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成為五四運動的導火索,但事實上,大總統(tǒng)徐世昌也有意點燃這根引線。
身為從晚清進入民國的大人物中地位很高的一號要角,徐世昌是僅有的兩位以晚清封疆大吏而任民國總統(tǒng)者之一。他深知一旦日本在華權益得到承認,就意味著段祺瑞實現(xiàn)獨裁指日可待,那么徐世昌一切“偃武修文”、和平統(tǒng)一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總統(tǒng)之位也難保。
有意點燃“五四”引線
1918年10月10日,在安福國會的操縱下,徐世昌當選為大總統(tǒng)。當時國家南北割據(jù)、戰(zhàn)禍累累、軍閥混戰(zhàn)、民生凋敝,舉國上下都對這位北洋政府歷史上第一位文人總統(tǒng)抱有極大的希望,而他宣稱的“偃武修文”政策及一再標榜的“文治主義”,也極大地刺激了人們對未來的憧憬。但要完成這樣的宏愿,對于這位手無實權的“文治總統(tǒng)”來說談何容易。且不說列強環(huán)伺,虎視眈眈,僅憑手握重兵的段祺瑞一句話,頃刻間就可讓他位置不保。
雖然徐世昌的總統(tǒng)之位全賴段祺瑞之力,但他并不喜歡做段的傀儡,其“偃武修文”的主張一開始就背離了段祺瑞企圖武力征服全國的愿望。為了制衡段祺瑞勢力對中央政府的控制,徐世昌著力拉攏在政界有廣泛影響的梁啟超研究系,以及具有強大財政實力的舊交通系。
也就在徐世昌穩(wěn)步進行政治布局之時,“巴黎和會”召開,歐戰(zhàn)結束,美、英、法諸國并不希望一戰(zhàn)期間日本獨霸中國的局面繼續(xù)維持下去。一個包括各種軍事政治力量組成的、對列強各國平等開放的、和平統(tǒng)一的中國,比一個單純效忠聽命于日本的皖系軍閥獨裁、南北對峙的中國,對他們更有好處。
在梁啟超的建議下,徐世昌給自己專設了一個外交委員會,原外交總長汪大燮任委員長,林長民為理事長。這一機構的主要任務是為總統(tǒng)提供有關巴黎和會的政策、方針、措施,處理某些外交事務。而更深層的原因則是,段祺瑞控制下的政府外交有著明顯的親日傾向,徐世昌想以此來制衡段祺瑞勢力對外交的控制。
林長民建議徐世昌派梁啟超赴歐洲,以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會外顧問及記者的身份,與各國著名人士聯(lián)絡,進行會外活動。徐世昌欣然應允,并主動為其籌集旅費。1919年春,梁啟超抵達歐洲后,在會場內外積極活動,呼吁歐美各國支持中國收回德國在山東的權益。他意外得知去年九月北京政府與日本訂下的密約,原來段祺瑞為獲得日本貸款,已將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拱手讓于日本。那時徐世昌還未成為總統(tǒng)。1919年3月11日,憤怒的梁啟超將此密約電報給徐世昌。徐世昌收到電報后,考慮到當時山東問題正在交涉,英、法、美態(tài)度尚存變數(shù),過早暴露于交涉不利,故將電報加以處理,轉交汪大燮、林長民等人,并于3月22日發(fā)表于《晨報》,舉國遂震驚。
作為手無實權的總統(tǒng),徐世昌深知訴諸輿論,實行“國民外交”的威力。他暗中發(fā)動全國學生商人,地方會議以及海外華僑等團體,連日雪片似地向出席和會的中國代表團發(fā)去慰問、鼓勵電報和信件。與此同時,包括《晨報》、《申報》等各大報紙每天都詳細報導巴黎和會的進展情況。這位就任以來“對于新聞記者異常注意”的文治總統(tǒng),確實希望動員和凝聚各種可能的社會資源來增強自己的力量。隨即,作為徐世昌總統(tǒng)顧問的林長民,聯(lián)合汪大燮、張謇等人組織國民外交協(xié)會,以此向北洋政府的親日派施加壓力,希望對中國外交有所支援。4月8日,“國民外交協(xié)會”成立之日,張謇等致信梁啟超:“務肯鼎力主持,俾達目的,則我四萬萬同胞受賜于先生者,實無涯矣?!?/p>
