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西湖“湖畔居”茶樓,正午的陽光刺眼。一直忙碌著的妻子小李放下竹簾,恰到好處地遮擋了陽光,又最大限度地保留著窗外的動人景致——微波蕩漾的湖中,一片碧綠的荷葉在風中搖曳。
若按他的新作《新政治經濟學講義》中所論“個體幸?!钡?個維度——物質生活、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汪丁丁無疑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小李是他的人生伴侶、助手、秘書,和連接這個世界的橋梁與“緩沖”。朋友笑話他,離開他的小李,他什么都做不了。某次友人茶聚,小李有事提前離開,走前湊好兩張紙幣和幾個硬幣塞給他,因為“他都不知道怎么付錢給出租車司機”。
在小李全身心的奉獻和相隨下,汪丁丁得以心無旁騖地在思想王國里自由漫步,輾轉于夏威夷、香港和歐洲等地。也只有在小李經營的精致生活里,他能保持一天五千字的“高速學術寫作”。
“你怎樣信仰,你就怎樣生活?!边@句汪丁丁熱愛的格言,出自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在中國士人的精神傳統(tǒng)中,從王陽明到梁漱溟、張君勱一路的“知行合一”可找到共通之處。
在夢幻和真實中,汪丁丁是如此思想、也是如此生活的。
接觸過汪丁丁的文字和思想的人都會困惑于一個問題:這個人到底讀過多少書呢?
10月底,在汪丁丁的新作《新政治經濟學講義》的讀書會上,他的好友、清華大學政治學副教授周濂半開玩笑地說自己“陷入了知識的汪洋大海,差點不能活著爬上來”。
這本六百多頁的大開本學術著作,在看似晦澀的學術語言包裹下,直指中國社會當下最敏感和最迫切的問題。它融合了腦神經學、認知心理學、經濟學、哲學、政治學、社會學、倫理學、宗教和神秘主義,撲面而來的知識模塊,令人頭暈目眩。萬圣書園的經營者劉蘇里說:汪丁丁是“我們這個時代少有的文藝復興式的知識人”。
生于1953年的汪丁丁屬蛇,按西方星相學,他的太陽星座落在雙子?!皩偕撸撵`敏銳,對外界敏感;雙子座,天性不穩(wěn)定,很難始終熱衷于同一件事情?!比绻皇呛筇斓恼軐W和數學訓練,汪丁丁說自己的探求方向多半會像萬花筒一樣錯綜復雜,又會在任何一個方向上進展不下去。
數學專業(yè)出身,1990年夏威夷大學經濟系博士畢業(yè),在香港大學任教4年,受聘于北大、浙大。如果囿于被現代學術分工框定的軌道,汪丁丁本可歸檔于“中國知名經濟學家”之列。
1990年代初期,他在經濟類核心刊物《經濟研究》上發(fā)表的一系列帶有原創(chuàng)性的論文,關于交易費用、關于演化論等研究,確立了他作為一名制度經濟學家的“合法地位”。
1992年,留學于南半球的韋森在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圖書館讀到了汪丁丁的《評道格拉斯·諾斯的制度變遷理論》。受該文啟發(fā),加上楊小凱的建議,他開始關注制度經濟學研究領域。回國任教復旦后,他和汪丁丁成為學術志趣最有認同感的學界好友。
“丁丁是最早把制度經濟學介紹到中國來的學者之一?!表f森說,“從認知心理學、行為經濟學研究的‘禮尚往來’、博弈論,道德的起源,最初幾乎都是他提出來,國內其他經濟學者開始跟進,然后在國內才形成一波又一波的研究風潮?!?/p>
韋森說,在國內,丁丁被公認是對國際上經濟學和其他學科的前沿研究跟得最快的一個?!斑@一點上,我自愧不如?!?/p>
2003年,汪丁丁和同在北大教授制度經濟學的周其仁“分道揚鑣”。他將之拆解為兩個方向:一為行為經濟學;一為新政治經濟學。理由是他覺察到制度經濟學“在理論上沒有新的突破了”。歷史證實了他的預見——新制度經濟學隨后停滯了將近十年。該學派的領袖、1993年諾獎得主諾斯也在2005年后轉向腦科學和行為經濟學的方向。
