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的招牌剛剛被工人撤走了。它的主人，北森，此刻正坐在店里的最后一把椅子上，最后一張桌子前，一籌莫展。

說是主人，其實北森接手茶館并不久，還只是個少年。一年前父親突然離世，這間世代繼承的茶館，毫不意外又猝不及防地送到他這個獨子的手中?？墒牵鄙稽c準備也沒有，關于如何經(jīng)營生意，如何對待服務生，如何調整價格，真是一竅不通。

父親辭世前，最后一次把他叫到床邊，北森猶猶豫豫地坦白了自己的憂慮。

但是，父親完全不以為然。他是這么說的：

“沒有關系。一開始也許有些困難，到后來就會好起來。我們家啊，有祖上傳下的四只花瓣碗，它們會幫你渡過難關?！?/p>

父親剛說完這句話，就合上眼去了另一個世界。北森甚至來不及問一問花瓣碗放在哪兒，是什么樣的，就被洶涌而來的眼淚嗆得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的一年里，雖然北森笨手笨腳地學了點東西，但茶館的生意終歸在走下坡路，日漸黯淡，一年的時間，主廚和服務生都走光了。欠的債也不少，不得不賣了茶館里的東西作抵押，即便如此，債還是沒還清。

要不把茶館賣了吧？這個念頭剛剛產(chǎn)生，就被北森掐滅了。不行，先不說是祖上傳下的店面，即使想想父親畢生的心血，撒手不管這種事，也是萬萬做不得的。

如果不這么做，照這樣的情況，也撐不了幾天了。北森掃了一遍空蕩蕩的茶館，嘆了口氣：父親說的花瓣碗，究竟在哪里呢？

忽然，從廚房里傳來很輕很輕的敲擊聲，只有一下。北森急忙跑進廚房。四只嶄新的碗赫然出現(xiàn)在櫥柜里。

北森差點就站不穩(wěn)了。這四只，就是花瓣碗了吧。

他把碗小心地拿到桌子上，反復打量。四只碗無論大小、形狀，都一模一樣。是最普通的白瓷碗，沒有一星半點的圖案，而且纖塵不染，純白的顏色明晃晃的。

接著該怎么辦？北森先沖碗拜了幾拜，過了小半天，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拿起一只碗，里里外外檢查一遍，終于在碗底找到幾行小字：

春雨驚春清谷天，驚蟄天，雨水接在桃花瓣里

另外三個碗的碗底，也都分別寫著字。

第二只碗：

夏滿芒夏暑相連，夏至日，雨水盛在荷花瓣里

第三只：

秋處露秋寒霜降，處暑天，雨水落在菊花瓣里

第四只：

冬雪雪冬小大寒，冬至日，雪水留在梅花瓣里

北森不出聲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對這四段話似懂非懂。

驚蟄，夏至a40b0ceacabd9378aa874613080e5367，處暑，冬至，這些都是節(jié)氣，指的是時間。那么留在四種花瓣里的水……是說要在碗里盛上這些水嗎？他一下子明白了。

掃了眼墻上的掛歷，今天正是夏至日?！跋臐M芒夏暑相連。夏至日，雨水盛在荷花瓣里?！北鄙瓘膹N房里找出一個空瓶子，急匆匆鎖了店門，直奔有荷花的公園。巧的是，今天早晨剛下了一陣雨，含苞的荷花瓣里，都盛有新鮮的雨水。

北森來到池邊，偷偷摸摸地拉過荷花莖，耐心地接了半瓶雨水，剛接好，就心虛地跑回家，心突突地跳個不停。

這么做，父親的茶館就有救了！回去的路上，他一心一意想著這個念頭。

荷花瓣里的水倒在第二只碗里。北森在桌邊凝神注視，只見碗里的水像從某個缺口流走了一般，竟一點一點淺了下去，最后一滴也不剩了。

然后，發(fā)生了什么呢？

潔白的碗上，倏地冒出一枚荷花花瓣，接著又是一枚……潔白的碗點綴上粉紅的花瓣，變得更加素凈雅致。

天哪，竟有這樣的事！

北森瞪圓了眼睛。下一秒，更令他吃驚的事發(fā)生了，在他身邊，憑空走出一個穿綠衣服的小男孩。而且一出現(xiàn)，男孩就用非常不滿的聲音嚷道：“哎呀，這家店怎么變成這樣了！你是怎么辦事的！”

“對不起……”北森只有這么說。

“哼，對不起？算了算了，不到這個地步，也不會把我叫出來吧?！蹦泻⒆灶欁缘卣f，眼睛根本不看北森。說罷，伸手打了個響指。

全部都是發(fā)生在一瞬間的事：舊椅子和舊桌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幾張嶄新的橡木桌和椅子，空蕩蕩的店一時又熱鬧起來。

“謝、謝謝你……”北森結結巴巴地說。

“可這樣還不行啊。想要重新開張，你必須會準備幾樣茶才行。接下來的幾天，你慢慢和我學吧！”

北森跟著男孩走進廚房，櫥柜里摞滿了嶄新的餐具，必需的鍋碗瓢盆都回來了，而且比往日不知要好上多少，貴上多少。更叫人驚奇的是，各種茶各種食材也都準備好了，可以說是一應俱全。

茶館有救了！北森激動地想。

夏天剩下的日子，北森沒日沒夜地向男孩學習泡茶的技巧，以及如何辨別好茶，如何讓最濃郁的茶香在最短的時間內散發(fā)出來。他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學習，一個小步驟都要練上十幾回，人很快就消瘦了，卻連一句埋怨的話也沒有。

