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的小臉兒怎么長得呢?沒有誰會相信,小城里會生長出這樣一個水一般鮮嫩的孩子。小臉兒怎么說呢?說他俊俏,太籠統(tǒng)了吧?男孩子長得俊俏的有的是;說他標(biāo)致吧,有點靠譜了,但還是不確切。這么說吧,這孩子的皮膚像水一樣在那里汪著,微風(fēng)一過,都會泛起波紋來;眼睛眉毛,還有嘴和鼻子,如同畫上去的,油彩似乎還沒有干。把他比作一顆晶瑩的櫻桃,或者熟透的葡萄,一掐一股水,一彈就得破,一點都不過分。大概,膚若凝脂這個詞就是這么個意思了。這個叫西子的水嫩的孩子,隨同其他幾個孩子來到劇團的時候,人們似乎掉進(jìn)了神話世界一般大聲稱奇。
矜子盤腿坐在床上,安靜如一尊雕像。多少個日子,矜子都是這樣度過的,一天復(fù)一天,究竟有多久了,矜子自己也記不清了。她的生活像一潭死水,從來都蕩不起一絲漣漪,而自己又常常會特別快地陷入憂傷,傷起來就痛心戳肺的。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正一點一點被時光銷蝕,不知在哪一天,就會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矜子從窗子里看著幾個孩子被人領(lǐng)著走進(jìn)院子,西子的皮膚被陽光一耀,像一塊玉,白潔,細(xì)膩,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澤,在七個孩子中脫穎而出。矜子心中不免一動,動得有點驚心攝魄,目光被那一汪水嫩牽著,不由自主地游移著,眼睛被染得燦爛起來。
下午的時候,矜子知道了那個吸引她的小男孩叫西子。
七個孩子當(dāng)中,西子是最不愛說話的,就那個年齡最小,個子最矮,一說話就臉紅的叫英姿的女孩兒,都比他說話多。西子來了以后,除了點頭或者搖頭,似乎沒說過一句話。都說西子長得像個姑娘,性情也像。
劇團是老劇團,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有年歲了。人也是老的多,臉都像枯樹皮了,干澀滄桑,即便是抹上厚重的油彩,臉也不會變得年輕,一抬頭,皺紋能把油彩擠得縱橫交錯,陸離斑駁。劇團正處在青黃不接的當(dāng)口,需要補充新鮮血液,在小城進(jìn)行拉網(wǎng)式搜尋,最后潷出了三男四女七個孩子。
孩子們進(jìn)了劇團,團里沒有專門教授學(xué)員的老師,就分配給七個有經(jīng)驗的老演員帶著,教他們練功演戲,也負(fù)責(zé)生活。
矜子選了西子。
說說矜子。矜子唱旦角,是劇團的頭牌。從前行,演古裝戲,十幾歲的時候就唱紅了,得了個藝名“小金花”。矜子不僅在小城透紅,在專區(qū)、省城也有人買她的賬,戲迷成堆成窩,蜜蜂似的,圍著她轉(zhuǎn)?,F(xiàn)在不行了,一夜之間,矜子成了“三名三高”演員,資產(chǎn)階級代言人,是被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對象。專政最致命的手段,不是沒完沒了地寫檢查,挨批斗,是不讓上臺演戲。對一個演員來說,不讓演戲,等于剝奪了她的第二條生命。矜子還年輕,才剛?cè)畾q,花兒正開放的好時候呢。一朵花兒,你不讓她開,久了,就滅了。矜子要求帶西子,是工宣隊侯隊長特別批準(zhǔn)的。那時候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許多優(yōu)秀的工人代表從工廠進(jìn)入上層建筑,成為領(lǐng)導(dǎo)者,用操縱機械的手,掌握知識分子的命運。矜子帶西子這事兒,本來很多人反對,說不能把新生力量交給一個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yán)重的人帶,這是路線問題,是大是大非。孩子是一張白紙,能畫出最美最好的圖畫,放在資產(chǎn)階級分子手里,畫出來的肯定是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圖畫。但侯隊長說一不二,如同在工廠里發(fā)號施令一樣,堅持讓矜子帶西子。他說,只要權(quán)把子掌握在無產(chǎn)階級手里,資產(chǎn)階級就翻不了天,想翻天那是蚍蜉撼樹,螳臂當(dāng)車。再說,矜子每個月領(lǐng)著國家的工資,卻什么事兒也不干,國家怎么能養(yǎng)活閑人呢?又有人說,西子是男孩子,矜子唱旦角,總不能讓西子跟她學(xué)唱旦角吧?現(xiàn)在演革命樣板戲,臺上演的是工農(nóng)兵英雄人物,才子佳人早就退出歷史舞臺了。侯隊長說,小屁孩一個,指望他學(xué)什么,有個人照顧一下,長結(jié)實以后再說學(xué)戲的事兒吧。話說到這份上,再沒人敢反對了。按說,矜子不能也不敢提要求的,她這種人是不能亂說亂動的??蛇@次矜子提了,而且十分決絕。侯隊長看著矜子堅定不移又滿含乞求的目光,動了惻隱之心。他突然覺得,這個叫矜子的女人,根本不像一個資產(chǎn)階級腐朽分子那么可惡。
