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原名王阿成,山東博平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年關六賦》《良娼》和長篇小說、隨筆集等30余部。《年關六賦》獲1988—1989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趙一曼女士》獲首屆魯迅文學獎。
老爸的朋友
寫累了,便站起來去窗邊休息一下,看一看窗外的世界,放松一下。這也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了。寫作為生的人大抵就是這種樣子罷。
臨窗望街,看到有老年人在街上踽踽走動,突然想起老爸年輕的日子。那時候,老爸只有四十歲左右。四十歲的人在今天,極端的還稱自己是男生呢??赡莻€年代,四十歲的人已經是飽經滄桑的老爺兒們了,上有老下有小,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過日子。想想,真的很辛苦。
不過,他們照例有愉快的時光。老爸的那幾個朋友經常在一起聚。這些四十上下歲的男人無一例外,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在舊時代或者是偽官吏,或者是老爸念國高時的老同學,或者是喜歡唱京劇的票友。一到禮拜天或者是節(jié)假日,他們幾個固定要聚一聚。
老爸的朋友來了,老媽照例要給他們炒幾個菜,都是簡簡單單的,多是些青菜豆腐之類。雖然這些仍然習慣點頭哈腰的男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但是新社會、新生活、新思想很快改變了他們固有的老式風度,像普通人一樣,沒有人挑剔菜飯,反倒是很高興的樣子,胃口也很好。老媽常像大姐似的數落他們,說他們沒正形。
老爸的朋友個個都是好酒量,一律用粗瓷的二大碗喝燒酒。酒至半酣,幾位便唱了起來,你做青衣,我做小生,他做花臉,還專有一個操琴的老汪——汪先生。據說汪先生在舊社會給警察局長拉過弦兒,見老爸給我起的名字帶個“阿”字,回去也給他剛剛出生的女兒起了個帶阿字的名字。究竟叫阿什么來著,實在是記不起來了。汪先生京胡拉得非常沉迷,看上去是不能自拔的樣子。京胡一起,幾位便依次唱了起來:
金井鎖梧桐
長嘆空隨一陣風
沙灘赴會十五年
雁過衡陽各一天
高堂老母難得見
怎不叫人淚漣漣
……
我好比南來雁
失群飛散
我好比淺水龍
困在沙灘
……
幾個人或作武生狀,或翹蘭花指,投入極了。至今想起來仍令我瘋笑不已。
那個年代,人們睡覺睡得早,天一擦黑,小孩子便開始打哈欠了,于是,他收了家伙,告辭了。
……
人間歲月堂堂去,老爸走得早,他們的聚會似乎由于彼此的相繼辭世,也無聲無息地散了,所謂曲未終,人已散。想想,真叫人感傷。有時候汪先生還過來一下,照例夾著他的京胡。若是老爸不在家,老太太便為他煎兩個雞蛋,溫一壺酒,放在板凳上,他便一個人自斟自飲,然后,調好弦,自拉自唱:
金井鎖梧桐
長嘆空隨一陣風
沙灘赴會十五年
雁過衡陽各一天
高堂老母難得見
怎不叫人淚漣漣
……
我好比南來雁
失群飛散
我好比淺水龍
困在沙灘
……
汪先生的二胡拉得凄凄慘慘,催人淚下。老太太開始還會掉幾滴眼淚,常了,便木木地在一旁聽,長嘆一聲,將酒壺拿過去再給他熱一下。我和二哥為了討汪先生喜歡,討教似地和他聊聊京戲,性情所至,二哥還會自告奮勇非驢非馬地唱幾句,老汪頭(我們背地里這樣叫他)便指點應該這么唱,那么唱。汪先生雖然并非主打唱功,但他唱得卻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十分地道。今之新手實在不能與之比肩。然而,豎子不足與謀,汪先生終是覺得二哥有點文不對題,便起身告辭了。
臨窗望街,見老汪頭夾著京胡在十字路口,踟躕了一下,然后,順著腳下的風,向西走去了。
