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的古城,初冬的深夜,天氣陰冷潮濕,散發(fā)著少有陽光的腐朽氣息。
紀靜扭上筆蓋,合上題集,隨手關(guān)了臺燈。
凌晨零點,小區(qū)一片黑暗。房間亦融進這無聲的寂靜之中,空中沒有月亮,點點殘星,還飄浮著冬夜特有的深藍的鬼魅氣體,似煙似霧。
只剩下對面樓里一點小小的燈光在閃爍,溫暖的橙黃色。隱約能望見窗中少女的身形影影綽綽。
很多這樣的夜晚,紀靜都能看見后窗的那個女孩。
在冬夜里,她總是裹著肥大厚重的棉睡衣,披散長發(fā)——她的頭發(fā)很長,拖到腰際。遠遠地,紀靜看不清她的樣子,只能大約瞧見她似乎非常消瘦,皮膚蒼白,神情總是淡淡的,你可以說是若有所思,或漫不經(jīng)心。她在臥室中起身喝水,發(fā)呆,聽音樂,看書,這樣瑣碎的舉動,紀靜都能看見。
紀靜知道她很會拉小提琴,帕格尼尼的曲子,《鐘》《女巫》,高難度,激情流暢中有未知的決絕的寂寞和悲痛。半年來,紀靜一直在這樣的樂曲中健筆如飛地解題、抄筆記、做試卷。紀靜還知道她養(yǎng)了一只美國短毛貓,一盆梔子盆栽。
僅此而已。
紀靜想或許她是音樂學(xué)院的,或是與他一樣的高中生,若不然怎會與他一樣有凌晨睡破曉起的作息。但從未見她出去上過學(xué),偶爾紀靜請病假待在家中,她亦在家中。再或許她已經(jīng)工作,是編輯,或作家。卻很少看見她在寫字臺前寫什么。大多數(shù)時間她在發(fā)呆、練琴。紀靜并不知道她的年齡,這很難看出。十幾或二十多。不清楚。
紀靜這半年多以來很喜歡透過窗戶觀察對面樓里的人。這是他緊張而無謂的畢業(yè)學(xué)年中熱衷且僅有的消遣。他知道三樓的爺爺背著老伴看最近熱播的穿越劇,他們家的小孫子會把吃不完的飯扔到樓下,家中養(yǎng)的狗會瞞著老奶奶偷吃紅燒排骨;四樓的舞蹈演員每晚八點和男友約會,男友是個愛唱京劇的小個子男人,紀靜很喜歡看那個舞蹈演員練功,裊裊婷婷的剪影映在窗戶上,他有點惋惜她的男友居然如此平庸。
紀靜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死黨胖頭魚,唯獨沒說那個女孩。胖頭魚搖頭說他是高考復(fù)習(xí)太過緊張產(chǎn)生的變態(tài)偷窺狂癥狀。
可那實在是很有趣的事,那些溫馨的獨幕劇。我們每天在偌大的世界中帶著自己的故事行走,與各式各樣的人們擦肩而過。我們總是在做著自己生活的主角,他人生活中的配角、路人,抑或觀眾。
我們從來無法預(yù)測自己的故事的下一章,我們也無法預(yù)測擦肩而過的人是否在下一秒會走進我們的故事,或早已走進。
紀靜對那個女孩很好奇,他總覺得她和別人不一樣,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出。
每晚做完功課,已是深夜,抬頭望見漫漫黑暗中屬于她的一點亮光,心中忽然溫暖起來。他有些矯情地想:她無聲地陪著他。而之前,他們已毫不知情卻互相陪伴了很久。
不管怎樣,他對她的故事很感興趣。
2
春節(jié)在人們歲末忙碌、期盼中到來。
今年的春節(jié)紀靜過得很不好。大年三十學(xué)校才戀戀不舍地把他們放回家,初二就將他們召回去。寫試卷、改試卷、講評試卷,千篇一律,日子像是從復(fù)印機中流淌出來的一般。
冬天的黑夜來得總是很早,人的心情也跟著容易低落。
有一次紀靜放學(xué)坐公車回家,聽見身后穿著初中校服的小男孩兒手舞足蹈地說春節(jié)打游戲怎樣過關(guān),忽然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春天,春天趕緊來吧。春天來了就好了吧。