西子喜歡矜子。矜子長得有點像媽媽,而西子長得極隨媽媽。西子的媽媽在縣醫(yī)院做醫(yī)生,是小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一次她為一個造反派頭頭做闌尾切除手術(shù),那個男人突然心臟病發(fā)作,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事故被定性為政治事件,西子媽媽被審查,最后給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幾天后,這個小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不甘受辱,在監(jiān)獄里把衣服扯碎,搓成布條,將自己掛在監(jiān)獄的鐵窗欞上。劇團選演員的人,在學(xué)校里發(fā)現(xiàn)了水一般的西子,通過學(xué)校找到了在醫(yī)院做雜工的西子的爸爸。西子爸爸原來是外科醫(yī)生,西子媽媽自絕于人民后,他受到牽連,做了勤雜工,手里的手術(shù)刀換成了大掃把。他像在手術(shù)臺上做手術(shù)一樣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就讓劇團的人把西子領(lǐng)走了。
矜子整天無事可做,領(lǐng)著西子到處玩。小縣城也沒有什么可玩的,無非是逛逛街,看看人,別讓孩子想家就行。玩累了,就讓西子坐在自己身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西子看。矜子的目光滿含溫柔,似有一股水從里面淌出來,暖暖的,似乎帶著溫度。西子的臉紅了,紅得非常徹底,連脖子都是紅的了??粗粗?,矜子突然想:給西子化上妝該是什么樣子呢?想著想著,矜子心里一陣悸動。
矜子把房門關(guān)了,從箱底取出化妝盒。
西子聞到一股特別的香氣漫過來。循著香氣,西子看到了那個神奇的盒子——那是一個用白鐵皮焊接成的鐵盒子,比他上學(xué)時用的鉛筆盒大多了,也厚。盒子用粉色的油漆漆了,光亮而雅致。盒蓋上畫了一枝梅花,紅白相間,生動靈活,很是奪目。打開蓋子,盒子里一段一段被隔開,比他的鉛筆盒復(fù)雜多了。長長的格子里放著一支支細(xì)長的筆,比他上學(xué)用的鉛筆要細(xì),長短差不多,一頭卻是尖的。筆頭上是扁扁的、短短的毛,軟軟的,頭兒齊齊的,整齊地排列著,如同一個個光潔可愛的小人兒。一個個的小方格里,裝的是各種顏色的油彩,赤橙黃綠,分分明明,鮮鮮亮亮。那香氣就是這些油彩散發(fā)出來的。還有更香的——那是一盒香粉,裝在一個精致的圓紙盒子里,紙盒上有五彩繽紛的圖案,中間是一只鳳凰,展著雙翅飛翔。粉盒沒有打開,可那香氣還是透過紙盒,爭先恐后地鉆出來。
西子的心一下提起來,氣喘得不均勻了,胸口有點堵得慌。他突然感覺,一定會有他未曾經(jīng)歷過的事情發(fā)生。
“西子,老師給你化妝。”
“化妝?”西子不知道什么是化妝,為什么要化妝,但他還是點點頭。他必須聽老師的話,因為老師特別像媽媽?;瘖y就是媽媽說的打臉子嗎?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對他說,看你長得細(xì)皮嫩肉的,眉眼也精神,生來就是唱戲的料。唱戲就得打臉子,俺西子的小臉兒打上臉子,還不俊死了。西子突然想起媽媽,眼睛一酸,眼淚差一點淌下來。老師正要給西子化妝,西子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想媽媽,更不能哭。西子把淚水忍回去,把臉仰起來,等著老師給他化妝。
矜子用溫水把干凈毛巾浸了,給西子擦臉。矜子擦得很仔細(xì),邊擦邊看,看得更仔細(xì)。擦著,矜子嘴里嘖了一聲:“這小臉兒?!?/p>
矜子開始配油彩。她翹起小指,像一根簪,在一個小格子里一挑,挑起一坨油彩,輕輕抹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再挑——在另一個格子里……先挑出的是朱紅,后挑出的是土黃和白色。然后伸出食指,在手掌上將挑出的油彩慢慢調(diào)勻,手掌里的顏色魔術(shù)般變成了肉色。矜子的手指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皙,指甲泛著柔和的青光。西子著迷地看著,這雙手應(yīng)該就是媽媽的手,西子是看著這雙手長大的。媽媽的手是拿手術(shù)刀的,而矜子的手是用來化妝的。
“這是底色,記住了嗎,西子?”
