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陜西銅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原野集》《無憂樹》《野生地》等,曾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柳青文學獎等。
祖上出現(xiàn)過多少屬龍的,我沒有考證過。武略公是龍年生的嗎?我的哪一位先人在家譜中有所建樹,被重重地記下了一筆,就是龍年生人嗎?看來也不一定。據(jù)說,龍是一個大福大貴的屬相,真龍?zhí)熳?,那是皇上才可以有的稱謂。凡夫俗子,既是龍年所生,二月二龍?zhí)ь^的生日,該是種地的,俗語說的吆牛后半截子的,豈不是糟蹋了這個神圣的屬相?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是文化革命中的時髦用語,是說人是以階級劃分的,這與十二生肖本意相去甚遠。人最早的先人是伏羲,他是龍身人頭,和女媧交歡后,生下了最早的男人和女人。龍是十二生肖中唯一不是一種活物的動物,它有鹿的角,牛的耳朵,虎的眼睛,獅的鼻子,驢的嘴巴,馬的牙齒,蛇的身子,魚的尾,鷲的趾,鷹的爪,是一個七湊八湊的怪物。因為它的不存在,在人們的想像中成了神一樣的幽靈。蛇,只是作為龍的替代物,讓人們誠惶誠恐,一旦遇上,就念念有詞,燒香叩頭,不知是禍是福。族人把蛇叫做長蟲,視之為神蟲,是不敢去傷害它的??刻斐燥埖那f稼人,遇到久旱無雨,就念叨起龍王爺來??墒钦l也沒有見過龍是什么樣子,只是聽大人說的,或是從畫上看到的。凹里老宅的八景,開頭就是門前古槐第一景,老龍土里把身藏,是說幾百年前打窯時挖出了龍骨,以為是瑞兆。是什么樣的龍骨,是恐龍的嗎?沒有人能說清楚。只是說龍骨是治療創(chuàng)傷的良藥,也沒見這種藥遺留下來。這個傳說的意思很明白,老宅是一處好穴位,龍的埋身之地,肯定是祥瑞吉兆,后人是會發(fā)達的。
我是龍年生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水龍。土原上沒有一分水田,世居于這里的族人最期待的就是風調雨順,能有一個好的收成,衣食無慮,安度時日。吃的是天雨,下大雨時給窖里收了水,一年四季用轆轤絞上一桶桶水來,日子就算滋潤了。窖是在地下打一個葫蘆狀的洞,用當?shù)氐募t膠土合成面團似的泥嵌了,一是不漏水,二是可以起到沉淀過濾的作用,但泥腥味是除不去的。遇到天旱,窖里沒了水,就得下到兩三里地的溝底里去挑泉水。溝底是一條季節(jié)河,下暴雨時山水匆匆流過,幾日后又是干河床了。河床邊掏出一個泉眼,就有豆粒大的水泡在咕咕地冒,能養(yǎng)活幾百口人。我出生的年月,家境也還滋潤,是一個比較殷實的按成分劃為中農(nóng)的家庭。家族中被定為地主富農(nóng)或雇農(nóng)的沒有一戶,有富裕中農(nóng),叫上中農(nóng),大多是中農(nóng)或貧下中農(nóng)。解放前幾年,家族中十有八九是抽大煙的,上好的田地,成群的騾馬牛羊,都從煙鍋中冒走了,有的甚至賣了老婆娃,也不舍煙把把。再往前推算的家境,還雇過一個同姓的長工娃,后來那長工娃跟了賀龍在小鎮(zhèn)上駐扎的隊伍,走南闖北,當上了什么司令。瞎事里頭有好事,族人們用當時看來是糟蹋日子的大煙鍋抽掉了地主富農(nóng)的帽子。老槐樹底下的大樓門還在,兩進的廈房院子還在,幾頭騾馬幾頭牛,幾十畝田地,十幾口人的大家子日子還過得去。曾祖母已經(jīng)去世,家中有曾祖父、二老爺二老婆、祖父祖母、父親和幾個叔父,在一個名鍋里攪勺把。祖父在趕腳馱鹽的腳戶伙里結識了外爺老六,便成就了我的父母的娃娃親,在父親十九母親十六那年完婚,第二年生下了我。