紀靜下車時抬頭望了望被高樓大廈分割成小塊的灰暗天空,寒風吹得他睜不開眼,對著手哈了口氣,他掂了掂肩上沉重的書包,大步走開。
胖頭魚說他有的時候像八十年代男版文藝林黛玉。
紀靜更喜歡的說法是林爽的,林爽說他像是一只孤寂而不合群的狼。
在這個冬天,紀靜一直悄悄關(guān)注對面樓中的女孩兒。他突然發(fā)現(xiàn),當你有意要尋找一個人的時候,她無時無處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中。
他知道那個女孩兒不喜歡出門,卻總會在早晨五六點鐘下樓在小區(qū)散步。偶爾也會走出小區(qū)到不遠處的水果店買水果,超市買牛奶和咖啡,拿剩飯剩菜喂流浪貓。她似乎一個人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他們曾經(jīng)在小區(qū)擦肩而過。那是周末,紀靜下樓倒垃圾的時候。女孩手里抱著鍋子,大約是買的早點,豆?jié){或其他。頭發(fā)隨意束成馬尾,亂糟糟的,穿一件藍色的羽絨衣,或許才起床,急忙下樓的,棉睡衣的邊角露出來,顯得有些邋遢。紀靜記得她的眼睛。單眼皮,黑白分明,異常干凈清澈,眼神游離,神情索然,總淡淡地皺著眉,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模樣。真的不算漂亮,卻讓人忘不掉。
她身上有清甜的香氣,大約是梔子花的味道。香得寂靜而靦腆。
紀靜享受著與她相近的時刻。
那一刻,他們之間只有10厘米的距離。
3
春天如約而至地擁抱了這座南方古城。有一點點突兀和意外。路人小心翼翼卻又迫不及待地脫下厚重的棉襖,帶著故作活潑的跳躍節(jié)奏走在街頭。
這個春天并沒有紀靜想象的那樣美好。
紀靜和林爽分手了。
林爽與紀靜交往三年了。她是出色的女孩,成績優(yōu)異,愛說愛笑,烏黑閃亮的雙眸在流轉(zhuǎn)之間顧盼神飛。
高一開學(xué)軍訓(xùn)的時候,紀靜第一眼就看見了林爽。她太亮眼,光芒刺目。抬起頭站在女生群中像是驕傲的公主。
他們的開始是林爽主動的。那天,林爽歪著頭,抿著唇,漂亮的大眼睛很直率地瞧著他,說,紀靜,你知道嗎?你很安靜,又沉穩(wěn),你和所有我認識的、見過的人都不一樣。所以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紀靜有些懵,愣愣地瞧著她,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愛恨分明,不扭捏做作。她讓他手足無措。
最后他避開她的眼睛,思索了很久,淡淡地說:我不否認。
紀靜從來不是會主動索取什么的男生,無論是他們的開始或是結(jié)束,都是林爽在主導(dǎo)。
分手進行得異常順利。那天晚上兩人像往常一樣打電話對答案,紀靜用肩膀夾住聽筒,另一只手下筆如飛地抄單詞。似乎上一秒鐘他還在靜靜地傾聽林爽對他們班政治老師墨守成規(guī)的抱怨,下一秒林爽就戛然地轉(zhuǎn)換了主題。
紀靜。我們分手吧。
紀靜的手停下,有幾秒鐘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包括林爽還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就開始的解釋,和客廳里父母在看的電視劇的對白。
然后他所能記得的,就是在聽覺艱難恢復(fù)之后第一個感觸到的窗戶外面?zhèn)鱽砑毮伒男√崆俚穆曇?。圣桑的《天鵝》。舒緩低沉,如泣如訴。對面樓中的女孩又開始練琴。
他仿佛猛然醒過來一般。
他強裝鎮(zhèn)定地轉(zhuǎn)著手中的筆,打斷了電話那頭林爽的滔滔不絕。
為什么?
