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桃鎮(zhèn)為數(shù)不多的公雞打過頭遍鳴兒,安紅做了一個夢。因為似醒未醒,安紅一開始就隱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夢是像一場電影那樣開始的,所有的鏡頭都很清晰,清晰得像現(xiàn)實里一樣逼真。鏡頭里是桃鎮(zhèn)那條唯一通向外面的大道,生活里被安紅無數(shù)次走過的這條大道,在夢境里變得陌生而可疑,雖然路的兩邊依然是土丘樹林和草叢,土丘上遍布來歷不明的洞眼,從里面流出渾濁的液體;樹長得張牙舞爪,不像個樣子;鳥都是傻鳥,呆頭呆腦立在樹上打瞌睡;草葉大得出奇,像刀片,發(fā)出金屬的撞擊聲。鏡頭穿過這些之后,受了驚嚇?biāo)频孛腿患铀?,貼著筆直的大路疾馳起來,像射出一支準確的箭,擦得大路冒起黃色的煙霧。突然,鏡頭剎住,黃色的煙霧散盡,一條銀光閃閃的大魚躺在大路中央。
大魚猛地躍起,以飛翔的姿勢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之后,它無聲地摔在了地上。安紅在床上撲騰了兩下,她像被綁在了床上一樣,安紅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消失了,軀體徒勞地存在著,她努力想伸開雙臂,試圖像兩個翅膀一樣打開,只要她一動,疼痛就會帶著巨大的聲響到來。安紅一下子意識到,那條躺在路上的大魚就是她自己,她已經(jīng)和夢里的魚合二為一,她張了張嘴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滴眼淚流出來,滴在堅硬的大路上。
安紅躺在那里,干燥的時間從身邊穿過,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響,安紅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萎縮,氣息在減弱,她知道那是生命在一絲絲耗盡。安紅又一次看到了那條躺在大路上的魚,跟剛開始不同,安紅馬上覺察出那是自己的靈魂離開了軀體,在高空審視自我,安紅知道到自己快要死了,審視是最后的告別儀式。
大地的震動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咚、咚、咚,這是個意外,飛出去的靈魂急速藏進身體。一個男人踩著咚咚的聲音在大路上飛奔而來。他站在安紅的身邊,那是一個面目不清的人,安紅只能看出他異常強壯,他彎腰,抱起安紅,被男人抱在懷中的安紅,那一刻有了新娘一樣的感覺,那是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強壯的男人繼續(xù)飛奔,擁在男人懷抱中的安紅,不時能看到男人胸口的一道傷疤,安紅的手撫摸上去,一種歷史的疼痛還是扎了一下安紅的手。男人繼續(xù)踩著咚咚的腳步奔跑,安紅能夠感覺出他在和那些干燥的時間賽跑,直到撲通一聲,安紅和男人躍入水中。安紅的生命在水中完全復(fù)蘇了,她一邊貪婪地呼吸,一邊緊緊擁抱著那個強壯的男人。
就是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混進了夢里。鈴聲頑強地響著,夢中的水迅速退去,安紅緊緊握著被子的一角兒,睜大眼睛打量著屋子里的一切,現(xiàn)實水落石出,一切被洗得干凈而新鮮。
話筒里是賈豐收的聲音,跟往常一樣充滿緊張,他磕磕巴巴地邀請安紅去東野湖游玩。賈豐收曾經(jīng)憤恨地說,只要一跟漂亮女人打交道他就緊張,多少年了也改不了。安紅不知道這是否是賈豐收的真話,她一方面對賈豐收的糾纏有些惱怒,一方面又為賈豐收的堅持而暗地里有些自得。雖然賈豐收腰纏萬貫,看起來能抵擋一切了,本質(zhì)上他還是一個農(nóng)民,他的自卑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脫干凈的。
賈豐收說,東野湖雖然不大出名,但它是全中國最干凈的湖,湖水跟大海一樣發(fā)藍,在湖里游一回泳,一年都有好運氣,特別是東野湖里面的魚,個個像仙女一樣漂亮。
或許是因為湖水,或許是因為魚,或許是因為這些都對接了剛剛的夢,安紅第一次答應(yīng)了賈豐收的邀請,她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
賈豐收高興過了頭,咔嚓一聲掛了電話。安紅知道,這對于他來說,簡直是恩賜,由于來得突然,他甚至忘了表達一下起碼的謝意。
少頃,賈豐收的電話果然打了過來。
一個小時后,我去接你。
賈豐收。
嗯,有什么吩咐盡管說。
隔著窗子,安紅看見隔壁的鄰居在院子里晾曬春天的衣服,鄰居是個扎馬尾辮的姑娘,那些衣服花花綠綠,馬尾辮姑娘蹦蹦跳跳地拍打著它們,將儲存了一個冬天的寒氣拍落在地下,那些衣物在拍打中慢慢鮮艷起來,鮮艷在復(fù)蘇,直到那些鮮艷也在鐵絲上蹦蹦跳跳。
你胸口有一道傷疤嗎?
安紅自言自語的話脫口而出,最后幾個字被追上來的悔意拽得晃悠了一下,還是含糊不清地溜出了唇邊。安紅看著墻壁,被自己這句話嚇了一跳,仿佛是墻壁剛剛開口問了這句話。
什么?
沒有什么,你把車開到桃鎮(zhèn)東面的路口就行。
安紅搶先撂下電話,由于慌亂,她碰倒了桌子上的一只杯子,杯子里的水流了出來,洇濕了桌子上的一封信。那是兒子寫給她的一封信。兒子剛剛上初中,在縣城實驗中學(xué),住校。安紅要求兒子除了每天按時打一個電話,還要每個星期給自己寫一封信。
就在這封信上,兒子告訴她,他特別喜歡自己的英語老師,因為每當(dāng)她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就會聞到一種異香,這種香味在他童年的時候,似乎在母親身上聞到過。安紅看到信的時候就笑了,她猜想兒子的英語老師一定是在哺乳期,那吸引兒子的異香肯定是哺乳女人的奶香。
安紅甩著信上的水,心里懊惱不已,很快,安紅明白,這種懊惱摻雜著來自心底的羞恥,那是對一個母親的警告。安紅摁住不斷升起的羞恥感,她故意慌張地去收拾行李,她低著頭,努力地在回避一個事實,不向床頭上方的墻上看。盡管安紅背對著那面墻壁,墻上的那張照片還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一張婚紗照,丈夫司忠和安紅靠在一起。那個時候他們雖然即將結(jié)婚,兩人之間卻不算多熟悉,身體對于當(dāng)眾接近還不大自然,攝影師的頭躲在機器后面的黑布里面,他悶聲悶氣通過鏡頭中的觀察指揮他們調(diào)整姿勢和表情,她和他都選擇了不笑,她不知道他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她認為這個時刻需要莊重。后來,她看到了照片,上面并沒有想象中的莊重,她和他都用小心的目光看著鏡頭外面的世界。
安紅總在提醒自己,雖然自己在學(xué)生時代喜歡過詩歌,并因此落下了喜歡空想的病根兒;雖然三十歲并不算老,之后的人生還充滿未知。但是,如果站在高處俯視,無論她自己多么自命不凡,她能折騰的世界半徑都極其有限;無論她多么不切實際,都要服從她不過是桃鎮(zhèn)亞洲紡紗廠女工的事實,而這個亞洲紡紗廠,名字聽起來大得要上天,其實不過是一個只有幾十臺劍桿織機的小廠,而且三天兩頭要停產(chǎn)。
何況,自己和賈豐收還遠沒有到某個程度。有一次,賈豐收請一堆人吃飯,那是鎮(zhèn)上新開的一家酒店,也是鎮(zhèn)上唯一有電梯的酒店,賈豐收磨磨蹭蹭落到最后,和安紅一起進了電梯。賈豐收喝得醉醺醺的,在電梯里左搖右擺,不時和安紅碰著肩膀,碰來碰去,狹小的電梯間里頓時彌漫起莫名的曖昧,賈豐收一把扯過安紅,他的力量大到嚇人,仿佛生出了八只胳膊,將安紅死死箍住,當(dāng)時電梯正在下降,安紅在窒息之中覺得靈魂呼呼上升。電梯停下來的時候,遲到的憤怒也恰好到達,安紅的高跟鞋狠狠跺在賈豐收的腳上,賈豐收低低哼了一聲,他的臉有些變形,安紅指了指電梯間的監(jiān)控攝像頭,賈豐收點了點頭,嘴里絲絲吸著氣。
安紅一路上為自己指向攝像頭的動作后悔,她不擔(dān)心賈豐收誤會自己,她更擔(dān)心自己的舉動所暴露出的可能,盡管,那些可能只是蛛絲馬跡,她恐懼著自己的恐懼,恐懼自己的恐懼在路上走偏。
回到家里,安紅才想起,在掙扎之中,賈豐收吻了自己一口,事情來得突然,六神無主的她竟然讓他輕易得逞了。安紅跑到衛(wèi)生間稀里嘩啦地漱口,最后還是忍不住嘔吐起來,她的聲響驚動了當(dāng)時還住在家里的兒子,兒子瞪著擔(dān)驚受怕的大眼睛,站在門口像一只小羊,安紅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沖兒子一笑,沒事兒,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了。
安紅給兒子發(fā)了短信,放學(xué)后直接回家,廚房里有好吃的,媽媽要去東野湖。
安紅打開衣櫥,她的手準確地伸向了最下面的一套衣服,駝色的毛衣,深紅色的開襟羊絨衫,墨綠色的方格裙,這是她去年在縣城最高檔的服裝店買的,服裝店的名字叫米蘭春天。
說起來這里面有個秘密,安紅喜歡看縣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因為紡紗廠里有人告訴她說,那個新聞播音員的名字也叫安紅。安紅當(dāng)然不會傻到僅僅因為有一個相同的名字,就天真地以為兩人會有多少必然的聯(lián)系,一個紡紗女工和電視臺播音員,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后來安紅還是注意到了那個新聞播音員,她名字叫安紅,一字不差,那是一個年齡也與安紅相仿的人,她端坐在屏幕上,用習(xí)以為常的口氣播報著本地的大事和要員名字。有一刻,安紅有了錯覺,電視上的安紅成了自己,結(jié)果,她第一次從頭到尾看完了本地新聞。從此,只要一播本地新聞,安紅就坐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看,安紅看她,只不過給人生一個假設(shè),以此來空想,自己在一個如果條件下的命運。