我的出生不是在祖上遺產(chǎn)的土窯洞里,而是在時興的小磚窯里。老宅的土窯依土崖鑿成,老輩子的三處正窯有十幾孔之多,曾祖父祖父輩此時已經(jīng)有二十多位,加上斜窯也是不夠用的。我的曾祖父和二老爺兩弟兄,只有一個半窯院三孔窯洞,是并不寬余的。為了給長子長孫成家,曾祖父和祖父謀劃著在斜窯對面的空地上箍了這孔小磚窯,連同二老爺給過繼的三大修的廈屋,形成了一個類似四合院式的院落。那時候沒有水泥一類材料,砌磚用的泥漿是用小米湯和了石灰做成的。小磚窯不深,一個五尺見方的土炕之外,里面只能放一個柜子加兩把椅子,窯頂燒炕的地方也只能伸開短把的鐵叉。燒火的炕洞有帶鐵柄的木蓋子,我在一兩歲上伏在木炕沿上張望四尺見方的世界,一不小心,翻到了炕洞前,不偏不倚,小臉正好撞在了炕洞蓋的鐵柄上。年輕的母親嚇壞了,抱起哭號的我一看,我的小臉上已經(jīng)是血流如注。還好,老天爺保佑,小鐵柄也正好不偏不倚地撞在兩眼之間的鼻凹里,只是后來留下了一點兒不礙事的疤痕,要是傷了一只眼睛,無論是左眼還是右眼,我就成獨眼龍了。當時,這個事故可是家中的大事,母親說那天急著去外爺家,我伏在炕沿上玩耍,咯咯地笑,她轉身收拾包袱,就聽見“嗵”的一聲,什么東西掉地上了,等她抱起滿臉是血的我時,知道闖大禍了。我半晌沒哭出聲來,母親早已哭聲震天了。祖母聞聲跑過來了,二老婆也奔來了,一邊哄我別哭,一邊喝斥母親。男人們都下地去了,二老婆慌忙從二老爺?shù)乃幭焕飳こ鲋寡乃幟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祖上傳下來的龍骨粉,但很快止住了血,也止住了我的哭泣。當時我和母親是去不了我的外爺家了。這算是我平生頭一回碰壁,也是頭一回忍受人生的疼痛。不幸中的萬幸,并不顯眼地留在了我的臉上,讓我記取終生。那是怪我,沒有母親什么過錯,但在祖母和二老婆看來,是母親疏忽了對我的照應,讓她們的長孫重侄孫受了傷害。在土炕靠墻的地方,釘有一個鐵鉚釘,通常拴了一條長不及炕沿的繩子,拴住孩子的腰部,像拴一條四蹄爬行的小狗小貓,以免跌到地上摔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領教過這種待遇,我的弟妹們是在我的看管下飽嘗了這種束縛的。母親說我是二老婆抱大的,她把我稀罕得跟自己的親重孫似的。母親到廚房忙去了,祖母也在忙別的事情,我就被遞到養(yǎng)病的二老婆懷里,兩個人相互作伴兒。母親上有五六個老人,下有幾個叔姑,十幾口子的茶飯衣著,從把麥子磨成面,生的做成熟的,把棉花紡成布做成衣裳,都得她這當媳婦的挑重頭。母親常在天亮前,踮起腳跟站在炕沿上,扒著天窗眺望一尺見方的淡藍色的天空,趕早起來,為一早出門或下地的男人們燒火做飯。給老人倒尿盆,是做媳婦的第一堂課。打掃庭院,送水倒茶,也是分內(nèi)的事。我可以伏在一尺多高的窗臺上了,那窗臺是木的,漆黑發(fā)亮,窗紙是白麻紙糊的,貼了人人馬馬,還有狗呀貓呀石榴呀桃杏呀一類紅亮亮的窗花。那窗戶紙被風吹得顫動起來,呼啦啦地響,我發(fā)現(xiàn)把手在嘴里吮濕了,一指那窗花,窗花就開了洞,能望見窗外的黃黃的炫目的陽光了。母親和祖母抱著我出過小磚窯,在院落里曬過日頭,在老槐樹斑斑點點的陰涼里看過雁鵲飛,一切都那么迷迷離離。
