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的正月二十三,一位眉目英挺的青年走進長沙城里風頭最勁的新學堂——時務(wù)學堂,要見大名鼎鼎的梁啟超。
訪客自稱姓楊,此番登門是專門和他探討對《春秋》的見解。聊了沒幾句,青年滔滔不絕地和梁啟超爭了起來,直到天黑才離開。最后,青年得出一個結(jié)論——“其人年少才美,乃以《春秋》騙錢,可惜!可惜!”
3天后,青年再次造訪時務(wù)學堂,得知梁啟超重病,很是得意,認為是自己對《春秋》的純正見解把“招搖撞騙”的梁啟超給嚇病了。當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卓如(梁啟超)竟患瘧疾,陳君移檄,何如楊子《春秋》?!贝髞砹簡⒊x開湖南,他更將之記在自己的功勞簿上,認為是自己驅(qū)逐了梁啟超。
梁啟超沒在他的文字中提過這場辯論。對年僅25歲已名揚天下的梁啟超來說,這位土里土氣、迂腐自大的湖南青年很難引起他多大注意。
狂生名叫楊度,將在清末民國初興起一番風浪。
與梁啟超相比,這位未來的“憲政國師”此時還只是湖南偏僻鄉(xiāng)下一個默默無聞的舉人,此番取道長沙是為赴京會考,博取功名以實現(xiàn)澄清天下之志。
1875年,楊度出生于湖南湘潭縣石塘村。他是正宗的湘軍之后。祖父楊禮堂在湘軍興辦之初就應(yīng)募入伍,咸豐八年在安徽三河鎮(zhèn)戰(zhàn)役中陣亡。長子楊瑞生15歲隨父出征,憑戰(zhàn)功累遷總兵,先后奉命鎮(zhèn)守歸德、朝陽等地。楊度之父是楊禮堂第三子,天資聰慧,身體文弱,在家耕讀。因為父兄在湘軍中頗有名望,他后入曾國藩幕下司職文書,三十出頭客死江南,留下寡妻李氏和3名幼子,靠楊瑞生接濟度日。
楊瑞生認為,楊家出身行伍,后代應(yīng)以文章經(jīng)濟天下。從楊度這一代開始,他不惜血本培養(yǎng)“書香門第”。他在湘譚老家開辦家塾,高薪聘請塾師。當時楊家每年收入三百石租谷,楊瑞生拿一百石聘請先生。楊度三兄妹因此受了良好教育。
楊度從小天資超群,才氣過人,素有“神童”美譽。13歲時,他師從一代名儒王闿運。王闿運人稱湘綺先生,是晚清著名大學者,以詩詞、經(jīng)學著稱,但平生最大志向是做“帝王師”,輔佐非常之人成就霸業(yè)。
才氣縱橫的楊度是王闿運最得意的弟子。少年楊度跟著老師精研帝王學和縱橫術(shù),常與老師一榻同臥,評點天下英雄,也繼承了老師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狂生做派。
1898年3月,楊度在京參加會試,以十三藝全駢犯了科場大忌,名落孫山。此時京城正處于維新運動前期。當年1月,康有為再次上書光緒帝,4月,與梁啟超在京發(fā)起成立保國會。在維新人士和帝黨官員的積極推動下,光緒帝在頤和園勤政殿召見康有為。6月11日頒布《明定國是詔》,宣布變法,史稱“百日維新”。
戊戌變法失敗后,慈禧太后密令緝拿維新黨。梁啟超、康有為逃亡日本?;剜l(xiāng)途中,楊度得知這一消息,為康梁逃過一死慶幸。不過,自大的他認為新政失敗的原因在自己,是自己在京城時沒有給予康有為指導。
這趟赴京趕考雖未摘得功名,卻讓楊度開闊了眼界。他見識了電報等種種西洋的“奇技淫巧”,搜買了數(shù)十種洋務(wù)書籍,開始對過往鄙夷不屑的新學發(fā)生了興趣?;剜l(xiāng)后,他還跟著從天津回來的堂弟學英文和算術(shù)。
在西學的熏染下,楊度的思想逐漸擺脫舊學的框架。1902年,他和王闿運就如何應(yīng)對外國入侵發(fā)生了一次爭論。令湘綺先生更為生氣的是,弟子竟然要出國留洋!