安紅嫁到桃鎮(zhèn)半年之后,丈夫家的地被征用,建起了工業(yè)園區(qū)。丈夫司忠和安紅都被安置到園區(qū)的企業(yè)上班,司忠去了化工廠,安紅也辭去了幼兒園代課老師的工作,去了紡紗廠,為此惹得沒有被征地的不少人家眼紅。可園區(qū)紅火了不到三年,趕上金融危機,紛紛倒閉,司忠那個化工廠是最先倒閉的一批。司忠從工廠回到家里,卻不能完全回到以前的生活,沒有了土地,司忠像被人逼到了一只真空的罐子里,半年之后,司忠只好去南方打工。
安紅有意把自己投入到繁重的勞作當(dāng)中。那個時候,紡紗廠的生意還算不錯,每天都是三班倒,安紅回到家中,還要洗衣做飯,照看老人孩子,喂雞喂羊喂豬,掃圈起圈飲水,她把自己忙得密不透風(fēng),因為她就怕自己閑下來,只要閑下來,她就會思念在南方打工的丈夫司忠。思念的結(jié)果是,越思念越痛苦,越思念越空洞,因為思念得深,安紅有幾次甚至記不起司忠臉的模樣,越是記不清,她越是拼命地想,她的大腦陷入可怕的空轉(zhuǎn)。有一個深夜,安紅被自己折磨醒來,她捂著胸口,聽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可疑。不忠是一條水溝,自己隨時都有落水的可能。安紅曾經(jīng)有一次經(jīng)歷,那是她新婚過后,她第一次到地里去除草,在一條不大的水溝前,安紅去洗手,她稀里糊涂地就滑進了水里,水不深,剛剛到大腿根兒。安紅走上來,發(fā)覺水溝邊并不濕滑,除非她自愿滑進水里,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成為一次無法解釋的歷險。
自從紡紗女工安紅喜歡看播音員安紅之后,假想成了她秘密的安慰,她借此打發(fā)閑暇的時光,也藉此擠走了對丈夫思念。所以安紅從不當(dāng)著別人的面看新聞,她只在一個人時候偷偷看,有時候播音員在電視里說一句,她就在下面學(xué)一句,學(xué)來學(xué)去,安紅找出了自己跟播音員的很多命運之外的差距。首先是安紅的聲音很柔和,說起普通話來更是軟綿綿的;而那個播音員很有力量,像在水缸里說話一樣,嗡嗡響;再就是這個播音員猛一看穿著沒有什么,甚至一年四季都好像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安紅用心一看,人家那衣服可是精挑細選了的,看著不張揚,實際上每一件都有著一種大有來頭的漂亮,安紅還注意到,每到新聞結(jié)束,屏幕上就會出現(xiàn)“本節(jié)目主持人服裝由米蘭春天特別支持”的字樣,由此,安紅記住了米蘭春天這個名字。
安紅默默地穿上了這套衣服,她站在床前陷入沉思,不用去照鏡子,安紅就知道自己穿上這套衣服的效果。一年前,米蘭春天的場景在安紅眼前出現(xiàn),安紅站在米蘭春天的穿衣鏡前打量自己,洋氣、大氣、端莊混合在一起,折射出因為深藏發(fā)酵過恰到好處的成熟女人魅力。米蘭春天的老板娘,粗俗不堪,原本轟轟烈烈的聲音低了又低,她走上前去抻本來就平整的衣角,她被同為女人的魅力打敗,用自己的方式為剛才的勢利給安紅道歉。安紅的背后是一張播音員形象的易拉寶廣告,安紅和播音員在鏡子里并肩站在一起,安紅久久地打量著鏡子里的兩個安紅。
本來,安紅是打算穿上這套衣服去挽救丈夫司忠的,她買好了車票,臨行前才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把車票和挽救一同放棄,去等待順其自然的結(jié)果。這套衣服也順其自然地疊放起來,放在衣櫥的最深處,等待需要盛裝出席的那個節(jié)日。
安紅和賈豐收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她回娘家的時候,正好遇到賈豐收來拜訪安紅的父親,當(dāng)年的老師。賈豐收坐在藤椅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把藤椅給坐得吱呀亂響,讓安紅擔(dān)心那張老邁的藤椅承受不起。賈豐收紅光滿面,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暴發(fā)戶特有的光芒,簡直就像一個會發(fā)光的物體,地下是他帶來的一堆禮品,有香煙、白酒、營養(yǎng)品,還有一個大盒子立在墻邊,盒子上面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妞,安紅很好奇,端詳了半天,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按摩器的包裝。在安紅的眼里,賈豐收雖然衣著光鮮,揮金如土,卻掩飾不住土里土氣。在安紅的印象里,成功人士都少言寡語、深藏不露,而坐在父親對面的賈豐收,卻有些絮絮叨叨,因為磕巴,這些絮叨被隔斷或者拉長,因為瑣碎變得更加絮叨。
賈豐收先是對老師進行了個人情況匯報。他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當(dāng)時村里有個人在城里收破爛,竟然回家蓋了村里第一座二層樓。賈豐收見到小樓是在一個午后,他被這個剛剛竣工的物體嚇了一跳,樓墻貼著瓷片,在日光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午后的熾熱和樓體的龐大讓他一陣眩暈。那個其貌不揚的收破爛的,坐在樓前面的一塊水泥板上,在賈豐收的眼里,他在鮮亮高大的樓體對照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猥瑣,讓人懷疑起他擁有者的身份。在很長的時間里,賈豐收看到這座小樓,心里就會生起恨意,賈豐收說,那個時候他太年輕,以致于用了差不多半年時間才清楚,那恨意是羨慕達到極限之后轉(zhuǎn)向反面的反應(yīng)。幾乎是整整一年,賈豐收的夢里時常會出現(xiàn)這座宮殿一樣的二層樓房,讓賈豐收不好意思的是,夢的最后,都是他取代了那個收破爛的,在二層樓里進進出出,成為一個不勞而獲的占有者。受到這個老鄉(xiāng)的啟發(fā),賈豐收騎著一輛三輪車進了城。到了城市他才發(fā)現(xiàn),老鄉(xiāng)之所以發(fā)財,是因為他除了收破爛,還偷破爛,白天收,晚上偷,事半功倍。而賈豐收沒有那么幸運,他出師不利,第一次去偷破爛,就被人抓了現(xiàn)行。那是一個有些無聊的保安,他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變著法兒來奚落賈豐收,賈豐收在一個抬頭印有具結(jié)書的本子上大書特書,完整無誤地寫出他全部的社會關(guān)系,他能夠知道的祖宗八代和記得起來的親朋老少,最后他一遍一遍地給保安念這些名字,每念出一個名字,賈豐收的心就緊一次,直到他蜷縮在地下,像一頭被砸折脊梁骨的狗。天亮的時候,保安停止了對賈豐收的折磨,他拍打著賈豐收的肩膀,心滿意足地放走了賈豐收,就像一只老貓放走了捉弄厭煩了老鼠。賈豐收在遭受了人生中最為嚴重的羞辱之后,安心在城里收起了破爛。如果這樣下去,賈豐收就會成為城市里一個平庸的收破爛的。后來賈豐收因為拆卸一家倒閉的工廠發(fā)跡,再后來開起了廢品回收公司,現(xiàn)在榮歸故里,看準了小城鎮(zhèn)開放的市場,準備大干一場。聽到這里,安紅在廚房里笑出了聲,她的手指輕巧地挑出筐子里發(fā)霉的花生。
賈豐收將自己成功的功勞,都歸結(jié)到了初中時遇到了安老師,因為自己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是班里倒著數(shù)的學(xué)生,因此因禍得福,受到安老師的批評教誨最多。在城里收破爛的時候,他騎著三輪車,每每想起安老師那些批評,都為自己的當(dāng)初悔恨不已。拆卸那家倒閉工廠的廠房和設(shè)備時,安老師教給他的數(shù)學(xué)幫助了他,他運用幾何和代數(shù)的公式,精心計算出了里面的巨大商機,他才敢押上老家的房子借款投標(biāo),那一票干得漂亮啊,他一下子成為那個城市收廢品的老大。安紅聽賈豐收磕磕巴巴地說,知識,改、改、改變,命運啊。安紅對賈豐收的話不以為意,甚至有了不確定的懷疑,父親只不過是一個在村里教學(xué)的民辦老師,按照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來要求,他當(dāng)時的教學(xué)水平勉強及格,何況他自己的女兒安紅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的那些所謂教誨也不過是當(dāng)一個老師不得不說的老生常談,對于能否指導(dǎo)人生,安紅自己都懷疑。
賈豐收好像是看透了身在廚房里安紅的心思,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忘記安老師的教誨,他說起了往事,某年某日,因為期末考試成績,安老師在辦公室和他長談;某年某日,因為不交作業(yè),安老師在教室當(dāng)眾批評他十幾分鐘;某年某日,自己逃課,被安老師堵在宿舍教育足有半個小時。賈豐收對往事的回憶,不可避免地把安老師也拽了進去。安紅發(fā)現(xiàn),與賈豐收的精準記憶相反,父親其實對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學(xué)生沒有絲毫印象,但他運用自己多年積累的智慧抵擋,粗枝大葉、遮遮掩掩地訴說當(dāng)年,但不是張冠李戴,就是破綻百出,不是南轅北轍,就是驢唇不對馬嘴,稀里糊涂說了半天,竟然沒有一件事情能夠和賈豐收有完整地對接。到了最后,本來在廚房里做飯的安紅挺身而出,她無疑是師徒二人的救星,安老師的尷尬,賈豐收的難為情,都在不大的客廳里煙消云散。
