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爺晚年的時候，決定拿出點(diǎn)積蓄，弄個小魚塘。

人家問他：“張大爺，您就在家中享享清福唄，何必弄個魚塘來操勞呢？”

張大爺躺在椅子上，抽著煙，笑而不答。

張大爺?shù)膬鹤禹樧诱驹谝慌?，無奈地對鄰居解釋：“我爸就是這樣，一輩子不愿歇會兒?！?/p>

一個灰蒙蒙的雨天，掘土機(jī)來了。村里人吆喝著：“瞧！掘土機(jī)！”這樣一個偏遠(yuǎn)山腳下的小村子，總共只有百來戶人家，誰家要是有點(diǎn)新鮮事兒，便會引來全村人圍觀。人潮一會兒就涌上來了，李三娘家的小甲子，楊大嫂家的小玲兒，連吳老爺家的小太歲也來了。眾人好奇地打量著這龐大的機(jī)器，議論紛紛。

王大伯問順子：“你爸拿那么多錢砸到魚塘里，你就不心疼么？”

順子踮著腳尖往人群里望，回過頭來對王大伯說：“他老人家的積蓄，我心疼頂什么用？”

掘土機(jī)很快在村邊挖出一個大坑來，坑的周遭，堆疊著大堆小堆灰黃色的泥土，雨絲打落在泥堆中，很快沖淌出一道道深黃色的泥漿溝。

即使下著雨，圍觀的人也不見少。有的是跟著掘土機(jī)跑來的，有的是聽人說起趕來湊熱鬧的，還有的是看到了村道上掘土機(jī)駛過的痕跡，覺得蹊蹺，也跑過來了。

小甲子就是后面的那種?？匆娐飞系能囒E，趕忙去喚小玲兒和小太歲，不料他們早跑去看熱鬧了，只得一個人跑過來，氣喘著說：“怎么不等我呢？”

一時間里，張大爺請來掘土機(jī)挖魚塘的事兒，傳遍了整個村子。

張大爺安然地躺在椅子上抽煙。人家問：“張大爺，你這是為何呢？”

張大爺還是靜靜地躺著，睜著眼，沒有答話。

“這老頭子快瘋啦！”隱約有人嘀咕。

可不久人們便慢慢懂了：縱使大伙兒說破嘴皮，張大爺也不會輕易改變想法。每日照常來看掘土機(jī)挖魚塘。

整整挖了三天，張大爺熱情地將工人師傅請到家中，付了工錢，陪著吃了午飯，笑呵呵地將他送走。

人們高聲地喊：“嘿！掘土機(jī)要走啦！”

圍觀的人群又跑到街上，站成兩排，恭恭敬敬地讓開路，仿佛要送走一位貴賓似的。

這樣折騰了好一會兒，圍觀的人群才各自散去。

又過了一天，鄰家王大伯問：“老張啊，你家的魚塘弄好了？”

“還沒呢?！?/p>

張大爺從鎮(zhèn)子上請了個施工隊。這些工人是來修塘沿的，沿著兩米多高的魚塘，鋪起一面面水泥墻，封閉得像個大盤子，只在塘邊上留了一個排水的口兒。

張大爺遠(yuǎn)遠(yuǎn)站著，大聲喊：“還要在塘邊搭個涼亭子。”工人們應(yīng)了一聲。

施工隊沒有掘土機(jī)來得熱鬧，大多數(shù)農(nóng)夫都干過這樣的活兒，不足為奇，提著鋤頭下地去了。但也有觀眾，都是些無事做的老人和小孩。

村西四歲的小虎子，呆呆地坐在一段倒下的枯樹干上，看得出了神，被鄰居的小玲兒從背后嚇了一跳，趕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自豪地對大伙兒說：“我將來長大了，肯定也要當(dāng)個工人的！”陳二奶奶笑著打趣：“喲，小虎子都有理想了呀！”

張大爺從屋里拎出一壺茶水，一邊倒茶，一邊招呼：“大伙兒都過來喝茶吧！”工人們放下手中的活兒，走了過來。

小甲子立馬從小伙伴那兒跳出來，歪歪趔趔地跑到張大爺面前，接過一碗茶，笑著夸張大爺?shù)氖炙嚕骸皬垹敔?，您家的茶可真甜！”可不是，工人們接過茶，喝了兩三口也都說甜。

修塘沿雖然沒有掘土機(jī)那般稀奇，卻也要做上四天的活兒，所以那些未念書的孩子，每每幫父母干完活兒，也都往魚塘這邊跑。

工人們按張大爺?shù)囊庠?，在魚塘的東邊搭起一個涼亭，用的是村子里邊的竹子，現(xiàn)成的沒人管，只有用得著的時候人們才提著鐮刀去砍。

送走工人，張大爺從家里搬出一張?zhí)梢?，靠在涼亭里，抽著煙，對著天空自言自語：“這幾天真是好天氣呢！”