有一天,我可以大著膽子站在窗臺上了,在炕上蹣跚學步了,可以從小磚窯走到院落里,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二老婆的大窯里了。自從伐了老槐樹的兩個枝干而痛失二子之后,二老爺出家到省城臥龍寺修煉過,又有祖上傳下來的幾本線裝書解悶,變得豁達淡漠了。二老婆呢,只是把中年失子的不幸悄悄地埋在心里頭,還是那么有說有笑,但不知怎么就淚水滿面。她幾乎不怎么出門,守著一孔大土窯,漆黑發(fā)亮的太師椅和四方桌以及衣柜,還有中堂的字畫,一排白底藍花的花壇,是她的伴兒。再就是那只黑貓,二老婆把它抱在懷里,一天到晚用手撫摸著,那綢緞一樣光滑的毛色在撫摸中滋喇喇地發(fā)出輕響,光線暗的時候就閃爍著一道道孤光。她把白饃放在嘴里,嚼成了粘粘的小塊,又吐到掌心,看著小黑貓一點點地吃完。她睡了,小黑貓也睡了,她醒了,小黑貓也醒了。二老婆是一個注重打扮的婦人,頭戴著黑絨帽,襯出白皙的膚色和幽靜的眼目,銀色的耳環(huán),銀色的手鐲,在不經(jīng)意的碰撞時叮當作響。她整日坐在窗前,透過一方玻璃眺望著外面的風景,除了屋頂和搖動的槐枝,就是那一片變幻不定的天空了。接二連三的災難,重重地撞碎了她的心,但并沒有讓她丟失作為大家閨秀的做派,沒有脾氣,總是和顏悅色,面對周圍的一切事物。二子先二老而去了,三個女兒也出嫁了。大女入了王家原,續(xù)弦于王家——曾經(jīng)是個開炭窠的財東人家。二女嫁了小鎮(zhèn)瓷窯上常家的教書先生,家有瓷坊,女婿早年是小鎮(zhèn)的中學生,跟了紅軍賀龍軍長沖沖殺殺,有一次跌到溝里,摔傷了腿,走路有點跛腳。三女兒天生有點瓜,嫁了東原上,三天兩頭又跑回娘家,一天到晚披頭散發(fā)的就是個嘿嘿地笑。二老婆就是三女兒這么一塊心病了,總是說,娃呀,你媽我死了,誰來疼我娃這么個瓜女子呀!我該叫這個瓜女子為老姑,她也稀罕我,總要抱我,我見她朝我嘿嘿地笑,就毛骨悚然,嚇得哇哇大哭。二老婆是我的保護神,一聽見我又被瓜老姑嚇哭了,就隔著窗子說,甭嚇我娃,你個死女子!瓜老姑不嘿嘿笑的時候,就跟個好人一樣,撿了崖背上落下來的酸棗和我玩耍。我說,老姑,你屋里在阿噠哩?老姑說,就在這兒哩!我說,不對,你屋里在東原上哩!瓜老姑一聽東原上,就想起婆家的凄惶,婆婆打她,瓜女婿也打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沒一塊好地方,就抱著頭哇哇地大哭起來。我用小手給瓜老姑擦眼淚,一邊擦一邊說,老姑不哭,這兒就是你屋里,我再也不說你是東原上的人了。我聽見二老婆叫我,就翻過高高的門檻,進到空闊溫和的大土窯里,伏在炕沿上,仰望著白晰卻漸漸消瘦了的那張慈祥的臉??粔ι腺N著那張好看的畫兒,二老婆對我講過,畫上的一男一女是一對相好的人,男的叫梁山伯,女的叫祝英臺,他們死后變成了一對蝴蝶飛走了。飛到哪兒去了?飛到天上去了。我想,年輕時的二老婆婆也和畫上畫的祝英臺一樣好看。二老爺就是那梁山伯嗎?他們也會死嗎?也會蝴蝶一樣飛到天上去嗎?我學著母親的口吻說,二老婆,你好些了嗎?還難過不?二老婆說,好些了,不難過了,看見我娃就不難過了。我說,二老婆,難過是咋的?二老婆說,難過就是難過么。我又問,是哪兒難過?二老婆說,心里。