戊戌維新之后,清政府采納了張之洞等人變科舉、興新學的奏請,大力倡導官紳士子出洋游學,尤其是前往日本。1902年,楊度與湖南12名官費生一道東渡日本,開始為期半年的游學生涯。
在日本教育家戛納治五郎主持的弘文學院,楊度入速成師范科旁聽。同班同學中有黃興、胡漢民等人。很快,天資超群、勤奮向?qū)W的他脫穎而出,成為其中的佼佼者。
讓楊度大名在留日學生中廣為人知的,是他和戛納治五郎關(guān)于中國的教育和出路問題的幾次辯論。辯論的內(nèi)容后以《支那教育問題》的標題,連載在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上,后來還以單行本的方式出版發(fā)行。
隨著留日學生的增多,興起了一股向國人介紹新思想學說的辦雜志熱潮。楊度也聯(lián)合黃興等人創(chuàng)辦了《游學譯編》。他為雜志確立了欄目和指導思想,分學術(shù)、教育、軍事、實業(yè)、理財、歷史等12個欄目,每個欄目都有著對救國之術(shù)的探索。
半年后,楊度已從一個頂著舉人功名的傳統(tǒng)士紳,變成一名新式知識分子。1903 年,他取道回國,拜會官員,給《游學譯編》籌集辦刊經(jīng)費以及立案。等他再去見王闿運,觀念一交鋒,已勢同水火,師徒二人幾乎分道揚鑣。
這一年,清政府為了網(wǎng)羅新學人才,仿照康乾時的故事,詔開經(jīng)濟特科。因為留日期間建立的聲名,楊度也被保薦入京參加了這次考試,并取得了一等第二名的好成績。排在他前面的,是后來做了北洋政府財長,成為他終生政敵與對手的梁士詒。
楊度未及品味金榜題名的喜悅,京城里已謠言四起。戊戌政變之后,慈禧最痛恨的就是康梁的維新黨。有人編造了所謂“梁頭康尾”的說法,說梁士詒是梁啟超的族人,而康有為又名祖詒。慈禧下令嚴查考官和考生。一時人心惶惶,又傳來江蘇考生沈某被抓的消息,應(yīng)試考生們紛紛逃離北京。
楊度大為不安,他是“湖南師范生”出身,這個團體常出革命黨人;加之令其名聲大噪的那本《論支那教育問題》,其中有對滿人壓迫支那的不滿言論,有人懷疑他是唐才常的同黨或革命黨。
在親友幫助下,楊度先躲到日本領(lǐng)事館,幾天后換上日本和服,化妝成僑民混在日本軍士中逃出北京,從天津坐輪船再赴東瀛,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政治流亡生涯。
在東京,楊度和梁啟超重逢。相比5年前的辯論,兩位同懷救國大志、流落他鄉(xiāng)的才俊開始惺惺相惜。楊度把梁啟超看成“可以匡吾過而救吾失”的諍友,梁也視楊為譚嗣同再世,說“風塵混混之中,獲此良友,吾一日摩挲十二回,不自覺其情之移也”。
1904年,楊度進日本法政大學速成科,專心研究各國憲政。同班同學中有胡漢民、汪精衛(wèi)、朱執(zhí)信等后來國民黨的元老。這個“速成科”人才濟濟,有大批的進士、舉人,還有狀元、榜眼和探花,楊度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熱心國事、待人友善,喜交天下各路英豪,不論對方的政治信仰與主義,在留學生中威望很高。
楊家寓所很快成為“留日學生俱樂部”,大家常在這里商討救國方案,切磋學問。湖南籍的黃興、陳天華、宋教仁、蔡鍔等人均是座上賓。其中蔡鍔和楊度關(guān)系最為親近,每逢假日必到楊家吃飯。
國內(nèi)時局牽動著留學生們的愛國之心,一有風吹草動,立馬做出回應(yīng)。身為領(lǐng)袖的楊度代表留日學生,與張之洞等清廷開明官吏聯(lián)絡(luò)、交涉。1904年,他以留日留美學界總代表的身份,回國參加爭取粵漢鐵路廢約自辦的活動,圓滿完成任務(wù),聲望大增。
在日本,保皇派和主張排滿的革命黨各以報紙為輿論陣地,打得不可開交。楊度從不介入論戰(zhàn),與兩派精英都保持著良好的個人關(guān)系。