事后,安紅想,對于賈豐收和父親,她的出場,或許是搭救,而對于她本人,更可能是一場陷入。
安紅的出現(xiàn),加重了賈豐收的口吃,他甚至表現(xiàn)出了這個年齡和身份不應(yīng)該有的局促。賈豐收的話,讓安紅吃驚不小。不用安老師介紹,賈豐收叫出了安紅的名字,而且準確地報出了安紅的年齡。
賈豐收說,我今年34,你今年30。
賈豐收低著頭,他不看安紅。
你6歲上學(xué),早上了兩年,我蹲級1年,也比你高一級。
安紅在心里冷笑,絮叨這個,有必要嗎。
接下來,賈豐收讓安紅冷笑不起來了。
賈豐收能夠說出安紅那個時候的穿衣打扮,能夠說出安紅的發(fā)型,甚至能夠說出安紅有兩只蝴蝶結(jié)輪換。安紅有兩只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蝴蝶結(jié),當(dāng)時很多女生都沒有察覺。
安紅心底升起了一絲厭惡,很快厭惡就被不安替代。賈豐收簡直就像一部錄像機,絲毫不差地記錄了安紅的初中生活。
錄像機繼續(xù)轉(zhuǎn)動,安紅遺忘的學(xué)生生活被復(fù)原。
安紅跟男生打過架。在操場西邊的小樹林,陽光透過樹葉,一個男生,蹦蹦跳跳在操練著什么招式,嘴里嗚嗚叫著,鏡頭疊加,一會兒是這個男生的身影,一會兒是功夫巨星李小龍的身影。幾個女生圍攏在一起說悄悄話,鏡頭搖到上空,可以看到女生圍成了一個圓圈,李小龍湊上去,鏡頭中是男生踮著腳尖走路,男生的一只手飛快地拽下其中一個女生的蝴蝶結(jié),把它扔上了天空,然后接住,男孩哈哈大笑,他的臉有些變形。那個女生走過來,跟男生對峙,時間凝固了,樹葉緩緩飄落,滑過他們年輕的臉龐,安靜中預(yù)示著某些事情就要發(fā)生,男生不知道如何收場,最后他只能機械地把蝴蝶結(jié)扔上天空。女生上來,女生飛起一腳,男生仰面躺倒,男生狼狽地爬起來,一溜煙兒逃跑,特寫,女生的臉。這個女生,是安紅。
安紅參加過歌詠比賽。全景,露天,各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和老師組成方陣,他們的手里有五顏六色的小旗,舞臺扎在鎮(zhèn)上集市的空地上,那個地方是牲口市,空氣里殘留著牲口的氣味。近景,動物的絨毛鉆進校長的鼻孔里,他捂著臉噴嚏連天,舞臺上的領(lǐng)導(dǎo)隔著老遠,用目光刺他。有一個女生站在臺上唱歌,她穿著白裙子,遠鏡頭,她像一朵白色的蓮花開在舞臺上,她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鏡頭推近,再推近,這個穿白裙子唱歌的女生,是安紅。
安紅踢毽子。下課,課間休息是十分鐘,男生擠在教室的外墻上,他們的嘴唇上開始長出毛茸茸的胡須,表面上他們用抗膀子來對抗冬天的寒冷,實際上他們在用獨特的方式發(fā)泄青春的躁動。他們的目光,掃在空地上踢毽子的女生,他們的目光飛速地尋找,快鏡頭,女生不同的身影晃動,毽子被她們踢成了一團白色的影子。鏡頭固定在一個女生身上,紅色羽毛的毽子在她周圍飛舞,慢鏡頭,女生不是在踢毽子,她的腳像具備了某種魔力,飛舞的毽子被那雙漂亮的腳控制,毽子和她合為一體。這個女生,是安紅。
十分鐘的課間休息,你能踢350個,很少失敗。這是畫外音,賈豐收給安紅腦海里的景象配音。
在乎和珍視,竟然來自一個不相干的人,這些都是安紅后來想到的。在當(dāng)時,在父親的客廳里,安紅為自己開始的嘲諷、冷笑、厭惡、不安感到愧疚,因為愧疚,安紅的臉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暈,等到安紅的臉色正常,她的心里卻翻騰起一陣又一陣的感動,這種感動讓安紅在熟悉的娘家有了奇異的無措感。
安紅走到街上,遇到了鄰居少女馬尾辮。她馬上要出嫁了,剛剛從村里的商店買了紅布,看見安紅,馬尾辮夸張地叫了一聲,跑過來和安紅擁抱,安紅覺得馬尾辮的身體柔軟極了,馬尾辮俯在她的耳邊,她口中的熱氣噴在安紅的臉上,馬尾辮小聲說,你今天打扮得像一個新娘。
直到坐進賈豐收車里半天,安紅的耳邊還響著馬尾辮的那句話,那句話像掛在她耳垂上了,風(fēng)吹不走它。
賈豐收有三輛車,不同的場合開不同的車,安紅坐到后面,在車廂里,保持著和賈豐收最遠的距離。賈豐收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只要不說話,他的緊張都是藏著的。自從電梯里那件事情發(fā)生后,安紅就沒有再給過賈豐收單獨相處的機會。而賈豐收在那次魯莽之后,也及時剎住了車,退回到原來的尺度。似乎安紅是一碰就碎的一塊玻璃,他小心翼翼地欣賞,不再輕易越雷池半步。同樣,安紅也欣賞這樣的男人,知進退,懂分寸。
其實,安紅也明白,賈豐收這樣歷練過的男人,哪里會輕易收手。賈豐收有錢之后,也跟風(fēng),參加過一些國學(xué)研討班,他跟安紅販賣過商道,他不喜歡砍伐殺戮地攻城略地,他喜歡蠶食,賈豐收小的時候看過家里人養(yǎng)蠶,對蠶食有切身體會,你看滿床的桑樹葉,蠶就那么慢悠悠的,一點兒一點兒地把那些桑樹葉吃得干干凈凈。安紅當(dāng)時就明白了,賈豐收不會再冒險了,他拿出的是耐心和堅持這種法寶。對于賈豐收耐心和堅持的去向,安紅不是沒有想過,她有些矛盾,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是一種排斥和期待摻雜的感受。
安紅做過一個夢,自己變成了一張很大的桑樹葉,而賈豐收變成了一只呆頭呆腦的蠶,他慢吞吞地在桑葉上爬行。安紅醒來以后,失眠了,她對剛才的夢進行了嘲笑,她不會做任人蠶食的桑葉。她承認,賈豐收在她這里贏得的好感與日俱增,但是要讓安紅完全交付出自己,前提是必須安紅自己愿意,安紅不是一片桑葉,安紅的身上罩著一層盔甲,除了自我解除,蠶食不掉,弄不好會硌了蠶的牙。安紅仔細想過,她和賈豐收的關(guān)系,需要保持在某個保險的節(jié)點上,他是她父親的學(xué)生,他是她高一級的學(xué)兄,這樣,最合適不過。
賈豐收車子的性能很好,車窗外是一片樹林,安紅只能聽到車子沙沙的聲響。
小浩調(diào)到重點班了,賈豐收說。
小浩是安紅的兒子,入學(xué)的時候沒有選到重點班,把他小小的自尊心給打擊得不輕。
賈豐收的口氣很隨便,很平常,但安紅知道這里面一點兒也不平常。安紅想過辦法,她找了當(dāng)副校長的同學(xué),重點班三十個人,全校只有這一個班,一向大包大攬的同學(xué)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她。
一定是父親告訴給了賈豐收。賈豐收已經(jīng)成了父親的驕傲,他跟人聊天,時不時會提到賈豐收這個當(dāng)年的學(xué)生。而賈豐收順理成章地滲入了這個家庭,安紅家所有的大事也得以一帆風(fēng)順起來,賈豐收成為那只看不見的手,在暗中助力,無處不在。
謝謝啊,說著安紅拍了一下賈豐收的肩膀。安紅的感謝是真心的,但她沒有能力做什么,只能用親昵來回報賈豐收。安紅的手拍到賈豐收的肩膀上時,他們兩個都哆嗦了一下,安紅是敏感的,她覺得手指被微弱的電流擊了一下。
安紅拿回了手,在心里看不起自己這種討好,她閉上眼睛,鄙夷了自己半天。
賈豐收笑了幾聲,安紅能夠聽出這笑聲里藏著什么。
安紅,你不是問我胸口上有沒有傷疤嗎?
原來他在電話里聽清楚了,只是裝了糊涂。安紅看著車窗外,有一滴雨滴打在玻璃上,向下滑落。
原來沒有,后來有了,在胸口中央,被一個人給傷害的。
安紅知道賈豐收在暗示,換在以前,安紅會罵賈豐收;但現(xiàn)在,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只好閉上眼睛假寐。
安紅一直想給父親買一處房子。父親一直住在低矮潮濕的兩間小平房,原來跟父親一起玩兒的一些老頭都搬進了樓房,他從不到那個新小區(qū)里去湊熱鬧,原來愛好下棋的他,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去河溝邊獨釣。安紅知道愛面子的父親對于樓房的熱愛,但父親在安紅的面前絕口不提房子這個話題,父親的回避,讓安紅無地自容,父母就她一個孩子,依她的經(jīng)濟能力,要積攢上二十年才能完成這個夢想。就是這個突然到來的賈豐收,按照成本價賣給了安紅一套樓房,價格低到安紅不敢相信。安紅知道這是一筆復(fù)雜的人情賬,她相信自己有機會能夠還清。
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安紅給父母買了一套樓房。
賈豐收跟任何人都沒有說這件事情,包括安紅的父母。賈豐收不說,安紅當(dāng)然不會去自己戳穿,這其實是安紅一直期待的結(jié)果,安紅也樂得如此。安紅覺得早些年就離她而去的虛榮在悄悄地返回。
到達東野湖的時候,黑已經(jīng)從地下冒出來,擠走了所有的光。安紅下了車,發(fā)覺腳下是一片軟軟的草地,空氣濕乎乎的,新鮮得讓人不敢相信。
安紅看著四下黑咕隆咚,問,這就是東野湖,東野湖不是景區(qū)?
賈豐收說,誰告訴你東野湖是景區(qū)了,東野湖就是個野湖,湖里有野魚,岸上有野草,來的也都是野人。
賈豐收哈哈大笑,笑聲傳出去很遠,驚動了幾只水鳥,水鳥好像很不高興,拍打著翅膀抗議。
湖在哪里?。堪布t有些害怕。
賈豐收靠近安紅,他用手指向東面,這都是湖,都被黑夜給遮住了,明天早上,你睜開眼,就跟變魔術(shù)一樣,唰,見證奇跡的時刻來到了,東野湖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安紅看去,遠處有一些發(fā)亮的樣子,風(fēng)夾雜著水腥味兒,在臉上沖撞。
沒有賓館嗎?