浙大經濟學教授葉航曾說:丁丁在學術上的前瞻性,別人比不了。你要10年后才能意識到他寫的那些文章的價值。
在亞當·斯密的年代,如今掌握話語霸權的經濟學只是道德哲學的一個小分支。在倫理學之下,還有自然神學、政治哲學、法哲學和政治經濟學。
在斯密之后,經濟學從倫理學中獨立出來,逐步發(fā)展成為一門用數學來進行量化研究,探討生產、消費、分配等領域的“顯學”。但專業(yè)化分工后的現代經濟學,安放不下汪丁丁的能量。1980年代在夏威夷讀經濟學博士時,他就終日泡在圖書館里看“閑書”——對一個熱愛哲學的人來說,課堂上那些探討生產、消費和分配的知識“太簡單”了。
他曾說:“陷在主流經濟學的框架里走不出來是很痛苦的,你會覺得能量過剩,沒有地方發(fā)泄。經濟學家就光憑那么一點東西,打算吃一輩子?!?/p>
在社會高度分工和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里,任由一顆好奇心去探索未知,是一件奢侈而有風險的事。汪丁丁在港大時期的同事、知名經濟學者張五常曾含蓄地說:“他很好,就是像亞當·斯密一樣,全方位地研究經濟學不大容易成功?!?/p>
汪丁丁清楚走向“邊緣”的危險,也曾為“隨心所欲”付出代價。
在中國學術圈,他是出了名的勤奮。和汪丁丁有交往的青年學者劉業(yè)進說,他是“視學術為生命”的人,容不得半點含糊與應付。他也把自己和“職業(yè)經濟學家們”區(qū)分開來。“哲學家是天生的,對基本問題的關注是一種性格,是命運的一部分?!痹谒曇袄铮糜殃惣斡呈侵袊罡徽軐W氣質的哲學家。
“他(陳嘉映)透過眼鏡死死地盯著你看,然后狡黠地一笑,出其不意地拋出一個問題——把你難倒?!蓖舳《÷缘褪?,斜瞇一只眼睛,模仿著趙越勝對青年陳嘉映的回憶,接著大笑起來。“文革”期間,他們都是工廠的青年工人。陳嘉映、趙越勝等人常聚在香山上討論社會、革命等宏大話題,或胡言亂語或針砭時弊。
在公共空間,汪丁丁跨越于經濟學和哲學之間的文風曾引發(fā)過持續(xù)爭議。批評者謂之“晦澀難懂”,經濟學家鄒恒甫曾公開說自己看不懂。2000年,一位活躍于媒體的青年學者曾以《走火入魔的汪丁丁》,對他猛烈抨擊。而有經濟學垃圾“清道夫”之稱的經濟學家、中山大學教授王則柯曾撰文《汗顏說丁丁》,大意是說自己盡管和汪丁丁的學術路徑差異很大,但對他的哲學造詣非常欽佩,稱贊他是一名“經濟學功底深厚的學問家”。
1998年,汪丁丁在波士頓與世界知名經濟學者薩繆爾森進行了長達一小時的對話。樊綱在自己的文集里提及此事,說汪丁丁是為數不多有資格與薩老進行對話的中國經濟學家之一。那次對話中,九十高齡的薩繆爾森也對經濟學界專注于狹隘課題的風氣進行了批評。
在汪丁丁的文字和思想中,你很難得到一個簡單明確的問題解答。這種觀念沖突的緊張感也貫穿于整本《新政治經濟學》:效率與正義,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法治與人治,民主政治與精英政治,理性與情感,一方面提醒要警惕人類的“理性自負”,另一方面也反對消極放任的社會演化論……
哈耶克曾把思想者分為兩種不同類型:“頭腦清楚型”和“頭腦模糊型”。前者涵蓋了大部分杰出學者,他們表達清晰,思想體系周圓,能對各種復雜問題作出明晰而深刻的分析。后者則對于人們熟知一切的概念產生疑惑,習慣于從基礎的思想出發(fā),經常處于一種艱苦糊涂的思考過程中。擁有一顆“模糊頭腦”的哈耶克稱,他們是“社會思想進步的源泉”。
受教于汪丁丁多年的東北財經大學跨學科中心博士生董加加說,汪丁丁有一顆“有洞見的迷糊頭腦”:“他看問題時時常表現出一種復雜性,觀點不那么明確。這是因為每當他自己得出一個觀點時,他已經意識到這種觀點可能存在的局限性。所以,他在表達觀點時呈現出一種矛盾?!?/p>