1905年7月下旬,楊度家中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為首者身材不高,面目清秀,正是被清廷通緝已久的“亂黨”孫中山。孫氏此行是為了會晤留日學生代表人物,希望能把他們都聚攏到自己“革命排滿”的大旗下。被視為留學生領(lǐng)袖的楊度,當然是他爭取的對象。兩人聊了整整三晝夜,滿漢中外話題無不論及。
《孫中山年譜》對這段談話有詳細記錄。孫氏認為,與清政府談改革,無異于與虎謀皮,因此必須發(fā)動民主革命,推翻這個昏庸腐朽的政府,為改革政治創(chuàng)造條件。楊度則認為:民主革命的破壞太大,中國外有列強環(huán)伺,內(nèi)有種族雜處,“不堪服猛劑以促危亡”;清政府雖不足以有為,倘待有為者出而問事,施行君主立憲,則事半功倍。
兩人誰也沒有說服誰。最后楊度提出一個君子協(xié)定——各行其事,互不妨礙。他日,若楊度的救國路線成功了,希望孫中山能助他一臂之力;若失敗了,他就放棄自己的主張,力助孫中山。
雖然政見不同,楊度卻向?qū)O氏介紹同樣力主革命、思想激進的湖南同鄉(xiāng)黃興。孫中山與黃興等人多次會晤后,在東京共同成立了同盟會。
1905年9月,楊度以七百多票眾望所歸當選中國留日學生總會干事長。然而,隨后的一場取締風波,使得這位留日學界領(lǐng)袖一夜間成為“日本間諜”,只得逃離東京,躲避起來。
當時,在日的中國留學生有八千多人,良莠不齊,一些人生活腐化墮落,一些日本商人也借此牟利,出現(xiàn)大量面向中國留學生的野雞學校。還有一些革命黨人以留學為名,在日從事反清活動。這也讓清政府警覺。
中日政府都認為需要整頓留日學務(wù)。清政府駐日公使向朝廷上奏折,建議提高留日學生的資格條件,日本文部省方面則對招收中國留學生的學校進行整頓,頒布了《關(guān)于許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規(guī)則》。
一時間,中國留學生群情激奮,認為這是中日政府互相勾結(jié)、試圖壓迫留日學生。身為總干事長的楊度負責與駐日公使楊樞就“取締規(guī)則”之事交涉。他遞交書面材料,請楊公使和日本政府交涉,修改《規(guī)則》中兩條涉及面極廣且界定不清的條款。
楊度這種理性溫和、合乎“程序正義”的斗爭方式,很快引起了激進分子的不滿。一些“速成學堂”的學生到留學生會館開會,激進派如秋瑾、宋教仁等倡議全體留學生罷課回國。楊度認為,《規(guī)則》大致是合理的,更堅決反對罷課歸國這樣的“胡鬧”行為。
激進的留日學生占了上風,人群中響起“揍他揍他”、“他是日本間諜”的呼喊聲。不得已,楊度離開東京,化名隱居在宇都宮等地,與“罷課運動”劃清界限。
在秋瑾、宋教仁等激進學生的帶領(lǐng)下,罷課歸國風潮終于發(fā)展成為正式的全體留日學生運動。激進派甚至成立配有武器的糾察員,以鐵腕對付想繼續(xù)上課的留日學生。他們和主張上課、反對回國的“維持留學界同志會”展開了激烈的宣傳戰(zhàn)。
對此次學潮,日本社會上下以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冷眼旁觀,《朝日新聞》則斥為“清國人特有之放縱卑劣行為所致”。留學生中頗有聲望的陳天華蹈海自殺,死前把遺書寄給楊度,希望以自己的死使留日學生“有所警動”,從此“堅忍奉公,力學愛國”。
不久,一哄而起的罷課風潮恢復平靜,留日學生紛紛返校上課,國內(nèi)繼續(xù)涌來大批學生。梁啟超后以筆名“翹短”在《新民叢報》上發(fā)文評論此次學潮,把學潮中的楊度比喻為上斷頭臺的法王路易十六。
這場學潮,可視為中國社會未來革命的一次小小預演。而楊度在其中的尷尬處境,也預示著他個人未來的命運。
內(nèi)憂外患之下,清政府終于走上預備立憲的道路。
1905年,慈禧太后派載澤、端方等5位大臣前往東西洋各國考察,為憲政改革做準備。隨行官員中有一位叫熊希齡的參贊,曾是湖南維新運動干將,和梁啟超、楊度都有過密切交往。