二老婆從炕角拿出一個小瓷罐來,打開蓋子,從里邊摳出一塊紅糖,遞到我的小手里,說,我娃出去耍,二老婆要歇了。我跑到院里,叫著母親,媽,二老婆又給我糖吃哩!母親說,不敢再要二老婆的糖了,二老婆的糖是治病的,二老婆吃了就不難過了。我答應了母親,但再聽到二老婆叫我的名字,我還是忍不住翻過高高的門檻去看二老婆,當二老婆遞給我紅糖塊的時候,我猶豫一會兒,最終還是接了。我說,我不再吃二老婆的糖了,我媽說我。二老婆笑著說,你現(xiàn)在就吃了,不給你媽說,吃了喝了實落了。
沒過多久,我大概還不到五歲,二老婆去世了。我再也聽不到二老婆叫我的聲音,也再吃不到甜甜的紅糖塊了。瓜老姑也不見了,我想讓她嘿嘿地笑著嚇我也嚇不著了,也沒人逗我玩耍了。我問母親,二老婆和老姑呢?母親說,二老婆走了。我說,走到哪兒去了?母親說,上到天上去了。我說,那瓜老姑呢?母親說,回她東原上去了。后來我才知道,二老婆去世三天,瓜老姑就突然笑斷了氣,也隨二老婆離開了人世。那只整天陪伴二老婆的小黑貓,在它的主人墜入永久的夢鄉(xiāng)之后,再也沒見它進過一口食一滴水,蜷曲在主人身邊一聲不響。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小黑貓死在了主人的靈堂上,消瘦得只有一只貓皮那么輕。二老爺說,小黑貓貴重得很,平時只吃二老婆嚼過的白饃,別人嚼過的它不吃,沒人嚼過的饃連看都不看一眼,硬硬是給餓死了,是要給二老婆陪葬哩!祖墳里多了一個新墳,墳上飄著白幡,我和我的長輩們一起跪在新墳前,周圍是綠油油的麥子。這是二老婆的墳,她也許再也不難過了。瓜老姑是不能入祖墳的,她被埋在前坡上,和她兩個夭折的可憐的哥哥埋在一起,也算不那么孤單。母親說,是二老婆帶走了她可憐的女兒,還有小黑貓,不想讓女兒和她的小黑貓留在世上受難過。我說,那會帶我去嗎?母親說,不會的,二老婆稀罕我娃,會保佑我娃好好長大的。二老婆婆和瓜老姑,是我記憶中最早死去的兩個親人,從此往后多少年,我常常做噩夢,倒是沒有夢見二老婆那一張慈祥的臉,而是常常夢見瓜老姑披頭散發(fā),嘿嘿地朝我笑,醒來時滿臉虛汗,再也難以入睡了。我的心緒就一直長時間地在她們的墳塋邊縈繞,天上是翻滾的陰云,風兒冷嗖嗖地吹著,小草發(fā)出呼啦啦的響聲,我的影子怎么也引不到我的身邊。我想,那墓穴中點燃的青油燈還亮著嗎?她們躺在那潮濕冰冷的地下,也會腐爛,變成白骨嗎?她們也會像畫上畫的祝英臺一樣,變成蝴蝶飛走嗎?人死了就沒了,長輩們會陸續(xù)死去,留下我在這個空闊的世界上,該是多么恐慌啊!再說,我長大了,變老了,也會死去,會隨長輩們而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人為什么要死呢?不死該有多好!孤身一人的二老爺?shù)故菦]那么傷心,他說,好娃哩,你長大就明白了,人總是要死的,人若不死,從古到今的先人滿村子都立不下,就是不想死的皇帝吃了長生不老藥也一樣得死,世上沒一個能人會活兩輩子。人在世上走一回,披一回人皮,不容易!人活在世上是受苦來了,不是享福來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反過來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就要活出個精神來,活出個人樣兒來。像咱的老先人武略將軍,死了幾百年了,后人還惦記他。娃呀,往后的路還長著哩!要好好活人哩!多少年后,老父親在省城隨我住了一些日子,也把從老家敬神的習慣帶到了城里,在陽臺上置了香案,請了菩薩,又把二老爺二老婆的照片找出來敬上,每天上香叩頭,口中念念有詞,說二老婆婆成了白云菩薩,二老爺也成了什么菩薩。
