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也不過十一二歲。同齡的女孩，放了學(xué)看到母親，還總要甜甜膩膩地喚一聲“姆媽”，再手牽手一路甜言蜜語走回家。而我，卻早早地，對我那瘦弱的母親，橫挑鼻子豎挑眼，左右看不順眼。

我看不慣她穿一條藍(lán)裙子再披一件紅外套，我看不慣她整天看俗不可耐的肥皂劇，我甚至看不慣她喜歡吃有腥味的魚。我同她爭同她鬧，毫無理由地挑釁。她罵我，我冷冷地不屑一顧；她打我，我仰起臉，再疼也不哭不叫。慢慢地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種陌生的味道，后來我才明白那是絕望。

有一天飯桌上，她不知為何陷入了回憶，說她小時候很辛苦，因?yàn)闆]有媽媽。她的眼里有一層飄渺的霧。我打斷她說，我們是一樣的，我也沒有媽媽。她的臉上現(xiàn)出驚愕，卻沒有打罵，只是一言不發(fā)。后來父親說她哭了一夜。但我無動于衷，我認(rèn)為我很聰明，一句話就能刺傷她。

這，并不是最嚴(yán)重的。

一個中午，我還記得那是盛夏，沉悶得讓人不愿回憶，墻壁上有一滴一滴的水滲出，潮濕得很。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再一次和她爆發(fā)了戰(zhàn)爭。

她開始歇斯底里，她的淚水開始流淌，迅速匯聚成一條咸腥的河。我感覺她比我更像一個小孩。她哭著說，你做我的娘吧，你來管我好了。我笑了，有譏諷還有自得，心中充滿了對她的鄙夷，覺得她年過四十還沒有風(fēng)度，如此失態(tài)丟臉極了。

她坐在書房的那張棉沙發(fā)上默默哭泣，陽光灑進(jìn)來，像落了一地金黃的花粉。我就站在她面前，在我的想象中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無所謂和無所畏。

然后她哭喊，你打我吧，你打我吧，你就是我的娘。我真的轉(zhuǎn)身順手抄了一根掃把，高高舉起，輕輕地落下。我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有一種凜然的風(fēng)骨，可我心里很害怕。我的手我的心都在顫抖。我知道我打得不重。但疼不疼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這個形式：我一個12歲的女孩，打了自己的母親。

我和她都坐了下來抱頭痛哭。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流那么多眼淚，衣襟濕了干干了又濕。

在我打了她之后，我們和解了。

在那一天我突然間長大了。后來我讀了很多書，我知道了一個新名詞，叫青春叛逆期。只是我的來得比別人早，結(jié)束得也比別人早。如今放學(xué)看到母親，我總想甜甜膩膩地喚一聲“姆媽”再手牽手走回家去。

我想忘記那個夏天，那個中午以及那段讓我刻骨銘心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