賈豐收打開了車燈,兩道光柱射了出去,一些青蛙和蟲子興沖沖地在光柱里表演。賈豐收打開后備箱,拿出一個大行李箱,從里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拿東西,不一會兒,他就支起了一架帳篷。賈豐收掀開帳篷門兒,一道黃光從里面射出來,他沖安紅喊,還不快進來,一會兒讓湖里的野魚精看見你,把你弄湖里去。安紅賭氣,站在那里不動,她在生自己的氣,怎么就這么輕易著了賈豐收這個騙子的道兒。直到賈豐收笑嘻嘻地把她推進帳篷里,一進帳篷,她就看到了帳篷里掛著一張照片,那是十六歲的自己,那是安紅在鎮(zhèn)上照相館照的一張照片,是一張半身照,照片上的她有一種青澀的美麗,特別是眼睛,明亮而又清澈。這張照片曾經(jīng)是照相師傅的得意之作,他專門放大了掛在門口當(dāng)樣片兒。安紅被十六歲的自己吸引,她一下子沉浸在過去的時光中。
賈豐收在帳篷里支起了折疊的帆布餐桌,他從一只背包里掏出了幾個罐頭,牛肉、鳳尾魚、黃桃、紅果,又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亮晶晶的杯子,他一邊斟酒一邊說,今天太晚了,明天讓你吃湖里的野魚,我車里帶著野炊鍋具呢。
安紅,你知道東野湖里有多少種魚嗎?
有十種嗎,這么大的湖,應(yīng)該有十種吧。
哈,告訴你,一百一十二種,想不到吧。
吹牛!
這可都是上了教科書的,不信你回去問小浩,地理書上有記載。
明天就請當(dāng)?shù)厝私o逮魚,一百一十二種,每樣都讓你吃一條,看你還不相信。
紅酒成了潤滑劑,賈豐收的舌頭靈活起來,不再磕巴。
安紅,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賈豐收眨巴著眼睛,大概也吃驚自己的變化。
第一個秘密是這張照片,你看到的這張,是我當(dāng)年偷來的。開始的時候,我沒有想偷,只是到照相館的門口去看,去的次數(shù)多了,讓照相館的師傅起了疑心。他不懷疑我偷照片,他家里養(yǎng)著一只獅貓,很名貴,他懷疑我要偷他們家的貓,他提防上了我,只要我一到照相館,他就拿著他的相機向我瞄準,像槍一樣瞄準。后來,我只好下手把你的照片偷走,那是我第一次偷東西,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做賊成功得手,本來我都把相框摘下來,抱到懷里了,卻撲通一聲摔倒了,摔倒以后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像是被吸到了地上,怎么掙扎也爬不起來。我越害怕越覺得失去了力量,我想,毀了,可能我要死在這里了。想到了死,我就平靜了,我趴在地上,心口這個地方是你的照片,與你心貼著心,有一刻我覺得有兩顆心在跳,一顆是我的,一顆是你的。我當(dāng)時感覺在地下趴了很久,照相師傅出來了,他一把拉起了我,接著又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我明明是懷里抱著你的照片,他卻像瞎子一樣看不到,我就這樣抱著你的照片,跑著回了家。這張照片從此就被我藏了起來,我以為這會是我的一個秘密,會保留一生,沒有想到,會有機會當(dāng)面向你說出來。
安紅呼的一聲站了起來,她走出了帳篷。這是安紅第一次在賈豐收面前感到了緊張,她不得不用迅速的逃離來掩飾被某種東西擊中的緊張。她,作為一個紡織女工,曾經(jīng)被一個人在心里牢記,簡直就像用鑿子在心里刻上,她覺得自己承受不起,也因為不合時宜,心里混合上了一種罪惡感。安紅甚至不愿意深想下去,她明明知道賈豐收處心積慮挖了一條水溝,而她自己就像多年前鋤草時,蹲在水溝前,她用不多的理智控制自己的雙腳,以免心甘情愿地滑入。
賈豐收從后面抱住了她,安紅一顫,大地也動了一下,她的盔甲不翼而飛,賈豐收的懷抱,溫暖有力,她不由得去緊緊依偎。
月亮出來了,照得東野湖里的水閃閃發(fā)亮,水汽從草叢里鉆出,安紅感受到了來自自然的縱容,她用頭抵住男人的胸膛,東野湖里翻起一陣浪花,安紅微微閉上眼睛,果然看見了黎明時夢里的那條銀光閃閃的大魚。
安紅睜開眼睛,她手里多了一瓶純凈水,這一瓶水把安紅從夢中拉回現(xiàn)實。車里響起低低的音樂聲,穩(wěn)穩(wěn)向前開著。
喝點兒水吧,快到東野湖了。
賈豐收的聲音從前面穿了過來,安紅坐端正了一些,她看到賈豐收臉的側(cè)面,波瀾不驚的樣子。在安紅的眼里,賈豐收有些跟原來不一樣了,有了生動的意味。
安紅打開車窗,風(fēng)吹進來,把剛才沒有散盡的夢徹底吹沒了,安紅竟然有些不舍,她奇怪自己的這個想法,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什么,賈豐收看著后視鏡。
沒什么,剛才做了一個夢。
夢,一定是個開心的夢。
夢見東野湖里的妖怪了。
哦,妖怪的胸口長著傷疤?
安紅打開純凈水,她用喝水代替回答。
賈豐收換了CD,童聲,歌聲與微笑。
哎,安紅敲了敲賈豐收的頭枕。
賈豐收關(guān)了音響,說吧,他沒有回頭。
你是不是藏著一張我的照片?
噢。
你在照相館偷的。
偷?
你還摔了一跤,趴在那里怎么也爬不起來。
嘎的一聲,賈豐收剎住了車。
安紅你怎么了?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賈豐收恍然一笑,啟動車子。
明白了。
安紅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夢里的事情好像真的發(fā)生過,她隱約記得照相館那個老頭兒當(dāng)年給自己說過這件事情,她腦海里有一個確切的場景,照相館的老頭兒噴著酒氣,比比劃劃地跟她說話。安紅甚至能夠記起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太陽的光像水一樣整片整片地潑了下來,地上蒸騰著熱氣。
讓安紅拿不準的是,照相館老頭兒說的那個偷照片的人是不是賈豐收。
安紅現(xiàn)在情愿把當(dāng)年偷照片的人認定為賈豐收,安紅在心里說服自己,夢都是有來由的,記憶不過是在借用夢的方式提醒自己吧。
安紅想象當(dāng)年賈豐收在照相館偷照片的情景,他提心吊膽地得手,然后狼狽不堪地摔跤,趴在地下絕望地展開想象,又意外得到了赦免。
安紅笑了又笑,笑著笑著,悲傷襲來,悲傷以笑的名義,讓她流出了一滴眼淚。
翻過兩座山,就到東野湖了。賈豐收提了車速,車窗外的樹刷刷后退。
安紅突然意識到,她既希望馬上到達東野湖,又希望永遠不能到達,永遠在去東野湖的路上,安紅在心里問自己,這可能嗎?
手里的手機短促地鳴叫了一聲,小浩的短信這才回,看來他剛剛看到,只一句話,祝媽媽玩得開心!安紅心里一暖,給兒子回復(fù)了一個笑臉。
賈豐收,說說嫂子吧。
這其實是安紅很久就想問的話,久到她剛認識的時候就想問這句話,鬼使神差讓她一再錯過問話的時機,賈豐收也從來沒有主動說過自己的愛人,隨著和賈豐收交往的加深,延誤的話題被無限拖后,直到成為兩個人心知肚明的小禁區(qū)。兩個人有意無意地躲避里面藏著的危險,安紅聽人說過,一個從來口不言妻的男人,和一個從來口不言夫的女人一樣,都遲早要豁出去。
張美蘭是我在收破爛兒的第二年認識的,那個時候,我的回家蓋樓的夢剛剛破滅,夢是我的魂兒,夢碎了,等于魂兒丟了。我騎著三輪車,無精打采地收著破爛兒,人比車里的破爛兒還破爛兒。美蘭是南方人,她跟著他爸在街口賣米線,我去吃米線的時候,美蘭給盛得滿滿的,她爸會算計,看到女兒給我多盛就不高興,把家什弄得丁當(dāng)響。美蘭說我頹廢,她一說我頹廢,我就知道她是個有些文化的人,一問,是高中畢業(yè)了的。從此,我一天三頓飯都在他們家米線攤上吃,他爸看到我成了老主顧,對我也熱情起來,美蘭再多盛米粉,他也接受了。他們家的米線攤,成了我的加油站,我吃了米線,就跟加滿油一樣動力十足。回家蓋樓,是我原來的生活奔頭兒,后來美蘭成為我新的生活奔頭兒。
半年后,美蘭爸看到美蘭給我多盛米粉又不干了。找個沒人的時候,美蘭爸把我推到墻角,他氣勢洶洶,身上的米粉調(diào)料氣味也加倍濃烈,他說他們家的米線攤從此不歡迎我了。美蘭爸知道美蘭喜歡上了我,美蘭爸告訴我,美蘭在老家已經(jīng)訂婚,對方是村長的兒子,村長為了親事,專門蓋了小洋樓,村長兒子在部隊上當(dāng)兵,馬上就退伍了,村長的兒子人高馬大,拳頭老大,美蘭爸揮舞著拳頭,照量著我,一拳,只用一拳,就能把你的頭打爛!他咆哮著,像一頭老豹子,喉嚨里發(fā)出哨子一樣的聲響。
我逃避了。我不是害怕美蘭爸,更不是害怕村長兒子老大的拳頭,我被美蘭爸話里的一些內(nèi)容給打敗了,美蘭爸不知道,村長、小洋樓、退伍,這些詞匯把我砸蒙了,它們比拳頭厲害一千倍。
美蘭找了三天,還是找到了我,她帶著一個小包袱,那是她所有的一切,她跟父親決裂了。
沒有了米線攤那個加油站,我卻多了一架發(fā)動機,美蘭在我身邊,成了我的發(fā)動機,我被她啟動,不能懈怠,真像美蘭說的,把收破爛兒當(dāng)作事業(yè)經(jīng)營,機會自然會降臨。那家工廠破產(chǎn),我偷偷計算出了,那是一塊大利潤,大到我不敢去接受它。投標(biāo)押金需要十萬元,回家押了房子才籌了一半兒,剩下的缺口愁住了我,美蘭去米線攤,跟她爸低了頭,借回了剩余的錢。如果沒有美蘭,就不會有我這最大的一場翻身仗。
后來開了公司,美蘭就不出家門了。她說,到了這個程度,再貼身跟著男人,就會耽誤大事了。
雨下得有些大了,雨點兒嘭嘭砸在車頂上,安紅的心也被雨點兒砸亂了。
美蘭真是大撒把,她只關(guān)心回到家里的我。
公司成立之后,我開始大量雇用城里的員工,農(nóng)村來的盡量不要。
有一段時候,我的公司里到處都是漂亮的城市女人。
賈豐收的車速很慢,就像他在小心地碰觸往事。
其實,情義兩個字真該分開來,情是情,義是義,夫妻都有一根線拴著,拴住夫妻的本來是情,把我和美蘭拴在一起的,卻是一個“義”字。
因為這個“義”,張美蘭一輩子都是我的女人。
有美蘭這樣的女人,我很知足,心底里又沉著不甘心,對得起義,就對不起自己的心。美蘭大概也是這么想的,這些年,我無論在外面多荒唐,她都不去干涉。
鬧騰是鬧騰,我不敢動情太深,太深了,離著義就遠了。
安紅感到了深深的后悔,賈豐收以一個男人的誠實揭開了所有。賈豐收像一面鏡子,安紅不敢去里面照看,她唯恐照見自己生活的本質(zhì)。某個意義上,賈豐收是她的敵人,他可以一口吞沒了她,某個意義上,他又是她的同類,她抵觸,卻暗自懷有以身飼虎的準備。
還沒有到東野湖,先看到了路邊的廣告牌:到東野湖撒點兒野!