抵達日本后,熊希齡找到兩位以憲政研究著稱的舊交,委托他們“代筆”,替出國考察的大臣們草擬有關(guān)介紹東西洋各國憲政情況的文章和奏請立憲的奏折。
對楊度和梁啟超而言,這是一條實現(xiàn)“憲政救國”之夢的途徑。楊度撰寫了《中國憲政大綱應(yīng)吸收東西各國之所長》、《實行憲政程序》兩文,又請梁啟超代寫《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在此基礎(chǔ)上,5位大臣們再加工、潤色,上呈慈禧,奏請立憲。
1906年9月1日,清廷正式頒布仿行憲政的上諭,確立君主立憲為國策。一時間,海內(nèi)外立憲派人士都躍躍欲試,希望能在這場新政中發(fā)揮作用。兩位幕后代筆人當然愈發(fā)“舍我其誰”了。楊度和梁啟超都認為組織新政黨、推動大清政治改革的時機到了。兩人頻頻會面或書信往來,同樣身懷政治抱負的熊希齡也到了日本,3人在神戶進行組織政黨問題的商討,把醞釀中的新政黨命名為“憲政會”,預設(shè)本部于上海,由楊度出任干事長。初步討論新黨的綱領(lǐng):尊崇皇室,擴張民權(quán);鞏固國防,獎勵民業(yè);要求善良之憲法,建設(shè)有責任之政府。并擬定在國內(nèi)爭取政界要人和立憲名流加入。
在康梁看來,醞釀成立的“憲政會”自然由他們主導。但才高氣傲的楊度不甘屈服于康梁之下。他提出:康有為的身份太敏感,清廷和革命黨視為大敵,應(yīng)暫不入黨,隱在幕后;梁啟超入黨也并非全無問題。他請求二人“屈己奉公”,以達組黨救國的夢想。
在情感上,楊度和梁啟超的左右手徐佛蘇、蔣智由二人也不和睦。
先是張謇、鄭孝胥等人率先在上海聯(lián)合發(fā)起“預備立憲公會”,令楊梁二人收羅國內(nèi)立憲派名流入黨的計劃落空。接著,楊度自辦《中國新報》,擁有了自己主導的輿論宣傳陣地,又與方表、陸鴻逵等人在東京組織“政俗調(diào)查會”,并自任會長。
梁啟超在給親信的一封信里,指責楊度野心太大,導致“憲政會”的難產(chǎn)。聯(lián)合組黨的事情最終告吹,于是分別行動。
1907年7月,梁啟超和徐蔣二人合作組成政聞社,而楊度發(fā)起成立了憲政講習所。不久,楊度因伯父楊瑞生去世歸國奔喪,他聯(lián)絡(luò)湖南士紳在長沙成立憲政講習會湖南支部,并上書清政府請開國會,開創(chuàng)了先河。
在楊度的領(lǐng)導下,憲政講習所活動頻繁,以“開國會”為號召像政府請愿的辦法,更使其聲勢浩大。1908年1月,憲政講習所更名為“憲政公會”。6月,經(jīng)清廷民政部批準,憲政公會成為合法組織。楊度隨即召開評議會,重新修訂章程,確立宗旨為“確立君主立憲政體”,他本人出任改選后的常務(wù)長。各地支部紛紛成立,聲勢盛極一時。
4月,楊度接到清廷上諭,任命他為四品京堂候補,在憲政編查館“行走”。這番提拔,得自袁世凱和張之洞的聯(lián)名奏保,二人說楊度“精通憲法,可堪大用”——他由此變成一名體制內(nèi)的憲政改革專家。
憲政編查館直屬軍機處,主要負責起草全國預備立憲的有關(guān)法令章程。楊度初任“行走”,后升“參議”。在京城,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四處演說,聯(lián)絡(luò)官員和滿清宗室,用各種方式鼓動、勸誘速開國會,推行他的憲政主張。
6月,袁世凱在頤和園舉辦憲政講座,由楊度任高級講師,向皇族親貴講解立憲精義,極力主張開設(shè)民選議院。當時有傳聞,清政府關(guān)于“立憲”的文件多出于楊度之手。
一時間,楊度被視為清末憲政的代言人和設(shè)計師。
1908年年底,光緒和慈禧相繼去世。年僅3歲的溥儀登基,他的生父載灃成為攝政王。載灃掌權(quán)后,立刻解除袁世凱一切官職,以“足疾”為由,趕他回籍養(yǎng)病。