汪丁丁也承認自己是一個復雜主義者。“我不復雜,但是,看問題很復雜。”他把認識世界,特別對中國問題復雜性的理解,比喻為“瞎子摸象”,沒有人能洞悉真理的全部。
這也引發(fā)了汪丁丁另一個令人費解、也招致批評的重要表達——“回到對話的邏各斯”。邏各斯(logos)是哲學名詞,可淺白地理解為真理。因為每個人都只分享到真理的一部分,所以,人們需要通過交往和對話,來“逼近”真理的整體。
對汪丁丁而言,知識過程和人生體悟是糾纏在一起的。
他的父母是早年投身革命的知識分子,給了他一個充滿自由和愛的童年。1969年,16歲的汪丁丁懷揣一本《電子路線》去了黑龍江建設兵團。不久,他從查哈洋水利工地上“逃跑”了。3個月后的一個清晨,他背著裝滿香腸、糖果的旅行袋,無奈地回到白雪覆蓋的北大荒。
在團部的7天“學習班”接受教育后,汪丁丁被分配到連隊的廚房打雜。他能用一根扁擔挑4桶水,每天清晨從一里地外挑水灌滿廚房的兩口水缸,外加十天半月追殺一頭肥豬。沒幾天,他就被師傅夸獎為“尿性”,意思是“能干”。在一位哈爾濱知青的小提琴聲和他帶來的《莎士比亞選集》中,惆悵的少年尋索到一些精神的慰藉。
在波譎云詭的1971年,汪丁丁“逃回”北京。賦閑在家的3年里,他讀遍家中堆放的馬列著作,數百本商務印書館翻譯的各國歷史、世界通史、希臘悲劇和羅馬歷史,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羅曼·羅蘭、巴爾扎克、雨果、杰克·倫敦等名著。
大規(guī)模的“批林批孔”展開時,汪丁丁已在應用電子技術研究所的工廠當工人。他被指派參加領導工人“理論寫作組”,自學了政治經濟學說史、剩余價值理論和高等數學。
1977年高考恢復,汪丁丁第一志愿是北大世界史專業(yè),最終被北京師范學院數學系錄取。最讓他著迷的,還是哲學。在大學的圖書館里,他讀得最多的是黑格爾和羅素的書,羅素讓他認識了休謨,由休謨又到康德。這讓他在歐陸哲學之外,接觸到了美國邏輯實證主義的傳統(tǒng)。
1980年代初,這個國家開始呈現出一些早春氣息。應當時國家領導人的要求,馬洪領導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進行了一項名為“2000年的中國”的研究項目,參加這個項目的成員們如今大多是中國經濟決策部門的重要人物。因為缺一個懂數學的研究人員,汪丁丁被吸收進項目,他當時是中科院數學與控制理論專業(yè)的研究生。
在“人口與就業(yè)”專題組,汪丁丁負責建立中國“勞動與就業(yè)”的經濟發(fā)展模型。那時還沒有個人計算機,他跑到商務部和物資部“蹭機”。此時還未成為他妻子的小李在商業(yè)部計算中心工作,坐在機房幫他敲數據。
第一次拿到的結果令他目瞪口呆——按“最優(yōu)控制原理”得出的數據荒誕得離譜:到2000年,“就業(yè)”的數字翻著番地往上漲,每年要增加的就業(yè)機會高達數千萬。
每天,“勞動與就業(yè)”組組長姜洪抱著汪丁丁的計算結果回家研究,從中找出一些合乎經濟學原理的東西。后來汪丁丁對他說,你指導我讀《資本論》吧,只要我懂得了經濟學,我自己就可以把經濟預測模型做好。
他對經濟學的興趣由此迸發(fā),邊讀邊寫下《資本論》第一、二卷的讀書筆記,并根據馬克思的思路建立了“兩部類”經濟增長數學模型。看了他的讀書筆記,姜洪吃驚地說:丁丁真是很少見的學生。
在那些明亮的日子里,這個年輕人充滿自信,覺得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體系。等讀到第三卷,他同樣陷入了“價值轉型問題”無法自拔——馬克思到底是怎樣推導出“平均利潤率趨于下降”的結論呢?
