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原名顧盼,1963年3月生于蘇州;1998年起至今借住北京;20世紀70年代開始寫詩,90年代起兼寫散文,出版有詩集《紙?zhí)荨贰ⅰ渡⒀b燒酒》、《像界河之水》以及散文隨筆集《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偏看見》等21種;還舉辦過三次個人書畫展。
姑祖母常常會在井里養(yǎng)幾條鯽魚,用來吃水蟲。她說只有鯽魚不會弄腥井水,還說在井里養(yǎng)鯽魚,起碼要養(yǎng)兩條,養(yǎng)一條過不了夜……我把大井巷里的井想象成酒井,唐朝蘇州刺史、大詩人韋應物沽酒潑井,井也就成酒井……井圈特別好看:宋朝的靜穆,仿佛吃素的老和尚;明朝的簡潔;清朝的只圖實用。走在小巷里,看到井圈,就像看到大地的眼睛。
在我看來,水有兩種,一種是躺著的,一種是站著的。躺著的水是江河湖泊,站著的就是井水。當然還有一種天落水,也就是雨。至今民間還有把雨叫成“天落水”的。
《東坡志林》里有《論雨井水》:“時雨降,多置器廣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潑茶煮藥,皆美而有益,正爾食之不輟,可以長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藥也?!?/p>
蘇東坡把雨水井水都當成了藥,所以明朝以來民間稱蘇東坡為“坡仙”,是有道理的。仙人就是吃藥吃出來的,圣人就是克己克出來的,詩人就是發(fā)瘋發(fā)出來的。傅斯年說中國沉悶寂滅到了極點,其原因就是瘋子太少,在我看來,也就是說詩人太少了。
因為我居住的城市獨獨不缺水,所以記憶里也就沒有“多置器廣庭中”這一回事,難免隔膜。書上是看到過的,如果記得不錯的話,瀉藥要用雨水煮,雨水利下;補藥要用井水熬,井水性藏。但終于沒有試過。夏天暴雨,我們就被大人關(guān)在家里,說暴雨淋不得,這雨水毒?,F(xiàn)在似乎是已經(jīng)被科學證明了的。我至今相信中國傳統(tǒng)或者說民間的直覺能力,這一點對我的寫作極有影響。
那時候最為常見的傘是油布傘,傘骨為竹篾,傘面是粗布上抹著層亮晃晃的桐油,桐油的顏色有點像白娘娘喝了原形畢露的雄黃酒的光澤。我那時候是喜歡法海而懼怕白娘娘的,心想我以后娶個老婆如果也是一條蛇,該怎么辦?看來我對婚姻的恐懼由來已久卻又很喜歡,這是一種期待著變故的熱情吧。
但我最初聽到的好聲音,與雨水有關(guān)。春雨在屋瓦上沙沙飄著,從檐頭落入吊桶里,“?!?,現(xiàn)在想起這聲音,還覺得是好聲音。我有一年寫詩,就希望我的風格是“春雨在屋瓦上沙沙飄著,從檐頭落入吊桶里,‘叮’”的風格。
井中養(yǎng)鯽魚,可吃水蟲
不過,我與井水還更親緣一些。前幾天偶讀周密的《浩然齋雅談》,一上來就是“井”。他說有一種魚善食水蟲,故人家井內(nèi)多畜之。我就想起我的姑祖母,她常常會在井里養(yǎng)幾條鯽魚,她說用來吃水蟲(過幾天她再把鯽魚吃掉,又養(yǎng)新的)。我問為什么不養(yǎng)其他魚,她說只有鯽魚不會弄腥井水,還說在井里養(yǎng)鯽魚,起碼要養(yǎng)兩條,養(yǎng)一條過不了夜。印象里也的確如此。
我是在井里養(yǎng)過金魚的,井水照著藍天白云,幽幽的自然有一段富貴鄭重。今天早晨吃到云南大頭菜,覺得好久沒吃了,心里竟然也會生出一段富貴鄭重。我的富貴很便宜,不需要錦衣玉食。富貴也有忘形之美。
在我的故鄉(xiāng),有一種風俗,說是從井里吊出來的井水,就不能再倒回到井里去,否則是會生蟲的。
我小時候除了怕白娘娘,還怕老虎。我要到井邊玩,大人就會喊:“快過來,井里有老虎”。以至于我在童年時代一直以為老虎跟魚一樣,都屬于水里的動物。這雖說有點愚昧,有些古怪,倒也暗暗養(yǎng)育起我的想象力。有一次朋友問我的一首詩,他讓我解釋解釋,我說“井里有老虎”,朋友更不明白了。我現(xiàn)在和盤托出,他該明白了吧。