“嗯?!蔽髯拥皖^看見,矜子手掌里盛開著一朵淡紅色的花兒。
“抬起臉兒來?!?/p>
西子再仰起臉,等待著花兒在他的臉上開放。
西子聞到了越來越濃的香氣,在他臉上蔓延開來。那是矜子的氣息。
矜子翹著手指,兩個手掌輕輕對拍著,手里的花兒便變換著形狀,然后一朵朵開在西子的臉上。西子白嫩的臉現(xiàn)在變得紅潤潤的了。
“用手掌輕輕往臉上拍,要拍均勻,這就是拍底色,記住了嗎?”
西子的臉還仰著,不能點頭,就從嗓子里“嗯”了一聲。
矜子又翹起小指,從格子里挑出一點大紅:“現(xiàn)在開始打眼影,西子,閉上眼睛?!瘪孀由斐鰺o名指,在手掌上把大紅調(diào)勻,然后輕輕在西子眼眉之間點抹——大紅似一片漸漸暈開的云朵,彌散在西子的眼窩里。西子睜開眼,臉上有了層次感,眼睛開始有靈氣閃出來。
開始畫鼻梁了。矜子捏起了細(xì)細(xì)的眉筆。矜子用眉筆把黑紅色油彩調(diào)成褐色,在西子鼻梁兩側(cè)各畫了一筆,然后翹起無名指,將畫上的筆線輕輕向鼻翼兩側(cè)下攤——濃彩漸淡,至邊緣,若有若無了。矜子退后兩步,瞇起眼睛看,西子的鼻梁已是通天聳起。
拍了腮紅,可以定妝了。矜子打開了粉盒,西子的鼻子不由重重抽了兩下。
“香嗎?”
“嗯,香!”
“閉上眼,別喘氣,開始撲粉定妝了……別把粉吸到嘴里去。這粉別看聞著香,吸到肚子里就有毒了,會生病的?!?/p>
……用細(xì)毛刷子將臉上的香粉掃掉,西子的臉已經(jīng)是秀色可餐了。
描眉的時候,矜子有點猶豫——西子是男孩子,該畫劍眉還是柳眉呢……記得老師給自己第一次化妝的時候也猶豫著,說,這孩子的眉毛就像兩條柳葉,根本不用改筆,照原樣描上就夠好看……柳眉吧,矜子想,就柳眉——像自己的眉,反正畫著玩呢,也不是上臺演出。
描完眉毛,再勾眼睛。西子是單眼皮,眼角微微向上挑起,是典型的丹鳳眼。矜子心里想,這孩子的眼睛就是為唱戲而生的,不用費什么事,就照著眼廓稍稍一描,這雙眼睛就精神得無與倫比。最后抹口紅了,矜子說: “西子,把嘴張開,用牙齒在里面把嘴唇繃起來?!蔽髯釉嚵藥状?,不得要領(lǐng)。矜子就做給西子看——矜子的嘴微微張開,牙齒努力向外擴張,兩片嘴唇就繃起來了。西子看會了,照樣子做。矜子用無名指點了玫瑰色的油彩,順著西子繃緊的嘴唇,上下左右抹了幾下,西子的嘴唇便生出無盡的嫵媚來。
擎著鏡子,西子不相信里面的那張臉是自己的。
矜子讓西子站在門口的光亮處,自己則退后幾步,仔細(xì)端詳著那張臉。看著看著,矜子滿意地笑著,臉上放出了奇異的光彩。
十五歲的矜子,那時也是這樣一張小臉兒,蔥嫩恬靜,生動鮮活,一出《紅娘》唱紅了省城,連續(xù)演了半個月,天天滿座。劇場門口的廣告牌上,“小金花”三個字大得站老遠(yuǎn)都能看見。從此,矜子一躍成為團里的臺柱子,劇團因為她而聲名遠(yuǎn)揚,走一處,紅一片?,F(xiàn)在一切都反過來了,一夜之間,她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代言人,腐化墮落的名演員。大字報貼了滿院,滿墻上都是打倒她再踏上一只腳的大字,名字上還打上紅叉叉。批斗會開過無數(shù)次,翻來覆去就資產(chǎn)階級腐化墮落那些事兒。那時候,她覺得這個世界一下子顛倒過來。一個演員,受點委屈能夠承受,反正滿世界挨批判的人多了去了,習(xí)慣了就無所謂了,關(guān)鍵是她從此不能再上臺演戲,不能化妝了。那些油彩對她來說,就像各種顏色的血液,流動在她的身體里,色彩斑斕,生機勃勃,人活得精神,昂揚?,F(xiàn)在沒有了,凝固了,她的生命似乎也跟著停止了。
看著西子那張活脫脫俊美的小臉兒,她的生命又活了,活得痛快酣暢,活得肆無忌憚。她好想伸開嗓子大聲唱幾句,或者喊幾口,只要能出口氣就行。但她沒有唱,也沒有喊,像她這樣的人是不能亂說亂唱的。她不能唱,也不能喊,但她可以把心里的喜悅搬運到臉上,她可以和悅而舞。舞是無聲的,沒有人能聽見。矜子在晾衣繩上拽下兩條毛巾,一手一條,抻開來,左右抖展,上下翻飛,滿屋子風(fēng)生水起,云飛霞舞。西子看得呆了,他沒見過如此美妙的舞蹈,更沒見過如此美妙的一個人兒。漸漸,舞動的矜子幻化成媽媽的影子——媽媽穿著雪白的大褂,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他面前飄飛。