他把自己建的數學模型拿給馬洪看,幾經輾轉,到了丁寧寧手中。有一天,丁寧寧把他約到辦公室談話,對他說:中國那么大,有那么多天才人物,蘇聯甚至有更多的天才人物,他們研究了那么多年《資本論》,對社會發(fā)展和市場化方向的改革有什么作用嗎?他認為,這些研究沒有意義。
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熱情被潑滅后,汪丁丁有些抑郁。在一名北大經濟系學生的建議下,他開始讀厲以寧著的《西方經濟學源流》,“覺得里頭沒有什么哲學的東西”,接著又讀高宏業(yè)翻譯的薩繆爾森三卷本《經濟學》。
1985年,他的導師——一位研究中國人口最優(yōu)控制問題的學者把他帶到位于夏威夷的美國東西方研究中心。中心副主任是一位韓裔教授,主動提出給他全額獎學金。一年后,汪丁丁轉入夏威夷大學攻讀經濟系博士。
這個每門課都拿A的中國學生很少出現在課堂,偶爾去一回,總愛用磕磕巴巴的英語指出老師講課中的錯誤。等自己當老師后,汪丁丁說自己才明白這么做多么令人難堪。因為一門課期末得了一個89.5,他攔住教授質問,對方用譏誚的眼神打量了他幾秒鐘,然后說:這是他歷來給過的最高分數。
汪丁丁說自己肯定是班上最用功的那個。夏威夷大學擁有全美排名前15的圖書館,他常常一天花十五六個小時在圖書館的書架間“漫步”,如同一名將軍,知道麾下每一支部隊的所在:資料地圖存放在地下室,一層是參考書架和期刊閱覽室,二層有數學物理生物的書籍,一直到頂樓的哲學歷史文化和東亞各國期刊。
據汪丁丁的弟子總結,他沒有師從過世界級大師,主要依靠圖書館和書店獲取知識。進入網絡時代后,他把握了這一知識分享、傳播的新型工具,與各個學科的前沿進展“同步”。每天清晨8點,他的學生們剛剛起床,他已工作了幾個小時,通過互聯網檢索完成各個學科、上千本學術刊物的文獻綜述和閱覽。
“這大概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特點,只要有書、有時間就可以了。你看楊小凱的數學多扎實,他是靠監(jiān)獄里自學的。”他微皺了下眉頭:“但現在的孩子不行,自學的動力和能力都太差!”
1980年代初,楊小凱、錢穎一在北美組織召開“留美經濟學年會”。汪丁丁坐飛機到美國東海岸,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在美求學經歷?!敖Y果發(fā)現哈佛也就那么回事,和學校有名沒名沒太大關系,大家都是靠自學?!?/p>
“張五常老說他很lucky,說自己碰到多少好老師,都是諾貝爾獎得主。說我不行,成不了亞當·斯密,因為你沒有老師。這是遺憾,但反過來說,跟著一個名師也容易被害了,活在他的陰影下,永遠超不過他?!蓖舳《≌f自己不屬于任何門派,“我博學百家,哪個諾貝爾獎得主的學說都有可取的地方。”
“文革”期間,他曾把黑格爾的《邏輯學》的導言部分讀了很多遍。他說,這讓他明白了一個真理——任何科學說到底都是不那么科學的,所以,必須時刻注意到科學的局限性。
王元化去世前,汪丁丁每年都會和妻子一道去拜訪老先生。2000年后的某一日,他和王老,還有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張汝倫坐在一塊聊天。
張汝倫談到哲學的重要性,認為哲學高屋建瓴,如果再“往下走”就容易走得通。身為文學評論家的王元化觀點正好相反,“他說:邏輯不能窮盡一切,而且往往是有害的,你一定要觀察真實生活中具體的表象、行為和情感,然后從這里面再提升抽象的理論?!边@句“抽象上升到具體”,讓汪丁丁“牢記一輩子”。2013年,他以此為標題,給周其仁的新書《改革的邏輯》寫了一篇跋。
“在想象力的約束下,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建構許多邏輯自洽的體系”,但窮經皓首炮制出一套理論,若被認為與真實世界了無關系,那是致命的。經濟學必須堅持與真實世界相關,而不應只是直面數據。