如果說“五四”運動的導火索是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的話,那么徐世昌此時則有意為之。
5月2日,國民外交協(xié)會理事蔡元培召集北大各班班長和學生代表一百多人開會,將巴黎和會外交失敗的消息轉告在座學生。新潮社的傅斯年、羅家倫和國民社的許德珩、張國燾、鄧中夏、段錫朋等很快做出決定:明晚召開全校學生總動員大會,串連北京各大學學生,于5月7日“國恥紀念日”集體罷課示威;通電全國, 呼吁工商界和市民罷市、抵制日貨等等。
當天,在總統(tǒng)府,徐世昌的外交委員會已決議拒絕簽約,汪大燮、林長民將致電代表團拒簽電稿送呈徐世昌總統(tǒng),徐閱后交給國務院準備拍發(fā)。不料國務總理錢能訓卻密電命令代表團簽約。恰巧林長民有位同鄉(xiāng)在國務院電報處工作,連夜將消息透露給林長民,林當即又向汪大燮匯報。汪大燮得知后十分焦急,5月3日凌晨,他匆忙去找蔡元培。蔡元培聽后大為震驚。當天上午,他召集羅家倫、傅斯年等部分學生代表到自己家里,通告情況。5月3日這一天,自晨至夜,蔡元培東堂子胡同的家中人流如梭。他再三囑咐,在行動時一定要嚴守秩序,以免為政府干涉落下口實。5月3日晚,北京各校學生代表在北大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第二天舉行游行示威。
五四運動激揚爆發(fā)
5月4日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北京大學的學生在離開校門時,受到了教育部代表和京師警察廳勤務督察長汪鴻翰等人的阻攔,隊伍經過一番周折才沖破阻擾,向著天安門出發(fā)。
早早到達天安門的其他學校學生,則向過往的人群演講、宣傳、發(fā)布傳單,又有大量群眾不斷地向天安門前集聚。當時,得知消息的教育部代表及負責治安的步軍統(tǒng)領李長泰也來到天安門紅墻邊,勸說學生回校。學生代表“向李統(tǒng)領婉言曰:我們今天到公使館,不過是表現(xiàn)我們的愛國的意思,一切的行動定要謹慎,老前輩可以放心的?!崩罱y(tǒng)領亦無言,旋取下眼鏡,細讀傳單,半晌后對群眾曰:“那么,任憑汝們走么??墒牵f必要謹慎,別弄起國際交涉來了。言畢,囑咐警吏數(shù)語,即乘車而去。”
而3000多名學生則高喊著“還我青島”、“廢除二十一條”、“懲辦賣國賊”、“誓死不承認合約”等口號,浩浩蕩蕩向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qū)行去。
而被萬千學生民眾罵作“賣國賊”的曹、陸、章三人,這時正在總統(tǒng)府內享用午宴,總統(tǒng)徐世昌、國務總理錢能訓一起為剛剛回國的駐日公使章宗祥接風洗塵。正當杯觥交錯之際,徐世昌接到警察廳總監(jiān)吳炳湘的電話,報告說學生前往使館區(qū)游行示威,請示如何處理。徐世昌指示:“不要動武,要文明對待。”徐世昌的“文明對待”固然有袒護學生的意思,其實這場示威又何嘗不是自己的主意呢?從步軍統(tǒng)領李長泰的勸說看,他最顧慮的只不過是不要引起國際糾紛罷了。
到達使館區(qū)的學生,也確實如事先計劃的,向美、英、法、意各國公使遞交說貼,“請求貴公使轉達此意與本國政府,于和平會議予吾中國以同情之援助?!?/p>
直到此時,游行還一直很平和,當局擔心的國際爭端也始終未發(fā)生。如果說之前的一切都還在徐世昌的意料之中的話,那么此后的一些細節(jié),及群眾運動中不可預測的因素則使得情況急轉直下,完全超出徐世昌對這場運動的預想。由于是星期日,各國公使并不辦公,懇請列強“維護公理”的說帖沒有被接收。游行隊伍想申請通過使館區(qū),到一街之外的日本使館門前示威,始終未得到允許,3000多名游行學生被堵在狹隘的東交民巷西口。
而在使館界“鵠立兩小時之久”、被烈日曬得焦躁不安的3000多名青年在訴說公理的要求受挫之后,憤怒的情緒可想而知。此時隊伍中不知誰泄憤地喊了一句“到趙家樓去示威”,頓時所有人的情緒為之一振。曾為北京學聯(lián)代表的熊夢飛在《憶亡友匡互生》一文中,這樣寫到那時的情形:“前驅者大呼‘直奔曹宅!’群情憤慨,和之,聲震屋瓦……”