似乎受到了慫恿,安紅心里說,管他呢,這回先豁出去了,撒點兒野再說!
東野湖其實是個水庫,水平靜得像一面鏡子,一點兒沒有想象中的驚濤駭浪,倒是岸邊長滿了野草和野花,北面是野豬林,南面是野人谷,西面是野人寨。賓館就設(shè)在野人寨,房子分散,老遠一個,房子全部是木頭做的,兩層,底下是一摟粗的柱子,要爬梯子上二樓的房間,梯子是竹子的,可以活動,梯子上掛著一個木牌兒,黑色的毛筆字,寫得歪歪扭扭,晚上請收樓梯,以免野人聽房。安紅的臉紅了一下,徑直踩著梯子上了樓。
在二樓的走廊上,可以看到東野湖,有小船在打魚,也有人在踩著水上自行車,一條大船停在湖中央不動,樓下的空地上賈豐收在下面被兩個當(dāng)?shù)氐男∝溊p住了,他對著兩個小販比劃著什么。賈豐收預(yù)訂的小樓只有兩個房間,安紅推開里面一間的房門,里面卻是一派奢華景象,水晶燈、紅木地板、黑胡桃木桌子、木雕大床、藤椅、茶幾上的水果盤擺著水果、床頭柜上是一束紅玫瑰。安紅打開后窗,梅花的香氣撲了過來,遠處有一片梅花林,開得正艷。右側(cè)樓一男,左側(cè)樓一女,各自拿著一只綠色的鐵皮喇叭,在隔空喊話,安紅仔細聽了聽,竟然是在調(diào)情。
安紅被身后的腳步聲嚇了一跳,她回過頭,賈豐收捧著一束花兒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你是怎么進來的?安紅知道自己進來時明明鎖了門。
賈豐收指了指洗手間的門,中間有一道門,可以私通。
安紅說,怪不得呢,敢情你是輕車熟路了。
賈豐收打著哈哈說,設(shè)計太低劣了,費這個勁兒干嗎,人家野人都是明目張膽的,群居!
看安紅面露不悅,他急忙把手里的花往安紅懷里送。小販說這玫瑰花兒是從韓國空運過來的,看著一樣,可中國沒有這樣的品種,這一束一千塊,結(jié)果到了房間一看,賓館免費贈送的就是這花兒,不過是顏色不同。唉,這才幾天啊,本地人也學(xué)壞了。
安紅聞了聞花香,說,就是本地品種,普普通通的玫瑰。不過,這花兒你倒是送對了,黃玫瑰,送人的意思就是,向您致歉。
賈豐收說,不可能啊,兩個大嫂說了,這可是向戀人送的花兒。
安紅說,是送給戀人的,但必須是同性戀,這是黃玫瑰的專屬特征。
賈豐收說,大城市里不弄這個,這可不是學(xué)來的,本地土生土長的壞,窮人的壞,都是絕戶壞,不可延續(xù),不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壞。
安紅被賈豐收的理論逗笑了,說,不憋在房間里了,出去看看湖。
賈豐收說,先休息,晚上去看湖??礀|野湖有講究,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白天來的都是不明底細的生客,懂行的人都是白天睡覺,晚上玩兒,東野湖最美的時候在晚上,有湖燈,有野人秀,有野魚宴,有篝火舞會。
安紅鎖了洗手間中間的門,打開房門對賈豐收說,以后走這道門,光明正大,我也不鎖了。賈豐收訕訕地從房門出去,安紅躺在大床上,睡覺。
剛躺在床上,手機響了起來,是丈夫司忠的。安紅坐了起來,她有些納悶兒,司忠一直和自己僵持著,由無話可說到斷絕通話,真有非說不可的話就通過兒子小浩傳達。手機在安紅的手里響著,安紅有些手足無措,對于已經(jīng)習(xí)慣用沉默來對立的安紅來說,司忠的電話讓她感到意外,不知道如何來應(yīng)對。安紅下了決心,用力摁了一下綠色的通話鍵,話筒里沉默了片刻,司忠的聲音在手機里又尖又細,像鋒利的刀子,連續(xù)不斷地刺向安紅的耳膜。你把小浩丟家里了?星期天你也不陪陪孩子?外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就是玩兒!玩兒比孩子重要!比家重要!
本來,安紅是有些愧疚的,小浩剛剛住校,只有到星期天才回家一次,從小沒有離開家的小浩不適應(yīng),加上小浩膽子小,有很多次安紅在家里想象小浩在學(xué)校的樣子,他孤單地坐在教室里,瞪著有些驚恐的眼睛,就像一只剛剛離開母親的小羊。但司忠的指責(zé)讓她憤怒,這么多年了,都是安紅在支撐這個家,前些年司忠在外打工的工資并不高,她在紡紗廠下了班,還要侍候婆婆,照顧孩子,整天累死累活。這些她都認了。而司忠過的什么生活,原來的時候,只有春節(jié)回一次家,其余的時候都是在南方打工,他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看儀表,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不粘土,不著泥,一年四季不出汗,清清爽爽就把班上了,下了班和打工的姑娘們打打鬧鬧,曾經(jīng)搞大過兩個姑娘的肚子,也曾經(jīng)讓一個中年婦女勒索過一年的工資。這些,她都忍了。安紅看到桃鎮(zhèn)太多這樣的故事,自己并沒有力量打破相同的人生,大家都習(xí)以為常,她也只好相安無事。鎮(zhèn)上的女人,受不住煎熬的也不少,她們樂于被不能出去打工的歪瓜裂棗的男人勾引,連老光棍都有人委身。而安紅,不過是離開家到東野湖玩兒一次,司忠就怒不可遏了,這種不對稱,泛起安紅沉在心底的委屈,聚集的委屈轉(zhuǎn)化為悲傷。她不愿意跟司忠吵,不是沒有力氣,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去計較。安紅對著話筒冷笑,家,你有資格跟我說這個字?說完,安紅掛了電話。
和司忠的關(guān)系,就像一場雙方都沒有準備的戰(zhàn)爭,安紅一開始也沒有料到會節(jié)節(jié)敗退,她沒有力量去對抗,幾乎是一步步地等來了全面失守。紡紗廠不再繁忙,兒子到了城里上學(xué),安紅有了大把的閑暇時間,美麗和自信也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安紅多次站在鏡子前面,她自信不比城里女人差到哪里去。安紅冷靜的時候,也多次想過司忠和自己的關(guān)系,司忠之所以一再放縱,一方面是對鄉(xiāng)村的厭惡和排斥,另一方面說明他對城市的熱愛和變態(tài)的忠誠,他用男人的行為在城市打上戳記。
一家有女,百家來求。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句話的準確性,安紅當(dāng)年找對象的時候,隔三差五,不同的媒人帶著不同的信息紛至沓來。安紅跟父母提了一個條件,可以媒妁之言,無論范圍多大,選擇權(quán)必須在她這里。老教師安老師的人脈尚可,曾經(jīng)輾轉(zhuǎn)方圓幾十里任教,各地優(yōu)秀農(nóng)村適齡男青年信息匯集了不少。安紅明察暗訪,精挑細選,她不能免俗,跟眾多鄉(xiāng)村女孩子一樣,一生的幸福都掌握在未來的丈夫身上。
安紅和司忠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桃鎮(zhèn)集市上,她在媒人的陪同下相親。集市上人來人往,安紅站在一個賣布攤前,耳朵里滿是賣布人吹噓滌綸布的聒噪。男方?jīng)]有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來,這是安紅相親以來頭一回碰見對方遲到的情況,這種例外反倒給了安紅值得期待的暗示。小伙子到來時快中午了,集市上的人已經(jīng)零零落落,他雖然遲到,卻帶來了一個陪同,不知道是因為膽怯,需要一個人來給他助威;還是因為拿不定主意,需要一個明眼人替自己判斷一下。事情的結(jié)果是,安紅相中了那個陪同來的小伙子,因為他落落大方,隔一會兒就笑一次,笑得甚至有些放肆,安紅回到家里,耳朵里都是他的笑聲。
后來,安紅盤點過往,不由得懷疑當(dāng)年這種選擇不但算不上英明,甚至也沒有多少道理。具體到個體的命運,看起來千差萬別,同一類條件之下,都會有大致相同的境遇,殊途同歸的命運。當(dāng)年,不選擇司忠,選擇張忠王忠等等,等待她的其實也是不相上下的人生。
短信鈴聲急促地響了一下。
司忠的短信,你搭上野漢子了吧?
安紅在手機上摁了一通,她遲疑了一下,咬咬牙,回了過去。
你說錯了,是我打算做一回野女人了!