我曾疑惑過二老爺居住的大土窯里的大囤,它的長度幾乎是窯寬的大半,少說也能盛幾十石麥子,這么大的囤是怎么從門里起來的呢?大囤是用荊條編成的,有木架支撐著,里面是用谷糠和的泥糊的。更奇怪的是大囤頂端的窯頂上有一個豎洞,通向上邊的高窯,顯得神秘莫測。后來我明白了,大囤是在窯內(nèi)編造構制的,而不是從外邊搬入的。大囤上邊的豎洞通往高窯,是便于防盜時向高窯轉移糧食。高窯類似于樓房的二層,比正窯狹小一些,門面更不起眼。由高窯又可以通往窯背的暗洞,也與其它窯舍相串連,所謂“狡兔三窟”。歷史上曾有過多次的賊寇侵入。家譜中記載有明朝末年的賊寇入侵,奪我錢財,奸我婦女,殺我男兒,掠我牲畜,使得族人十室九空。潮水般的賊寇涌進村子,牽走了騾馬和牛羊,被糟蹋的婦人跳窖上吊,金黃的麥子被裝進盜賊的口袋,男子漢要么在廝殺中喪命,要么被拉了差。斂埋死人的一般是平常用的瓷缸,兩個口對口,糊了泥,就送他們?nèi)胪亮恕_@大概是指李自成的農(nóng)民起義軍,在從北部高原南下進攻省城時,位于沿途的族人沒能幸免于難。還有關于跑回回和長毛賊的記載,族人有投奔抗擊回回的壯士,被視為守衛(wèi)家土的英雄。有一位先人,是個武舉人,平時能抱起一個幾百斤重的碾場用的碌碡,一把關公刀少說也有上百斤重,練得一身輕功,蹲下來一縱身,就上了幾丈高的土院墻,硬肚功夫更是刀槍不入。一次,長毛賊來了,他揮舞關公刀,飛騰于院墻壁上下,連砍幾十個賊子。最后在他精疲力竭時捆綁了他,眾賊見他是刀槍不入的硬肚,就把他用被褥包裹起來,從頭到腳澆上青油,在老槐樹底下點了天燈。還有一次,盜賊來犯,高祖父子關了大門二門,一家老小和貴重物品及吃食都移到了高窯里,備了一大堆的片石,居高臨下,向盜賊的頭上擲去。片石用完了,就砸了老甕和瓷器,直到打散眾賊。但高窯只能對付小股的盜賊,要避免戰(zhàn)亂,就得搬到溝崖上的窨子里去。在北原上老宅的溝崖上,也早有這樣的避難所,最早的家譜就是在一次避難中遇到大雨,大水灌進了窨子,慌亂中被視為至寶的家譜讓水給沖走了。這是忘了祖宗的大逆不道之事,為此,當時的先人們捶胸頓足,悔恨至死。先人當初在這凹地里開鑿新宅,是同時在門前溝崖上挖掘了窨子的,它筑在一面懸崖峭壁上,上邊摸不到天,下邊是萬丈深淵。土匪盜賊來臨時,族人們帶了貴重物件和吃食,從羊腸小道來到崖下,攀上一道繩索做的天梯,就鉆進了寶葫蘆一樣的窨子。抽掉天梯,就是一座空中洞穴了。進了窨子,里面是高闊的穹頂,有盛水的大甕,有大炕,有大鍋灶臺,有茅廁,十天半月是困不住的。窨子的入口只有三尺見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要么是用片石砸,要么是使喚土槍,來多少死多少。堡壘總是從內(nèi)部攻破的,有一年跑回回,幾十號族人被困在窨子里個把月,吃的喝的都沒了,一個逆子實在扛不住了,趁守衛(wèi)入口的人打瞌睡之際,偷偷放下繩索做的天梯逃走了。賊子便順天梯爬上來,一刀捅死了守門的,沖進了窨子。被驚醒的人幸好從暗道逃走了,不然族人就要滅門了。那個放天梯的逆子,背棄了患難與共的族人,想逃一條活路,卻讓埋伏在周圍的賊子亂刀砍了,一邊砍一邊還罵他沒骨氣,是個狗東西。院落前的大樓門有二層三層樓板,直到多年后它倒坍時,上邊還是保留了許多石片瓦礫,它是為那些無恥的盜賊隨時準備的最好的禮物,只是他們很久沒有敢來領取罷了。