林爽停頓了一下,聲音淡然而凜冽。沒有為什么。我不喜歡你了。或者說,我可能從來沒有喜歡過。只是覺得和你聊得來而已,或者覺得你不一樣而已。那并不是愛。
紀靜幾乎能想象出林爽說這話時頭稍稍歪著,漂亮的大眼睛直率地望著前方的模樣。
于是紀靜沒有再說什么,他在電話這頭默然地點點頭,說,好的,我明白了。道了晚安,收線的一瞬他有流淚的沖動。其實他很想問問她,什么是愛?當然他沒有問,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問了,林爽或許會用三十分鐘或是更長的時間向他闡述愛的產(chǎn)生、性質(zhì)、定義。她總是有理。他說不過她。從來都是這樣。
紀靜只有點傷感。他不是沒想過與林爽的以后,他當然希望能與她一直好下去,結(jié)婚、生子、老去。可這些都太遠,遠到他踮起腳跳起來都看不見。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誰能說得準呢。但他一直認為,至少他們能這樣互相依偎到高中結(jié)束。然后像許許多多學(xué)生情侶一樣,在畢業(yè)那天,醉酒,哭泣,相擁,分手。
紀靜覺得自己很悲壯。他甚至覺得現(xiàn)在自己就是一個深沉成熟的男人。為了心愛的女子,放棄自己——像是小說里寫的那樣。
當然事實并非如此。
紀靜不怪林爽。他知道林爽是善良的女孩,盡管她任性而自我。她做事不計后果,只顧自己當下的感受,所以她喜愛并擅長道歉。但她從不明白“對不起”得到的不一定是“沒關(guān)系”。
紀靜在很多年后又一次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很奇怪,他并不能清楚地記得林爽和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可那一天作為伴奏的,遠遠的小提琴所奏出的細膩的《天鵝》,和某一剎那忽然失語的感覺卻很深地印在了腦海中。
女孩的小提琴與他的青春,交織糾纏在一起。
紀靜那段時間開始喜歡聽老歌。齊秦的,童安格的,竇唯的,迪克牛仔的。滄桑而落寞的男聲。
胖頭魚總是有些擔憂地望著他,偶爾說一句半開玩笑半勸告的話:哥們兒不會因為失戀讓我明天在晚報頭條上看見《一高中男生為情所困跳樓自殺》的新聞吧。他一笑了之,回一句,到時你就是“知情人士”,可以跟報社爆料了。
喜歡她嗎,不喜歡嗎?紀靜自己也不知道。林爽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一直不覺得自己多么喜歡她,對她,更多的是一種關(guān)切的寵愛?;蛟S她說對了,他們之間并不是愛??伤拇嬖?,于紀靜,早已是一種習(xí)慣。
紀靜總認為她只是自己生活的一小部分,也確實,只是一小部分,除她之外,紀靜還有繁忙的學(xué)業(yè)、高考,還有學(xué)生會的大小事務(wù),還有籃球,還有對面窗臺的女孩。可林爽的那一部分并不總是單獨而孤立的存在。她滲透在他生活點滴的角落之中。像是被摔得粉碎的玻璃杯,碴子散落滿地。找不盡。不小心就會被刺得鮮血淋漓。
春天的空氣開始變得粘稠曖昧,混沌地氤氳,纏綿叵測。人也昏昏嗜睡。
對面樓中的小提琴聲開始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有時一連好幾天也未響起一次。
紀靜的心情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打球時會心不在焉地頻頻丟球,證明題的思路變得紊亂,對身邊的家人朋友火氣極大。沒有人太過在意,畢竟是高考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心情的跌宕從來不是奇怪的事情。父母刻意忍受著他的刁難,默然收走被他粗魯推開的飯碗。
可紀靜有些討厭自己。
4
在感情的巨大打擊之下,紀靜的二模砸得很徹底。