安紅關(guān)了手機,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篝火舞會讓安紅失望,人太多,太吵了,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來了,加上邊上燒烤濃煙滾滾,安紅覺得喘一口氣都困難。安紅拉著賈豐收的手鉆出人群,岸邊上也站滿了人,只有水面里空空蕩蕩,和岸上分割成兩個世界。安紅說,從小到大我還沒有坐過船。賈豐收就頭也不回租船,租船的老板是個嚴肅的胖子,一個小時兩百塊,胖子的聲音一點兒溫度沒有,他不像是在招攬生意,倒是像個欺行霸市的黑老大。賈豐收一邊給他押金,一邊贊美當(dāng)?shù)厝说纳饨?jīng),一條小木船,幾塊木板子,敲敲打打就是一條船,汽油也不燒,路票也不繳,一個鐘頭兩百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進腰包了。胖子白了他一眼說,白天有燒油的,晚上只租小木船,馬達太響,岸上的人不樂意。安紅坐在船上,催賈豐收劃槳,胖子解開纜繩,臉上不帶表情,他像背書一樣說出一段話,東野湖租船公司提示,夜間劃船,只可在淺水區(qū)游玩,禁止私自闖入深水區(qū),遵章游玩,違規(guī)責(zé)任自負。深水怎么了,船怕深水?賈豐收問胖子。胖子神秘地說,一聽就知道你們是第一次來,白天行,晚上不行,深水那邊有大野魚,晚上是大野魚的休息時間,它們怕吵,大野魚的塊頭兒有小船這么大,用頭一頂,小船就翻個兒。賈豐收說,真不會編故事,說水怪多好,東野湖水怪,那來旅游的人才多,最好說這水怪是女形,整天裸著身子在湖里游泳。說得胖子不嚴肅了,但臉上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反正我提示了,聽不聽是你們的事情了。
岸上的人聲漸遠,湖面上微風(fēng)送爽,賈豐收劃著槳,說,一只小船,一個女人,這樣的日子真是神仙日子啊。安紅說,我們?nèi)ド钏畢^(qū),會見一下大野魚。賈豐收說,你是一個喜歡冒險的女人。安紅說,你不敢嗎?賈豐收徑直劃向了深水區(qū),說,我有什么不敢的,就是我是旱鴨子,你真落了水,我救不了你。安紅說,我也是旱鴨子,落水的話我們一起。賈豐收說,好了,后悔也晚了,我們綁在了一條船上,同生共死。
是安紅先看到水里的那一叢蓮花的,一叢小荷葉,中間開著一朵蓮花,安紅想東野湖真是能發(fā)生奇跡,這個季節(jié),竟然看見了蓮花,月光照在蓮花上,那蓮花簡直像水做的一樣,安紅心里頓生愛惜,她張著嘴巴,兩只手捂著胸口,對著蓮花發(fā)出驚嘆。順著安紅的目光,賈豐收看到了那朵蓮花,他指了指蓮花,安紅會意點了點頭。賈豐收坐在船幫上,伸手去摘那朵蓮花,他夠不著,示意安紅拽住他的手,他探出大半個身子去夠,賈豐收終于夠著了那朵蓮花,他回頭向安紅笑了一下,賈豐收身體一縱,撲通一聲,安紅手里失去了力量,賈豐收不見了,安紅的眼前閃現(xiàn)著賈豐收那張笑臉。
水很平靜,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小船開始打轉(zhuǎn),安紅想喊,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岸上篝火點點,人影綽綽,安紅和小船一起在水里轉(zhuǎn)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快亮了,岸上像死一樣沉寂。安紅看到了漂在水面上的賈豐收,他筆直地躺在水上,頭足有原來的兩倍大,臉白得發(fā)亮,一只水鳥站在他鼓鼓的肚子上,他的手里握著那支蓮花。
安紅被人搖晃著,他睜開眼,賈豐收站在床邊,滿頭大汗。
安紅你怎么了,怎么敲門也不應(yīng),睡得這么沉。
原來是一個夢。眼前的賈豐收剛剛與自己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現(xiàn)在失而復(fù)得,安紅又驚又喜,安紅一下子撲進賈豐收懷里,低聲啜泣,不一會兒把賈豐收的肩膀就給弄濕了。
賈豐收給弄蒙了,先是不知所措了一陣兒,后來猜出了所以然。
又做夢了吧,咳,一個夢,值當(dāng)?shù)乜蓿?/p>
安紅幽幽地說,你不知道,你剛才死了一回。
賈豐收說,我?在你夢里。
賈豐收說,早知道這么你動情傷心的,我該早死。
安紅破涕為笑。
賈豐收是來喊安紅參加篝火晚宴的,安紅急忙去洗手間洗臉,畫好淡妝,去鏡子里照,安紅看見了一張還算生動的臉,安紅沖鏡子里的自己笑笑,仔細去看,鏡子里的自己竟然有些陌生。
安紅出來,看見賈豐收抱著一堆東西,原來參加篝火晚宴,是要化裝的。男女都要扮成野人的模樣,男人是一件草編的裙子,女人是一件繩子結(jié)成的網(wǎng)狀衣服。賈豐收說,這有講究,男穿草,女穿麻,男佩腰刀螺號,女佩銀飾手鼓。安紅穿上草繩編的衣服,胸前掛上丁當(dāng)作響的銀飾,手里拿上魚皮手鼓,手一揮,走,出去當(dāng)野人去。
湖邊升起了一堆堆篝火,都是新劈開的木材,白生生的,火噼里啪啦地叫著,用毀滅來輝煌。白色的塑料餐桌,早早擺上的全魚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餐具,盛放著各式各樣的魚,每道菜都別著一個小銅牌,上面寫著魚的品種,烹飪方式,營養(yǎng)成分。安紅先是去吃沒有聽說過名字的魚,發(fā)覺有些魚真是徒有其名,比如生鐵魚,看著也硬梆梆的,嚼到嘴里卻如同棉絮;比如紅椒魚,看上去紅彤彤的,其實不但不辣,反而有一股子泥巴味道。倒是幾道不起眼的魚湯令安紅胃口大開,她自顧捧著小碗兒喝個不停,賈豐收在一邊樂呵呵地看著,就跟這魚湯有他多大功勞似的。
和他們一桌吃飯的,是一男一女,賈豐收和女的很熟識的樣子,熟到見了面能拍拍打打地招呼。賈豐收跟安紅介紹女的叫云總,安紅弄不清楚她姓云還是名字叫云,看女人珠光寶氣,眉目間含著霸氣,就知道不是平常人物。云總坐在那里,應(yīng)接不暇地打著電話,她好像不是到東野湖參加晚宴的,而是借這個地方打電話的。云總雖然看著霸氣十足,卻有一副小女人的嗓子,她軟綿綿地沖著手機說話,安紅有了某種錯覺,云總電話的那頭兒是一個嬰兒,需要云總輕聲慢語地呵護。跟在云總身邊的男人,賈豐收喊他名字,良生,根據(jù)年齡和做派,安紅猜良生不是云總的秘書就是兒子。良生瘦瘦的,很憂郁的樣子。湖畔上白霧繚繞,不知道是篝火的煙霧還是生起來的水汽,讓稍微遠一些的人看起來的模糊不清,一副身處仙境或者魔境的樣子,安紅不用張望,就知道那些模糊的面孔下普遍一致的表情,折騰、狂歡和不安分。良生在這樣的背景里是一個例外,他憂郁的神情像是一個報喪人,在狂歡的氛圍里準備發(fā)布他的悲哀。安紅后來想起,良生特別像安紅學(xué)生時代喜歡的一個詩人,當(dāng)然,安紅沒有見過詩人,她在一本詩歌雜志上見到過詩人的照片。良生坐下來就吃了一口變態(tài)麻辣魚,大概是沒有準備,他被辣得齜牙咧嘴,如果是別人這個神態(tài),一定是丑陋無比,可良生的牙又白又亮,雖然隔著桌子,良生一張嘴,安紅就能聞到一股兒淡淡的薄荷味兒,良生一齜牙咧嘴,不但不露丑,反倒像是在展現(xiàn)他的特長。良生被辣了以后,賭氣不吃菜,一瓶一瓶地喝啤酒,他誰也不看,好像是一個專門跟啤酒過不去的人,又好像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把自己喝醉。
過了一會兒,云總帶著良生走了,她先跟安紅點了點頭,代表了她的歉意,她對賈豐收說了一個名字,安紅沒有聽清楚,好像是說韓公子。賈豐收馬上站起來哦了一聲,云總說,他來了,要我去房間里打牌。賈豐收趕忙點頭,好好,代我向譚公子問好,過兩天我會請他吃飯。安紅聽清楚了,原來是譚公子??礃幼?,這位在房間里打牌的譚公子,是云總和賈豐收都得罪不起的人。良生也站了起來,跟安紅握手告別,良生的手冰涼。
安紅,你猜猜,云總和這個良生是什么關(guān)系?賈豐收看到他們走遠了,歪著頭問。
不是秘書就是兒子。
是秘書就好了,是兒子也就好了。
什么意思啊?
