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叩拜沂蒙(中)

2013-12-29 00:00:00楊文學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3年3期

第二章 紅哥,被淡忘的團隊

今天,無論是大江南北,還是長城內外,提起紅嫂,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路人皆知,紅嫂已經成了一個享譽神州的稱號。提及沂蒙紅嫂,大家無不肅然起敬,而與此相對應的另一個稱呼——紅哥,卻很少提及。其實在戰(zhàn)爭年代,紅哥也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泛指那些支前,救護傷病員,為軍隊做事的的男性農民。

紅嫂擁軍,紅哥支前,構成了八百沂蒙山最感人的歷史畫面。也許是紅嫂的名聲過于響亮,也許是歷史給女性過多的偏愛吧,那些為革命做出巨大貢獻的紅哥們站在紅嫂們高大的背影里,默默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13 活著的紅哥

2012年元月,我在沂水縣夏蔚鎮(zhèn)宅科村采訪李德的故事時,就見到了一位高齡的老人,他叫張林興,1919年生,1930年入黨,這個農民除了那次抬擔架支前外,幾乎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大山,他甚至沒有進過沂水城。他在冬日的村莊里默默地蹲在石墻下,無聲地曬著太陽。

老人一臉皺紋,稀疏的白發(fā)記錄著歲月的滄桑,他瞇著眼,一張核桃皮似的臉上布滿了時光的印記。只有無私的陽光溫暖地照在他的身上。

村干部喊他,老張,醒醒,作家來了。

老人慢慢地睜開眼,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陽光照著他發(fā)黃的眼珠,模糊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就放平了。

老人已經耳背了,村干部喊得天響的話,他只能聽個大概,問了好久,他還是問:么事???

村干部:想讓你說說當年怎么救護女八路的事情。

什么?又發(fā)老黨員補助?不是剛發(fā)過嗎?

村干部無奈地攤平手掌說:聾子會編,瞎子最會安,瘸子就會胡亂顛。一點都不興差的。

面對這樣一個93歲高齡的歷史老人,面對一個耳聾眼花的老人,我的采訪無法進行。于是,我深感惋惜,我來晚了,我相信,這位平靜的歷史老人一定是一本書,可惜,我們這些文化工作者,沒能搶在他健康之前記錄下他救女八路的歷史往事。在八百里沂蒙山許多鮮為人知的歷史,大都隨著這些老人的消失被塵封起來了,對歷史題材的挖掘與記錄已經有些滯后了。這是我們的悲哀。

陽光在冬日的山風中多少還有一絲兒溫暖。村干部告訴我,這些1940年以前的老黨員,包括建國前的老黨員們每人每年享有3000元的老黨員生活補貼。他們都很高興。記得幾年前給他發(fā)補貼時,他兩眼發(fā)直,他不相信。黨員得繳黨費啊,怎么好意思拿組織的錢呢?我給他解釋了老半天,他才相信。唉,這些老黨員啊,實在讓人敬佩。

張林興嘀咕了一句:上次發(fā)的錢還有呢。

看了一眼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我只好放棄了采訪。我請村支書把村里70歲以上的老人找?guī)讉€來,我想通過這種閑扯的方式,挖掘一下張林興老人的故事,我憑直覺感到他一定有故事,因為老人是1939年入黨的老黨員。1939年,共產黨在這里剛剛開始扎根啊……

1939年,張林興剛剛20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啊。

在村委的大院里,我同幾位村里的老人聊了起來。漸漸地,一個“紅哥”的形像在我眼前豐富起來——

1939年的春天,為統(tǒng)一領導山東及周邊地區(qū)的抗戰(zhàn),黨中央毛主席決定成立“山東分局”,這個領導山東、蘇北、豫東地區(qū)抗戰(zhàn)的最高黨政首腦機關就設在宅科村南的王莊。于是,這個三面環(huán)山的宅科村,就成了王莊的大“后方”。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道路通百業(yè)興。那時候何處閉塞,何處最安全,何處沒有交通,何處就是共產黨八路軍的家。