除了弱項語文依舊爛得拿不出手,平時平平的數(shù)學(xué)和英語也下跌好幾個名次,甚至用來拉分保底的物理也遭遇前所未有的滑鐵盧。
胖頭魚卻考得前所未有的好,直闖全班前五。同學(xué)偶爾不痛不癢的關(guān)心讓紀靜咬牙切齒地想,有的時候人生就像打“憤怒的小鳥”,當你失敗時總有幾頭豬在笑。
可紀靜就是有點兒落魄。
各科老師今天都找他談了話。內(nèi)容無外乎是讓他確立目標,在最后時刻咬緊牙關(guān),不能松懈,考進理想大學(xué),為未來打拼。
紀靜自己也不太清楚所謂的“未來”在哪里。他不是有遠大理想抱負的人。他在本應(yīng)該想入非非的年紀就從沒想過要當中國版喬布斯、比爾·蓋茨第二、小楊利偉?,F(xiàn)在就更不可能。
以前他想或許自己會安穩(wěn)地考上一所不錯的本市二本大學(xué),讀經(jīng)濟,或者貿(mào)易,或者計算機,接著進家小公司當小職員,每天對著業(yè)務(wù)單或是財務(wù)報表忙忙碌碌,然后在27歲結(jié)婚,生一個小孩。先買車,再買房。和妻子一起還房貸。事實上,在從前的規(guī)劃中,曾經(jīng)有過林爽的名字。
18年,紀靜并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也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不知是否是一種悲哀。
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紀靜碰到了林爽。她抱著一沓表格有說有笑地與同學(xué)往這里走。她似乎沒有因為他們分開而受到一點點影響,成績依舊耀眼刺目,依舊喜歡嘰嘰喳喳,與同學(xué)打鬧。
紀靜有點兒難過。畢竟在一起過,就是不喜歡了,還會有留戀吧。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二人都微微有些失神。
林爽率先很豁達地笑起來,說,紀靜你好啊。
紀靜微笑點頭??伤睦锟床怀鰜硇θ荼澈蟮拿銖娕c尷尬。
然后林爽側(cè)身,輕巧地從紀靜身旁繞過。帶過的香氣是紀靜曾經(jīng)熟悉的飄柔洗發(fā)水,柚子味道的。
紀靜站了很久,才默默離開。
最壞不過如此。
其實什么都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對面樓里的女孩很多天沒有再出現(xiàn),沒有帕格尼尼的曲子陪伴的深夜安靜得可怕。睡前撩起窗簾看不見那唯一的一點亮光。紀靜失魂落魄。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早已離不開她。
僅僅是一種習(xí)慣。
他知道她與他一樣孤單。仿佛是人海中兩個懷有相同的頻率的人不期而遇之后的惺惺相惜。
五月悄無聲息地到來。紀靜的五一假被鋪天蓋地的白色試卷所填滿。雀巢速溶咖啡當白開水一樣喝。
可他有些靜不下心。
對著一道立體坐標系的數(shù)學(xué)幾何題發(fā)愣了半小時,空白的紙頁上也只留下了突兀的“解”字,紀靜強迫自己離開書桌。
陽光似乎格外好。是春日最繁榮的時候,植物綠得很活潑。
紀靜猶豫了一下,拉開窗簾。流暢的陽光灑進來。
在對面的窗臺上,紀靜又看見了那個女孩。
大約是剛洗過頭發(fā),還濕漉漉地披在肩頭,她穿著淺藍色無袖棉布裙,皮膚依舊蒼白,似乎又消瘦了很多,裙子在她身上幾乎掛不住??帐幨幍?。
她站在窗邊,很專心地伺弄著梔子盆栽,并未發(fā)現(xiàn)紀靜。梔子正在花季,在濃濃的綠色中開出碩大而柔軟的花朵,香氣馥郁清麗。她低著頭,黑發(fā)自然地擋住她的側(cè)臉,細長的眉眼低垂。陽光靜靜地落在她的身上。
紀靜的心霎時間變得沉靜。
他們隔著一段不太遠卻走不近的距離,沉默地相伴。
紀靜輕輕拉上窗簾。
好久不見。