也許是家族的遺傳,我輩雖沒有趕上兵荒馬亂的年月,卻從小學會了擲瓷瓦片,在兒戲中體會輸贏的滋味。老槐樹是遮風擋日頭的大傘,我和小伙伴們撿了瓷片來,遠近劃一道線,將瓷片豎起當靶子,用另一塊瓷片去擊打它。你打中了繼續(xù)打,打不中換我來打,機會是一樣的,就看誰在不斷增加難度的程序中先獲勝,對方的瓷片就歸贏家了。在此之前玩的游戲,是“搖籮籮,篩面面,殺公雞,搟細面,你一碗,我一碗,案板底下藏一碗”。也有詼諧的,說是“高高山上一堆灰,姊妹幾個坐一堆,老大放了一個屁,濺了老二一臉灰”。大雨天過后,地上是一片片明亮的水洼,再也不是塵土飛揚了,擲瓷片的游戲換成了甩泥包。和了面團一樣的泥巴,醮了水,做成一個平底盆的樣子,然后用手托住底部,掄圓膀子將泥坯甩在地上,叭地一聲響,反過來的泥坯由于空氣的壓力爆開一個缺口。對方按照缺口的大小補上泥巴,誰贏的泥巴多誰就勝利了。后來能割草了,就以對方的草把為靶子,遠遠地用鐮刀去打,打倒了這草把就歸贏家了。有一種叫“狼吃娃”的游戲,類似圍棋的形式,三顆石子是狼,十幾根草枝是娃,一人輪流走一步,狼見娃就吃,三個娃才能打死一個狼,在若干個方格中步步緊逼,不是狼吃了娃就是娃打死了狼。上輩人有過餓狼成災的經(jīng)歷,到了天麻麻黑,狼就三五成群地在村外溜達,學著娃娃的哭聲,嗚嗚地叫,讓人心驚膽顫。第二天一早,就聽說狼叼了誰家的豬,吆走了誰家的羊,也有咬了誰家娃的。聰明的狼并不惹得雞飛狗跳,它悄悄地溜進豬圈羊圈里,用一股說不清楚的鬼氣攝住了豬羊的靈魂,豬也不哼,羊也不叫,狼就用嘴噙住豬羊的耳朵,用長長的柔軟的尾巴掃著豬羊的尾部,并排而行,像一對舞者,輕盈地走出了村子。不知在什么隱秘的地方,狼吃了豬羊的肉,骨頭皮毛也一點不剩,只是把發(fā)白的狼屎一截一截堅硬地丟在野外的路口。母親說,她小時候在皂角樹下的澇池旁洗衣裳,天快黑時,一擰身不見了小姨,狼正叼著小姨上坡。母親喊叫著,狼來了!狼來了!但沒有喊出聲音,狼的鬼氣把喊聲消失了。外爺正拿著鐵釵挑柴燒炕,看見一只大灰狼叼走了小女,忙端了鐵釵沖上了坡。狼是悄悄接近人背后,猛地撲上來,一口咬住脖子的。狼叼了孩子跑一程路是要換口的,一旦換了口,就有了新牙印,孩子流血過多就保不住命了。外爺在半坡上追上了狼,猛揮鐵釵卻撲了一個空。狼是鐵頭,立眼,麻干腿,豆腐腰,鐵頭是打不爛的,立眼看人高就畏懼三分,腿不結實,腰部更不堪一擊。等外爺又一次伸出鐵釵時,大灰狼為了保存自己的性命,腰部躲開了鋒利的鐵釵,丟下了孩子逃走了。小姨的命是外爺從狼嘴里奪回來的,她的脖子上永久留下了劫難的疤痕。同村也有幾個和小姨年齡差不多的人,從他們脖子的傷痕處就可以印證被狼劫持過的故事。他們沒有被狼吃掉,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狼吃的剩下的”,是罵人的話,總比讓狼吃掉的孩子幸運。人走夜路時,狼會輕輕伏上人的后背,把前爪搭在人肩上,人只要不回頭就沒事,一旦回頭,狼就變了臉色,張嘴用利齒咬住人的脖子,就在劫難逃了。我見過狼——也許是狗,狼的尾巴耷拉著,狗的尾巴卷著,真的見了尾巴類似的狼或狗,就不那么容易區(qū)別了。我只記得家里的一只老母羊讓狼隔著門縫咬掉了半拉耳朵,它再也沒能恢復原來的樣子。
