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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人的天下

2013-12-29 00:00:00許仙
延安文學(xué) 2013年3期

許仙,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著有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

這天晌午,德城人像狗一樣伸出大舌頭,趴在家里呼嗒呼嗒喘大氣,依舊汗如雨下,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唯獨陶園先生枯坐在護城河邊的一棵歪脖子老樹下,靜靜地垂釣,如老禪入定。到了午后,天說變就變,從東南方向壓過來烏壓壓的云團,迅速逼近毒頭太陽;住在城西古井巷的缺嘴巴老莫,戴上竹笠,出門了。缺嘴巴老莫是個孤老頭,父母早亡,無妻無子女,一個人獨自過活;對于德城人而言,缺嘴巴老莫就像老城墻上一塊自生自滅的青苔,多一塊不算多,少一塊也不算少。

就連缺嘴巴老莫自己也沒有想到,他這次出門竟會有如此大的轟動效應(yīng),以至于他死后還被德城人掛在嘴上,用來訓(xùn)斥孩子。缺嘴巴老莫平常很少出門,但在這個暴熱的午后,天突然黑沉下來,眼看著一場雷陣雨就要降臨,但凡出門在外的德城人都往家里趕,在家的忙于搶收曬在外面的東西;而缺嘴巴老莫卻反其道而行之,頭戴竹笠出門了。

他走得很慢,張東望西,見到人就笑笑,點個頭什么的。隔壁鄰居趙阿寶平常很少說話,這會兒卻高聲道:“老莫,要下大雨了,你還出去呀?”缺嘴巴老莫就面露難色道:“唉,有點事兒,沒辦法?!焙孟袼嬗猩妒聝悍侨ゲ豢?。他謝過趙阿寶好心提醒后,繼續(xù)向前。鄰居劉寡婦居然也朝他笑笑。劉寡婦邊收東西邊沒頭沒腦地說道:“下場雨好呀!”缺嘴巴老莫忙答道:“是啊,晴了個把月,是該下場雨了?!彼腋5厍浦鴦⒐褘D人俊手巧地,把東西迅速收進屋去,才繼續(xù)往前走。走了沒幾步,鄰居林詩川也快活地調(diào)侃道:“老莫,你去接雨呀?”缺嘴巴老莫就笑了,連聲答道:“對對對,我去把雨接到德城來,讓大家涼快涼快?!倍潭桃粭l古井巷,就有三五個人主動跟他打招呼,這讓缺嘴巴老莫很受用。

一場令人期待的雷陣雨,讓德城人都變樣了;這要換在平常,是絕對不可能的。平常在德城人眼里,壓根兒就沒他老莫這個人。出了古井巷,就是東西走向的經(jīng)一街;街上有織布房、打鐵店、釀酒場、理發(fā)館、棺材鋪、石碑坊、媒婆接生、瞎子算命……老板們一個個全神貫注地盯著老天,旱了個把月,誰不期望下一場透雨?他們見到缺嘴巴老莫也格外開心,問他哪去呀,有的甚至還大方地與他探討這場雨到德城的時辰、降雨量大小、護城河水能漲幾分……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很把他當(dāng)個人看。開理發(fā)館的老壽稱他“長毛”,老莫摸摸自己的頭問:“長嗎?”老壽說:“頭發(fā)都遮住耳朵了,還不長呀?”德城男人是不作興留長發(fā)的,以見到整只耳朵為限。老莫就不好意思道:“啊,是該理了,我回頭就來?!崩蠅弁嫘Φ溃骸白ゾo呵。像你現(xiàn)在這樣,閻王都不收的?!备舯诠撞匿伒臈罾习寰痛蛉さ溃骸袄蠅郏悄阙s緊給他理一個,閻王一收,我也有生意做呀,哈哈哈……”老莫聽了倒也沒生氣,還跟著笑了兩聲道:“楊老板,你急啥呀?做人來嬉嬉,遲早要回去;你這筆生意誰逃得了呵?再說,早也只有一次,晚也只有一次,又沒有回頭客,你說對吧?”他難得跟老板們幽默一把。再隔壁是算命先生瞎子老安,自認(rèn)為所有德城人的命都捏在他手上;他眨巴一對有眼無珠的小窟窿,朝著大天一癟一癟的,也湊熱鬧道:“我給你算算,啊唷,我的媽呀!老莫,你大限已到,趕緊回家準(zhǔn)備后事吧!”老壽卻有意見了,沖瞎子老安吼道:“死不得,死不得,老莫還是只童子雞;他要是這么去了,閻王能讓他投胎做人嗎?”瞎子老安沉下臉道:“老莫,你沒碰過女人呀?那得永生永世在陰曹地府當(dāng)牛作馬了?!崩蠅壅f:“老莫,趕緊走,要不了幾步路就是張生娘家,找她破個身得了。”棺材鋪楊老板也催道:“對對對,張生娘守寡多年,力道足……”大家又哈哈大笑,包括老莫。

缺嘴巴老莫一路走走停停,說說笑笑,整個人就鮮活起來。經(jīng)一街走到頭,便是德城唯一的學(xué)校——知堂,也就是陶園先生的家。陶夫人正在門口張望,就問他去護城河邊嗎?老莫開心道:“去啊?!碧辗蛉藨┣笏溃骸澳悄銕臀医幸宦曁請@,叫他趕緊回家。”缺嘴巴老莫滿口答應(yīng)。陶夫人再三道謝。缺嘴巴老莫心里灌滿了蜜。剛才他一路走來,也不知自己該去哪兒,該干什么?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方向和目的,就迅速從經(jīng)一街折向緯二路。