在那之后,小提琴聲再一次自然而然地響起來。不只是帕格尼尼,馬斯耐的《沉思曲》或是圣桑的《天鵝》,偶爾也會是卡農(nóng)、梁祝。溫婉細膩。
她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小提琴演奏家。
紀靜有時會猜測她的故事,或許她曾經(jīng)有一段銘心刻骨的愛情,或許她曾經(jīng)桀驁不羈,或許她曾經(jīng)懷才不遇。
那樣寂寞沉郁的音樂。
無論怎樣,她是有故事的女子。
很奇怪,他從未把這個女孩說給過胖頭魚聽,他一個人,安靜地珍藏著與她的快樂傷悲。沒有見證者。
這是僅屬于他的秘密。
5
同學(xué)錄在最后的日子里開始盛行。教室中花里胡哨的活頁紙整日滿天飛舞。忽然發(fā)現(xiàn)共度的日子所剩無幾,不禁有些惆悵和惋惜。胖頭魚隨大流跟風,去小店里買了同學(xué)錄,順著座位挨個發(fā),也給了紀靜一張。
我也要寫?
胖頭魚的神色忽然有些傷感,以后就見不到了呀,到不同的城市,可能很久才見一次。寫吧,留個念想。
原來分別真的就在眼前。從來都不遠。
六月,天氣悶熱而潮濕,空氣中飄浮著不潔的氣味。高考在這個月中邁著特有的沉穩(wěn)冷酷的步伐到來。
考試前一個禮拜,學(xué)校照例放假讓學(xué)生自行回家復(fù)習(xí)。
早已有人顯出頹然的架勢,紀靜卻不為所動,早上六點鐘醒,晚上十一點睡,沒有提前放縱慶賀,照例整理錯題,用三色筆做筆記,標重點,不到最后一秒不輕言放棄。
不想后悔。畢竟是自己可以掌握的。
考試的三天,連續(xù)陰雨連綿。
最后一門的英語試卷收走,鈴聲大作之下,紀靜沉穩(wěn)地收好書包,走出教室。
門外人潮涌動,同學(xué)與家長臉上都是疲憊之后的如釋重負。
結(jié)束了。
終于結(jié)束了。
紀靜與同學(xué)們約好慶賀。包廂里彌漫著糖果啤酒混合著的味道,紀靜坐在沙發(fā)末尾,林爽在唱歌。聲音甜美。
忽然有人起哄讓紀靜與林爽合唱一首。林爽微微愣住,看向紀靜,紀靜在幾秒鐘的驚詫與遲疑之后欣然應(yīng)允。
前奏響起,周杰倫的《珊瑚?!?,林爽曾經(jīng)很喜歡的歌。
林爽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燈vSKLcU9PwM8BgD3qAy5xFRmzonitm4pXlx+2Z4Ys2Ws=光下氤氳,紀靜好像看見她的睫毛顫了顫,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間奏中,林爽放下麥克風。
對不起。
紀靜笑笑。
沒關(guān)系。
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
真的沒關(guān)系。這樣已經(jīng)很好。
6
月末,高考成績公布。紀靜發(fā)揮超常,高出一本分數(shù)線將近三十分。父母挨個給親戚朋友打電話通報喜訊。
最終紀靜還是沒有留在本市,他去了北京一所很不錯的綜合大學(xué)讀經(jīng)濟。而林爽則去上海讀新聞,胖頭魚南下廣東讀法律。
每個人都有了很好的歸宿。
暑假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紀靜依舊沒有輕松下來。同學(xué)聚會、家庭聚會,回母校,置辦新學(xué)期的用品。
紀靜和林爽恢復(fù)了交往,是很單純的朋友。其實林爽說得對,他們之間可能真的沒有愛過。太過不同的兩個人,相互吸引也只是一瞬的幻覺。本質(zhì)相同的人在一起,才會安全而長久。
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軌。生活將要平靜而美好地鋪展開來。
紀靜終究沒有再去尋找對面樓中的女孩。對面樓中的琴聲停下來。好久都只有黑洞洞的窗口,沒有亮燈。
紀靜有時也會無奈迷惑地想,是否那只是自己幻想中的女孩?