賈豐收拿出一支香煙,在手里把玩,那支煙在他手里滴溜兒亂轉(zhuǎn),像一個聽話的精靈。
良生,是云總的情人。
賈豐收點上那支煙,秘密和煙霧都被他吐了出口。
安紅缺乏準備,碰倒了一只啤酒瓶,那只啤酒瓶是良生喝剩下的,還有多半瓶,白色的泡沫汩汩向外冒著。
是良生追云總的,云總有老公,在國外,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良生是個一根筋,竟然鬧自殺,吞下兩瓶安眠藥,搶救了好幾天才救回良生一條命。
云總也是心軟的人,她說,等吧,良生有回頭的那一天。
安紅一言不發(fā),心里酸酸地難受起來。
野人秀開始表演。一個高大的野人,表演引火燒身,生吃公雞,鉆木取火,走刀梯,過火海。每一個節(jié)目完畢,都跑出一群野人跳舞,一時間,臺下螺號齊鳴、手鼓亂響。表演走刀梯的時候,賈豐收接了一個電話,他對安紅說,譚公子打牌,要他過去,估計要玩一個通宵也不敢說,要是他回去得早,就會掛出走廊上的大紅燈籠,燈籠上有樓號,009。臨走,賈豐收抱了一下安紅,安紅覺得他像一團火那么熱。記著隔會兒看看燈籠,賈豐收說。
一陣高呼聲,引出了一位人高馬大的女野人,她足有兩米的樣子,比她的身高更為夸張的是她一雙巨乳,簡直像兩只籃球。女野人開始出來的時候,像一個女王,她面無表情,臉上涂著白色的油彩,女野人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走進一頂紗帳,燈光打出來,女野人的巨大身影投射在紗帳上,男野人圍著紗帳,跳起了古怪的舞蹈。觀眾看到女野人褪去衣衫,她的兩只碩大的乳房在薄薄的紗帳上起伏不已,女野人在紗帳內(nèi)招手,一個男野人被眾人舉過頭頂,送入紗帳內(nèi),女野人的身影慢慢罩住了男野人,一陣號角之后,男野人從紗帳內(nèi)一瘸一拐走出。男野人走進觀眾席,在人群中挑來選去,觀眾席中許多男子自告奮勇,拍著胸脯要上舞臺,男野人笑嘻嘻地跟他們討要紅包,結(jié)果一個給了大紅包的大胡子男人被確定為入帳人選。大胡子高舉雙手,沖臺下歡呼,四個男野人把他舉過頭頂,唱著嗨吆嗨吆的調(diào)子把大胡子送入紗帳。音樂響起來,女野人牽著大胡子步出紗帳,大胡子意猶未盡,女野人俯下身子擁抱他,大胡子一頭鉆進女野人的懷里,女野人突然拔出一把刀來,刀往懷里一扎,兩脈水從女野人的兩只巨乳中躥出,一會兒女野人巨大的胸部變平,女野人摘下黑色的頭套,露出亮閃閃的禿頭,他摟著大胡子觀眾,嘎嘎地笑了起來。
安紅沒有繼續(xù)看野人秀,她走出去,去湖邊透風(fēng)。
在湖里的廊橋上,她看到一個身影,高高瘦瘦,心里一動。
她踩得廊橋噔噔響,走近了,那人回過頭,果然是良生。
良生,安紅打著招呼,她覺得良生很熟悉,認識了一生的那種熟悉。
你好,我,我沒有記住你的名字。良生用他的笑容道歉,有了湖水的折光,安紅看得很真切,這是她看見良生第一次笑。
他們一起說了一會兒東野湖,說了一會兒野人秀,就找不出其它的話來了,身后是篝火晚宴的嘈雜聲,一浪一浪的,眼前東野湖的水,是始終如一的平靜。
他們繼續(xù)沉默,安紅看見良生在注視著湖水。
安紅像一只敏感的野獸,嗅到了特別的氣息,那氣息從良生的身體中散發(fā),既有同類的熟悉,又有陌生的誘惑,讓安紅有了擁抱良生的沖動。
安紅靠近良生,她突然看到了良生的悲傷,那些悲傷藏在衣服里面,悲傷在靠近他皮膚的地方聳動。
良生,講個故事吧。安紅打破了沉默。
良生含糊不清地說,故事,我不會講故事。
要不,就說說你。
我?
是,你。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
有人放了焰火,焰火在夜空開了一團,湖水也呼應(yīng)著開了一團,焰火的尾巴掉下來,跟遠處的湖水輕輕一碰就消失了。
良生回過頭,說,這樣,我跟你說一個人的真事吧。
我說的這個人,我們叫他小魚吧,他的網(wǎng)名就是小魚。小魚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們在五十多歲的時候生了小魚。老來得子,這讓小魚的母親有些難為情,她覺得這么大年紀再生出孩子簡直是個笑話。小魚的母親是個天生的悲觀派,什么事情在她眼里都會有危險的結(jié)局在等待,她整天為養(yǎng)活兒子發(fā)愁。而小魚的父親卻因小魚的到來,徹底變了一個人,他的前半生都因為沒有兒子,不能實現(xiàn)延續(xù)香火的家族重任,產(chǎn)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他開始加入打魚養(yǎng)狗攆兔子的團伙,那里面的人都是游手好閑的二流子貨色,在鄉(xiāng)村里臭名昭著。小魚他們村里的地薄,不大出糧食,小魚的父親想了個辦法,出去收雞糞。鎮(zhèn)上有個林場,每年都收購大量的雞糞。他不好意思在附近的村子收,附近村子本來就熟悉,加上親戚多,相互之間容易認識。小魚的父親說,我得給小魚留個好名聲,將來娶媳婦好打聽,他收雞糞就去外鄉(xiāng)收,外鄉(xiāng)里誰也不認識誰,沒有什么后顧之憂,收完雞糞就直接賣到林場,第二天他接著出去收。小魚的父親每天很晚才回到家,他身上總是有臭烘烘的雞糞味。林場不是一年到頭收雞糞,不收雞糞的時節(jié),小魚的父親就去打魚,打魚他照樣去外鄉(xiāng)打,本地還是那些二流子的地盤,他們打了魚,都是胡亂大吃,小魚父親既不想重新加入他們的隊伍,也不想壞了他們的規(guī)矩,就到外鄉(xiāng)里打。小魚父親在外鄉(xiāng)打了魚,連夜帶回家,母親就在家里曬魚干,等到冬天,水上結(jié)了冰,不能打魚了,父親就把魚干兒放到地排車上,上面蓋上一床被子,偷偷推到外鄉(xiāng)集市上去賣。小魚的父親打魚打得辛苦,天不亮就走,晚上披著星星回來,打著大魚,一般帶不回來,外鄉(xiāng)人會扣下,帶回家的都是一些小魚。小魚喜歡那些父親去打漁,因為他回家的時候不再臭烘烘的,還有就是會帶回很多活蹦亂跳的小魚,他不讓父親把小魚曬成魚干,小魚的父親就找了一塊木頭,刻了一條小木魚,掛在小魚的身上。這也是小魚網(wǎng)名的由來。
小魚的小學(xué)是在本村上的,他年年都考第一,父母很高興。小魚初中是在鎮(zhèn)上讀的,他的成績不那么出色了,沒有上去過前十名,回到家里,父母第一件事就是問成績,小魚就騙父親自己是第一名,父母就高興,父母苦了一輩子,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兒子考第一。小魚的高中是在縣城上的,小魚拼盡全力,成績只能在中游徘徊,父親因為常年收雞糞打魚,害了風(fēng)濕,常年躺在火炕上焐著,他不吃藥,家里的錢緊,不能亂花。父親對母親說,他這一輩子平平常常,沒有什么說道,能夠供出個大學(xué)生來,他就算一等一的本事了。
小魚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是在一個午后送來的。拿到通知書,父親端詳了半天,其實他不認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讓小魚給他念了三遍。快吃飯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在火炕上焐了一年不下炕的他,硬是下了炕,他攥著通知書,瘸著腿到村主任家里去報喜,順便討要村里早幾年許諾的一場露天電影。欺負了父親半輩子的村主任,并不打算分享小魚的父親的喜悅,當(dāng)時村主任正被痔瘡折磨,趴在床沿上哼哼唧唧,小魚考上大學(xué)的喜訊,讓他的痛苦一下子加劇了,村主任罵罵咧咧地說,鎮(zhèn)上的電影院都塌了個熊的了,我到哪里給你屙出臺電影機子來,這樣吧,村里出錢,買一掛炮仗放放算了,出了個大學(xué)生,就是鬧個動靜,讓大家眼氣一下熊的。
小魚的大學(xué)其實沒有上,他根本不能上,那張錄取通知書是他求在城市打工的表哥給寄來的,表哥的對象在打字社打工,不費吹灰之力就打了一張錄取通知書。小魚去城里的第一天,還真跑到那個大學(xué)的門口呆了半天,當(dāng)時來自各地的新生正像水一樣流進那個大門。
小魚上大學(xué)走的那天,父親高興過了頭,跟前來送行的親戚喝得人事不知,只有悲觀的母親,預(yù)言城里有城里的艱難,甚至比不上農(nóng)村里好活人,畢竟農(nóng)村有地,池塘里有魚。那個時候,母親說那番話的時候,小魚在心里就暗暗拿定了注意,自己一定在城里好好打工,早掙了錢孝順父母。自從那張大學(xué)通知書來到,父母就像完成了一生最大的壯舉,缺少了動力之后他們迅速露出積攢的疲憊,跟兩只泄氣的皮球一樣,他們很快坍塌下來。等待開學(xué)的日子,小魚每一天都能感到父母在加速變老,父親和母親讓照相館的師傅給他們照好了黑白的大照片,放在堂屋的抽屜里,小魚的目光只要看到那張桌子,就會有說不出來的恐懼,他意識到死亡的幽靈埋伏在他們家堂屋的抽屜里,貼在那兩張黑白照片后面,他們鬼鬼祟祟、伺機而動。小魚擔(dān)心自己還沒有掙到大錢,父母的身體就不行了,就是撐到了他掙錢,到時候,父母老到吃也吃不動,走也走不動,什么也晚了。于是,小魚就拼命打工,他洗車、搬家公司給人搬家、理發(fā)店洗頭的小工、餐飲公司送盒飯、吊在高空洗玻璃幕墻,什么掙錢他干什么。他在和時間賽跑。小魚知道了父親的最大愿望,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有一次打魚回來,因為他遇到了一個好說話的外鄉(xiāng)人,允許他帶回家了一條大魚,小魚的父親喝了一點兒白酒,他的臉被白酒燒得紅紅的,他說,人都說不到長城非好漢,這輩子,能上一次長城,也就不冤了。小魚其實懂自己的父親,他雖然卑微了一輩子,心里藏著一個英雄情結(jié)。有一次小魚跟著父親去賣魚干,父親讓小魚自己在集上玩兒,小魚在集市上遇到一個婦女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小魚和站在人群里,聽別人七嘴八舌地說原委,原來是女人的男人有病,女人把家里豬賣了給男人買藥,小偷卻把她的錢給偷走了,小魚看見有一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走了過去,從懷里掏出一把錢塞給婦女,那是一些零碎的錢,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小魚才看清,他是父親。