缺嘴巴老莫興沖沖地走在緯二路上,狂風(fēng)像一群暴徒突然掀掉他頭上的竹笠,刮落在地上;他追上去,彎腰去拾,竹笠卻長了腳,自己跑了,而且跑得還賊快。老莫聰明,他追上去,先一腳踏住竹笠,然后再彎腰拾起,戴在頭上,并且用手緊緊地抓住笠沿。竹笠在他頭上一飄一飄的,掙扎著想從他手里飛出去。這是做夢。老莫來到護城河邊,在歪脖子老樹下找到陶園先生,叫他回家。

陶園先生呆呆地望著他,壓根兒就沒挪一下屁股。

缺嘴巴老莫又叫了他,并告訴他這是陶夫人的意思。

陶園先生竟反問他:“回去做什么?”

缺嘴巴老莫為難道:“陶先生,您回家做什么我管不了。但陶夫人要您回去,您就趕緊回吧?!?/p>

陶園先生說:“謝謝老莫,你把話帶到就行了?!?/p>

缺嘴巴老莫不樂意了,難得有人這么誠心誠意地托他做點事,而且他也接受了陶夫人的謝意,怎么可以不把事辦成呢?所以老莫非要陶園先生回去。他說:“陶先生,您看天這么黑,雷聲越來越大,大雨就要到德城了;您還釣什么魚嘛,趕緊走吧,走吧走吧?!闭f著他就去拉陶園先生,有點兒逼陶園先生回家的意思。

陶園先生皺眉道:“下場雨好呀。外面多涼快,我還不想回去呢?!?/p>

陶園先生硬不讓老莫拉他起來。

這一扯竟扯出事情來了。缺嘴巴老莫放松了對頭上竹笠的警惕性,突然一陣狂風(fēng)把他的竹笠又刮走了,而且刮到了護城河里。這一突變讓陶園先生和老莫都傻眼了。陶園先生連聲對不起。老莫則眼尖手快,抓起陶園先生的釣魚桿,就沿著護城河岸一路追去。竹笠漂在護城河上,在狂風(fēng)急浪中一路向西。陶園先生審時度勢,連忙提醒老莫道:“快快,老莫,到橋上攔住它?!崩夏獡屧谥耋仪皼_到老虎橋上,靠著橋欄,一邊揮舞著釣魚桿,一邊哇哇大叫。那個興奮勁就別提了。好像他釣的不是竹笠,而是一條竹笠大的魚兒。陶園先生也緊跟其后,向老虎橋跑去。就在陶園先生距離老虎橋還有百米來遠(yuǎn)的時候,老莫終于釣住竹笠,并使勁向上拎,使得那根陶園先生的釣魚桿直指天空。

突然,一個響雷打到老虎橋上。

老虎橋上騰起一團濃烈的煙霧,濃煙中沖出一個人,卻已是個火人,慘烈地尖叫,沖下橋來;火炬般地?fù)u晃了幾下,突然倒在橋堍頭,烈火瘋狂地燃燒,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油桶??諝庵袕浡嗽幃惖幕鹚幬逗腿庀阄?,嗆得人透不過氣來。未等陶園先生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他身后又是一個響雷,剛才他呆過的那棵歪脖子老樹被雷齊脖子劈斷,整個樹冠轟然塌地。陶園先生像一堆爛泥癱在他尿濕的游步道上,喉嚨口一熱,吐出一口血,頓時昏厥了過去;他的雙耳滴著血,鮮血像珠兒滾落在青石板上。

陶園先生蘇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傍晚。在幽暗的燈光下,德城派出所所長金麻子和草頭郎中葉菊如一直守在床前。陶園先生只微微睜了下眼睛,沉重的眼皮又搭上了;金所長重重地舒了口氣,趕緊催葉菊如搭脈。葉老頭歪著細(xì)脖子上奇大無比的光腦袋,一只眼瞪一只眼瞇,表情古怪地盯著臥房的東墻頭,好像陶園先生的病情就寫在墻上,但字太小,他使勁想看清楚卻是枉然。半晌,葉老頭大小眼恢復(fù)到常態(tài),滿臉舒展,捋著一撮丑陋的山羊胡子,對陶夫人和金所長點點頭道:“陶先生脈象平和,應(yīng)該沒事了?!苯鹚L一臉麻子金燦燦的,問葉老頭:“我可以問了嗎?”葉菊如說:“不要問得太多,病人虛弱,需要休息?!苯鹇樽泳洼p輕地叫:“陶先生,陶先生?!碧請@先生再次睜開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金麻子問:“陶先生,您聽得見我說話嗎?”陶園先生嘴巴微微地動了,但喉嚨里沒有聲音。金麻子大皺眉頭,一臉麻子抖得像跳舞,就問葉老頭怎么回事?葉菊如說:“可能被雷震聾了雙耳,又失語了。”“失語?”金麻子著急道:“你是說他耳不能聽嘴不能說了?”葉菊如說:“是的。但是不是暫時性的?還需要進一步觀察?!苯鹇樽訃@息著直起身來,安慰陶夫人道:“陶先生能活過來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你得注意身體,陶先生就全靠你照顧了?!苯鹇樽幼吆?,葉菊如邊開方子邊道:“陶夫人放心,慢慢總會好起來的;陶先生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碧辗蛉诉吥I邊點頭,把葉老頭送出知堂大門。