7
八月末,雨季的尾音,小雨蒙蒙,綿長不休,紀靜送別了胖頭魚。
飛機場,到處都是話別的人,親人或朋友。提醒登機的廣播響起,胖頭魚起身,紀靜像男人一樣拍拍胖頭魚的肩膀。保重。
胖頭魚撲嗤笑起來,狠狠捶了紀靜一拳。邊兒去。
然后忽然就哽咽,流淚。他們擁抱。
兄弟。保重。
胖頭魚厚重的背影消失在離去的人海中。
紀靜在那一刻突然明白,原來我們從來不能阻止離別的發(fā)生,其實都很明了,從此在對方的生活中將漸行漸遠。
從飛機場回到家,紀靜的心情有些孤寂。就是那天,在水果店的門口,他們終于猝不及防地相遇。
女孩穿著淺藍色的針織衫,里面是一件舊舊的白色棉布襯衣,配著一條長及膝蓋的深藍色裙子,素凈得幾乎透明。沒有打傘,長發(fā)隨意披在肩頭,已經(jīng)淋濕,神情索然,依舊不看人,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背上背著小提琴盒子,幾乎要把她消瘦的身體壓垮,手里還拎著袋子和拉桿箱,要出遠門的模樣。
她在買蘋果,聲音是南方女子特有的柔軟綿滑,輕輕的,略帶著沙啞。
她問,蘋果多少錢?
老板在剔牙,很不耐煩,自己挑是十塊一斤,隨便抓七塊一斤。
她猶豫了一下,我自己挑吧。
老板遞給她一個塑料袋,不再理她。
她蹲下身子挑揀蘋果,神情堅定而安詳,裙子下擺被地上的泥水淺淺浸濕,黑發(fā)遮住側(cè)臉。是美好的剪影。
她抓住袋子的手指纖長白凈而有力,關(guān)節(jié)處有繭,是長年練琴留下的痕跡。
她拿不穩(wěn)蘋果,兩三個一起掉下來。她懷中也是蘋果,不知該怎么辦,倉皇失措。
紀靜走上前去幫她撿起來,裝進袋子里。他沒有猶豫。總歸都要離開。既然不能改變結(jié)局,那就釋然吧。
女孩安靜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謝謝你。
紀靜笑笑,沒事的。
女孩付完錢,又轉(zhuǎn)過頭來看紀靜,黑白分明的細長眼睛看了他許久,才輕輕笑起來,我認得你,你是七號樓的。
紀靜有些驚異,有些驚喜。是,你怎么知道?
女孩把散落下來的碎發(fā)別到耳后,笑得像天使一樣純真,眼睛彎彎的,眼角出現(xiàn)細小的紋理。你每天晚上都好晚睡覺哦,小區(qū)里就剩我們兩盞燈了啊,怎么會不知道?
原來如此。并非只有他一個人獨享秘密。
是要出遠門嗎?
是啊。
多出去看看好。
嗯。
再過兩天,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里?
北京。你呢?
我要去香港。那可能以后沒什么機會再見了啊。
是啊。有點可惜。
嗯。啊,我的車來了。
哦,那走好。再見。
再見。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對話。應(yīng)該也是最后一次。
紀靜知道,他們或許真的再也不見。
紀靜沒有機會了解她的故事。有些人的緣分,僅此而已??赡怯衷鯓樱僖膊粫涍@一年后窗外細碎的小提琴聲和深夜中影影綽綽的燈光。
相信她也是。
他們寂寞地互相陪伴,寂寞地見證對方的青春怎樣盛開。
小雨中,紀靜閉上眼睛,深呼吸。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