一夏的蒲公英落盡，最后一天，男孩用難得的溫和口氣對北森說：“這些天辛苦你了。不過，離重新開張還遠著哪。注意別錯過今年的處暑。”

男孩說罷，和他的到來一樣，憑空消失了。

在處暑到來前，北森一個人在廚房里反復練習著男孩傳授的技巧，泡茶的手藝日漸精湛，泡出的茶不知比往日要濃郁芬芳多少。

終于挨到處暑，這天清晨，恰巧下了一陣雨。北森把從菊花里接來的雨水倒入第三只花瓣碗。同上次一樣，水漸漸淺下去，潔白的碗上，卻冒出幾枚淡黃的菊花瓣，那樣樸素，恬靜的圖案，美麗得難以形容。

這一次，店里出現(xiàn)了一個比北森稍年長些的少女，穿著淡黃色的連衣裙。

“您好！接下來可要辛苦您了，茶館里沒有像樣的點心可不行。就麻煩您學一學吧。”少女的聲音又輕又淺，像秋日里的云絮，仿佛一吹就散。

接下來，北森開始向少女學習如何制作點心。可不是一般的點心，是這家茶館才有的異常美味的點心。

像是蕨草餅、栗子紅豆餅、紫薯餅、酒釀圓子、南瓜凍、藕粉桂糖糕，配上調制的甘露蜂蜜水、清甜的菊花茶、桂花茶……這樣多的點心，食材在廚房里居然都能找到，大概原本就是少女帶來的吧。

其中的每一樣，北森都細心記下步驟，練習好幾次才逐漸掌握。

秋天的最后一個日子，就是少女告別的時候。她對北森說：“辛苦你了。注意別錯過今年的冬至。”話音未落，人已離去。

這一年的冬至，是在飄雪中款款到來的。

北森接了紅梅花瓣里融化的雪水，倒入第四只碗中。待到紅梅花在碗上輕柔地綻放，一位白發(fā)團成髻的老人出現(xiàn)在他身邊?！霸诖禾斓絹砬?，再學一些主食的做法吧。雖說是茶館，作為招牌菜的飯啊，面啊，還是必不可少的?！?/p>

北森點點頭，向老人學起主食的做法。

菜式并不復雜，北森陸續(xù)學習了親子蓋飯、咖喱燴飯、茄子素面、玉米甜羹、奶油雜燴、板栗老鴨湯、烤香魚、年糕小豆湯……做起來卻也絕不簡單。就用老人帶來的食材，一遍又一遍地加以練習。

北森在做時，老人總愛絮絮叨叨地說：“用心一點，再用心一點啊，這些東西，要讓人吃了感到溫暖才行。冬天里，溫度不夠，要有制作者的誠意才行……”

北森一面點頭，一面把這些話牢牢記在心底。

冬天過去，老人隨殘雪中的落梅一同離開了。

這時，北森已經(jīng)掌握了泡茶的技巧，點心和主食的做法，已經(jīng)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店主了。不過，他不急著開張，他有預感，最后一個碗，會給他帶來最幸運美好的事。

第二年的驚蟄，飄了幾場細雨。北森將桃花瓣里的雨水倒入最后一只碗中。

一個長發(fā)少女出現(xiàn)在店里。她穿著桃粉色的長裙，墨黑的長發(fā)溫軟地披散在肩上，劉海處別著幾朵桃花，眼睛像晴空傍晚時的星星一樣閃著水潤的光。

“找我的人是你嗎？”少女問，她的眼睛會說話。

北森紅著臉，木訥訥地點點頭。

“你已經(jīng)準備好了，茶館可以開張了。讓我?guī)湍阕鲎詈蟮男揎棸桑　?/p>

少女輕輕揮揮手，店里的墻眨眼間變得潔白嶄新，畫框出現(xiàn)在墻上，那些畫關于樹木遠山，關于浮云淺海。橡木桌上掃去灰塵，冒出玻璃瓶子，清水里斜插著幾支素白的馬蹄蓮，竹枝編就的燈罩低垂。多添了這樣幾筆，茶館煥然一新。

“招牌也做好了，出去看看吧?！鄙倥幂p快的聲音說。

北森同她一起走到門前，看著木質的新招牌，“北氏茶館”四個字終于回歸店前。

這樣，茶館就可以說是重新開張了。

重新開張的茶館，因為特色茶和點心，還有獨具風味的主食，吸引了源源不斷的客人，生意自然比過去還要好上很多。

白天，北森在廚房里快樂地忙碌，少女幫他招呼客人，倒茶端點心。

夜里，少女教給北森記賬和進購食材的技巧，等茶館日益興隆，就要再請些廚師和服務生，這些經(jīng)營方式不掌握可不行。

父親看到茶館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會十分欣慰吧。北森想。短短一個春天，他不僅還清欠債，還積了不少錢。

桃花落了，槐花在路上星星點點散開，蒲公英再度飄起時，春也走到了末梢。

少女要離開的時候，北森終于鼓起勇氣，對她說出準備了一個月的話：“那個，能不能請你考慮下，留下來，做茶館的女主人？”

“好啊?！鄙倥α?，笑靨像朵桃花，輕輕舒展。

兩個人誰也沒發(fā)現(xiàn)，櫥柜最里頭的四只花瓣碗，此時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