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叮當小心翼翼地跟在老湯后面，不知怎么辦才好。

“跟著我干嘛，回去！討厭！”老湯回過頭停住腳步呵斥我們。

我和叮當也停下腳步，歉疚地說：“老師，我們錯了，原諒我們吧?！?/p>

“老師，別生氣了，別出走吧?！?/p>

“哼！”老湯從鼻子里憤憤地“哼”了一聲，扭頭繼續(xù)氣沖沖地往前走。

看來，她這次是真發(fā)火了——不是，我寧可她沖我們發(fā)火，而不是像這樣悲憤地棄全班而去，她是不是對我們失望透頂啦？我們這次是真的傷了她的心……

剛才上午的第四節(jié)課，她問：“背了《木蘭詩》的把手舉起來。”

班里所有人“刷”地都把手舉起來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慌得不行，因為，我們都在撒謊。

實在是情非得已呀——

昨晚，語數(shù)外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真多，我也是做到夜里11點半，才勉強背完了《木蘭詩》，那時人已困得睜不開眼了。今早語文早自習，按慣例該由我和叮當兩位語文課代表負責檢查大家的背書情況，可叮當苦著臉說她昨晚根本沒時間背書，下面的同學也齊聲附和。

當然，我自知自己也背得不熟，于是建議早自習大家抓緊時間背。可英語課代表馬上通報說，上午一二節(jié)英語課Miss霍要默寫單詞，班里頓時一片哀嘆，大家不由自主地偷偷拿出英語書壓在了語文書下面。

Miss霍是我們班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學校有名的“鐵娘子”。

“你們怎么這樣！那第四節(jié)課湯老師問起來，我就實話實說了，后果大家自負吧！”我賭氣地說。

大家不作聲，無可奈何地埋頭繼續(xù)背英語。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吧?！辈恢l小聲說了一句。

我明白大家的意思，語數(shù)外三位老師中，老湯脾氣最溫和，相處一年多了，還沒見她在班里大動干戈過。

她懲罰人一般不用“武力”，也沒請過家長。

她的懲罰很有創(chuàng)意：我們提供各種懲罰方案，全班集體討論后，將大家能接受的寫在紙條上放進一個盒子里。受懲罰的同學從盒子里“抓鬮”，抓到什么就按什么來。

全班的懲罰方案花樣百出：什么將書上文言文全部流利背誦并能默寫；什么將課文用流行歌曲的曲調(diào)唱出來；什么抱著掃把當吉他，在講臺上當著全班的面自彈自唱一曲；什么攔住校內(nèi)一位陌生的異性同學向其講述自己所犯的錯誤，并請教如何求得老師的原諒，還得讓對方白紙黑字簽名作證；什么找一位不是自己班里的科任老師，給TA講一個笑話，老師聽后哈哈大笑算過關(guān)，否則繼續(xù)換下一位老師……

“你們想出的懲罰方案都得再加上我的方案：將接受懲罰的經(jīng)過，尤其是心理活動詳細記錄下來，寫成不少于600字的‘記錄稿’留給我作紀念?！崩蠝覟臉返湹卣f。

這個懲罰盒用過幾次后就不怎么露面了。因為大家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有趣的懲罰其實不比“打手心”“請家長”痛快，它們非常折磨人，所以大家就識趣地避免犯錯了。

可現(xiàn)在，大家覺得，班主任的默寫比老湯的檢查背書更可怕。

“要不這樣吧，”叮當說，“按老湯的慣例她不舍得用上午的語文課抽查背書，肯定是下午那節(jié)課檢查。她如果問情況，咱們就說早自習大家都過關(guān)了，中午大家再抓緊時間補背，可以吧？”

班內(nèi)一片贊同之聲。

這……我有點猶豫。

“哎呀，特殊情況嘛。我們不愿惹老師生氣才出此下策的。別猶豫了。不跟你多說了，我得背英語了。媽呀，讓不讓人活呀！”叮當說完立即埋下頭狠背英語。

我的心有點動搖了，我也怕英語默寫不過關(guān)——Miss霍每次是會發(fā)“家校通”給家長通報情況的，憑她的“威力”……

聽著班內(nèi)揚起的都是小聲背英語的聲音，我嘆了口氣，也翻開了英語書。

“課代表，早自習是怎么檢查的？”老湯目光投向我問。

我心里一抖，不得不站起來，繼續(xù)撒謊：“像平時一樣，在我和叮當這里背過關(guān)的人再去檢查別人?！蔽移诖衿饺漳菢诱f：“嗯，情況不錯，下午的語文課咱們再來抽查背誦吧，現(xiàn)在上新課。”

