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的人

薄霧籠罩著這個帶著涼意的三月清晨，氣溫零攝氏度左右。三三兩兩的群演聚集在北京電影制片廠的門口，像抱團取暖的企鵝，圍成圓圈朝向一隅。這個群體有一種麻木的鎮(zhèn)靜，但如果仔細觀察，他們的目光一直都在掃來蕩去——自行車輪胎劃過地面的嘶嘶聲，面包車的喇叭聲，都有可能會激起他們眼中的一小簇光芒。

戲頭李小峰臉色黑紅，手握著一部國產(chǎn)的老式手機，指甲邊緣是黑色的污垢。也許是冷，他有些哆哆嗦嗦的，每次動作的幅度大些，就有一層白色的頭皮灑到掉渣了的皮領(lǐng)上面。

他在這里呆了三年，參加過不少戲的拍攝，比如演個兵卒、路人，甚至戰(zhàn)爭片中的死尸。三年中的大部分時光，他和其他人一樣像這樣熬著，磨著時光。李小峰說： “整啥呀，還不都是想上戲。”

良久，有一個看上去像工頭的人闖進人群吆喝：“要保安，一天八十！”可是這個看上去底氣十足的出價（群演一天四十）像石子砸在厚實的草叢上一樣無聲無息了——只有這個時候，你可以真正確定，這些心若止水神情執(zhí)著的人不是民工。他們想要的是成名機會，而非僅僅是80元。

一個上午過去了，什么劇組都沒來。

1999年，15歲的王寶強來到北京，開始在北影廠門口蹲守，一守就是三年。那個時候他是這群人當(dāng)中的一個，其貌不揚、邋遢、窮困潦倒。

“那個時候周圍的人，無論是打工時的工友，還是朋友，你都能感覺到他們是發(fā)自真心地在打擊你，覺得（演戲）這個事你成不了?！蓖鯇殢娬f。

在這個春天的北京，溫暖的室內(nèi)，業(yè)已成名的王寶強語氣輕描淡寫，那些年的掙扎和痛苦一下子都掩埋在了這句話里面。

不過這樣的明星倒是比較少見——他走進房間的時候沒有表情，頭上戴的鴨舌帽成功地起到了把他個頭掩埋得更矮的作用，外套像只灰不溜秋的貓有氣無力地萎在身上，臉上架副墨鏡——明星們的這類墨鏡有個名字：look at me！但這個名字顯然不適合王寶強，因為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會注意到他。

29歲的王寶強已經(jīng)躋身為中國電影一線演員的行列，據(jù)說隨著《泰囧》的熱映他的片酬又達新高，但攝影棚的燈光打亮之前，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甲。

晚安北京

1999/7/一個月二十塊錢的房子

我想找一個房子，他們說可以過來一起合租，一個人就二十塊錢。下午跟他們一塊回去看房子，北沙灘一個煤廠旁邊的一個瓦房。房子很舊了，墻皮都掉下來了。旁邊是臭水溝、煤場。就是廁所太遠，要走到二百米外的胡同口。（王寶強自傳《向前進》）

從北沙灘出發(fā)，搭乘公車汽車425路，先穿過北沙灘橋，從清華東路左轉(zhuǎn)。志新路左轉(zhuǎn)，志新東路再右轉(zhuǎn)，一直到北太平橋西右轉(zhuǎn)。半小時左右車停靠在薊門橋東，車站邊上那處喧嘩熱鬧的大門就是北京電影制片廠。

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即使是這一塊錢的票錢也得省下來，王寶強寧愿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從北沙灘走到薊門橋。

1999年，從少林寺學(xué)得一身武藝的王寶強來到北京，一無所有地開始了他的“北漂生涯”。

他一般是早上六點之前到，會在那個地方來回轉(zhuǎn)，打聽。蹲到下午三四點實在沒動靜才會打道回府。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王寶強不但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電影夢，連生計都成了問題。住在北沙灘的時候，洗澡得走很遠去公共澡堂。澡票不貴，兩元?？蓪λ麃碚f，兩塊錢，是十個饅頭。十個饅頭，可以吃兩天。

因此，他忘記不了“我穿著露出棉絮的棉襖，頭發(fā)又長又油膩時，路人看我的樣子。他們嫌惡地與我保持距離，小心地不讓自己的衣角沾到我棉襖里露出來的已經(jīng)是灰色的棉絮。他們看我的樣子，仿佛我是長在這美麗城市臉上的一塊丑惡的癬……”

2000年，16歲的王寶強認識了25歲的顏通。兩個人因武結(jié)識并成為好朋友，后來兩個人又搬到了一起住。也是群演的顏通這樣回憶那段漂泊的日子，“我當(dāng)時還好，雖然和他一樣高，至少比他壯一些。他當(dāng)時又瘦，個又不高，人家都不愛帶他，他比我要艱苦些……”

他說即使到了后來王寶強拍完《盲井》，接拍《天下無賊》之前，他們在物質(zhì)上都沒有寬裕過，“我和寶強住在一起，每天早上跑過一個天橋，天橋下面就有早市，每天賣剩下來的黃瓜、西紅柿，特別便宜，一堆一塊錢，我們就買回去，洗了一口氣全都能吃掉?！?/p>