小魚還是敗給了時間,在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還有一個月就要過年,小魚的父母為了取暖,在屋子里點上了煤球爐子,那一夜的風(fēng)有些特別,倒灌進煙囪里2cav1V65bQFeGR16Frb47g==,小魚的父母中煤毒死亡。
小魚恨自己無能,沒有早日掙到大錢,如果他早掙到了,至少,父親可以完成他英雄情結(jié)的一個結(jié)點。
父母的死給小魚了一個啟示,錢是窮人的武器,窮人有了錢,才可以免受災(zāi)難和屈辱。
小魚后來遇到了小蓮。小魚在一個大酒店當(dāng)保安,小蓮做酒店的迎賓。小蓮是西北某個縣城的人,她們那個縣城曾經(jīng)出了一個非常有名的將軍,剛來上班的時候,普通話說得不太標(biāo)準,老是有小品里郭達的味道。小蓮把西北話擺脫干凈的時候,酒店里的人就分不出小蓮和這個大城市的人有什么區(qū)別來了,她本身底子就好,皮膚銀白,相書上說這樣的女子主貴,小蓮的工資也似乎從來不向家里寄,大多是買了衣服和化妝品。
小魚開始的時候沒有認為小蓮會看上他,小蓮只是見了他就停下,多說幾句話,次數(shù)多了,小魚也沒有多想,頂多就是以為小蓮對自己沒有什么惡感而已。他們之間其實每一次大多是從不去上大學(xué)這個話題開始,每一次都是小蓮替他惋惜而結(jié)束。有一回酒店里聘請了一個心理咨詢師來講課,按照要求小魚在課堂上分享感恩父母的體驗,小魚當(dāng)眾哭得眼淚鼻涕直流。下了課,小魚的感動像退燒一樣退卻,他為自己不雅的形象自責(zé)時,卻接到小蓮的邀請,去一家西餐廳共進晚餐。小蓮喝了不少酒,告訴了他一個秘密,小蓮是西北一個偏僻的小村里的人,村子特別窮,吃水都得靠水窖,她們那個地方誰家日子過得好,不是看誰有多少存款,看看誰家有幾口水窖就清清楚楚。下了火車,看到城市的第一眼,小蓮就發(fā)誓永遠不再回去,她在上火車的時候撿到了一張小蓮的身份證,從此就替代了這個小蓮,她實在不愿意和故鄉(xiāng)發(fā)生任何的關(guān)系,包括自己的口音和姓名。
小蓮在故鄉(xiāng),成為一個消失的人,一個疑問。
而小魚當(dāng)時以為在異鄉(xiāng)找到了一個同類,他再看小蓮時,就沒有了高攀不起的感覺。小魚喜歡小蓮,他認真準備開始愛情攻勢,事情簡單到出乎意料,小魚還沒有怎么表示,小蓮就把身體交給了小魚。那是一個雨夜,外面雷聲滾滾,小魚把小蓮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對著小蓮發(fā)誓,說要對小蓮負責(zé)一輩子,如果辜負小蓮就遭雷劈。小蓮卻抽回了手,怪小魚把自己的手攥痛了,然后,小蓮自顧躺下,一會兒便睡著了。
以后就成了習(xí)慣,小蓮跟他做愛而不說愛,這一度讓小魚有些抓狂。
直到小蓮不辭而別,據(jù)說一個富翁看中了她,包她當(dāng)二奶。
小蓮像煙霧一樣消失了,仿佛根本不曾來過。
跟小蓮第一次在故鄉(xiāng)消失不同,小蓮留給故鄉(xiāng)的是一個疑問;小蓮這次在城市消失,留給城市的是一個感嘆。小魚很多次想象小蓮那個西北的故鄉(xiāng),想來想去,小蓮西北的故鄉(xiāng)和自己的故鄉(xiāng)不斷重疊起來,好幾次小魚都把小蓮的故鄉(xiāng)和自己的故鄉(xiāng)混到了一起,小魚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自己赤腳走在小蓮的故鄉(xiāng),西北的道路布滿沙子,那些熱乎乎的沙子,硌得小魚的腳生疼。
酒店的一個男公關(guān),因為整天把頭發(fā)打理得油光發(fā)亮,叫油頭的,在一天夜里找到小魚,要他無論如何要幫自己一個忙,原來他剛談定了一樁生意,老家卻來了電話說老父親得了重病,他想請小魚接了這單生意。油頭說,這次的生意很合算,對方是個港商,一次給的小費,頂小魚半年的工資,如果不是老人得急病,如果不是和小魚的交情,他絕不會轉(zhuǎn)手?;蛟S是因為剛剛失去了小蓮,或許是因為被油頭的孝心打動,小魚就答應(yīng)了。其實,小魚已經(jīng)有了冒險嘗試的想法,這想法一直蜷伏在內(nèi)心蠢蠢欲動,只不過油頭讓這個蠢蠢欲動的念頭提前跳了出來。小魚走到包房門口時,腳步停了下來,他感覺心臟也停了下來,心臟用一種異常大的聲音說,我保證,只做這一次!
小魚見到要包養(yǎng)自己的女人時,嚇了一跳,女人竟然是一個老奶奶,她白發(fā)蒼蒼,有不輕的哮喘,隔著茶幾,小魚能夠聽到她的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叫聲。那個夜晚,小魚第一次在老女人的勸誘下喝了一堆五花八門的酒,老女人躺在沙發(fā)上,像一條鱗片不會發(fā)光的老魚,小魚像是被施了魔法,他脫掉衣服,在包房的空地扭動身軀跳舞。
第二天,小魚在頭昏欲裂中醒來,他晃晃蕩蕩地起來,世界是斜的,他扶著墻壁,劇烈地嘔吐,小魚一陣接一陣地嘔吐,他強迫自己嘔吐,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才好。
小魚從此得了一種奇怪的嘔吐癥,常常毫無來由地嘔吐,嘔吐起來便不可遏止,以致于酒店不得不辭退了他。
小魚回到了故鄉(xiāng)。當(dāng)他站在村口,一下子回想起當(dāng)年自己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的情景,村口的磨坊還在,路邊的柳樹還在,橋邊的石墩還在,一切似乎沒有改變,時間似乎在故鄉(xiāng)被凝固。正當(dāng)小魚站在故鄉(xiāng)村口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村子里歪歪扭扭駛出了幾輛客車,原來是村里有人結(jié)婚,儀式在家里辦,婚宴卻設(shè)在不遠的鎮(zhèn)上,客車是鎮(zhèn)上飯店攬客用的,都是淘汰車輛,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紅男綠女坐在殘破的大客車里,吵吵嚷嚷地去鎮(zhèn)上參加喜宴。有人好像認出了小魚,在車里向小魚指指點點,一個沒有牙的老太太似乎認錯了人,她興奮地向小魚擺手,嘴里嗚嗚呀呀地說著什么,小魚在車輪碾過的塵土里,聽到車里發(fā)出一陣響亮的哄笑。
回到鄉(xiāng)村的小魚,重新擺弄起莊稼,在勞動之后,他的嘔吐癥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小魚笨手笨腳,使勁全力仍不能把幾畝土地擺弄妥帖,小魚的每一株莊稼都發(fā)育不良,它們有著或多或少的殘疾,在收獲之前就成為一地孤寡。小魚的莊稼,是村里的一個笑話。一開始的時候,小魚就把勞動看成是洗刷過去的秘訣,到了后來,讓小魚意料不到的是,在經(jīng)歷過長時間的勞動之后,勞動逐漸還原本相,枯燥而繁重,成為一種新的折磨。不經(jīng)意間,小魚竟然有些懷念城里的歲月。
其實,小魚在城里的事情,比小魚先一步傳回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的態(tài)度比現(xiàn)代通訊技術(shù)更可怕,小魚在曾經(jīng)熟悉的故鄉(xiāng),像一個被莫名其妙安插進來的闖入者,他很快就明白了,故鄉(xiāng)只是在樣子上符合過去的故鄉(xiāng),其實,故鄉(xiāng)早已成為過去,成了一個記憶。
梅姐就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了。梅姐靠養(yǎng)豬起家,成為聞名一方的富婆,她在豬舍的前方蓋起了一棟大別墅,每個房間的后面都是一面玻璃窗,站在里面,就能將整個豬舍盡收眼底。梅姐的老公是一個無論長相還是膽量都像老鼠的男人,他在白天幾乎不出門,只有在夜晚在豬舍外面竄來竄去。梅姐略施手段,小魚就走進了那棟豬舍前的別墅,小魚和梅姐云雨的時候,能夠聽到窗外豬舍里傳來豬發(fā)情的叫聲。小魚每一次去豬舍別墅,梅姐都會給他一沓錢,梅姐沒有文化,她跟小魚說,你來一回,給你一頭豬錢。
不是梅姐,小魚也不會認識城里來的女老總。到了后來,小魚才知道,女老總是看不慣梅姐的招搖作派,小魚這樣一個青年郎,怎么能委身一個臭烘烘的養(yǎng)豬婆。在故鄉(xiāng)遇到大城市來的人,在已經(jīng)陌生的故鄉(xiāng)遇到城里女人,這種交錯感給了迷失的小魚沉湎其中的理由。女老總是一位經(jīng)歷過起起伏伏的人物,她像一頭母獅子,她威猛,也有與其力量相匹配的溫情,在小魚的眼里,女老總既像一個嚴父,又像一個慈母,在女老總的身邊,城市帶給小魚的屈辱感和故鄉(xiāng)的遺棄感都一天天隨著時間逐漸消失。有一天小魚發(fā)現(xiàn),他愛上了女老總,從身體到心理,他像魚依賴水一樣離不開她。女老總拒絕了小魚,他狗一樣祈求她,女老總說,他們之間只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
失去了最后的故鄉(xiāng),小魚覺得失去了所有。
良生看著湖水,水亮著,知曉一切的樣子。
安紅走過去,擁抱良生。
對不起,其實,我就是小魚。
我知道,你開始說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哦。
我是另一個小魚。
謝謝你。
安紅回頭去望,看到了遠處的野人寨,009的大紅燈籠晃來晃去,她心頭一悸,紅光在她眼里像燃燒的火苗。
她的懷里一下子空了。
廊橋下的湖水,有一朵浪花,很快,就平靜了,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安紅的手里多了一條小小的木魚。
安紅想喊,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岸上篝火點點,人影憧憧,安紅和廊橋成了被遺忘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快亮了,岸上像死一樣沉寂,一具筆直的軀體漂在了湖面上,湖水沉重,流不動。
安紅看著漂在水面上良生的尸體,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安紅在心里祈禱,老天,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個夢!
然而,她又希望,馬上醒來!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