父親的這位朋友,大抵算是一個不幸的人罷。年輕時,談女朋友,一個也沒談成。都絕了!不過,他的確長得有點委瑣,總是那樣偷偷地看人(估計是讓領導嚇的)。而且人又邋遢,哪個女人能喜歡上他呢?他一直獨身,下了班,經常到我家來。話并不多,或者說根本無話。讓吃飯就吃飯,讓喝酒就喝酒。開始的時候,父親還陪他聊,后來,也就隨便了。他坐到一定時間,就會自動站起來說,走。父親照例會說,走?。縼戆?。
王 能
哈爾濱有條中央大街,很有名氣,哈爾濱人都引以為豪。聽津津樂道者,甚至有點強說其美的味道,挺有意思。
中央大街其實并不寬,與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廣州的中山路類似: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路不在寬,石鋪則美。中央大街是方石鋪成的路,名聲顯赫,自自然然。
這里鋪路的方石,其狀之大小,如俄式的小面包,一塊一塊,精精巧巧,光光亮亮,密密匝匝,一波一波地推開去,鋪得很藝術。路鋪得這樣藝術,這樣牢實,且一塵不染,哈爾濱人介紹說,中外歷史名城僅此一例。一笑。據說一塊小小的方石,當時就值一美元。一美元,夠那時的窮人吃一個月的,中央大街足二里,真可謂金子鋪成的路。
所以用石頭來鋪路,過去主要是用來跑馬車,這樣,路的優(yōu)點就出來。當然都是高檔馬車,載著洋人,一般馬車不讓跑,絕對不行。跑的都是高頭純種大洋馬,白蹄奏著碎步,得得得得,清清脆脆,轔轔蕭蕭,于合蓋的綠蔭路上穿行,或兜風,或到松花江野浴,或去索菲亞教堂唱贊歌,瞅著很享眼。兼之道路兩旁一字擺開一盆一盆,香香的玫瑰花,真好像載入了洋人的天堂。人事多錯迕,道路總坎坷,要過多少溝溝坎坎,要走多少凹凹凸凸,深一腳,淺一腳,疲兮,勞兮,真是苦不堪言。因此,本地人,外地人,乃至洋人,到這里出差、訪問,或者旅游,或者懷舊,或者干買賣,抑或浪漫蒂克,一定要走走這條路,看看,瞧瞧,欣賞欣賞薈萃一街的東、西歐的各種古典式、先鋒派的建筑,喝瓶格瓦斯,來杯熊牌啤酒,吃根奶油冰淇淋,心情就很不一樣。
故此,在這條大街上開買賣者,可謂能人中之高人,大智中之睿智。
單說,中央大街上有一條叫“彼德洛夫餐館”的俄式飯店。哈爾濱的老一輩、少一輩都在這家西餐館用過餐,吃過這里自制的腌黃瓜和色拉。倘外地來的朋友、親愛者、老同事,也一定被領著到彼德洛夫餐館搓一頓,或者斯文一番,嘗嘗“東方莫斯科”的正宗風味,以加深異鄉(xiāng)異客對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的認識。
彼德洛夫餐館在一幢法國古典式建筑和一幢俄式浪漫主義建筑的夾縫中,的確是老字號,有五六十年的歷史,是平房:中世紀馬車頂式的雨塔,木花紋式的山花,使這幢平淡的坡屋蓋增添了不少的藝術魅力。鋪面不大,門市是豎著洋氣十足的老匾,共六字,為俄、漢二文:漢字為柳體,正正雅雅,清秀可人;洋字,為彼德洛夫親手所書,甩來甩去,且舞且住,教人駐足。店主王能,絕非高人,亦非睿智。外號“王熊”,王能的諧音而已。王能其實并不熊,熊還得了?尤在當代,熊熊,別說開館子,就是走在街上,也無端遭人白眼。王能已年近花甲,頭腦還是運轉正常。賺錢講究賺錢的藝術,主要靠手藝,僅僅幾道西餐,靠貨真味純:鐵扒筍雞、韃靼燜牛肉、高加索式牛肉飯、基輔式獵戶湯,包括刀叉餐紙,都不含糊。在價格上琢磨得也很細,常常跟著時令,或升或降,看著很善良。不似有些朋友,錢賺得很粗野,見了買主,真開牙,花里呼哨,攔路搶劫一般。
王能打小就在彼德洛夫開的西餐館里學徒。開始是燒火,繼而是揉面,做酸黃瓜,調酒、擺臺。人聰明,一點就透,配菜、擺臺,常常干得別致。彼得洛夫就很喜歡他,一拳一拳地打他,叫他“王熊”。并鄭重其事地囑咐他,不要找中國女人,等他長得大大,再大大,就把他的侄女嫁給他。并挺起胸,用兩手的拇指和中指在胸口揪起身上的西式馬夾,嚴肅地說:乳房高高的。
這一“鏡頭”,王能終生未忘,打了烊,沒事坐在椅子上,就想想,心里覺得親切。
從那以后,彼德洛夫把手藝全傳授給了他。