王大伯望見了張大爺，湊過來問：“老張，魚塘弄好了？”

張大爺笑著說：“就差引水養(yǎng)魚啦！趁這幾日天氣好要曬塘沿，我得去挖一條渠溝……”

第二天張大爺便帶上鋤頭，跑到最近的小河邊，咚咚地挖起來。兒子看見了問：“爸，您這是干啥呢？”張大爺回答：“挖渠溝啊，不挖渠溝怎么引水？”

張大爺挖了兩天，才把小魚塘灌滿了水。

“魚苗呢？”王大伯問。

“昨天從鎮(zhèn)子上買回來哩！”

于是張大爺一早放了魚苗，辦起魚塘來。

自打有了魚塘，張大爺便每日守在魚塘邊。他靜靜地抽著煙，靜靜地望著魚塘，笑瞇瞇地看那魚苗吐出一顆顆泡泡來。

人家問他：“張大爺，您老整日坐著不孤單么？”

“有魚兒陪著呢?！睆埓鬆敳[著眼，笑著說。

說久了，有人便聽出幾分“味道”來，管張大爺叫“魚爺”了。魚爺并不敏感，隨大家叫去。

有一日，王大伯問：“魚爺！你的魚苗咋樣了？”

魚爺從兜里掏出一袋兒煙草，裝上煙抽了一口：“我正看著呢?！?/p>

魚爺看管魚塘，日復(fù)一日，在涼亭里邊或躺或坐。

一個雨天，小甲子光著腳丫，扛著小鋤頭，從田里修墩回來，路過魚塘，看見塘里魚兒吐出來的小泡，說：“魚爺，您這兒的魚真多呢！”

魚爺半躺著，安靜地看著塘邊的浮藻，聽見小甲子的聲音，坐起身來，“可不是！趕明兒釣上幾條嘗嘗鮮?！?/p>

“釣？魚爺您這魚塘可以釣魚嗎？”小甲子驚訝極了。

“可以的，趕明兒小甲子過來釣?！?/p>

“好嘞！”小甲子抖著斗笠，甩了幾下衣襟，走遠(yuǎn)了。

一個大晴天。小甲子提了一根剛做成的竹魚竿，拿著蚯蚓罐兒，領(lǐng)著小玲兒和小太歲，往魚塘這邊過來了。

“魚爺！您說話得算話！”小甲子這口氣，真是有點(diǎn)大人的味兒。

“好著呢！”魚爺應(yīng)著，順手指向漂滿浮藻的那一片，“那塊兒魚多?！?/p>

小甲子順著塘沿，找來一塊大青石，坐定，回頭招呼小玲兒和小太歲：“你們倆快過來！”

小太歲罐兒里的蚯蚓并不多，釣魚竿也是略微發(fā)霉的，敢情對釣魚沒抱多大的指望。然而有魚釣總是好玩，他和小玲兒跑過去，一個挨一個坐定，往魚鉤上掛餌了。

順子血?dú)夥絼?，快二十七了，還沒成家。這會兒從屋里出來，遠(yuǎn)遠(yuǎn)望見三個釣魚的小人兒，扯開嗓子大喊：“好厲害的三個釣魚賊?。　?/p>

釣魚一旦跟“賊”聯(lián)系起來，那便是不得了了。小甲子嚇了一跳，眼睛瞅瞅涼亭里的魚爺，很快安下心來。

魚爺發(fā)話了：“是我讓他們來的?！?/p>

順子一看老爹站在亭里說話呢，跑上前去，“爸，咱自家的魚，你讓別人來釣？”

魚爺見兒子生氣，便打趣說：“辦魚塘不就圖個樂么，再說那些孩子未必個個是釣魚能手?！?/p>

正說著，小甲子“嘿呦”一聲拽上來一條大鯽魚。順子越過魚爺?shù)募绨蚯埔?，氣得直跺腳，惱火地走了。

一個時辰的工夫，已是半桶塘水半桶魚，小甲子與小太歲歪歪趔趔地將水桶搬到?jīng)鐾は?，小玲兒跟在后邊，手里抱著魚竿和蚯蚓罐兒。

“這魚要怎么分？”小玲兒跑得氣喘，歇了一會兒說。

小甲子覺得“分”字有些刺耳，畢竟是釣人家的魚，總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裝出幾分成熟來，“讓魚爺發(fā)話！”

魚爺一皺眉頭，有些不高興，“分就分，耍什么心眼！”