袁世凱在河南彰德府韜光養(yǎng)晦期間,一個頎長的身影時常出沒于袁府,不時帶來有關(guān)時局的最新消息,也為袁聯(lián)絡(luò)京城勢力,并為他出謀劃策。
在清末民初,袁世凱是被各派政治勢力公認有能力掌控大局的“雄才偉略”之人。在立憲派眼里,他開明、通世變;外國人認為,他是清廷的實力派;革命黨人對他的評價也很高,黃興稱他是拿破侖、華盛頓一流的人物。
在楊度眼中,袁世凱就是那個能成就千秋霸業(yè)的“非常之人”。當年,王闿運傳授的“帝王之學”謂:在盛世,取功名做良相;處亂世則尋覓“非常之人”,為其出奇策,助其成就非常偉業(yè)。
袁氏東山再起的時機到了。1911年10月10日,武昌新兵營發(fā)動兵變。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全國22個省份中17個宣布“光復”,大清政權(quán)迅速土崩瓦解。
此時,聽命于袁世凱的北洋軍,成了清政府惟一可依靠的軍事力量。載灃不得不請袁世凱出山。袁成為內(nèi)閣總理大臣,獨攬軍政大權(quán)。在新內(nèi)閣中,他任命楊度為學部副大臣。楊度沒有接受官職,他認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實現(xiàn)南北停戰(zhàn)。
楊度的理念是通過召開國民議會來實現(xiàn)南北議和。他找到剛出獄的革命黨人汪精衛(wèi),兩人宣布合作,成立“國事共濟會”,號召開國會以解決君主、民主政體,避免全國戰(zhàn)爭之禍。由于得不到南北各方的合作,楊度的努力化為泡影。
1912年2月12日,在袁世凱的脅迫下,溥儀下詔書退位,清王朝終結(jié)。在南方,孫中山也履行與袁的約定,請辭大總統(tǒng)。3月10日,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tǒng)。
10月6日,袁世凱被國會選為民國第一任正式大總統(tǒng)。袁世凱就任大總統(tǒng)后,前后5次組責任內(nèi)閣,楊度始終未能在其中占一席之地,只有一個參政院參事的職位。
民國初年共和政體亂象不斷,加之“拜相”不得,使楊度頗為煩悶。他本來就不贊成民主共和。為了擁戴袁世凱當總統(tǒng),他一度公開宣布放棄君憲理想,轉(zhuǎn)向共和。而今,民主共和也沒有給中國帶來真正的富強和穩(wěn)定。楊度的政治理念又回到了君憲立場。
1915年3月,楊度撰寫長文《君憲救國論》,闡述他對當時中國政治形勢和出路的全盤思考。文中,他先以今日現(xiàn)狀抨擊“共和之禍”,論及民國實行總統(tǒng)制和共和制的種種缺憾。然后提出觀點:“非立憲不足以救中國,非君主不足以成立憲。立憲則有一定的法制,君主則有一定之元首,皆所謂定于一也?!?/p>
袁氏讀到這篇為改行帝制提供理論依據(jù)的雄文,激動不已,馬上下令秘密付印,以待時機用作輿論宣傳。隨后,他對楊度的功勞進行表彰——親自題寫了“曠代逸才”4個字,由政事堂制成匾額,頒贈給楊度。楊度也仿照前清臣子,給袁世凱上了一道謝恩折。
8月14日,楊度串聯(lián)孫毓筠、李燮和、胡瑛、劉師培及嚴復,聯(lián)名發(fā)起成立“籌安會”,以討論國體問題為名支持袁世凱稱帝。孫、李、胡、劉都曾參加過同盟會,是名噪一時的革命黨。比較冤枉的是嚴復,他被楊度用了一些手腕列為發(fā)起人。這就是“籌安六君子”,也使袁世凱“極為歡悅”。
當時,天津《廣智報》發(fā)表了一幅諷刺洪憲帝制的漫畫《走狗圖》——正中是袁世凱,身披龍袞,垂拱而坐。四方是四條狗,畫的是籌安會中四大將:楊度、胡瑛、孫毓筠、嚴復。
楊度知道這將令他身敗名裂,但他自認倡導帝制是為了救國,問心無愧,“怕人罵是鄉(xiāng)愿,豈能任天下事哉。”