矜子舞得夠了,丟了毛巾抱住西子,把一張臉貼在他的胸口,不停地摩挲著,眼里的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西子終于掙脫矜子的懷抱,走到院子里。
外面的陽光很燦爛,西子的臉在陽光里熠熠生輝,把整個院子耀得透亮。人們都看得呆在那里,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從沒見過如此標(biāo)致粉嫩的一個人兒,渾然是不知何年何月了。唱彩旦的三鳳扭著肥沃的臀,一步三搖,一驚一乍:娘娘哎,這小臉兒,俊得沒邊沒沿了,莫不是仙童下凡了!
侯隊長看著西子,目光變得呆滯,繼而驚異。他想說點什么,嘴唇動了動,卻沒吐出半個字。他轉(zhuǎn)眼看到站在房門口的矜子,眼睛一下子活了——矜子像換了一個人,目光熠熠,光彩照人,臉上還透出一種少有的溫媚。侯隊長咽了口唾沫,喉嚨“咕嚕咕?!表懥藘上?,眼睛不動聲色地在矜子的臉和胸之間盤桓著。然后,侯隊長正了色說道:“看什么看,都把個孩子畫得妖精一般,像什么話!誰干的?是你嗎矜子?都散了吧,該干嘛干嘛去?!?/p>
人散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三個人——侯隊長、矜子和西子。
“矜子,晚上到我辦公室去一趟,看我怎么批判你!”侯隊長撂下一句話轉(zhuǎn)身走了。侯隊長的目光冷峻而嚴(yán)肅,像刀子一樣,西子被扎得一陣瑟縮。
矜子沒工夫琢磨侯隊長的話是禍?zhǔn)歉?,她已?jīng)習(xí)慣了這樣沒有來由的訓(xùn)斥。她三兩步跑過去抱起西子,在院子里轉(zhuǎn)起了圈子——一圈,兩圈,三圈,無數(shù)圈……矜子飛起來了,西子飛起來了,天旋地轉(zhuǎn),風(fēng)起云揚,一直飛到天上去了。
終于轉(zhuǎn)得累了,矜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起西子,向大門外走去。正是中午,驕陽如火,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顯得很冷清,偶爾有兩條狗追逐著穿街而過。矜子拉著西子一直朝街的深處走去,來到一座房子前,矜子停住了腳步。西子抬頭看去,房子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紅星照相館。矜子要給化了妝的西子照張相片,讓西子俊俏的小臉變成永遠(yuǎn)。
照相的是個有些年紀(jì)的男人,他扳著西子的臉看過來看過去,總是看不夠。男人粗聲粗氣地說:“這孩子的臉怎么長得,跟畫上畫的似的,這是您的孩子嗎……我照了一輩子相,丑的俊的見得多了,從沒見過這么水靈的孩子,嘖,嘖!”矜子微微笑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伸出手在西子頭上輕輕撫摸著,一下一下,撫出了綿綿的愛意和滿足。西子在矜子的撫摸下,溫順得如同一只羊羔,眼睛水汪汪的,化了一般。矜子說:“師傅,您費心好好給孩子照啊,多要錢我給?!蹦腥撕呛且恍φf,“你開了單子的,不會多收錢的。不用你說,我當(dāng)然會好好照,這么俊的一張小臉,不好好照對不起這相機。再說,我自己要保留一張的,以后會有用的……”說著,男人讓西子坐在一個凳子上,然后打開了燈光。西子的臉讓燈光一耀,更是鮮亮靈動,光彩耀目。男人呆呆看了一會兒才醒過神來,走到照相機后邊調(diào)整鏡頭。男人用照相機上的黑布把頭嚴(yán)實地蒙了,砰砰喳喳擺弄了一陣,然后露出頭來看著西子說:“好,很好,別動了孩子,看著我的手……”男人舉起一只手在空中晃著,另一只手握著一個圓圓的東西。西子的目光跟過去,覺得那只手那么陌生,但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西子聽到那男人隱隱的聲音:“笑一笑……”西子微微抿起嘴,“咔嚓”一聲,西子的小臉兒在那天的中午,永遠(yuǎn)地定格在那個男人的相機里了。