可是，可是她沒按常理“出牌”，她說：“嗯，那你現(xiàn)在開始背吧?！?/p>

一聽這話，我的腿都軟了，我預感到事情不妙，心狂跳不止。

我強迫自己鎮(zhèn)定，開始背書：“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第一段我最熟，背得很流暢。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背到這個地方時，我卡住了。我記得昨晚背到這里時，我真想“怒辭作業(yè)去，夜躺小床上”。后面是什么來著？后面是……唉，“正詩”不記得，當時隨口編的“歪詩”反倒記憶猶新。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我不自覺地重復了兩遍。

“怎么，復讀機呀？”老湯戲謔道。

我知道她是善意的玩笑，是為了緩和我的緊張，可我不能不緊張，因為后面幾段詩句昨晚就是“搶記”下來的，現(xiàn)在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

“不聞爺娘喚女聲?！崩蠝崾疚?。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但聞……”我又卡殼了。悲催呀，今早被外語折磨得死去活來，昨晚那點《木蘭詩》的記憶已是支離破碎了。

我決定放棄了，我肯定是無法背下全文的。我低著頭，不敢看老湯。我能感覺到她疑惑的目光。

“課代表居然‘陣亡’了，不正常啊?！崩蠝f，“還有一個課代表呢，你來?！?/p>

叮當緩緩地站起來，囁嚅著說：“我，我沒背熟?！焙竺娴穆曇魩缀醣凰塘嘶厝?。

“那你倆今早怎么有資格檢查別人呢？”老湯逼視著我倆問。聲音不大，但很有力度。

我和叮當只能低垂著頭站著。

“熊笑翔，你來背！”老湯點名道。

“夏蘭蘭！”……“黃子渝！”……“羅寧！”……“盧勇清！”……老湯一個一個點名檢查。

班里的氣氛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

全班每一個人都點到了，只有三個人勉強過關(guān)。

“不是都舉手說自己過關(guān)了嗎？這種情況就叫過關(guān)？習慣性撒謊了是吧？全班一起‘做籠子’哄我是吧？同仇敵愾地欺騙老師以顯示你們的團結(jié)！”老湯越說語速越快，越說越憤慨，“教出你們這樣的學生簡直是我的恥辱！什么是誠信？什么是信譽？什么是良心？你們有沒有？要不要！虧我一直那么信任你們，是我瞎了眼！”

說到這里，老湯憤怒地把講臺一拍，氣得不說話了，只抱著雙臂站在講臺上對我們怒目而視。

我們只敢沉痛地低垂著頭。

不知過了幾分鐘，反正我覺得教室里的每一秒寂靜對我都是煎熬，我寧可她像其他老師那樣火山爆發(fā)似的連續(xù)怒吼，也別這樣憤怒地沉默。

放學的鈴聲響了。

“你們?nèi)绱颂谷坏募w撒謊對我是種傷害，我可以容忍學生成績落后但不能容忍學生品行落后。從今天起，你們不必再為我學語文也不必替我背書，你們盡管從正數(shù)第一變成倒數(shù)第一，我不怕丟臉。當然，你們愿意去學校申請換語文老師我更高興，我教出你們這樣的學生也證實了我的失敗，我也許該主動請辭！下課！”她冷冷地說完，都不等我們行禮說“老師再見”就冷冷地走了。

“完了，她不要我們了？她要放棄我們了？”班里一位仁兄說。

沒人回答他，大家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還是班長有主見，她跨上講臺安排：“既然集體犯錯，就集體彌補！中午誰都別出教室，吃了飯就背書，必須滾瓜爛熟算才過關(guān)。抬飯的同學現(xiàn)在趕快去食堂把飯?zhí)Щ貋?。課代表趕緊去安慰湯老師，幫她消氣。這事如果讓霍老師知道了，大家吃不完兜著走！”

我們立即按班長的指示行事。

我和叮當來到語文辦公室，有老師正在勸老湯：“算了，別生氣了。先去吃飯，啊?！?/p>

“吃不下，氣飽了?！崩蠝f。

我和叮當站旁邊，弱弱地說：“湯老師，別氣了，我們知道錯了?！?/p>

“湯老師，生氣傷身體，別氣了?！?/p>

“傷身體？你們氣死我更得意！”老湯憤憤地說著，拿出她的包，“不教了，不教了。這樣的學生教著有什么味呢？下午的語文課你們就去教導處說‘湯老師被我們氣跑了，換個度量大、能受氣的老師吧’?！?/p>