按楊度設(shè)定的步驟,籌安會先向各省發(fā)出通電,要求他們派代表來京商討“國體”問題。待各省代表入會,發(fā)給每人一張表決紙,請?zhí)睢熬龖棥被颉肮埠汀?。做完所謂的“民意測驗”,接著召集代表向參議院發(fā)起變更國體的請愿活動。
從籌安會正式成立到組織請愿,前后不到10天。9月29日,籌安會對外發(fā)布《宣言》,稱該會全體一致主張君主立憲。
楊度派人回湖南,請恩師王闿運也加入“勸進”隊伍。王闿運回信稱:“預改專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意思是說——你們實行專制而又要通過民主表決,豈不是很荒唐么?他擔心弟子可能因此招來殺身之禍,遂以袁世凱足疾隱居的掌故勸說他:你的足疾是不是也犯了?可以功成身退,回湖南侍奉老母去了。
這個“民意”路線,似乎也沒令袁氏父子滿意。楊度的老對手梁士詒很快就來搶功勞,他組織了一個行動團體——“全國請愿聯(lián)合會”,風頭不久就蓋過楊度的“籌安會”。原籌安會的成員后來都加入了梁的組織。
楊度一意鼓吹帝制的言行,很快遭到友人痛擊。8月20日,梁啟超發(fā)表萬言長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對帝制派鼓吹、“勸進”進行批駁,一時廣為傳播。
籌安會成立后,楊度曾派人去天津征求梁啟超的看法,梁把剛寫好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一文交給來人,并附上一封絕交信。楊度隨即趕赴天津,勸說梁啟超銷毀此文,兩人爭執(zhí)不下,楊度只得紅著臉回去了。
12月11日,楊度以全國代表大會總代表身份撰寫了第二次推戴書。袁世凱接受推戴,正式宣布改國號為“中國帝國”,明年為“洪憲”元年。
幾天后,楊度另一位老友蔡鍔在云南發(fā)難,召集反袁力量,組織護國運動。兩個月后,馮國璋等5人聯(lián)合發(fā)電,逼袁世凱退位。隨后廣西宣布獨立。眾叛親離,袁世凱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恢復民國紀年,仍稱大總統(tǒng)。
這讓楊度萬分失望,請辭官職。他想不通:當初籌安會一提帝制,各省代表全部表示擁護;為何蔡鍔一舉兵,全國又贊同共和了?他把此次的君憲失敗歸咎于“世情翻覆”。
在全國上下要袁世凱下臺的輿論聲中,楊度再次為袁氏挺身而出,發(fā)表通電反對讓袁下臺,認為會招致全國政局混亂。他還勇敢地承擔起責任,說倡導帝制不是元首,“君憲有罪,罪在度身?!?/p>
各種諷刺、謾罵如暴風雨般襲來。民國記者陶菊隱對他有一頗為公允的評論,說楊絕不是一個翻云覆雨的人,自清末至民國初年,“君憲”是他的一貫政治主張,他也一直以政治節(jié)操自詡?;I安會自然是這場袁氏稱帝的禍亂之媒,但那也是奉袁世凱的命令,楊的罪責止于“奉君之惡”。
1916年,袁世凱病逝。之后黎元洪上臺,懲辦帝制禍首,首當其沖便是楊度。避居天津租界的楊度幾次欲赴京城自首,都被家人勸阻。他表示:寧愿接受審判,絕不認錯。
當年11月8日,蔡鍔在日本去世,留下一份遺書,說自己早年也是信奉軍國主義和強人政治的,對政體和國體好壞優(yōu)劣沒有認識。隨后,他筆鋒一轉(zhuǎn),為老友開脫:“湘人楊度,曩倡君憲救國論,附袁以行其志,實具苦衷,較之攀附尊榮者,究不可同日語。望政府為國惜才,俾邀寬典?!?/p>
在躲避通緝的日子里,楊度對自己的政治生涯進行反思。這一年,王闿運去世,楊度寫一幅挽聯(lián)悼念恩師,也是對自己的檢討——“平生帝王學,只今顛沛愧師承”。
1916年,楊度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劫難。君憲理想失敗,不被國人原諒,恩師,曾寄予厚望的“主公”,往日的密友黃興、蔡鍔都一一去世。心灰意冷之下,楊度開始深研佛學,自號“虎禪師”,并向舊識齊白石學畫。