再說事發(fā)當(dāng)天,雷陣雨剛停,德城人就傾城而出,涌向護城河邊。陶園先生被發(fā)現(xiàn)后,金所長就差人去請葉菊如速往知堂,他自己則背著陶園先生回家。有一部分德城人跟去知堂看熱鬧,極大部分則依舊滯留在護城河邊,想搞清楚燒成一把焦土的人是誰?大家相互猜疑,張三說是李四,李四說是王五,王五說是趙六,趙六說是葛七……但說到誰,誰就從圍觀的人群中冒出來,猜來猜去,大家都覺得德城并沒有少人,莫非被雷劈天火燒的是個外來人?或者是去年失蹤的陶絲絲?忽然有人從知堂跑回來,說是古井巷的缺嘴巴老莫。大家就問缺嘴巴老莫是誰?來人說:“這是陶夫人告訴金所長的,肯定錯不了?!崩匣蚴亲艠?,兩側(cè)的橋欄各有九根石柱;每根石柱頂上有一只神態(tài)各異的老虎雕像,或立或臥,或吼或眠,栩栩如生?,F(xiàn)在,東側(cè)橋欄的中央那根石柱被雷打落了老虎雕像,刀剔般的斜口令人驚嘆,哪是要多快的刀、多大的力量才剔得如此平整?人們撫摸著刀口,張望著平靜的水面,呼吸著煙火味與肉香味混雜的空氣,久久不肯離去。

這天之前,德城人誰知道他是缺嘴巴老莫?這天之后,德城人誰不在談?wù)撍弊彀屠夏???jīng)一街那些見到過他最后一面的老板們,逢人必說當(dāng)時的情景,尤其是理發(fā)館老壽、棺材鋪楊老板和瞎子老安。老壽和楊老板倒不是因為沒有做到他最后一樁生意而感到可惜(缺嘴巴老莫被天打煞后,燒成一把焦土,連理發(fā)與棺材都省了),而是可惜好端端的一個人,轟隆一聲,說沒就沒了。他們甚至覺得自己當(dāng)時所說的話竟如讖言,好像冥冥之中已安排好的。三人中瞎子老安最是得意,說他當(dāng)時的話可不是隨口蕩蕩的,他是算準(zhǔn)了缺嘴巴老莫大限已到。他說這話時,一對小窟窿的空眼睛朝人一癟一癟的,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生意也越發(fā)清淡了。德城人輕易不敢從他的店門前經(jīng)過,萬不得已也是一個個提心吊膽、行色匆匆,唯恐被他沙啞的聲音叫住,給自己帶來什么災(zāi)難。盡管缺嘴巴老莫的死是雷打不動的事實,那是一起最明了不過的天災(zāi),幾乎是沒什么可說的;但德城人太平日子過久了,日子漫長而又過于寂寞與寡淡,巴不得出點事,如今出了這么大個事,都死人了,而且是天打煞的,怎能不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日復(fù)一日地琢磨和談?wù)撊弊彀屠夏退媲傻乃滥兀?/p>

古井巷一到晚上,就聚集了不少其他街道的乘涼者;缺嘴巴老莫的鄰居們,像趙阿寶、劉寡婦和林詩川等,幾乎成了他的代言人。對于他的死,德城人最初表現(xiàn)出極大的仁慈與憐憫之心;說他是個好人,說他死得太冤。照趙阿寶的說法,缺嘴巴老莫就是個大善人。他一個人過活,平常摸進摸出的,幾乎沒啥聲音。有時候你正忙著,冷不丁地發(fā)現(xiàn)邊上多了個人,嚇你一大跳。那不是別人,就是走路不出聲的老莫。他是踩死一只螞蟻都會覺得罪過的。他見到誰都笑瞇瞇的,朝你點個頭啥的,也沒有話。前些年他養(yǎng)過一條狗。那狗不入調(diào)得很,白天不叫,晚上卻“嗚嗒嗚嗒”叫,叫聲非常難聽,像嬰兒通宵在啼哭。起初我們以為是新抱來的緣故,狗又小,對新環(huán)境不太適應(yīng),有種恐慌心理,才這樣的。誰知日子久了,那狗依舊如此,吵得鄰居夜里無法睡覺,我屋里頭不免要嘮叨幾句,女人嘛,嘴巴總歸尖一點的;老莫得知后誠惶誠恐,當(dāng)天就蒙上狗的眼睛,用麻袋裝了,背到城外去扔了。誰知那狗倒比人認(rèn)識路,老莫到家時,它已經(jīng)在家門口搖頭擺尾地迎接他了。老莫沒有因此而縱容它,他一次比一次扔得遠(yuǎn),扔了七八次,依舊沒能把狗扔掉,就一臉悲切地向我屋里頭來求情,說他就是把自己扔了,也沒辦法扔掉這條要命的狗,這畜生最遠(yuǎn)最曲里拐彎的地方,都有辦法找回家來。我屋里頭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連忙說:“算了算了,老莫,你別放在心上,我們早就習(xí)慣了?!钡夏琅f難受得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不知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沒有?他有個習(xí)慣,心里一旦難受,雙手就會打架,而且越打越兇。從那以后,老莫就沒有再扔狗,但他對狗卻十分嚴(yán)厲,晚上它敢亂叫,他就用碗口粗的棍子揍它,揍得它老老實實為止。你們說這樣的大善人我們德城有幾個?