說完，她挎上包就往外走。

“去食堂吃飯有必要帶包嗎？”有老師問。

“不，離校出走！”她回答，“學生受點委屈就離家出走，我受這么大的氣，還不該離校出走？”

“哦，千萬別跳長江啊，否則明早咱們學校就上頭版頭條了——‘某名校教師被學生逼得輕生’！”有老師跟她開玩笑。

“哼，我才不會為這幫沒良心的學生輕生呢！劃不來！”老湯說完，“噔噔噔”地出了辦公室。

我和叮當跟著她走到校門口。這個時間，門房師傅自然是不會放學生出門的，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湯跨出校門揚長而去。

“唉，都怪我出餿主意。實話實說也許不會鬧到這步田地?！倍．斪载煹?。

“唉，我也不理智?！蔽乙藏焸渥约?。

“她不會一賭氣真做什么傻事吧——比如罷課、辭職之類的？以她的個性……”后面的話叮當沒說，我明白。

吃完飯，大家都在教室自覺背書。班主任來轉(zhuǎn)了一圈，說：“我怎么覺得今天大家自覺得有些詭異？”我們都不敢接茬。

不到半小時，不少人就嚷著：“會背了！課代表，來檢查吧！”

我和叮當率先依次背給全班同學聽了一遍，都很流暢。然后我倆開始檢查大家的背誦，嚴格把關(guān)，不敢疏忽。

真好，全班都背熟了！

很快，有人通報說，老湯回辦公室了?！耙卑鄡?nèi)一片歡呼。

接著鈴響了，是語文課，我們安靜地等著老湯歸來。

她跨進教室的一瞬間，班里立即整齊大聲地背誦起《木蘭詩》，聲勢簡直堪稱浩大。

背完了，她平靜地看著我們，“首先聲明，我中午不是‘出走’，不過是出去散散心罷了——哪能出走呢，那不成了你們的反面教材了?！?/p>

我們笑了起來。

“不過，你們確實讓我生氣?！彼^續(xù)說，“我倒不是生氣你們沒完成語文作業(yè)——課代表，我氣什么？”她話題一轉(zhuǎn)，問道。

“氣我們的欺騙?！蔽艺酒饋碚f。

“嗯。正確。平日看了不少有關(guān)‘誠信’的現(xiàn)代文閱讀，你們能在題目中完美解答，現(xiàn)實中卻把它拋之腦后——這讓我寒心。還有呢——”她繼續(xù)問。

還有？我們想了一會兒，茫然地搖搖頭。

“氣你們語文學得太呆板，不懂得運用?！彼f。

?。课覀兂泽@地看著她。

“難道我們的口語交際僅僅是用在答題上嗎？”她說，“昨晚老師的作業(yè)布置超量了，你們就只能承受、敷衍、撒謊嗎？這樣做有利于學習嗎？”

叮當站起來，說：“老師，我明白了。碰到這種情況，課代表應該到科任老師那里說明情況，懇請老師減少作業(yè)，以保證作業(yè)的質(zhì)量和我們的睡眠——睡眠不足就會影響第二天的學習。”

“嗯，很會說話的孩子嘛。昨天怎么沒想到呢？”她說，“那么，像你們今天上午，語文作業(yè)未完成已成事實，該怎么處理呢？”

好多同學舉手要回答這個問題。她點了班里最沉默的孫曉。

孫曉細聲細氣地說：“我們應該跟老師說實話，告訴老師沒背書的原因，請老師原諒，然后找時間趕緊背熟?！?/p>

“很好?！彼呐膶O曉的肩示意她坐下，“我們千萬不能用謊言去掩飾自己的錯誤，這種做法相當不明智，因為撒謊后你得不停地繼續(xù)撒謊去圓謊，那么你就背離事實越來越遠。記住，我們口語交際的前提是真誠，我希望大家在這個前提下懂得發(fā)揮‘語文’的工具性作用。你們記住，語文學習無處不在，一定不要只為了答題學語文，否則就把語文箍成了井底之蛙?！?/p>

“老師，讓我們摸懲罰盒吧，我們知道錯了，也不會有下次了?！卑嚅L說。

“不用了。我想，一中午的背書和心靈煎熬對于你們，已是懲罰了，這件事到此翻篇，來，進入這節(jié)課的新內(nèi)容——”

哦，太好了，轟轟烈烈的老師出走事件總算圓滿解決了。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