夜幕降臨,柔和閑適的天色若有所思,星星若明若暗地點綴在天空。西子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著天上,任思緒無邊無沿地游蕩。西子想起了媽媽,媽媽死了,永遠(yuǎn)也見不到了。媽媽曾說過,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可哪顆星星是媽媽呢?西子又回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一切,真真切切,又朦朦朧朧……矜子怎么那么像媽媽呢?難道是媽媽死了后變成了矜子……終于想得累了,該睡覺了。西子舍不得自己的小臉兒,用一塊干凈的手帕蒙上,小心翼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西子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也飛起來,和矜子一起,在月亮上載歌載舞。突然,他變成一只白兔,乖巧地依偎在矜子懷里。矜子翹起手指,在他的臉上輕輕描畫……突然,矜子的身體急速向下墜落,云彩在他們身邊,如同一片片棉花被撕碎,漫天飛揚。西子驚醒了,他打開燈,下床拿起鏡子照著自己的臉,還是睡覺前的樣子,明亮,鮮活。那晚,別的地方發(fā)生了什么,西子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還擁有一張明媚光鮮的臉。
西子站在院子里,早上的陽光照射在臉上,暖暖的,癢癢的。劇團的人隔了一夜,又看到了西子化了妝的臉。過了一夜,西子的臉還是那么水靈,燦爛。有人覺得,西子的臉可以永遠(yuǎn)這樣,像一朵永不凋謝的花兒。這孩子的臉怎么長的呢?這永不褪色的妝是怎么化上去的呢?
西子站在院子里等待一個人,等待那個為他化了這張臉的人。
可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西子眼睛里的光漸漸暗下來,心顫顫地發(fā)慌,像被什么東西一下一下揪著。
有人問:“西子,你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是在等什么人吧?”
西子仍然不動,一動不動,眼睛看著那個緊閉的房門,還有房門上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
“西子,矜子去劇場了,你在這里等不到她的。把臉洗了吧,油彩干了,扒在臉上蠻難受的,會傷皮膚。好孩子,乖乖,聽話,啊。”一向潑辣的三鳳在西子面前,竟然變得溫柔無比。
西子看看三鳳,再抬頭看看太陽,他想:早晨的太陽是月亮變的,媽媽曾說過,月亮是水做的,它的光灑下來都會變成清涼的水,有水浸著,油彩不會干的,他的臉也不會干的。
侯隊長走出辦公室,他看到晨光里的西子。西子也看到了侯隊長,他從這個男人的眼睛里讀出了什么。西子一下就看穿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種野獸吃飽喝足后,滿足而慵懶的眼神。他敢肯定,昨晚,眼前這個男人一定對矜子做了什么,因為他白天那令人戰(zhàn)栗的眼神一直讓西子感到忐忑不安。究竟是什么,西子想不出來,但他知道,他的老師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一定是一只羊面對著一只狼那樣危險。西子顧不得多想,狠狠盯了那個男人一眼,然后拔腿向劇場的方向跑去。
劇場里空無一人,一排排的座椅冷清地呆坐著,死氣沉沉,上面布滿厚厚的灰垢。劇團一年中演不了幾場戲,劇場時??臻e著。
西子從沒進(jìn)過劇場,這樣的空曠和寂靜讓他感到害怕。
“西子,是你嗎?”