劉寡婦說起缺嘴巴老莫幾次落淚,甚至痛哭失聲。那些乘涼者也不免跟著落淚,同情心泛濫。只有極個別其他街道的人,心腸硬得很,就悄悄地問邊上:“這女人是他什么人呀?”邊上說:“鄰居唄。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吧?”有人補充道:“她是個寡婦。”有人又問:“那怎么哭得跟死了男人似的?”邊上就批評他:“可不能這么說。玷污人家清白,罪孽深重。”據(jù)劉寡婦回憶,去年她從郊外的地里掘了擔(dān)地瓜,死沉死沉的,她只挑了一炮仗路腿就發(fā)軟,是老莫幫她挑回家的。而且到了東城門,他就歇下?lián)鷣?,讓她先走,怕兩人走在一起,被街上人說三道四。他幫她挑回家后,連口水都不肯喝,放下扁擔(dān)就走。

還有林詩川,還有其他鄰居,反正古井巷的人都把缺嘴巴老莫夸得像朵花。最初,德城人也不表示什么,但是聽多了,其他街道的人就有了想法:還不是因為老莫是你們古井巷人,你們就使勁地夸他;反正他已經(jīng)死了,你們怎么夸都死無對證。第一個站出來表示異議的是瞎子老安,他說趙阿寶和劉寡婦他們的說法,有悖于缺嘴巴老莫的死法。瞎子老安自稱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這些日子以來他借缺嘴巴老莫之死把自己都吹成仙了;如果缺嘴巴老莫正如他鄰居們所說的那么善、那么好,那他至于死得這么慘嗎?但鄰居林詩川偏不信這個邪,他“請教”瞎子老安是如何知道老莫大限已到的?瞎子老安說:“鐵板神數(shù)知道不?我掐指一算?!绷衷姶ň蛦枺骸澳悄阕约旱拇笙奘菐讜r呀?”瞎子老安一對小窟窿空眼睛一癟一癟的,十分鄙視林詩川道:“天機不可泄露?!绷衷姶ǔ靶λ溃骸澳憔痛蛋?。像老莫那么好的人,死得才叫冤呢。”瞎子老安說:“不冤不冤,命中注定?!绷衷姶ɑ鸫?,高聲追問道:“老瞎子,那你說老莫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至于要讓天打煞嗎?”瞎子老安撇撇尖嘴道:“天知地知,還有他自己知道。你想想看,同樣在護城河邊,陶園先生的前面和后面兩次打雷,相距那么近,天卻不去打他,為什么?因為陶園先生是個有德之人?!弊屃衷姶ǜ託鈶嵉氖牵芏喑藳龅娜司尤灰矌椭棺永习舱f話,瞎子老安就更來勁了,他反問林詩川道:“你說好端端的一個人會這么無緣無故被天打煞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天地良心;頭頂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難道老天會憑白無故打煞一個好人嗎?我告訴你,從三皇五帝到如今,都沒有的事兒!這說明老莫的死有隱情?!毕棺永习驳脑捥羝鹆说鲁侨说暮闷嫘?,對呵,那到底有什么樣的隱情呢?

幾天后,古井巷里已無新聞,人們紛紛涌向城東的摸奶弄;德城派出所所長金麻子就住在摸奶弄里。如果缺嘴巴老莫的死正如瞎子老安所說的有隱情的話,那么,這個隱情,在德城也就只有金所長知道了;因為他掌握了所有德城人的歷史(姑且不說是罪狀)。照德城人的說法,金所長就相當(dāng)于陰曹地府的閻王,他的手里有本閻王賬,記載著德城有史以來所有人的家譜、生卒日期、娶妻生兒、生前的所作所為。德城任何一任派出所所長,都有寫日志的癖好;在這本閻王賬上,應(yīng)該找得到缺嘴巴老莫的隱情。熱衷于“索隱”的德城人,分為兩派:一派是以林詩川為代表的古井巷人,另一派是以瞎子老安為代表的其他街道人;他們在古井巷爭執(zhí)不下,就拍案而起,都說找金所長斷此“公案”。于是乎,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直奔摸奶弄而來。

摸奶弄里本來已聚集了半數(shù)的德城人,現(xiàn)在就全齊了;人們前胸貼后背地擠到弄堂的墻上,自覺地讓出一條小道來給林詩川和瞎子老安,讓他倆能夠順利地走進金家院子。金麻子托著一把大肚子茶壺,側(cè)身坐在他家寬厚的石門檻上,背jMtfneeWi/0jjxwQ2J2XqHpUbiPyvmt12E3dpGqgEyY=靠在門框上,兩眼越過弄堂里烏壓壓的人頭,愜意地眺望弄堂之上的夜空。金麻子在數(shù)天上的星星:一千四百三十六、一千四百三十七、一千四百三十八、一千四百三十九……林詩川和瞎子老安等了又等,但金麻子絲毫沒有停的意思,他倆就說開了,各自把爭執(zhí)的焦點往金所長面前一擺,請他翻翻“閻王賬”看,到底誰更有真憑實據(jù)。金麻子看了他們一眼,以及弄堂里烏壓壓的人頭;問道:“你們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嗎?”

林詩川看看瞎子老安;瞎子老安也看看林詩川,盡管他眼里沒有看東西的烏珠。

“不知道?!绷衷姶ɡ侠蠈崒嵉卣f。

瞎子老安卻道:“地上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p>

金麻子問:“哪顆星星是缺嘴巴老莫呀?”

瞎子老安搖搖頭:“這個就不知道了?!?/p>

金麻子笑道:“人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嗎?但我瞧著這滿天的星星就是天生的麻子?!?/p>

他問林詩川:“你見過我的臉多少次?”

林詩川說:“很多次?!?/p>

金麻子再問:“那你知道我臉上有多少麻子呀?”

