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夏天住在老家,大大的泥磚搭起來的房子里面,只唯一的一間,是幾不透光,也最涼快的。那間類似儲藏室一樣的屋子里,堆著大大小小的東西,其中有亂七八糟的牛奶、餅干、餐巾紙之類的東西。鄉(xiāng)下不知道哪個小工廠生產(chǎn)的餅干,還會在包裝上寫著“日本配方”或者是“法式風情”之類的字眼。
那間小屋其間,最大的東西,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壇子。這么大的壇子,應該叫缸才是,我還小的時候,它幾乎和我差不多高,看上去很重很重,也很老,斑斑駁駁的樣子,上面罩著很大的用竹子和布弄起來蓋子。我有時候想它里面裝著什么,會不會和神話里面一樣,里面也有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我后來有一天壯著膽子掀開那個罩子,踮起腳尖看里面的東西,但讓我失望的是,里面只有一缸黑洞洞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液體,散發(fā)出一種有點刺鼻又有點香香的味道,像是以前見過的那種釀得澄澄的米酒的味道;還有一粒一粒的東西飄在上面,像米的形狀。媽媽中午之后起來,我就跑去問,媽媽說那個就是酒,就是那種每年要從家里帶去的米酒,是黃酒。我未曾看那酒看得真切,卻牢牢記得了那個酒壇子的樣子,老老的。
爸媽年年從老家?guī)Ь苹貋?,一年一年,釀酒的都是一樣的東西。一樣的糯米,一樣的酒曲,還有同一個壇子,一年一年釀新酒出來,我會用一根筷子沾一點出來嘗一嘗。
家在紹興,自古以黃酒聞名的城市。不論是城里、鄉(xiāng)下,每一家都會釀黃酒。每家都有一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酒壇子,一代一代用下來,家里釀的酒,總比外面的好。
據(jù)說,黃酒是整個中國,甚至整個世界上最古老的酒種,與啤酒、葡萄酒并稱世界三大古酒,起源即在紹興,且唯中國有之,當中最有名的說頭莫過那越老而醇的女兒紅和狀元紅?;蚴锹裼跇湎?,或是藏在窖中的那些黃酒,或許有些比我家那個釀過幾十年新酒的老壇子還要年歲久遠,更多的成為一種民俗和一種記憶,變得那樣長久。
同樣的,還有老家打年糕的石臼子和石錘,一年一年,新稻從地里割回來去好殼之后,年前,家里人就把稻米蒸熟,一錘一錘地打成年糕,稻米在這個時候發(fā)生轉(zhuǎn)化,變成白而均勻的樣子,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成為過年時孩子們最稀罕的食物。石錘和石臼那樣的厚重,擺在屋后的院子里,似乎來了,就從未移動過。一年一年,讓年年的新米演化開來,白團團,還冒著熱氣的年糕,是一輩一輩人的記憶。
每次在見到那個大的該叫做缸的酒壇子和它里面裝的那些像老照片一樣顏色的黃酒的時候,就會想起同樣的糯米,同樣的酒曲,同樣的酒壇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年年新釀的黃酒,自越王時起,至少已經(jīng)流過了兩千五百年。每次看到那一對石錘、石臼,就想起同樣不變的稻米變幻出來的年糕,自魏晉南北朝始,已傳過了千多年。
年年釀的新酒,似乎還是當年紹興是古越國時候的醇香;年年打的年糕,似乎還是竹林七賢在時的味道。流傳下這些的東西,是人,是時間。年年新從地里長出來的糯米和水稻,正是因年年新生,不曾間斷,而仿佛與歷史一起走過,卻神奇地將歷史的煙塵氣息轉(zhuǎn)化陳新鮮醇冽的滋味,演化出不一樣的、時間的味道。
去年年前坐在老家院子的那方石頭上,它已被人坐去了棱角,后院傳來大舅舅的叫喊:“打糍糕(年糕)嘞,過來幫忙抬錘子嘍!”,卻跑去小屋里沾了一筷子老酒來嘗,想到時間留下了一些未曾改變的東西,不禁欣欣然起來,跑出去玩笑似的喊了一句:“我反正也抬不動嘛,給你們端酒喝吧!”
頭頂是從來不變的藍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