袁世凱死后,中國政局進入軍閥割據(jù)的局面。1917年7月,辮帥張勛復辟,曾拉楊度和康有為做他的謀臣。楊度也曾派人和張接洽,但最終明白這無關(guān)于“君憲”,于是與張勛劃清界限,公開反對復辟,勸張康二人及早收手。
楊度曾陳說,自己3次想實現(xiàn)君憲,時機不錯,主張不錯,都因主持人不行,遭到失敗,“天不從人愿”。他曾為袁世凱撰寫一副挽聯(lián)——“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千載而還,再評此獄;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原可作,三復斯言?!?/p>
1921年,政治失意的楊度又遭打擊——他所經(jīng)營的華昌煉礦公司破產(chǎn)。此后,輾轉(zhuǎn)于各路軍閥幕下,先后有軍閥曹錕、安徽督辦姜登選、“狗肉將軍”張宗昌等,以幕僚和清客身份度過余生。
但在幕僚和清客生涯中,楊度并沒有真正遠離政治。
1922年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孫中山想借機北伐。當北伐軍行進到半途中,陳炯明叛變,部隊對總統(tǒng)府開炮。孫中山避走黃埔,下令北伐軍回粵鎮(zhèn)壓叛亂。陳炯明則密電直系軍閥,想聯(lián)手夾擊北伐軍。
孫中山派劉成禺游說直系軍閥頭領(lǐng)曹錕。劉拿著孫中山的書信,找到任職于曹錕督府的楊度。楊度得知其來意,主動提及當年和孫中山立下的盟約,說自己現(xiàn)在要踐行當年的諾言,助其一臂之力。
在楊度等人游說下,曹錕制止了吳佩孚入粵支援陳炯明的出兵計劃。吳佩孚一氣之下,回了洛陽。這為孫中山贏得了時間。他逃離廣東,輾轉(zhuǎn)抵滬,楊度還親自拜訪。孫中山感動之下,說“楊度可人,能履行政治家諾言”。
1923年,孫中山在上海改組國民黨。楊度提出愿意加入國民黨。孫中山很高興,但鑒于楊度在洪憲帝制時代的劣跡,要求他寫封聲明或檢討,解釋自己如何從君憲立場轉(zhuǎn)變到國民黨的政治主張,遭到拒絕,孫中山從此不再強求。
此后,楊度繼續(xù)往來于孫中山和北洋軍閥之間,呼吁雙方攜手合作,和平解決南北分裂問題。
北伐勝利后,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楊度赴滬,寄居朋友家中,靠賣字畫為生。經(jīng)章士釗等友人引薦,他結(jié)識了青幫頭子杜月笙,杜月笙聘請他為“名譽顧問”,每月給生活費200大洋,并把法租界一棟洋房給他居住。
自1940年代起,上海灘就有傳聞?wù)f楊度晚年加入了共產(chǎn)黨。楊度女兒楊云慧曾出回憶錄,書名即為《從?;逝傻矫孛茳h員》。1978年《人民日報》發(fā)表王冶秋文章,回憶周恩來病重期間曾專門對秘書交待此事,說自己是楊度入黨的介紹人。
對秘密黨員之事,當事人的回憶有很多出入。一說,楊度居上海期間,中共情報干部陳賡曾托親戚把一些進步書刊帶給他,他也有意無意把在杜月笙身邊聽到的消息輾轉(zhuǎn)匯報給陳賡。后經(jīng)潘漢年聯(lián)絡(luò),楊度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
楊度曾為共產(chǎn)黨事業(yè)捐錢捐物,也曾變賣家產(chǎn),參與營救李大釗等共產(chǎn)黨人。中共宣傳刊物《紅旗日報》1928年第2期上的“紅旗”二字,正是楊度手筆。
1931年6月,杜月笙在浦東高橋的家祠落成,楊度撰寫《杜氏家祠記》等作為賀禮,贊杜月笙是“俠而儒”的人物,為杜氏祠堂之事盡心盡力,事必躬親,操勞過度舊病復發(fā),不久因病去世,葬在萬國公墓。共產(chǎn)黨員伍豪(周恩來)、潘漢年前往吊唁。楊度病中自題挽聯(lián):“帝道真知,如今都成過去事;醫(yī)民救國,繼起自有后來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