家里養(yǎng)過一只大黃狗,和我那時候的個子差不多高。它從來沒有兇猛過,沒有與狼搏斗的經(jīng)歷,只是在麥地里攆過兔?!霸缤硪娡貌谎詡?,晌午見兔用鐮砍”,可能是說早晚兔子機敏,晌午兔子乏困了的原因,但多半的意思是說早晚見兔不吉利。收割麥子的時候,一群人圍住兔子,你用草帽捂,他用衣服抓,最后抓了兩手兔子毛,兔子不知怎么就溜走了。麥子地畔上有不少兔窩。扒開新土的窩里肯定有兔,我便抱了麥草在洞口燒著,想把兔薰出來。大人說的狡兔三窟的話靈驗了,兔子不知早從哪個窟窿里逃走了,我沒有一回得逞過。能攆兔的狗,應該是那種精瘦的細腰子狗,可我家的狗只是追上一陣子把兔嚇跑罷了。都說大黃狗太笨,卻是打掃衛(wèi)生的好手,小孩在炕上拉了屎,大多是又稀又黃的臭巴巴,只要它聽見呶呶的呼喚聲,就飛快跑進窯里,縱身竄上炕,風掃殘云似地解決了穢物。公社化時,不知從哪里傳來用狗漚肥的經(jīng)驗,村上的幾只狗都給除了。估計這天要來人抓大黃狗了,我給它喂了半個白饃,打它出門快跑??纱簏S狗怎么也趕不走,臥在墻角曬起暖暖來了。等我看見那個高高大大的光頭男人進了院子,就嚇哭了。光頭屠夫一手挽著麻繩,一手拿根棗木棍,后邊還跟著幾個打手。我踢著大黃狗,讓它快逃命,可大黃狗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一點也不慌張。屠夫用麻繩拴了它的脖子,拉它走,它不情愿走,這才發(fā)覺失去自由了,開始反抗了,汪汪地撕咬起來。我也在撕咬,在哇哇叫,一個屠夫的打手抱住我,弄得狼狽不堪。我跟出院子,走過路畔,眼看著他們把大黃狗吊在了兩棵洋槐樹之間,打秋千一樣蕩來蕩去。人說狗有九條命,餓不死,凍不死,也打不死,它的致命處是人一個滾燙的肺,所謂的“狼心狗肺”。只須一瓢涼水灌下去,保準喪命。大黃狗是讓涼水灌死的。之后埋在哪里,漚了他媽的多少肥,增產(chǎn)了多少糧食,鬼知道。大黃狗,是我養(yǎng)過的僅有的一條狗。
偷吃雞的狐子見過不少,它像一團火焰,從眼前飄過,似乎是一個活物,又仿佛是一個精靈,一個恍惚的夢。狐子的神秘武器,是它的一放十里臭的屁,可惜我沒有聞到過。
上輩人說到豹子,臉上就露出敬重的表情。說溝里的豹子叫金錢豹,華麗的皮毛上有銅錢的烙印,有牛犢子大,尾巴總是高高地翹起,走起路來一板一眼,跑起來四蹄生風。如果遇上豹子,你要若無其事地走你的路,你走右邊,它走左邊,豹子會禮貌地走過,不傷你一根毫毛。你若亂了方寸,顯出不敬或畏縮的樣子,就必死無疑了。運氣不好時,恰巧遇上了饑腸轆轆的不講道義的豹子,它也會抽你一巴掌,把你捺在地上,咬住你的脖子,只需一兩口氣就吸干了你的血,然后搖尾而去。有一天晚上,月亮明晃晃的,隔壁院子里突然刮了一陣風,一個堂祖父透過窗玻璃窺探天氣變化,卻看見一只金錢豹從幾丈高的院墻上飛越進來,嚇得他頭發(fā)根子也豎起來了。金錢豹在院落里只是巡視了一圈,沒有找到出路,便抬頭看看十幾丈高的崖背,身子縮成一團,又縱身向上,在半崖背的桐樹根上踮了一下腳,越過崖頂走了。崖背上的土刷刷地落下來,能挑幾糞籠。月亮還是那么明晃晃的,沒有了一絲絲風,人們睡熟了,醒著的堂祖父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們都從堂祖父口里得到了這個消息,以豹子的爪子印為證,還有崖底下那一堆土。我也只是看到了豹子的爪子印,心想,豹子為什么不回頭翻過院墻走,卻硬要越上十幾丈高的崖背呢?我問看見豹子的堂祖父,他說,豹子有個脾性,就是不走回頭路。這越是讓我弄不明白了。
