殺證言集會論壇。某次宣講,日方反對者用喇叭對著會場高聲抗議。然而,他并未感到畏懼,“因為說的是真話,所以一場比一場講得更好”。
歷史的證言藏在每一個細節(jié)里。當日本人拿出種種證據(jù),證明沒有發(fā)生過南京大屠殺時,費仲興心里就較勁兒了?!斑@重要、那重要,還有什么比教育下一代更重要呢?”作為老師,他希望自己能讓學生以史為鑒。而作為數(shù)學研究者,他更想為這道“歷史的證明題”提供“論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