五六年,彼德洛夫回國前,同王能,干杯!干杯!喝了一夜。王能心里很苦,覺得此時此刻,也只有干杯;干杯了,一整夜,兩人丁丁當淥,喝光了三瓶伏特加,全喝走了本相。彼德洛夫說,我的侄女是壞人,不要臉,豬!你的——不能娶她。我們是父子,我的——父親,你的——兒子!一奶同胞!我不能騙你,你找中國女人吧,中國人——好!王能憋了半天,也沒悶出話來,于是喝光了酒,“咣”,一放杯子,竟唱了起來。王能只唱了一句“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就哭了。
王能對彼德洛夫的感情是很深的,是彼德洛夫把他這個流浪的孤兒領回餐館干學徒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又圣誕,又除夕,又釣魚,又打獵,真是不似父子,勝似父子。兼之此時此刻生離死別,怎么能唱下去呢?彼德洛夫站了起來,又哭又笑,一邊唱著,一邊地用手打著拍子,鼓勵他把歌子唱完。
這支歌,彼德洛夫經常唱。
彼德洛夫是坐火車走的。火車呼哧,呼哧,開得很吃力,冒著濃濃的黑煙。那是個春天,灰色的毛毛狗剛剛綻成雛形。王能走迷了路,轉了整整一天,才摸到中央大街。
至此以后,每逢圣誕節(jié),王能就唱這支歌,“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讓公家關了這鋪子,也照例年年地唱;打成蘇修特務,進了監(jiān)獄也唱,一邊唱,一邊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唱,一邊喝酒,吃酸黃瓜,大口吃,嘎吱,嘎吱的。家里人都低頭抬眼偷看他,誰也不敢言聲,只盼圣誕之夜,快點過去。
每值早春,王能一定要到松花江的江北去采些毛毛狗來,扎好,送到南崗的蘇軍紀念塔前——他的確是獻給彼德洛夫的,盡管彼德洛夫不是紅軍。
彼德洛夫也是個孤兒,從小在基輔的一家餐館學徒。
八五年,王能又重新開張老字號,彼德洛夫餐館生意很不錯,每天都有幾百元的進項。目下,開放搞活,國人,洋人,都覺得相互之間的關系近便了。兼之哈爾濱這個城市是按照沙俄首都莫斯科的模式建造的。有道是:到了承德外八廟的普陀宗乘之廟,就如同到了西藏的布達拉宮,那么,到了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也就如同到了莫斯科了。到彼德洛夫餐館吃吃西餐,不僅是對西餐的品嘗,而是某種心態(tài)的滿足。再者,餐館的酸黃瓜腌得別有一番滋味,男牙,女牙,嚼嚼,都感到味道可真不錯。餐館里更有一臺老式手搖留聲機專播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什么的,餐客就更加絡繹不絕,舍得掏票子。不少餐客還是不很富裕的知識分子,聽說不少還是專門研究俄蘇的。
每到春天,總有一天王能不開業(yè),他要到江北去,采些毛毛狗……
一日,有關方面的,來了一個官員,對王能說,“彼德洛夫餐館”有個俄文字母寫錯了,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知識分子看出來的,在政協(xié)會上提出來,建議改改,不然太那個,好像哈爾濱人都不懂俄文。這樣下去,于知識界也臉上無光,于國于民呢?是不是?中央大街,為中外友人仰慕之所在,大大的錯誤,高懸其間,真叫人汗顏呢——
王能終于聽明白了,說,不懂!官員笑了,說這可不行,王老板,真是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改不改也得改!是上頭有話,而且是政協(xié)委員的提案,更不能馬虎。如今,開放了,搞活了,外國人涌進來了,美國的、英國的、法國的,蘇聯的也不少,這樣,市容市貌,連同櫥窗牌匾,都要求一絲不茍。人家看了,天媽喲,匾上的俄文都寫錯了,會笑話咱,會笑彎了腰的。是不是這個理兒呀?中央大街不比道外的草市街,褲襠胡同,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外國人一般不去那里。這是那位政協(xié)委員的原話。
王能說,不改!