矜子的聲音似從天而降,在空曠的劇場里,蕩起綿綿回音。
隨后,西子看到,一個白色的精靈像一團霧飄落在舞臺上。
矜子一襲白衣,如云似雪,玉樹臨風(fēng)。長長的水袖緩緩?fù)显诘厣希缤瑑蓷l瀑布飄然而落。西子看到,化了妝的矜子,姿容曼妙,親切柔媚,那張臉竟然跟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樣。
西子一步步向著舞臺走去,矜子身上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他。西子看到,舞臺上站著的竟然是媽媽,穿著白大褂的媽媽。
“西子,你為什么不把臉洗了?”
西子一驚,媽媽又變成了矜子。
“西子,老師在問你話呢,你怎么不說話?你怎么不把臉洗了?時間長了會傷皮膚的?!?/p>
“我想帶著它一輩子,我喜歡老師給我化的妝?!?/p>
“西子,你呀——”矜子竟然一陣哽咽。
“老師,你也化了妝,真好看,你是在演戲嗎?”
“西子,老師不是演戲,他們不讓老師演戲了,老師永遠(yuǎn)不能演戲了……老師要走了,老師要上天去了呀——”
話音未落,矜子雙手并舉,修長的水袖直指云天,一旋,一抖,隨即飄飄忽忽,水一般落下來。又見矜子蓮步輕移,似一朵云霞在舞臺上飛揚起來。
凌空馭氣出凡塵
又見王爺隨后跟
急急忙忙往前進(jìn)
回看下界霧沉沉
行來覺得星辰近
也不知何處可安身
矜子的聲音忽而清朗,明亮,悠悠揚揚;忽而悲戚,暗淡,如泣如訴。矜子的身影如蝴蝶一般飄逸,在舞臺上飛來飛去,悄無聲息,如影似幻。
西子看得呆了,渾然不知自己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西子看到,陣陣香風(fēng)從舞臺上飄落,一陣濃似一陣,撒滿了整個劇場。西子驚嘆:原來香氣是可以看到的。西子恍惚間,感覺自己也飄上了天空,忽上忽下,左右飄曳……
“且住,適才飲酒之間,見那人間夫婦,對對成雙,團圓敘樂;想我嫦娥終日在這廣寒宮內(nèi),清清冷冷,冷冷清清,思想起來,好不煩悶人也!”
碧玉階前蓮步移
水晶簾下看端的
人間夫婦多和美
鮮瓜旨酒慶佳期
……
想嫦娥獨坐寒宮里
清清冷冷有誰知
矜子的聲音充滿悲涼,如風(fēng)如流,在空蕩蕩的劇場里穿插,游蕩。
突然,矜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刀砍斷了似的。西子一聲驚叫,然后從天空墜落而下,兩行清淚順腮流瀉,臉上的油彩變得含混不清。
西子低下頭不敢再看臺上的矜子,他希望矜子永遠(yuǎn)呆在天上,不要下來。
西子抬起頭時,已經(jīng)看不到矜子的飛舞,矜子像一朵云跌落塵埃。
“老師——”西子撲上舞臺——他看到,矜子倒臥在地,嘴邊一攤殷紅的血,花兒一樣燦爛綻放。再看時,竟然是一輪血紅的月亮,在地上慢慢浸開。
突然,陽光從劇場頂端的天窗上傾瀉而下,霎時之間,光燦鮮明。
西子相信,矜子已經(jīng)飛到月亮上去了。
若干年后,西子成了劇團的頭牌青衣,他是那個地區(qū)內(nèi)眾多劇團中,惟一的一個男旦演員。西子的成名作是《嫦娥奔月》。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