1990年代末,中國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間進行大論戰(zhàn)。應朋友之邀,汪丁丁寫了一篇至今仍被引用的文章《啟蒙死了,啟蒙萬歲》。文中,他提出了“直面現象”的方法論:“大量地學習理論,之后可以有所‘懸置’,再以深厚的理論所塑造的知識傳統(tǒng)和支援意識去直面現象,這樣才可以有所‘體悟’?!?/p>
對于中國復雜社會現象的直面與把握,汪丁丁說自己得益于兩位同屬一代的友人——一位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調查家”、經濟學者周其仁;另一位是“中國最杰出新聞企業(yè)家”:媒體人胡舒立。
1996年,汪丁丁回國任教。在北大朗潤園里,遇上剛從美國歸來的胡舒立。這位外媒眼中的“中國最危險女人”剛從別人手中收購了一個刊號。開車送汪丁丁回家的路上,她邀請他為草創(chuàng)中的《財經》雜志寫文章——從此,他和胡舒立團隊合作了整整15年,先后擔任《財經》、《新世紀周刊》的學術顧問。
《財經》創(chuàng)刊頭幾年,暫住在母親家的汪丁丁只要無事,就騎著自行車或坐3路無軌電車去《財經》辦公室“義務上班”。他在編輯部趕稿子,參加編前會,旁聽選題匯報,給新來的記者上課,跟著記者去采訪社會邊緣人,親眼目睹了“小姐”們身上被香煙燙出的一個個傷疤……
截稿當晚,他常常充當“倚馬可待”的寫手,以半小時一篇的速度趕寫評論。等凌晨3點新一期雜志送進印刷廠,副主編王爍累得在條凳上呼呼大睡,汪丁丁就在一邊看書,坐等黎明到來。
1990年代后期,中國社會進入“腐敗”高發(fā)的初期,軍隊經商、小煤窯礦難、黑幫、股市中的黑金操作……通過參與胡舒立團隊的事業(yè),汪丁丁說自己不再是林語堂自嘲的那種留洋歸國人士——“坐在玻璃轎子里穿行在街市上,對中國社會看是看到了,但是不理解”。
在《財經》,汪丁丁參與主持“高端對話”,和吳敬璉、易綱、許小年、李劍閣等輪番進行有關改革和經濟問題的討論,話題涉及醫(yī)療、教育等等。1998年,他和吳敬璉有過一次“關于中國改革前途”的對話,兩人談到對中國出現“裙帶資本主義”苗頭的憂慮。
在汪丁丁的提議下,專注于主流市場的《財經》開辟了“邊緣”欄目?!霸谥髁魇袌鐾膺€有一些邊緣的弱勢群體。我們的自由主義不是簡單的自由主義,它必須顧及到中國社會的底層,然后才可能有健康的市場經濟?!彼麍猿謱?,一直寫到繁重的教學讓他再也沒有精力兼顧。
在“邊緣”,汪丁丁寫過出租車份子錢、食品安全、賣血和教育亂收費,還有“英子”。英子是哈爾濱一位高位截癱的殘疾人,她的事跡被媒體廣泛報道,先后自辦“貧弱女子扶助所”、“愛心熱線”,終因生計所迫轉向色情電話服務。1998年,她被警方拘捕。
《英子》一文在海外引起反響。日本、美國以及在華的一些外籍人士打電話到編輯部,詢問作者為何人,他們如何能幫助到“英子”。
汪丁丁提出的“復雜的自由主義路線”,也成為胡舒立團隊對外標識的一個基本價值立場?!岸《χ袊F實有一種深切的關注,同時又保持著一種適度的距離?!蓖鯛q說,“這和我們這種每日面對社會現實、關注制度變遷的媒體正好相得益彰?!?/p>
王爍如今是《新世紀周刊》執(zhí)行主編。他與汪丁丁相識于1998年《財經》創(chuàng)刊之時。他認為,汪丁丁對于他們的首要價值,在思想交流層面。早期,他和胡舒立會和汪丁丁定期會面,談論各種話題?!斑@種交流非常重要?!痹?990年代末,關于改革有過一段比較劇烈的辯論時期,他和胡舒立從和汪丁丁的理性討論中理解了不少。
隨著雜志和胡舒立本人的聲名日隆,《財經》在各界享有廣泛的人脈資源。然而,王爍認為,優(yōu)秀的經濟學家在中國好找,像汪丁丁這樣能和各種思想、觀點進行“有效對話”的學者卻非常罕見。