從8歲去少林寺學(xué)武功，再到15歲來北京，王寶強面前的這條路漫長而又看不到頭。

2002年過年的那一次，北京城里四處喧嘩，外面的人家張燈結(jié)彩，他在北沙灘陰冷的地下室，“沒錢回家，不敢跟家里聯(lián)系，又生了病，燒得身上起水痘，住的那個地方比較濕，還沒有飯吃?！鳖^頂是各種各樣的管道，不時聽得見流水流過的轟轟聲。這座樓里所有被遺棄的東西：廢水、垃圾，就在頭上經(jīng)過，“突然覺得，自己也是被遺棄的一部分?！?/p>

王寶強說，“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一次特別想我媽媽，想得眼淚嘩嘩的……”

關(guān)于那一段日子，他用自己演過的電影角色總結(jié)：“其實《天下無賊》里面有比較單純、天真的一面，生活中我有時候也挺天真的；許三多相對來說比較執(zhí)著一點，我就想，認定一件事情就去努力，其實我這人很能吃苦、很能堅持，我要比他們要能吃苦。你去做別人承受不了的，我覺得吃苦能有一種成就感?！?/p>

“每個不放棄的小孩都應(yīng)該被寵愛，”這是劉若英了解他的經(jīng)歷后說的。王寶強執(zhí)著地等了三年，這當(dāng)中也混過武行，每天都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混成圈里有名“真摔”的替身演員（許多穴頭都知道了，有個替身叫王寶強，不怕死，別人假摔，他真摔），也試過去當(dāng)民工賺錢養(yǎng)活自己……直到2002年的5月，等來了獨立電影《盲井》的試戲電話。

就在這一年，曾經(jīng)和王寶強一樣躊躇滿志的顏通差點放棄了。那天他在六里橋的一個電腦培訓(xùn)練公司學(xué)打字，王寶強突然發(fā)個短信說“我馬上到”，他嘀咕這個人搞什么突然襲擊，于是提前下樓去公共汽車站等著，汽車還沒停穩(wěn)，王寶強一個箭步跳了下來，高舉著手機給他看李楊從法國發(fā)來的《盲井》獲獎的消息。

顏通說，和王寶強一起在北京喝過無數(shù)次酒，有時候喝大了蹲坐在街道邊，餐廳敞開的窗戶傳出汪峰的歌聲：我將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伴著國產(chǎn)壓路機的聲音/伴著傷口迸裂的巨響/在今夜的雨中睡去/晚安北京……

兩個人借著酒意一遍一遍傾訴彼此的青春夢想……那就是回憶里最好的時光?！拔宜缘阶詈筮€是沒有放棄，估計還是看到了寶強的堅持，或多或少被他鼓勵的?！?/p>

人情冷暖

王寶強第一次感受到人情世故是很小的時候，大伯家因為在工廠，條件會比較好，學(xué)校要開學(xué)了，要交十塊錢學(xué)費，可是家里沒有。要強的媽媽無奈去大伯家借，被告之說手頭緊沒有。過了幾天，王寶強卻看到大伯家的小堂姐穿著新衣裳，說是趕集時新買的。

“可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自己就在想，希望自己今后，不想父母因為錢上邊受到困難。 ”

后來的經(jīng)歷證明，劇組里的人情冷暖一點不比外面差。

“我記得，有一次在前面拍戲，我走位走錯了，劇組的人沖上來就罵，有多難聽就罵多難聽。還有一次，拍攝中，我不當(dāng)心踢翻了一把古董椅子，竟然被扇了一耳光。我憤怒地攥緊了拳頭，卻又松開了：人在屋檐下啊。這里不是少林寺，也不是家?！?/p>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慢慢意識到群演是處在金字塔的最低端?！霸疚乙詾?，劇組里的每一個演員，都是平等的。我們會一起吃飯，一起拍戲，一起聊天，我教別人學(xué)習(xí)武術(shù)，別人教我怎樣演戲。但現(xiàn)實擺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山，一座塔。大明星，大導(dǎo)演們，在塔尖尖上，他們一部戲拿到的酬勞，是我做一輩子群眾演員也掙不到的。我們這樣的群眾演員，在他們眼里，無異于是土地上的小螞蟻……”

某雜志的攝影記者現(xiàn)在對王寶強都還有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出席活動，他應(yīng)該剛演完《天下無賊》，也沒有什么大名氣，周圍的人都有人采訪，沒人搭理他，但是這個孩子就能鎮(zhèn)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一直保持著微笑。”

“現(xiàn)在你好什么，你什么都是好的。你不對人家也會說你好的。所以我心里清楚。我自己不會把光環(huán)各方面看得那么重，我覺得我很清楚一點，我要膨脹的話早沒有今天了?！?/p>

