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連日的綿綿細雨一過,溫度驟降。
他低著頭,背起一筐磚頭向前挪著,兩條腿有千斤重。工地里的人叫他短仔,他只有十六歲,謊報了年齡才混進來,個子不高,一副文文弱弱的樣子。連著兩天都喝光可鑒人的米粥,他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肚子空蕩蕩的,好像整個胃都被人挖了去,心跳越來越快,嗓子眼像是被人揉進一把沙子,火辣辣地燒著,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機械地動著。
“短仔,快點!”他聽到有人叫他,只是一抬頭,一陣強烈的眩暈感就籠罩了他,眼前一片漆黑,腿一軟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繁星當頭,身邊坐著他們隊的頭兒,頭兒是個北方中年漢子,身子骨硬朗壯碩,被常年的風吹日曬打磨出了金屬的色澤。“喝一口?!贝鬂h扔給他一個水囊。他打開,一股刺鼻的酒味涌入鼻翼,在寒冷干燥的北方,這是好東西。他閉上眼仰頭灌下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深處炸開,暖意從胃里升騰起來,涌向四肢百骸,沒喝過酒的他被嗆得伏在地上不斷咳嗽,卻相當舒爽。大漢看他臉色緩和了些,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今天差一點你就完了,那一筐磚頭得砸爆你腦袋。跟我來吧?!?/p>
他帶他去了工地附近的一家面館,叫了一碗陽春面和一碟蘭花干。少年的臉龐在霧氣蒸騰下更顯蒼白稚嫩,面店老板是一個北方退役軍人,揉面打面的力道很足,面的勁道很好,素白的面上浮著幾抹油光,幾片綠油油的菜葉,再無其他。
大漢找老板討了一根煙,打量眼前的少年,一頭黑發(fā)沾了泥土糾結在一起,臉上是黑乎乎的,一雙眼睛倒是尤為清亮,他很瘦,幾乎是皮包骨頭,蠟黃的身子縮在空蕩蕩的牛仔褲黑T恤里,凍得直發(fā)抖。“你多大了?”大漢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來,鼻子都冒煙?!啊??!彼q豫了一下,又補充,“再過倆月就十七了?!薄吧线^學沒?”“上過,我們鎮(zhèn)的重點哩?!鄙倌暄劾镉行⌒〉淖院?,大漢看了看他,又吸了口煙,卻沒有方才那么兇狠:“上重點,干啥子不念書跑工地受苦?”少年張了張嘴,卻沒說話,低頭啃了幾口面后才悶悶道:“手不干凈,被開除了。然后怕被責罵,便離家北上?!?/p>
小店一下子安靜了,只有呼哧呼哧的吃面聲和呼吸聲?!拔覜]錢上學?!贝鬂h突然開口,“村里的小孩都看不起我,我離家的時候比你小多了,沒飯吃,還跟土狗搶食,冷了就翻垃圾桶找舊報紙裹在身上,我吃那些餿掉的飯菜時想,老子以后就算餓死了也要讓我的孩子吃上白米飯,還能去上學?!迸ゎ^,他看到少年在哭,大顆大顆的眼淚砸進面湯,臉上被沖出兩道白痕。
“你回家吧?!痹S久,大漢吐出最后一口煙,起身。
少年被送上回家的長途車,沿途的風景急速后退,他暗自發(fā)誓,以后,一定要過上那種可以大魚大肉的生活,再也不過那種只能吃一碗陽春面的窮苦日子。
后來,少年在父親的廠里打工,然后接任,步步做大,十幾年的時光漫漫而過,他出入各種飯局宴會,西裝革履,再不是當年一件單衣的樣子。他把所有的心事深埋心底,永遠是笑面他人,他學會像同伴一樣美言奉承,相互吹捧,他吃那些噴香肥美的食物,咬在口中,卻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大塊,像沒有玻璃的窗,呼呼地灌著風,酸澀,冷清。
他忽然很想念十幾年前小店里的陽春面,雖然寡淡,卻始終有一股清香縈繞唇齒。
后來他有一次路過當初的工地,那已經不是工地了,有一幢商貿大廈取代了它。他慢慢走,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巷里有一家面館,老舊的樣子與記憶中別無二致,一個白發(fā)老人坐在門口藤椅上曬太陽。他心中驟然一緊,大喊著要一碗陽春面。門口的老人慢慢起身打量他好久,進廚房把兒子趕了出去:“出去招呼著,老子要親自做!”
老人正是當年的老板,他的手法依舊純熟老到,力道十足?!笆畮啄炅?,十幾年沒做過陽春面了?!崩先肃?,“現(xiàn)在的人,沒點魚啊肉啊調料啊吃不下一碗素面?!彼犞劬λ釢秒y受。
面很快做好,一碗素面,幾抹油光,幾片菜葉,一碟蘭花干,老人的兒子咋舌道:“這怎么吃!”老人粗聲喝道:“你懂個屁!”
他坐在桌邊慢慢吃,寡淡的味道入口,卻別有滋味,他仿佛還是當年那個離家的少年,眼睛被熱氣一蒸,簌簌落下淚來。
(指導教師:黃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