“在國內,對重大議題持不同看法、學術淵源不一樣的學者很多。但是,丁丁有一種多元的學術背景,以及他的超然姿態(tài),和現實的距離,使他有一種‘同情的理解’,在國內經濟學界比較被各方尊重與認可。”
每每和記者談及胡舒立團隊,汪丁丁都會用一個富有情感色彩的詞——我們?!皼]錯,我們當然是要改變中國!我們的目標就是推動中國,參與變革,這是我長期參與胡舒立團隊事業(yè)的一個個人目標。馬克思說得很對:真正的目的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造世界?!?/p>
“閑云野鶴”,是朋友們最愛形容汪丁丁的詞。韋森說:丁丁是住在山上的人,“偶爾下山,到集市上來轉轉看看,然后又回他的山上去了。”但從2008年起,這位20年來在書齋里批判社會的學者轉身成為一名“行動者”,投入到一場挑戰(zhàn)現行高校教育體制的“革命”中。
在渤海之濱的東北財經大學,汪丁丁和他的同道們在進行著一項“跨學科”教育實驗。它著眼于應試教育和分科教育制度的弊端,倡導一種“問題導向”的跨學科教育,融合早期儒家教育和當代西方教育。用汪丁丁的描述,其目的是——“培養(yǎng)有靈魂的專家”(馬克斯·韋伯語)。
構想形成自2002年。那時,汪丁丁回國任教數年,對中國大學教育體制有了很多批判性意見。在浙大同事“請一頓杭州最好的日本料理”的激勵下,他給時任浙大校長潘云鶴提交兩份方案——《轉型期中國社會學科研究綱領》和《跨學科中心的設想總綱》。
方案幾年未見推行。在東財領導的支持下,汪丁丁把“藍圖”挪到大連。去之前,好友周其仁勸他:丁丁,咱們只管唱戲,大學就不要去碰了,你一個書生去做,會碰到很多問J5M1SFy9KLaMUdQafq2ZOA==題。汪丁丁說自己就“不管了”,因為“說什么改造社會,都沒有比教育來得徹底”。
從最初的師資招聘,到跨學科實驗班入學的筆試面試,到課程內容的設計,他都親自制訂把關。按“遮蔽靈魂的東西都去掉”的主旨,實驗班第一年只設基礎課。除本校資源外,他們舉辦由外校教授主講的跨學科系列講座,請來大連圖書館的老學者給他們講《論語》、《大學》等儒家經典。
實驗班第一年就遭遇“滑鐵盧”。2009年國慶節(jié)前夕,他們接到校方通知,實驗班必須參加一周后的保送研究生考試。倉促應戰(zhàn),大多學生在考試中遭淘汰。
“可惜啊,其中有頭腦特別好的。”汪丁丁痛惜。第二年,他們就學得聰明一些,“被體制征服了,調整課程,適當加大專業(yè)課比重,讓他們能夠適應保研考試?!苯又钟行聠栴}:跨學科中心不被允許按自己的綜合評估標準來篩選保研名單。于是,“又刷掉一批德才兼?zhèn)涞摹薄?/p>
每年都有“雞飛狗跳”的事件發(fā)生,師資、保研、直博、教學評估,各種資源的爭奪與較量。這讓毫無體制內經驗的汪丁丁時常覺得力不從心。溝通,吵架,吵完再道歉。助手意味深長地敲打他:“汪老師,一減一可不等于零。”
“在我十幾年的批判里,官僚化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這幾年下來,我越來越感覺它是一個實體,各種既得利益盤根錯結在一起,很復雜?!?/p>
最瑣碎、最雞飛狗跳的部分,都由妻子小李去處理。她是他們的“政委”,下屬們如和他有不同意見,都去找她說。因為汪丁丁一聽就罵,罵他們是維護官僚體制。小李的手機一直開著,了解情況,兼做思想工作。
跨學科中心主管教學的魏寶社覺察到汪丁丁這幾年脾氣、性格發(fā)生了微妙改變,“長進很大。過去一提到官僚體制,他立馬就痛恨不已?!蓖舳《≌f自己也在學習中——政治妥協(xié)的藝術,權衡利弊的實踐。“體制內的改革不能太極端,要一點點來,每年推動一點?!濒斞赶壬舱f過:“在中國,搬動一張桌子是要流血的。”
五年下來,當初紙面構想完美的藍圖在行進中已是不倫不類。汪丁丁不斷地提醒自己和同事,不能清高,不能懶惰?!拔覀儺吘挂獜淖约褐車墓ぷ鏖_始改變吧?”