“文明對待”示威學生
火燒趙家樓,拳打章宗祥。但那天下午的火苗只是一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才剛剛來臨。徐世昌當時或許想不到,后面的事情已在慢慢超出其控制范圍之內。
當日晚上,錢能訓召集全體閣員,商討對策。段祺瑞因曹、陸、章“意外”受辱,力主嚴懲肇事學生。段芝貴更是叫嚷:“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也不能再容一日如此學風?!庇谑怯腥私ㄗh參加游行的學校一律解散,各校長一律免職,以示懲誡。教育總長傅增湘嚴辭拒絕,他們退一步要求罷免北大校長蔡元培,傅增湘也表示反對。在對學生游行活動在處理意見上,北洋政府高層分作兩派:段祺瑞一派主張嚴厲鎮(zhèn)壓,而徐世昌得知學生縱火打人后,而非常惱火,卻還是拂逆了段祺瑞的意見,想緩和處理。
5月6日,徐世昌發(fā)布的大總統(tǒng)命令顯示了他的苦衷,迫于段祺瑞的壓力,先以學生“糾眾集會縱火傷人”一詞搪塞,而后將全部責任推給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說“該總監(jiān)事前調度失宜,殊屬疏誤,所派出之警察人員,防范無方,有負職守,著即由該總監(jiān)查明職務,呈候懲戒?!比欢@一命令,不但警察不服,曹汝霖等人也極為不滿。徐世昌只好又下一道命令:“學校之設,所以培養(yǎng)人才,為國家異日之用。在校各生,方在青年,性質未定,自當專心學業(yè),豈宜干涉政治,擾及公安?……京師為首善之區(qū),各校學風,亟應力求整飭……勉為成材,毋負國家作育英髦之意!”
這道命令一出,反對之聲更加此起彼伏。北京商會、農會、國民外交協(xié)會、上海和平團體等聲援愛國學生的電函接踵而至;正在上海舉行南北議和的南北總代表唐紹儀和朱啟鈐也先后致電徐世昌,支持學生的愛國精神,請求對被捕之人從寬辦理。
段祺瑞一派則頻頻向政府施加壓力,緊接著蔡元培引咎辭職,教育總長傅增湘避走西山。
北大學生再次行動,以更大的聲勢發(fā)起挽留蔡元培、傅增湘的斗爭。他們一面上書教育部,一面通電全國,請求支援。5月12日,北大學生決定:如政府無滿意答復,則一致罷課。隨后段祺瑞、王揖唐威脅說:“希望總統(tǒng)、總理采取措施,及早解決學潮問題。否則導致武力解決,后果不堪設想。”
徐世昌勢如騎虎。為避免武力鎮(zhèn)壓,他不得不下令對學生嚴加管束。在段祺瑞的堅持下,徐世昌于15日罷免教育總長傅增湘,由次長暫時代理,后又任用安福系要人田應璜繼任。此消息一出,教育界頓時輿論大嘩,認為安福系插手教育,必將帶來災難性后果。于是17日開始,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連續(xù)集合,一致反對任命。19日,北京25000多名學生實行總罷課,再次上書徐世昌,要求:拒簽和約、懲辦國賊、挽回傅蔡、釋放被拘學生、謀求國內和平……
面對巨大的壓力,部分軍政要員感到繼續(xù)維護曹、陸、章三人已得不償失。于是,6月10日,徐世昌“順應民意”連發(fā)三道命令: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三人“準免本職”。
盡管此舉大快人心,但徐世昌卻從此失去了政治上最重要的同盟者。
在罷免曹、陸、章三人的次日,徐世昌向參眾兩院提出辭職,他在辭職咨文中說:“欲以民意為從違,而熟籌利害,又不忍坐視國步顛躓。此對外言之不能不引咎者一也?!瓬h中輟,群情失望,在南方徒言接近,而未有完全解決之方;在中央欲進和平,而終乏積極進行之效。……此就對內言之不能不引咎者一也。”當時的報紙或許更能看清徐世昌的處境:“以軍事眼光觀之,徐今無權無勇,惟聞該黨仍將留徐為傀儡,以為對于騎墻各省作幌子之用。”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