古代有一個詞叫“井華”(或稱“井華水”),是說早晨初次吊的一桶井水,就叫“井華”,尤其擅長治口臭。它可以治許多病,至于還能治什么病,我就不記得了。但我記得能用早晨的井水治眼病的,倒不一定非是“井華”不可。
《易經(jīng)》里有“井”卦,卦辭有“改邑不改井”云云,在我看來,說到了世俗生活中的詩意。我不求甚解,常常把“背井離鄉(xiāng)”想成一個人能背著口水井離開故鄉(xiāng),這多好玩,你們背劍背琴,豬八戒背媳婦,而他背的是一口井,多不容易。
形式多樣的蘇州水井
沒有什么地方的水井有蘇州這里多。蘇州的水井不但多,還多種多樣——在形式上:獨井;雙井;三眼井;四眼井;七井。七井在中張家巷梵授寺前河中,各有巨石掩之,嘉慶十九年涸。有七井的地方還不止一處,自跨塘橋直北至齊門,有古井七口在路旁,以壓城中火患,究竟“以壓城中火患”是七井的真正用途,還是風水井,還是兼而有之,我不知道。
三眼井有排成一列的,也有寫出個“品”字:品字井。品字井在湯家巷中,明申用懋記勒石。這申用懋是萬歷癸未進士,官至兵部尚書。愛聽彈詞《玉蜻蜓》的人都知道申時行,申用懋就是他的兒子。
還有“井挑橋,橋挑井”的,昔人諺云:“出婁門,九槐村(有九棵唐朝時候的槐樹,清朝時還幸存兩棵),井挑橋,橋挑井”。所謂“井挑橋”,是指橋底有井;所謂“橋挑井”,是指橋兩堍都有井。
有畫意的井叫鳳眼井,在鳳凰山下,甚小,土人汲以繅絲,甚佳。只知道釀酒重視水質(zhì),原來繅絲也是如此。汲井水以繅絲,是一幅好圖畫。
有的巷名就以井為志:大井巷,大井巷即大酒巷,唐人于此釀美酒處,就盡可以給我想象了。西北有個酒泉,我特意跑去一喝,一點酒味也沒有,甚甘冽,倒可以解酒。我就把大井巷里的井想象成酒井,唐朝蘇州刺史、大詩人韋應物沽酒潑井,井也就成酒井。北有酒泉,南有酒井;雙井巷。
靜穆、簡潔或?qū)嵱玫木@
在清代學者顧震濤的《吳門表隱》里,多有對井闌石刻的記錄,他還搜集了他人的記錄,這在其他的地方志書里不多見:“墨池園井闌石刻有‘宋□祐七年臘月□兀判司宅重修’等字”,“朱長巷井闌石刻有‘義井’兩大字,‘元大德八年六月旦日盛帶住坐二十八王大媽舍財造’等小字”。井闌現(xiàn)在通常叫井圈,或者叫井闌圈。
井圈又特別好看。宋朝的靜穆,仿佛吃素的老和尚;明朝的簡潔;清朝的只圖實用功能。它們都是石頭的。走在小巷里,看到井圈,像看到大地的眼睛——朝井里望一眼。
有象形的石井圈:一只北瓜似地清供在清水之上。這個我見過。有把井圈做成扇子形的,而這只是我的猜測。扇子井在雍熙寺大殿后西首,吳周瑜故跡,久旱不竭。我想這扇子井沒有典故的話,就可能是把井圈做成扇子的形狀。如果是三國時期就叫扇子井,井圈一定是宮扇的樣子吧。
一些井圈的內(nèi)壁鑿了一條條直杠,吊桶的繩子沿著直杠下滑,方便了吊水的人,但這樣的井圈先破了相,自然顯得丑陋了。
蘇州完全可以做一個水井博物館:有關(guān)水井的圖片、資料、藝術(shù)片;挖井工藝;淘井技術(shù);讓參觀的人學習吊水——我想現(xiàn)在的孩子大都不會吊水了;井圈陳列……
前幾年,我建議蘇州做一個小巷博物館。如果資金缺乏的話,水井也可以作為小巷的一部分,做在小巷博物館里。水井是比小巷更古老的物事,在我看來,城市是從水井開始,水井也就是城市的濫觴。靠水而居是對環(huán)境的利用,而知道挖井,這才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蘇州的水源豐富,挖了如此多的水井,說明蘇州人具有濃厚的城市意識——但其實,以前的蘇州人挖井,像修路造橋一樣,是為了積德,也有為了超度亡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