官員說,您老人家再想想……
王能說,不想!
一星期后,有關部門強行把匾摘了下來。
王能就停了業(yè)。
后來,那位政協(xié)委員知道了,很感慨,說:僅僅一個字母,就抱殘守缺,中國改革之艱難,就在于此!
彼德洛夫餐館至今再未開業(yè)。
王能是去年作古的,聽醫(yī)生說,他的心臟以及胃都不大好,大約酒喝得太多。
彼德洛夫餐館大約的確可以千古了。
陽光小鎮(zhèn)上的老狼
監(jiān)獄就在雷區(qū)附近。
從監(jiān)獄去細鱗河小鎮(zhèn),便算走運搭上車,也得四十分鐘。
這座監(jiān)獄里關的都是重犯,二十年或無期徒刑。全是半絕望以上的老犯。
在春、夏、秋三季,這一帶是雷電多發(fā)區(qū)。滾雷和閃電總是在監(jiān)牢的上空頻頻出現,咣咣地,咔咔咔的,賊響,嚇死人,好像山要崩了,地更裂了一樣。
即便是下雪天,這兒也照例電閃雷鳴。
打雷下雨的時候,犯人都覺得自己很可憐,很委屈,判的不對。坐在牢里嘆氣,希望能冒雨出去干活兒,好找機會逃了。
犯人老胡已是古稀之年了,判的是無期徒刑。到如今,他已經坐了三十多年的牢了,可以了。
在討論老胡案的時候,法院的頭兒問在座的各位,放不放???
大家都別過頭笑了。
老胡被釋放了。
又是一個打雷下雨天兒。
老胡搭的監(jiān)獄卡車去細鱗河小鎮(zhèn)。上鎮(zhèn)上有去城里的郊區(qū)客車。
滾雷像舍不得老胡似的,追了過來,跟在卡車后面咣咣地響著。卡車在泥濘的道上,像孕婦難產似的艱難地行駛著。
卡車大廂上的老胡渾身都被雨淋透了。大雨中,老胡望著天上追趕而來的滾雷想,狗日的,蹲出感情了,舍不得了……
到了三岔口,要走另一條路的卡車停了,舵樓里的警察把自己那團兒一次性的塑料雨衣扔給老胡。掛上檔,就開車走了。
天上的滾雷仍在瘋狂地追著走遠的卡車,可能以為老胡還在車上呢。
老胡在淡藍色的塑料雨衣下看著周圍的景色。這條路與老胡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小山腳下有一條湍急的溪水,遠處的村落朦朧可辨(聽說那兒有一個貞節(jié)牌坊,夜里經常鬧鬼)。坐牢的時候老胡也想過逃跑——不想逃跑的犯人不是真正的犯人?。±虾鷶M想逃跑的日子就是選在下雨的日子里,并且是秋天(秋天山上的樹密,便于隱藏,餓了可以吃野果)。
……
老胡走到了細鱗河小鎮(zhèn),怪了,雨停了??蛇h遠地還能看到監(jiān)獄方向仍在頻頻的雷雨之中。老胡在心里說,再見啦,獄友們——
老胡決定到對面的雜貨鋪買一包煙。
賣煙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
小男孩兒問,你是犯人吧?
老胡說,哎。
小男孩兒問,剛放的?
老胡說,哎。
小男孩兒問,關了你多少年?
老胡說,三十年。
小男孩兒算了起來,然后瞪大了眼睛說,三十年我都成老頭兒了。
老胡說,可不?
小男孩問,你犯的什么罪?
老胡說,我殺了一個你這么大的小男孩兒。
小男孩樂了,轉過頭沖屋里喊,媽,他騙我,這個犯人老頭兒騙我呢——
老胡轉身走了。
老胡坐上了開往城里的郊區(qū)汽車。
在車上,老胡回憶起來,當時,那個小男孩不喊就好了……
可他是個孩子,能不喊嗎?
老胡一下子想通了。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