魚爺畢竟是魚爺，三個娃兒折騰一個下午，豈能讓他們空手回去。

“我拿兩條，小甲子和小太歲各拎兩條，小玲兒是女孩兒，得要三條，這不得了。”魚爺?shù)氖衷谕袄锓藥紫?，瞬間分好九條大魚！

三個娃兒各自拎著魚，樂呵呵回去了。

過了幾日，魚爺提著兩條深黑色的鯽魚，到村西串門，遇上小太歲的爺爺吳老爺。吳老爺住在村西，待人和善，聲譽(yù)頂好。吳家是村里唯一住小洋樓的人家，大伙常說：“吳家有福氣！”

吳老爺不善言語，見人總是會心一笑。這會兒見到魚爺，老遠(yuǎn)就搭話：“魚爺，前兩日小太歲帶回來的魚兒，味道真鮮呢?！?/p>

魚爺一驚，忙應(yīng)著：“您要是喜歡，趕明兒叫小太歲再來釣?！?/p>

“這不大好吧？”吳老爺有些不好意思。

“沒事，您要是喜歡，就叫他常來?！边@是真心話，魚爺養(yǎng)魚就是圖個樂。

過了兩日，小太歲和小甲子他們來釣魚了。

魚爺在椅子上躺厭了，走到娃兒身旁，看他們釣魚。

三個娃兒果然都是能手呢，一個個光著腳丫兒，貼附在油亮的塘沿邊，竟沒掉下去。紅塑料桶里有幾條黃黑色的魚，三個玻璃罐兒，裝著黝黑的土。

魚爺還在瞅罐兒里亂竄的蚯蚓，小甲子突然大喊：“這魚好大的勁兒！”

“我來幫你！”小玲兒跑過去。

不料那魚一使勁，小甲子轉(zhuǎn)了個身，猛地撞到小玲兒，小玲兒歪斜著身子滑到水里。

八歲的小孩，兩米多深的魚塘，小甲子慌著喊：“魚爺！魚爺！小玲兒落水了！”

魚爺也慌了，雖說是“魚爺”，卻不識水性，趕緊跑到路邊呼救。

人救上來的當(dāng)晚，張家的院子里聚滿了人。

魚爺接到鎮(zhèn)上治安員的通告，不許小孩再到魚塘邊去。人們議論開了：“魚爺這會兒該悔恨了，當(dāng)初勸他他不聽……”

魚爺?shù)膬鹤右舱驹谝慌裕藗冎更c(diǎn)著：“爸，我早說別讓他們釣魚來著，你看怎么著……”

魚爺病倒了。他躺著，連日地咳嗽。

魚爺?shù)姆块g里擠滿了人。有人說：“昨天我來時，魚爺捧著‘魚奶奶’的相片兒，念叨著‘我該去陪你了’?！?/p>

有人接：“魚爺！您可走不得，您走了您家的魚塘怎么辦??？”

順子嚷嚷：“你們別胡說！”

王大伯匆匆趕來，見了魚爺，臉一沉，厲聲說：“快！送醫(yī)院！”人們這才一驚，紛紛說送醫(yī)院。

救護(hù)車來了，順子在醫(yī)生后邊跑。忽聽有人說：“怪??！怎么現(xiàn)在才送？”

順子又愧又惱：“說什么呢！是他老人家不愿意！”

順子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

第二天，順子收拾好衣物，準(zhǔn)備暫時搬到醫(yī)院去，遠(yuǎn)遠(yuǎn)望見魚塘邊亭子下的紅桶，掃眼過去，三個娃兒又在那兒！

氣洶洶地走過去，一腳踢飛蚯蚓罐兒：“怎么著？你們?nèi)齻€兔崽子還敢來！”三個娃兒嚇愣了，又驚又怕地望著順子。順子奪過娃兒手里的魚竿， “啪”一聲，折斷了。

小甲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解釋：“順子叔叔，我們只是想釣幾條魚，送到醫(yī)院去?！?/p>

“別叫我叔叔！誰是你們的叔叔！”順子攥著斷魚竿怒不可遏，“叫你們頂嘴！”一棍子下去，三個娃兒都哭了。

魚爺走的時候，下了一夜雨，雨水漲滿了魚塘。

送魚爺?shù)臅r候，順子在前邊捧著遺像，狹小的村道，嘈雜地擠滿了送行的村民。李三娘領(lǐng)著小甲子，楊大嫂帶著小玲兒，吳老爺牽著小太歲，三個娃兒連聲哭泣，比大伙兒都傷心。

一周后，兒子賣了魚塘。

突然聽說魚爺?shù)膬鹤右k喜事，大伙兒又湊到了張家的宅子里。王大伯吸著煙，平淡地說：“這剛辦完喪事，要辦喜事總不大好?！?/p>

兒子被說得愧了，將喜事推遲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掘土機(jī)又來了，一日便把魚塘填平了。

而后再談到魚，大伙兒常嘆息著說：“魚爺走啦。”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