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fā)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一個故事。

平時每餐只吃一碗飯的歡歡，那天多吃了一碗。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那天家里多了一碗小菜——平日難見的黃魚鲞。那魚鲞不老不嫩，不咸不淡，越嚼越鮮，歡歡忍不住要多吃幾口。去添飯時，歡歡腦子里打了個問號：“過去只有客人來了才買葷菜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孩子吃飯不能講話，這是老爸的規(guī)矩。歡歡想問沒敢問。

趁著歡歡轉身去添飯，歡歡媽和老公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

歡歡盛好飯回到座位，她爸早恢復了嚴肅的面容，她見媽正抿著嘴偷笑，就趕緊吃完飯問：“媽，你笑什么？”媽媽問：“你曉得這黃魚鲞是從哪里來的嗎？”媽媽正要說，孩子爸立刻打斷了他老婆的話頭：“吃飯！吃飯！別對孩子胡說八道?！?/p>

“是你舅舅從舟山捎來的?！卑职诌淞艘豢诎赘?，吃了一筷清蒸黃魚鲞。

“哦！舅舅來過了，他還捎來些啥？”歡歡急著問爸爸。

“他還捎來啥呢？還捎啥了？我沒看仔細。”爸爸從酒瓶里又倒了二兩白干滿上。

“媽媽快告訴我?！钡葖寢尠咽Ｏ碌娘埌抢蓛?，歡歡立刻纏上了媽媽。

“是不是還有我愛吃的蚶子？白蟹？”歡歡從小愛吃海鮮。

媽媽拉著歡歡走到天井，附在歡歡耳邊說：“這魚鲞根本不是你舅舅送的，是你爸從我們家虎貓嘴里搶來的。今天，虎貓不知從哪里偷來這條黃魚鲞，它躲在屋里正要吃呢，被你爸一把奪下了。我洗了好多遍呢！”

“??？！……”歡歡很意外。她不嫌貓叼過的魚臟，她知道媽媽肯定洗得很干凈，她只為貓咪叫屈。她家的虎貓本來很會捉鼠的，但最近居民會發(fā)鼠藥，很多老鼠被藥死了?；⒇垱]老鼠吃，只好去偷魚了。歡歡吃了貓偷來的魚，內心很愧疚，她“阿咪阿咪”叫喚著。

夜色加濃，院子的三棵苦楝樹、十幾戶人家連在一起的屋頂，都沒有貓咪的蹤影。只有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

貓咪“舅舅”大概又出去覓食了。

老爸的家教

老爸一端上酒杯，話匣子就打開了：“陳娟真乖，家務事真會做！上午我又看見她在湖邊洗被子、洗衣服了。手凍得血紅……你要向她學習！”我平時也幫家里倒馬桶倒垃圾，洗碗拖地板，買米買醬油的，但老爸還是嫌我家務做得太少，總拿我與陳娟比。

陳娟是我們班長，年齡比我大3歲。因為她爹死得早，媽沒固定工作，家里還有弟弟，所以陳娟從小幫母親干這干那。為了幫陳娟，班主任何老師經(jīng)常讓陳娟把家里的活帶到學校來，讓我們全班同學在勞動課時候幫她一起粘火柴盒，一起拆開司米。

“陳娟家務事會做，但她語文、算術考試經(jīng)常不及格，你居然讓我向她學習？”這話我藏在心里不敢說出來。我低著頭匆匆吃好飯，獨自一人預習功課去了。

我喜歡做作業(yè)，老師經(jīng)常在班上表揚我作業(yè)做得既整潔又正確！凡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一回家就做，不做完不玩。我做作業(yè)時天皇老子差遣我，我都不會理睬的。老爸讓我剝毛豆、打老酒、洗菜，甚至吃飯，我都懶得動。我常常理直氣壯地回答：“等我做好作業(yè)再剝！”“等我做好作業(yè)再打！”“等我做好作業(yè)再洗！”“等我做好作業(yè)再吃！”

我回絕一次，老爸就嘮叨一次：“做事情要講究輕重緩急！作業(yè)可以慢慢做??！人家莉莉真乖！一放學就在井邊洗菜、洗衣服。人家年紀比你小……你要向她學習！”今天的飯桌上，爸爸要我學習的對象改成了莉莉。

“莉莉沒了媽，陳娟沒了爹，她們當然要吃苦了?！眿寢屄牭竭@類話，常常幫我說話?！拔覀兗倚∮⒂心氵@個爹，有我這個媽，你也要讓她吃苦啊！”

“小時候吃苦只有好處沒壞處?！卑趾蛬尃幷撈饋?，我趕緊悶住耳朵。

莉莉也是我同學，她媽前些年患病去世，留下她和兩個哥哥。何老師也時常讓莉莉把家里活帶到學校來，讓我們幫她粘信封，拆開司米，糊糖袋袋、鹽袋袋。莉莉爹有固定工作，日子比陳娟好過，但她家孩子多一個，開銷也大。