二老爺掐著手指給我講,你是屬龍的,龍在世上沒有了,成了仙了。蛇也叫小龍,但不是大龍。你長大了要娶個屬雞的當媳婦,這叫龍鳳配。鳳沒入生肖,雞能代替鳳的位置。你看,鼠大,牛二,虎三,免四,龍五,蛇六,馬七,羊八,猴九,雞十,狗十一,豬十二,都齊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都有了。金木水火土,你是壬辰年的水龍。龍是雨師,又是鱗一類的精靈,按說龍是水中之物,水神卻摒棄它,所以龍無法生存,行跡不定。古圣人運用天干地支五行原理,讓萬事萬物有了自個兒走的路。你的兇年,是牛年兔年狗年,宜守不宜攻。吉年有鼠年猴年雞年,可以進取發(fā)展。我問二老爺,龍為啥排在第五,小小老鼠憑什么當老大,獅子豹子大象,還有狼,都沒排上,驢也沒有份兒,貓也沒有份兒,為什么偏偏是這十二個動物做人的屬相,而不是其它的動物呢?二老爺說,你問我,我問誰?我說,你問書,你的老書上不是有回答嗎?你的書不是叫什么“萬事不求人”嗎?二老爺這才說,早先動物們要排位子,說好明天一大早去過河,誰先過去誰就是老大,接下來到達河對岸的是老二老三老四,一直排到十二位。老鼠本來和貓相好,說好誰醒來早就叫一聲,老鼠卻忘記叫貓了,自己趕到了河邊。這時,?;⒚恺埳唏R羊猴雞狗豬,在河中爭著游向對岸,老鼠急了,連忙跳到豬身上,又竄過一個一個動物的背,一直跳到領先的牛背上,嗖地一下就跳到了河對岸,當上了第一名。貓來遲了,當了最后一名,這就沒份兒了。貓看見老鼠竟然排了老大,上前去捉,捉住就往死里咬。這么貓逮老鼠,逮了千年萬載,還是沒講和,成了永世的冤家對頭。二老爺正給我講貓逮老鼠,我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目光晶亮又幽暗的小黑貓,這不就是二老婆的小黑貓嗎?轉眼間,什么都不見了。我是伏在二老爺?shù)耐壬下犨@些故事的,二老爺就坐在那把靠門口的太師椅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是淡淡地講給我聽。我感到一陣清涼的風吹進大土窯里來,接著聽見了撲簌簌的下雨聲。我坐到了高高的門檻上,感到門檻變矮了,不那么高不可及了,是我長高一些了嗎?院外的老槐樹在風雨里搖擺著枝葉,飛旋的藍白相間的雁鵲在嘎嘎地叫著。它是喜鵲,又叫麻雁鵲,大人教的兒歌里總是唱著,麻雁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孩子總問,它為啥娶了媳婦要忘了娘呢?大人說,說了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懂了。母親做飯的炊煙,浮升在漫天的雨霧里。雨先是濺起了院子里的塵土,一陣濕潤的泥土味,接著地面光亮了,水里閃著一層層透明的泡泡,像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盼開的眨動的眼睛。廈房上的瓦檐滴下了水,由點滴連成了線,形成了一簾雨珠。母親連忙提了木桶的瓷盆,放在屋檐下接水,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脆響。下雨了,麥子正灌漿哩,等于是老天爺給莊稼人下白饃細面哩!
責任編輯:高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