5年的學習和生活,也悄然改變了實驗班學生的人生軌跡。
回憶起2008年進實驗班的第一年,董加加說自己的大腦處于一種暈乎乎的狀態(tài)?!昂懿贿m應,這么龐大的知識一下子涌入大腦,有這么多課堂討論,要做這么多預備功課,還有這么多作業(yè),這么多團隊項目……”
半年下來,他就覺得和同寢室其他院系的同學沒什么共同語言了,“我們都成了異類?!薄安恢t虛地說,相比原來的同學和朋友圈,我的視野要開闊得多?!?/p>
大二學完微觀和宏觀經濟學理論,董加加一度覺得自己掌握了解釋世界運行的完美工具?!艾F在,接觸任何一種理論和學說,我都會思考它可能的局限性和適用范圍。”——這是跨學科教育所倡導的批判性思考能力。
08級實驗班的陳慧用“奇妙”來形容5年的經歷和感受?!艾F在,我們的命運都被改變了?!?/p>
2012年起,第一屆實驗班的7名在讀博士開始參與跨學科中心的教學。他們合作向大二的師弟師妹們講“行為金融學”,從為“一個家庭婦女的理財問題”求解的現實問題出發(fā),用一幅巨大的“心智地圖”,從頭到尾貫穿起金融學、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計量學、統(tǒng)計學、行為心理學、仿真學等二十多門專業(yè)課的知識。
“小老師們”新穎的教學思路、活潑的課堂互動氣氛,讓最有跨學科背景的魏寶社“自愧不如”,也讓汪丁丁感到幾分收獲的欣慰。這幾顆他眼里“最抗折磨、就跟紅軍萬里長征一樣寶貴”的“種子”將在明后年畢業(yè)。他們將全部留校,成為跨學科教育實驗的后備師資力量。
董加加認為,6年中自己最重要的命題,還是找到“屬于自己的問題”。他曾向汪丁丁請教如何找到那個問題,“汪老師是一個好的領路人,但他沒有給我答案?!?/p>
四十多年前,梁漱溟總結說自己一生被兩大問題糾纏:一是人生問題——即人為什么活著;二是中國問題——即中國向何處去。作為仍身處百年轉型期的中國知識分子,汪丁丁心有戚戚焉。
在《新政治經濟學講義》中,他洋洋灑灑論證“社會正義”的重要性,從各個學科理論角度出發(fā),提出政治體制改革、分配正義、社會福利等制度改良方案。最終,他卻把求解“中國社會基本問題”落腳于中國人的精神生活。
“只要是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他最后的落腳一定是人生問題。”隨著年歲漸長,汪丁丁認為不一定是信仰,因為“信仰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他把人生的頭號問題歸結為“文化使命”——你到底“化”在哪個文化傳統(tǒng)里,“因為只有文化才能讓你有精神生活。”
“你說完全化在西方文化里,至少我不是,我那些在美國的同學朋友們也覺得很痛苦。你說化在中國文化里,經過‘文革’,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已經掃蕩光了,我們都是成年以后才開始讀四書的。”
在人生滿一個甲子的2013年,汪丁丁完成了一篇十萬字的長文《我的教育生涯》。他承認,在大連做的跨學科教育實驗,是在科研上進行一種匯通中西的“新文化”創(chuàng)新努力,區(qū)別于完全反傳統(tǒng)的五四“新文化運動”。
“如果成功,那我就可以了卻生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