莉莉和我同組，我是她的學習組長。她上課老講空話，考試只夠及格，老爸居然要我向她學習？我心里嘟囔著。

我的學習成績是班里的前幾名，但老爸從不表揚。

期末考結束了，我拿著95分的語文試卷和93分的算術試卷回家，讓老爸簽字。他放下酒杯，看了看我做錯的題，寫上一行字：“以后考試要仔細！”接著說：“你們最近看了電影《紅燈記》了吧？李鐵梅乖不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人家這么小就知道出去撿煤渣幫爸爸分憂了……你要向她學習！”

李鐵梅，又是一個沒媽的孩子！我向她學習什么呢？學習撿煤渣嗎？你女兒是三好生，怎么老是讓我向別人學習？我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日復一日，我心里的怨恨累積得越來越高，像一排排子彈上了膛。我端起了沖鋒槍，在心里向老爸開火！猛烈掃擊！

這一天，老爸端起酒杯又開始憶苦思甜：“我3歲時阿爸去世了。10歲學做小生意。13歲就去鄉(xiāng)下背米。我從小吃苦，你現(xiàn)在生活太幸福了！喊你吃飯，喊一遍還不夠，要喊二遍，喊三遍！”

“我做作業(yè)啊，又不是在玩！吃飯是小事，早吃遲吃啥關系？”我的心又端起了沖鋒槍。

大學畢業(yè)后，我做了母親。

千方百計哄孩子吃飯時我才領悟：吃飯真不是小事！做人，忙來忙去，還不是為了一口飯？

大水有魚

我長到老爸一半高的時候，家里有一次進了大水。院子里的水和家里的水連成一片，水汪汪的，比游泳池還大呢！我真想折條紙船讓它漂啊漂！

但我急著去找奶奶。水沒在我的大腿上。我高高地卷起褲腿，扶著墻，嘩嘩趟著，很快來到廚房，這是我家重災區(qū)。以往下雨，奶奶總要我找兩個鉛桶或臉盆到這里接雨水，我家是平屋，屋頂總漏水。那天，廚房不需要接水了，高高的積水讓臉盆無處安放，還有，到處漏雨，100只臉盆也不夠了。

我大喊：“阿娘，阿娘！”80歲的奶奶從灶邊站起來說：“囡囡快來幫我燒火，我去換件燥衣服！”奶奶的衣服被雨淋濕了。她扶著桌子，在水里緩緩地挪動著一雙小腳。廚房是爛泥地，平時很硬，水一泡，就滑溜溜了。那天夜飯很遲才燒熟，因為墻角邊的那捆柴上頭遭雨淋，下頭被水泡，奶奶沒讓全家吃夾生飯，本事算大了。

有趣的事情在后面。奶奶換好衣服出來時，手里捏了把油布傘。她剛撐開傘面，突然從傘里跳出一只大老鼠。我慌忙往后退，老鼠“撲通”一聲跳到水里，它拼命往前游，我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客房。眨眼間，老鼠不見了。客房是石板地，積水比較干凈。我在水里尋找老鼠時，忽然發(fā)現(xiàn)水里游動著一條紅金魚。

是金魚！它肯定是從門口的水缸里溢出來的。那時，家家戶戶有七石缸，下雨天接雨水，平時積自來水。雨水很臟，天晴后，大人們用特制的毛竹筒抽出缸底的泥水，再往水里放明礬，這樣，干凈的天水就可以燒開喝了，天水甜滋滋的，比自來水好喝！為了不讓水缸生紅蟲，居民們挨家挨戶養(yǎng)金魚。有個戴草帽的女人每月提著水桶上門買金魚，紅的、黑的、白的，水泡眼、小眼睛，三叉尾、單尾巴，大的一律2分一條，小的1分一條，任你挑！那時候，2分錢可以買1塊豆腐，主婦們舍不得多買，每缸最多養(yǎng)三尾。

小金魚游進我家來了！我興奮地找來淘米籮。我彎著腰，在客房里撈金魚。我撈呀撈，魚兒逃啊逃。天色漸漸暗下來，小金魚躲到床下去了。我正要放棄，卻撈起來一條2指寬的河鯽魚。

“阿娘，阿娘！我捉到一條河鯽魚！”在水里走來走去捉魚時，我褲子弄濕了，但我很興奮。奶奶也奇怪，河里的魚怎會跑到我家來？

其實一點不奇怪，我家就在河邊，家里進大水了，河水當然也暴漲了，河里的魚跑進我家來做客了！

還有比在家里捉魚更有趣的事嗎？后來，我一直盼望著老天爺下大雨，好讓我家再進大水。遺憾的是，以后家里再也沒進過大水，只有小水，漫上腳背而已。金魚、河鯽魚再也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