共產黨相中了分散在大山溝里的宅科村,半年工夫,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就有了38名秘密共產黨員,村里就有了黨支部,20歲的青年農民張林興就是那一年入的黨,他村里最早的秘密黨員。

1941年,日寇組織5.6萬人對沂蒙山實施鐵壁合圍,沂水四區(qū)的黨政干部大都隱蔽在這個小山村里,躲過了劫難。

來年春天,地委派人找到黨支部書記李德說:你們這里三面環(huán)山,山高林密,便于隱蔽,二地委有個后方醫(yī)院要從劉家峪搬過來,你抓緊發(fā)動可靠的黨員、群眾在四周山上挖洞,做好收留八路傷兵員的準備。

李德找到了張興林:你找地方挖洞,準備藏八路傷員,記住,一定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誰挖誰知道!這是黨的紀律。

張林興連夜行動,奮戰(zhàn)幾個夜晚,挖成了一個可藏二三個人的大洞。這個洞子挖得十分隱蔽,就在張林興自己的床下面。張林興在洞里鋪上稈草,席子,準備著迎接八路的傷兵員了。

村里老人回憶說,張林興藏的那個傷員是個大姑娘,腿被打傷了,是張林興背回家的。他給組織的保證是:黨員在,傷員就在。我活,傷員就活;我死,傷員也活。

張林興喊那個女八路“大姐”,以姐弟相稱,平時里,張林興給她做飯燒水,扶她曬太陽,兩人一副姐弟的親熱勁兒,一旦鬼子進村,張林興就把她背進地洞,藏好。

在那個時代,接納一個八路傷員就等于接納一份關乎生死存亡的風險,因為鬼子、漢奸三天兩頭找八路,越是偏僻的山村,鬼子搜索得就越仔細。

這天,大批鬼子從王莊打過來,圍住了宅科村。

鬼子知道,八路和老百姓就是魚和水,要想捉到魚,你就得打水的主意。他們妄圖從百姓的那里打開缺口,軟硬兼施后,鬼子開始殺人了,企圖以血腥的恐怖嚇倒群眾,可是他們連殺四人卻一無所獲,鬼子就開始火燒村莊,全村沒留下一間房子。就這樣,47名傷員被保住了。

78歲的李大爺告訴我:當時俺們村,救傷員藏傷員的人家不少哩,最多的是李德家,他不光一次藏了三個女八路,還替一個八路的團長養(yǎng)了一個孩子呢。像張林興這樣悄悄地藏八路傷員的少說也得有40戶。后來,這些被救的八路基本上和救他的人家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像張林興救的那個女八路,解放都是幾十年了,她從沒回來看過,哪怕是寫一封信呢。俺們村就李德救的八路?;貋?,有的跟他家還成了親戚呢。

我問:你跟張林興一個村,當年就沒問過他?

李大爺:問過,張林興這人年輕時就不愛說話,有一年,我們倆去趕大集,正巧碰上那位叫王然的女領導來村里看望李德,王然就是李德救的那位女八路,建國后,她每年都來看望她的救命恩人。有時還把李德拉到臨沂城里住上幾天呢。我就問李林興,你看看人家,你救的那個女八路不咋的,連個信都不回。

張林興就跟我板起臉:當初我用自己的命來救護她的時候,就沒想到過報答。那時候,你才九歲,你要是個大男人,也得救自己的同志。人家一個大姑娘家是為誰出來干革命的?她們不是為自己,是為咱莊戶人。我救她也就是救我自己。這報答的事千萬莫提,千萬莫提。

聽這話,我很感動,這就是眼前這個蜷縮在太陽底下,無語而眠的張興林嗎?是的,就是他,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沂蒙山男人,他就是我們的“紅哥”啊。

