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了,79歲,生活的艱辛和掙扎可以一一放下了。
姥姥走了,那座小山坳里寄托了我所有童年歡欣和苦澀的姥姥的家,已失去所有意義。我永遠(yuǎn)不會再回去了。
農(nóng)村婦女的晚景總是無比凄涼。慢慢喪失勞動能力,也就被剝奪了參與家庭事務(wù)的權(quán)利,慢慢地,活著已無關(guān)尊嚴(yán),只是活著而已。姥姥去世前最后的日子里,依然弓著身子,跌跌撞撞給牲畜添喂草料。這是垂死掙扎的要強(qiáng),只為爭取一些在別人眼里還茍延殘喘著的價值。這價值,是近乎乞求般讓自己的一日三餐顯得順理成章。經(jīng)濟(jì)狀況就是這么赤裸裸制約著我們生活的全部,我們不斷標(biāo)榜著的孝道在殘酷的生活面前,破碎得七零八落。全然不同于有退休金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姥姥晚年的遭遇是中國農(nóng)村老人的全景生活縮影。
姥姥纏過小腳,雖中途松綁,未捆扎成三寸金蓮,卻落得終身步履蹣跚。30年前我出生的那個大雪天,姥姥一個人背著干糧,翻山過河,步行整整一天趕來照顧我。對一個小腳又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這樣一次遠(yuǎn)行,有太多不可言說的悲愴和冒險。在人生的很多時刻,我都禁不住回想那個被風(fēng)雪和暮色籠罩的傍晚,姥姥俯身抱起襁褓中的我,喚我的乳名。姥姥去世前,已多日未進(jìn)食,疼痛和饑餓迅速讓筋骨松垮,血氣散盡。我抱她在懷里,安慰她放下所有的牽掛,我一切都還好。她蜷縮在我懷里,瘦弱得像個嬰孩。我背她去屋外,姥姥生怕累著我,沒幾分鐘就催著回去,一遍遍喚我的乳名。這生命兩端的相遇和告慰,何其相似。在姥姥臨終前掙扎和哀求時,我第一次體會到“垂死掙扎”的意義。即便生命如此痛苦,它還是讓人如此眷戀。一遍遍的掙扎中,應(yīng)該混合著疼痛和對死亡深深的恐懼。我們每個人,終究在劫難逃。
姥姥的炕靠墻那一側(cè),擺放著3個混雜著各種陳舊味道的廂柜,里面的物件是她這一生的全部,無外乎一些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納好了準(zhǔn)備送人的鞋墊,布鞋、糖果之類。斯人已去,誰去翻揀或占有這些遺物,一樣變得不再重要。下葬時間已確定,只希望這一切靜靜過去就好。本能地討厭農(nóng)村喪事上那些哭喪婆瞥著斜眼兒的夸張表演和一群不相干的來奔喪的人假裝出來的悲傷。人們有多反感參加婚禮,就應(yīng)該有多討厭奔喪。陪笑有多可恥,陪哭就有多可憎。
我童年每個暑假都在姥姥家度過。為我的去留,強(qiáng)勢又市儈氣的母親、怕老婆怕到死的舅舅、奸猾勢利的舅媽,以及隱忍慈愛的姥姥之間應(yīng)該沒少博弈。我歡欣于小孩子的各種游戲和惡作劇之中,雖寄人籬下,但有姥姥庇護(hù),童年暑假時光漫長卻快樂。乖張古怪的姥爺好吃懶做,瘦小懦弱的姥姥是家里主要勞動力之一。耕種甘肅農(nóng)村山地,是對人力極限的巨大挑戰(zhàn)。從犁地播種到打曬磨面,每項工作都無比艱辛繁復(fù)。姥姥汗涔涔戴著草帽的樣子及混著汗水和草漬的味道是留存我心里的永恒印象。姥姥經(jīng)常穿老式大襟盤扣衣服,每次離開時,她總能從衣服襟子里掏出一個已看不出顏色的緊緊包裹著的手絹,塞給我一些錢,現(xiàn)在想來,唏噓不已。姥姥家在深山,十幾戶人家住得分散,到處是山林,姥姥撿拾野李子和杏子,再砸李子核和杏核,等貨郎串村串戶時換些錢。這些錢她小心翼翼攢下,連同母親或其他子女和親戚偶爾給的錢都仔細(xì)包在那手絹里。每次離別姥姥一邊抹眼淚,一邊攥著錢往我兜里塞。甚至在我有了妻女后,每次離別,姥姥還是會顫抖著掏出那個手絹,堅定地塞些盤纏給我。
姥姥念念不忘兩件事情,都是我怎么疼她對她好,這和她對我的疼愛相比不值一提。
我上小學(xué)時,姥姥有段時間來照顧我,做飯洗衣。碰巧那時有蘭化公司社教隊在鄉(xiāng)政府(母親在鄉(xiāng)政府工作)駐點,時常會從蘭州帶來些農(nóng)村孩子沒見過的好吃的。我第一次吃奶油蛋糕、鹵雞爪還有些當(dāng)時不認(rèn)識的水果都是從那里得來。我跟他們混熟后,經(jīng)常自由出入他們駐點的辦公室和臥室。人家一旦給我吃的,我便迅速拿回家給姥姥吃?,F(xiàn)在想來,還蠻感念那群蘭化來的年輕人,當(dāng)年他們應(yīng)該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他們舉手之間一次次小小施舍,竟在我和姥姥之間留下來這樣一段值得玩味的回憶。
另一件是10年前,我本科畢業(yè)參加工作,帶姥姥來蘭州逛了逛。時值大一新生軍訓(xùn),校園里到處是軍訓(xùn)的方陣,姥姥問“哪一堆是你的學(xué)生?”不識字也不識數(shù)的姥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理解多和少,倒也顯得淳樸可愛。返回時買了火車票,讓姥姥坐了火車。這些在后來姥姥的敘述中都帶著明顯夸耀的口吻,稱見了“大世面”。
姥姥走了,這世間的牽扯,終究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