林詩川搖搖頭:“不知道?!?/p>

金麻子說:“這就對了。你連我臉上明擺著的麻子都不清楚,怎么清楚老莫的隱情呢?”

林詩川和瞎子老安連聲道:“那是那是,所以來請教金所長?!?/p>

金麻子突然直起身來,托起大肚子茶壺,嘴對嘴“咕嚕?!钡睾壬弦豢诶暇啤?,是老酒,不是茶。他這把大肚子茶壺就是用來裝老酒的;要不,他滿臉麻子咋會成天金燦燦的呢?金麻子拖拖沓沓地喝上一口老酒,就有一長串響亮的“咕嚕?!?。老酒香噴噴穿過壺嘴進入他嘴里的流動聲,讓金麻子聽了心里愜意。他就好這一口。做人嗎,你總得好一口。不好這一口,就好那一口,這才叫做人。金麻子就成天托把茶壺,歇會兒就拖沓地喝上一口老酒;拖沓得成倍成倍地延長這份愜意,讓一世人生活出二世甚至三世的快活來。這能不叫人愜意嗎?

金麻子喝完酒扔下四個字:“無可奉告!”便自顧自回屋睡了。

林詩川和瞎子老安以及所有德城人被金麻子晾在了一邊,他們不得不把缺嘴巴老莫的隱情先晾在一邊,轉(zhuǎn)而探究起金所長的“無可奉告”來;大家普遍以為金所長之所以“無可奉告”,并不是真的無可奉告,而是他不肯奉告。那么,在怎樣的情況下,金所長才肯奉告呢?大家一致認(rèn)為:既然金所長只好一口,就得想方設(shè)法把金所長灌醉,不怕他不口吐蓮花。

以林詩川與瞎子老安為代表的“索隱”兩派,首先在請客喝酒的酒資問題上糾結(jié)了很久,最后還是醉仙樓老板姜胖子一聲吼:“我來做東!”事情才有了決定性的進展;姜老板決定明天宴請金所長,讓瞎子老安和林詩川作陪,但金所長得由他們倆請到醉仙樓。

醉仙樓是德城最好的酒樓。醉仙樓所賣的老酒都是姜老板親自釀制的。其釀法乃是姜家世代單傳的祖?zhèn)髅胤?,別處的老酒無法跟他比,所以醉仙樓的老酒賣得特貴,生意卻出奇的好。一分價錢一分貨,德城人素來以質(zhì)論價的。金麻子的大肚子茶壺是灌不起醉仙樓的老酒的,他雖是德城派出所所長,但沒那個經(jīng)濟條件;他連德城二流的老酒也灌不起,像丁氏醬園、老灶頭釀的老酒,色香味俱佳,酒質(zhì)僅次于醉仙樓;他只能灌灌小糊涂、老橋沈記釀的末流老酒,有時候就連末流老酒也灌不起,只得自己胡亂地釀點米酒,糊弄糊弄他那張淡出鳥來的嘴巴。現(xiàn)在,瞎子老安和林詩川請他去喝酒,而且是醉仙樓姜老板請客,他想怎么喝都行,他想喝多少都行,邀請金所長應(yīng)該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瞎子老安和林詩川一提此事,金麻子卻傻呆呆地問道:“為什么請我喝酒?”

林詩川急道:“就是為缺……”

瞎子老安忙攔下林詩川的話:“姜老板的意思,是答謝金所長多少年來對德城所作的貢獻。”

林詩川連忙附和道:“就是就是。”

金麻子罵道:“放屁!”

又說:“我的嘴臭得很,什么好酒壞酒都一個味兒,不敢糟蹋姜老板的酒。”

瞎子老安再三勸道:“既然一個味兒,就請金所長賞個臉嘛?!?/p>

金麻子說:“我只喝自己的酒?!?/p>

瞎子老安和林詩川灰頭土臉地回到醉仙樓。醉仙樓早已聚滿了人,得知金麻子拒宴,倒頗有人贊許;但他不來,又無不失望至極。和專做死人生意的棺材鋪楊老板不同,理發(fā)館的老壽基本上做的是活人生意,閱人無數(shù),社會經(jīng)驗豐富得一塌糊涂,一對小眼睛磨練得比他手上的剃須刀還快,他一語點醒了所有夢中人。他說:“一個好酒之徒,怎會不識酒之好壞?金所長不是不想來,而是不敢來?!睋?jù)他所知,金所長未必只喝自己的酒,他也曾經(jīng)喝過別人的酒。本來,大家都已蛔蟲朝下,已作鳥獸散狀;現(xiàn)在聽他這么一說,又聚到一起,催問他道:“老壽,金所長到底跟誰喝過酒呀?”

理發(fā)館老壽頗有幾分得意道:“跟陶園先生,而且喝的就是醉仙樓的老酒?!?/p>

“??!”

“嗨!”

“噢!”

……

大家聽了理發(fā)館老壽的話,紛紛發(fā)出感嘆聲。

他的話確實不假,但如今陶園先生直挺挺地躺在家里,耳不能聽,嘴不能言,橫得像一棵被砍倒的老樹,還怎么跟金所長喝酒呀?再說金所長也只跟陶園先生喝過酒,僅此一人。老壽說了也等于白說。大家感嘆完后,搖搖頭,還是走人吧。

但理發(fā)館老壽之所以是理發(fā)館老壽,就在于他那雙小眼睛的犀利上,剃須刀般的目光劃過眾人的臉之后,他突然響亮地笑了兩聲,“哈哈!”笑得令人一震。他說:“陶園先生無法請金所長喝酒,但不是還有陶夫人嗎?”這話頓時將眾人的臉“劃”亮了。大家一想,對呵,陶夫人不就是陶園先生的代表嗎?金所長不但救了陶園先生,還三天兩頭去探望他,她理應(yīng)謝謝他才是。但轉(zhuǎn)而一想,又絕對不可能。在德城,有誰見過女人請男人在醉仙樓喝酒的?沒有。從來就沒有。老壽似乎早就考慮到這一點了,他反問道:“為什么非要在醉仙樓喝酒呢?為什么就不能在知堂喝酒呢?”大家再一想,對呵,陶夫人在家里請金所長喝酒,那就順理成章了。但是,怎么才能讓陶夫人請金所長喝酒呢?而且在酒席上還得負(fù)責(zé)問那些大家所關(guān)心的問題?