張林興除了跟隨擔架隊到過萊蕪城,去過孟良崮外,93歲了他從沒離開過這條山峪,除了共產黨給他傳播一些諸如打鬼子,救中國,不當亡國奴之類的道理外,他沒接觸過更大的道理,對建設共產主義之類的理想,他可能并不知曉,但他知道,鬼子殺人搶劫,放火燒了宅科村后,八路軍趕來了,幫他們恢復家園。沂水縣城里的國民黨的政府沒有救濟他們,是窮八路伸出溫暖的大手。于是,他一直認為冒死救八路的傷病員,提著腦袋去支前抬擔架是他一生中的最光輝事件。他一直把這兩件事當成一生可供炫耀的資本。

今天,我來采訪他的時候,眼花耳聾的老人說:又發(fā)老黨員補助?不是剛發(fā)過嗎。

是的,他不需要報答,他一直認為那是他該做的事情。

離開宅科村時,太陽有些偏西了,但依舊很溫暖,“紅哥”張興林依舊閉目養(yǎng)神地在墻根下曬著太陽,我沒有打擾他,是的,請不要打擾一個老紅哥,他老人家93歲了,讓他盡情享受太陽的溫暖吧。

14 “紅哥”李德

在沂水,李德是位名聲很響的農民,作為宅科村第一批黨員,黨支書李德那時年輕有為,發(fā)展黨員,組建支部,組織黨員挖洞藏傷員,撫養(yǎng)八路后代,給八路籌集糧秣,參加支援淮海戰(zhàn)役的擔架隊,從1939年一直到打跑蔣介石,李德幾乎沒閑著,他那雙大腳板從抗戰(zhàn)一直走到建國。

抗戰(zhàn)時期,李德以心細做事機密被上級看好,比如組織黨員挖洞,李德的口號是誰挖誰知道,責任明確,保密到人。他的村莊三面環(huán)山,是條狹隘的山峪,兩邊的山,陡峭高聳,坎多林深,石頭遍布,是挖洞藏糧的絕佳場所,由于洞挖得隱蔽,再加之責任到黨員,藏在洞里的八路無論鬼子、漢奸怎么找都難以發(fā)現(xiàn)。

李德挖洞另有絕招,他找一個石壩子壘成的地堰,取出幾塊石頭,向里挖,只要把人藏進去,把石塊一壘,鬼子就是站在石壩前也找不到。整個抗戰(zhàn)時期,這里掩藏的傷病員連一根汗毛都沒少。

1941年,鬼子在王莊周圍連續(xù)掃蕩幾十天,兩位女干部因病被連夜送到李德家,李德找出媳婦的破衣裳,將她倆一打扮,就成了自己的妹子。沒有敵情,就住在李德家,一旦鬼子出動,李德就把她倆背到事先挖好的大洞里,洞里鋪著稈草,很舒適。有一次,鬼子在周邊住的時間長達十幾天,兩位女病人就吃住拉尿全在洞里,洞口白天不能開,李德只能夜深人靜的時候帶上飯和水,偷偷地爬山過崖,摸向洞口,一路上,他得轉圈繞彎子,怕壞人跟蹤,到達洞口附近,用兩塊石頭敲擊,給洞里人發(fā)暗號(連敲兩下,就是安全,可以開洞,連敲三下就是有情況,暫時不開,連敲四下,就是危險,今夜不能開洞了)。那夜無事,扒開洞口,兩位小姑娘見到李德,一口一個哥叫著。李德要進洞收拾垃圾,兩個小 姑娘死活不肯,女人的垃圾怎么好意思讓一個小伙子伸手。

李德笑了,說:你倆是住在俺家,就是俺的妹子,哥哥給妹子收拾收拾房子有什么見外的?再說,眼下情況緊急,你們快吃飯,我得把這些東西扔得遠遠的,以防人發(fā)現(xiàn),告訴你倆,鬼子就住在王莊村,離這里沒幾里地,說來轉眼就來,可不能馬虎。