王寶強今年已確定將加盟馮小剛導(dǎo)演的《私人定制》?！榜T小剛導(dǎo)演是挖掘我的人。每年我都會去見他。今年春節(jié)我們見了面，他說他的片子（《私人定制》）有個角色適合我，我就答應(yīng)了，也沒談什么片酬?！蓖鯇殢娬f，沒有《天下無賊》就沒有王寶強，“我很感激他?！?/p>

圈內(nèi)某資深娛樂記者說：“王寶強只是外形看著傻，但他一點都不傻，公開場合多次表達對導(dǎo)演的感謝，逢年過節(jié)都會問候，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感恩，但這也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一種體現(xiàn)……”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王寶強說他到現(xiàn)在都會記得在北京漂了兩年才回家的那次，回去之前打電話家里人都不敢相信是他。

“那次拍完《盲井》回去，一共拿到2000塊錢的片酬，我記得我哥之前結(jié)婚的錢都不夠，找?guī)讉€姨東借點西借點，后來我回到村里，因為小賣鋪里買醬油醋都記賬，我就替我哥把這個賬、外面欠的帳都還給了。再后來，我賺到的第一筆錢，就是給家里蓋房……”

導(dǎo)演高群書說，“中國的偶像，有些帥哥真的是沒腦子，所以最多一部戲就完了，（要紅得長久）你這個生活的積累、知識、包括對社會的理解，對人生的感悟，很多東西都重要的?！?/p>

鄰家小孩

曾經(jīng)有本雜志形容王寶強是“隔壁家撞翻你牛奶的那個鄰家小孩?！?/p>

他說話的時候，就和電影《泰囧》里一樣，絮絮叨叨，帶著口音，說得急了會略顯磕巴，笑起來那口大白牙一下子能照亮整個攝影棚。

“他之所以扮演這么多角色能夠活靈活現(xiàn)，是因為那些小人物就是他自己，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沒有變過，”顏通說。

導(dǎo)演李楊說，當(dāng)初籌備《盲井》時，劇情需要一個非職業(yè)的小孩，副導(dǎo)演為此尋找了1000多個漂在北京的孩子。在看演員錄像時，李楊感覺王寶強非常天真可愛、樸實憨厚，“臉上的幾顆雀斑很有意思，馬上就打動了我”。當(dāng)時，王寶強在一個武術(shù)學(xué)校習(xí)武，有時在一些劇組里當(dāng)群眾演員和武打替身。除了形象與劇中人物比較符合外，李楊看中的還有王寶強有過演戲經(jīng)歷，對拍電影并不陌生。

拍《盲井》，是人生中第一次跟組，從來沒有住過酒店的王寶強高興得在床上蹦，“床墊怎么那么有彈性”，蹦累了，為了不“浪費”，他又打開電視，“我從前做群演的時候，最大的人生夢想就是能有一句臺詞，更別說是跟組了，那天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看外邊，怎么看，天都不亮……”

這種 “本色”的東西也出現(xiàn)在了《人在囧途》和《泰囧》中，非常具有信服力地成為讓觀眾印象最深的情節(jié)。

此后再興奮得睡不著覺，就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馮小剛再找他拍《天下無賊》的時候了。

其實兩個導(dǎo)演看中的，都是王寶強身上的“本色”。

前兩年，王寶強在北京出席某活動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不改自己的淳樸本色，有聲有色地談起自己“挽褲腿、光膀子”的農(nóng)田生活，并表示每年秋收時節(jié)都要抽空一周回河北老家種地。

“每年都回去，因為家里秋收就那幾天，以前秋收可能最少一個星期，十天半個月的，都是人工割麥子，現(xiàn)在是大型收割機器，三四天就收完了。反正我回去兩三天，就把玉米啊花生啊給掰回來。其實回到家，干干農(nóng)活的那種感覺，心情會大不一樣，特別充實，特別向往這種，因為是從這里走出來的……”

經(jīng)紀人宋哲說，王寶強是一個生活中沒有那么多限制和約束的人，他吃、穿、住、行都像普通人一樣，宣傳瑤瑤也說“寶寶沒什么的，就很普通……”

他也試過給自己買奢侈品，那是成名之后有一次在香港，給自己買了塊五千多元的手表，結(jié)果之后心疼了很久……到今天他的有限的關(guān)于名牌的知識，全是在拍 《士兵突擊》時演員陳思成傳授的。

“你知道我最像誰嗎，其實就是《盲井》里面的那個元鳳鳴，那個就是最真實的我?！辈稍L收尾的時候他突然說，我想起見過豆瓣上面的一段關(guān)于《盲井》的影評：“他們遙遠，他們活在另一世界。我們呼吸的時候能不能聽見昏暗中鐵鎬揚起擊中人頭骨的聲音。微弱的光線懸在頭頂。黑色的煤灰。小姐濃重的眼線。礦井里兩塊石頭夾著的一塊肉。是大街上人流洶涌中彌漫的灰暗?！?/p>

電腦音響里還放著鳥叔的《江南style》，嘲諷著富人們的生活，經(jīng)紀人起身收拾東西，造型師起身收拾化妝品，助理起身收拾他帶來的十幾件衣服。

最后，王寶強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