老壽拍胸道:“只要滿足三個條件,這事就能成?!?/p>

大家洗耳恭聽,老壽卻裝聾作啞起來。

就連醉仙樓姜老板也來勁了,更別說其他人了;姜老板吼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媽的憋死人你得償命呵!”

老壽就對姜老板說:“第一,酒菜還得由醉仙樓提供,一道道送過去?!?/p>

姜老板點頭如小雞如啄米,連聲道:“一定,一定?!?/p>

老壽轉(zhuǎn)而對瞎子老安道:“第二,老安要親自跑一趟知堂,給陶園先生算一算將來。這是陶夫人現(xiàn)在所關(guān)心的。陶園先生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由缺嘴巴老莫之死引起的;就是說,他的隱情直接影響到陶園先生將來的走勢,需要針對他的隱情采取補救措施,才能改變陶園先生的命運。而缺嘴巴老莫的隱情,就掌握在金所長一個人手里。陶夫人會以為憑陶園先生與金所長的交情,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老安得讓陶夫人明白金所長的為人,以及真正得到隱情的辦法。”

瞎子老安連聲道:“高!實在是高!我這就去知堂?!?/p>

老壽忙攔住他道:“不急,老安。今天剛請過金所長,明天陶夫人再請,他必生疑心。”

老壽繼而對大家道:“第三,陶夫人宴請之日,大家切莫在經(jīng)一街、摸奶弄這些地方出現(xiàn),萬一被金所長瞧見了,你們想金所長是多么聰明的人,知道你們下的套,他還會赴這個宴嗎?另外,大家切勿泄漏風(fēng)聲,不然前功盡棄?!?/p>

大家點頭稱是。

十六夜,金麻子欣然前往知堂,陶夫人在庭院中設(shè)下酒席;月下花前,與紅粉知己暢飲美酒,何等人生快事?金麻子一反常態(tài),暢懷豪飲,笑聲如鐘,口惹懸河,卻字字珠璣,還以“嫦娥”為題吟詩一首,贈予美人。陶夫人憂心忡忡,席間時有嘆息。金麻子問:“你請我喝酒,不是為了把酒敘舊,而是另有隱情?”陶夫人向月長嘆道:“有件事擱在我心里多時,卻又怕跟你說?!?/p>

金麻子將杯中酒一干而凈,又自斟道:“那就不要說了?!?/p>

陶夫人說:“可是不說,我會發(fā)瘋的?!?/p>

金麻子說:“那就快說?!?/p>

“那天是我托老莫去護城河邊找陶園的,才導(dǎo)致他在老虎橋上被天打煞,而且還連害了陶園。一切禍罪都因我而起,我真是罪孽深重呀!”陶夫人淚流滿面。

金麻子說:“陶夫人多慮了。想必這段日子你勞累過度,身心憔悴,才生此念,老莫之死與你無關(guān),陶園先生之傷也與你無關(guān)。是該死的老莫連累了陶園先生。這家伙死不足惜!”

月光下,陶夫人雙目生輝,淚光中越發(fā)晶瑩。她忙道:“話可不能這么說,好端端的一個人,嘩啦一聲響,說沒就沒了;你怎么能說死不足惜?難道這老莫生前真的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兒?”

金麻子檢討道:“你說得對。對死者說三道四是種罪過。他死得冤呀?!?/p>

陶夫人倒是糊涂了,問:“你怎么又說他冤了?”

金麻子反問道:“他要不冤,怎么會被天打煞呢?”

金麻子又說:“最冤的是陶園先生,好端端地在護城河釣魚,結(jié)果遭此不測。”

陶夫人抹了下眼淚,對金麻子說:“金所長,我失陪一下?!?/p>

陶夫人起身進屋,金麻子也離了席,跌跌沖沖地撞到院子西南角的那叢芭蕉樹上,醉眼朦朧地將芭蕉葉當(dāng)樹枝兒來扶,誰知芭蕉葉軟屁屁的,金麻子哪里扶得住呀,人就砰地倒在地上;等金麻子爬起身來,那片芭蕉葉已倏地彈回原處,舒展得錯落有致。金麻子邊解褲子邊罵芭蕉葉,滿臉麻子比星星都明亮,他將一泡憋了半宿的牛尿瘋狂地噴在芭蕉樹上,揚言要尿死它。

陶夫人重回庭院,只見金麻子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怎么喊都喊不醒他。

瞎子老安和林詩川叫苦連天,兩人和姜老板就藏身于芭蕉樹下,被蚊蟲咬個半死不說,連大氣都不敢出;后來又被金所長尿得從頭臭到腳,還得使勁地憋著,直到陶夫人送走金所長,回屋安息了,他們才無功而返。瞎子老安和林詩川唉聲嘆氣,唯獨醉仙樓姜老板倒是興高采烈。說來也怪,釀得一手好酒的他竟滴酒不沾,被金所長撒了一身尿后,他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原來喝他釀的老酒,連撒的尿也那么香呀!

德城人從此死了心?!八麟[”兩派偃旗息鼓。若不是古井巷的劉寡婦(當(dāng)初人家見她說到缺嘴巴老莫就哭哭啼啼的,覺得她另有隱情),有天晚上乘涼時自爆勁料,缺嘴巴老莫之死也就這么不了了之了。據(jù)劉寡婦自己說,那次老莫幫她挑地瓜的途中,吃了她兩只生地瓜;這倒沒什么,但他挑到劉寡婦家后,放下?lián)?,突然直不起腰來,劉寡婦去扶他,他突然抱住了她。

第二天天亮,德城人都知道缺嘴巴老莫趁幫忙之便,不但抱了劉寡婦,還摸了她的奶子。劉寡婦年輕輕的就沒了丈夫;但沒有丈夫撫摸的她,卻有著一對非常飽滿的奶子。為什么呀?沒有道理這么飽滿呀?言者有意,聽者更有意,德城人無不恍然大悟道:“噢,原來如此。”劉寡婦所說的自然是她能說的部分,至于她不能說的部分,就全憑自己想象了;大家都是聰明人,對吧?老莫應(yīng)該不只是摸了她奶子那么簡單吧?或許還跟她有一腿呢?要不,劉寡婦至于哭得那么傷心嗎?跟哭死去的男人似的。是呀是呀,老莫一個老光棍,劉寡婦一個小寡婦,這小寡婦遇到老光棍,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原來如此。還是瞎子老安說得對,老莫確實死得有隱情,而且太有隱情了。

于是,德城又掀起了古井巷“淘金熱”。

德城殺豬賣肉的老馬有一手絕活,他把活豬殺了,然后在豬的后腳趾間捅個小洞,再往洞里拼命吹氣,把整頭豬吹得圓滾滾的,就能輕松剝下整張豬皮來。劉寡婦所爆的勁料,就是豬蹄上的那個小洞,德城人就是那個殺豬老馬,他們輕松地將缺嘴巴老莫那張善人的皮剝了下來,露出里面別樣的鮮靈靈的東西來。見多識廣的理發(fā)館老壽,受劉寡婦啟示,給德城人指明了方向。他說:“金所長所掌控的隱情是從何而來的?還不是從大家身上來的?這就是說,老莫的隱情其實就在大家身上,只是大家沒有察覺罷了;劉寡婦就是一個典型,只要大家回憶一下老莫在世期間,德城有過什么可疑的事兒,就能找出隱情來?!睙舨稽c不亮,話一說就明;壟斷整座德城做媒與接生行業(yè)的張生娘,說她養(yǎng)過一只貓,毛白似雪,無一雜毛,肥嘟嘟的,可愛之極,平常張生娘到哪兒都帶著它;白貓對誰都好,唯獨不能見缺嘴巴老莫,只要老莫一來,白貓就兇相畢露,聲嘶力竭,撲上去咬他;有一天,白貓神秘失蹤了。幾天后,張生娘在經(jīng)一路與古井巷交叉口的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它的尸體,是被人勒死的。

“對呵,”古橋巷老齊一拍大腿道:“就是這個缺嘴巴老莫,經(jīng)常在街頭游蕩,褲袋里放幾顆狗屁糖果,專找女孩子,用糖果騙得她們信任,然后猥狎她們。”邊上就有人問:“真的假的?”老齊臉一沉道:“你說真的假的,有人還看到他朝女孩子脫褲子,大叫我是天!我是天!”邊上又有人起哄道:“老齊,你說的那個人是傻子阿乙吧,他倒是有事沒事地在街上脫褲子;昨天我還看到他光著身子在大街上閑逛呢。你說的這個人根本不是老莫。”老齊臉上就掛不住了:“我說的就是老莫,要不,他會被天打煞嗎?”邊上就不吭聲了。

當(dāng)初竭力稱贊缺嘴巴老莫是個大善人的鄰居趙阿寶,也懷疑起他爸的死來。有天他爸從外面喝酒回來,從老虎橋上跌落在護城河里,淹死了。趙阿寶報了案,金所長查了半天,斷定是他爸自己酒后糊涂,想去護城河里洗個腳什么的,失足所致。但現(xiàn)在想來,這怎么可能呢?老虎橋兩側(cè)有那么高的橋欄,除非他爸是自殺,但他老人家小酒天天醉,日子過得滋潤著呢,他干嗎要自殺呢?所以他爸的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被人推下橋的。

缺嘴巴老莫生前的罪孽,在德城人的舌頭上跟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滾得瞎子老安那對無珠的小窟窿一癟一癟的,癟得比閃電都快;但林林總總,真假難辨,林詩川盡管勢單力薄,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這一切都不作為憑。瞎子老安就拉林詩川去找理發(fā)館老壽,讓他給梳理梳理。理發(fā)館老壽當(dāng)仁不讓,他說:“老莫一生未娶,不是他不想娶,而是他娶不上;他多次托張生娘做媒,但張生娘始終未能給他張羅到一個女人,他未必不懷恨在心,勒死貓的可能性沒有十分,也有八九分。另外,我早就看出老莫的雙手有問題。老虎橋的橋欄那么高,趙三爺不是自殺,就是他殺。老莫為啥見到趙阿寶就緊張呢?他緊張什么呢?那是他心里有鬼。再說,老莫為啥在老虎橋上被天打煞呢?如果你們用腦子想想,很多事情不就清楚了?!?/p>

林詩川始終不語,離開理發(fā)館后就只身來到摸奶弄。

金麻子坐在自家石門檻上,好像他只有這個坐處;托著茶壺喝酒,好像他只有此事可做。他見林詩川垂頭喪氣地進來,白了一眼,懶洋洋地問道:“找我還缺嘴巴老莫一個清白?”

林詩川默默地點了下頭。

金麻子又問:“你知道缺嘴巴老莫原本清白嗎?”

林詩川說:“不知道?!?/p>

金麻子說:“我也不知道?!?/p>

林詩川一愣,呆呆地望著金麻子。

金麻子說:“在德城,大家都一樣好好地活,好好地死;唯獨這個老莫,活沒有好好活,死沒有好好死,他跟大家太不一樣了。大家必須給死得與眾不同的老莫一個合理的說法,否則他們自身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就會崩潰。自有德城以后,能夠到今天依舊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被譽為‘世外桃源’,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瞎子老安所說的天地良心、頭頂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個信仰,也是個約束。做人做人,做給別人看容易,你在別人面前裝就是了;難的是做給自己看,沒有人的地方依舊能約束自己。所以說,這個信仰、這個約束不能打碎,一旦打碎了就會天下大亂。老莫被天打煞是事實,照大眾的信仰來衡量,顯然是惡有惡報的結(jié)果。當(dāng)然,老莫有可能是清白的,但現(xiàn)在就像一張宣紙任由大家亂描,而且越描越黑,那又怎么樣呢?就算我站出來說話,說老莫是個大善人,但他還是被天打煞了,我能證明什么?證明善有惡報?這對德城有什么好處呢?”

林詩川問:“照金所長的說法,就可以任人顛倒黑白了?說老莫勒死貓或許有這個可能,但說他猥狎小女孩、將趙三爺推下河去,我死活不信;劉寡婦只說他抱住她,哪里跟他有一腿了?我覺得這么編排一個死人,太缺德。還老莫一個清白,還劉寡婦一個清白,不正是還德城一個清白嗎?”

金麻子就問:“老莫的清白在哪兒?你知道嗎?”

林詩川說:“我不知道。但金所長你應(yīng)該知道呀?!?/p>

金麻子又問:“為什么?”

林詩川說:“他們都說每任派出所所長都有寫日志的癖好,記錄了所有德城人的行狀;在這本閻王賬上,應(yīng)該找得到缺嘴巴老莫的隱情?!?/p>

金麻子說:“沒有日志?!?/p>

林詩川問:“沒有日志?”

金麻子說:“對,沒有日志。你叫我站出來說什么?說什么都是假的,這和大家有什么區(qū)別?大家可以這么說,但我不可以,你明白嗎?”

林詩川“呀”了一聲,沒有吭聲。

金麻子說:“我有時候在想,老莫這輩子活得太寂寞了,或許……這正是他所渴望的。劉寡婦本是個冰清玉潔的女人,她敢光明磊落地說,這說明任何臟水都潑不到她身上的。你說還老莫一個清白、還劉寡婦一個清白,就是還德城一個清白;我的觀點恰恰相反,為了顧全德城的清白,有時候不得不犧牲個別人的清白?!?/p>

金麻子又說:“活在人心便是永生?!?/p>

林詩川又“呀”了聲,點點頭又搖搖頭,默默地走了。

趙小鴨天天夜里哭鬧,趙阿寶屋里頭托壽禮店的老沈?qū)懥艘坏都?,在德城街頭四處張貼:“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行人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钡菦]用,趙小鴨依舊天天夜里哭鬧;趙阿寶半夜起來抱他哄他,沒用;罵他打他,也沒用。趙阿寶屋里頭心疼兒子,從男人手上搶過趙小鴨,輕輕地對他說道:“小鴨鴨,不要哭不要鬧,再哭再鬧,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把你捉了去,啊嗚啊嗚當(dāng)點心吃。”趙阿寶屋里頭話剛落,趙小鴨就乖乖地閉上嘴巴睡了。趙阿寶屋里屢試不爽,沒兩天就治愈了趙小鴨的夜哭夜鬧。

趙阿寶屋里頭見人就說;做父母紛紛效仿,果真靈驗。德城的孩子只要不聽話,在外面瘋野,不肯回家,做父母的就板起臉來訓(xùn)道:“你再不聽話,讓天打煞的把你捉了去!”孩子們早已從大人嘴上得知那是個兇殘的魔鬼,經(jīng)常出沒在街頭,動不動就把孩子捉了去,生吞活剝;只要有人高呼一聲:“天打煞的來了!”他們就嚇得哇哇直叫,飛快地往家里逃。

夏天結(jié)束時,德城又發(fā)生了一樁怪事,老虎橋上那只被雷削了的老虎雕像又回來了,石柱看上去完好無損;大家奔走相知,老虎橋上人山人海。經(jīng)一街石碑坊的張老板是個內(nèi)行人,他說這是原先那只雕像,安得天衣無縫,非一般人所為。他還在石虎嘶鳴的嘴里挑出一團紙來,攤開來一看,紙上畫滿了神符,誰也看不懂。在德城或許陶園先生能看懂,但他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了了。大家猜測,這是老天對缺嘴巴老莫的判決書。趙阿寶建議將這張判決書貼到莫家的門上去,聞?wù)邆€個稱好;于是大家就涌向古井巷,用飯粒作漿糊,將它老老實實地貼上莫家的大門。

一夜風(fēng)雨,德城被送入了劉寡婦的秋天。

責(zé)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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