就這樣,李德做完這一切,把洞口壘實,匆匆返回了。

李德心細,為了減小腳步聲,每次上山送飯,他都光著腳板,這樣走路無聲息了,但也有了一個大麻煩,漫山遍野的棘針、荊條刺不時地扎進那雙光腳板里。李德忍著疼,咬著牙,堅持著,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一點兒閃失都可能讓兩位女八路丟掉性命,腳上扎幾根刺跟兩條命比起來,自然是件小事兒。就這樣,忙乎到半夜的李德,白天就在墻根下用針挑腳上的刺針,有時,一挑就是半天,把個腳板挑得血跡斑斑。

1942年4月初,王然突然來到李德家。李德曾精心救助掩護王然一個月,兩人早已成了異姓兄妹。王然說:哥,嫂,有件事兒跟你倆商量商量。

李德:一家人還商量個啥,你說哥就辦。

王然:八路軍的陳宏團長的愛人王文淑,生了一個沒滿月的女娃,叫魯生,王文淑同志身體不好,加上工作勞累,缺少奶水,孩子眼看著就不行了,我想把孩子抱給你們養(yǎng)著,不知道哥嫂同意不?

李德:行啊,你嫂子也生了個妮子,正好吃奶,就是一個人奶兩個孩子怕吃不飽,我們是怕誤了八路的孩子。隊伍上要是不嫌棄就送過來吧。

李德夫婦初見孩子時嚇了一跳:由于缺少奶水,孩子頭大身子小,極度虛弱,一副骨頭架子。李德就對妻子說:這孩子比咱的孩子體質差多了,你喂奶時就多讓她吃幾口吧,要是喂不活這個八路娃子,別說對上級,就是對鄰居也不好說啊。再說,娃子她爹娘正在前線打鬼子,說不上那場戰(zhàn)斗下來就沒命了,這娃是人家的根啊,咱既然答應了人家,就得把人家娃子養(yǎng)好。

紅哥李德這話,讓人很容易想起沂蒙紅嫂——蒙母王換于。1939年王換于傾盡家資給八路辦起了地下托兒所,養(yǎng)了一群干部子女和烈士的遺孤,她的兩個兒媳當時正在生孩子,有奶水,她就對兒媳說:你們喂孩子時,盡量讓八路娃子吃,你們記住娘的一句話,你們還年輕,還能生育,烈士可就這根獨苗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對不起那些打鬼子死去的烈士們。

結果,兩個聽話的兒媳婦把八路的娃子給喂壯實了,自己的孩子卻骨瘦如柴,最終夭折了。

紅哥李德這番話與紅嫂王換于有著驚人的相似。那個時候,老區(qū)百姓與八路真正的是一家人,共產黨在老百姓的心中至高無上。

李德比誰都明白,吃糠咽菜的妻子能有多少奶水?喂自己的孩子都困難呢,何況喂養(yǎng)兩個娃子,其結果可想而知。

李德看到八路的孩子一天天長胖臉上笑了,看看自己的孩子的瘦樣兒,一個父親的心里就滴血了。

就在這一年冬天,紅哥李德在妻子的悲痛欲絕的哭泣聲中,用一片破席子卷起自家的孩子,腳步沉重地走向亂石崗,他給瘦小的女兒挖一個坑,埋下了自己的骨肉。那一刻,紅哥李德嗚嗚地哭了,他說:妮,別怨你爹娘心狠,這年月,人吃的是豬食,能奶活一個娃就不容易了。

山崗上,風吹來,很涼,如同紅哥李德的心。

四年后,陳宏夫婦派人來接孩子了。

李德流著淚,躲到山上去了,他怕看到孩子哭鬧的那一瞬間。

魯生已經認李德夫婦為親生父母了,誰也別想帶走她。接的人沒有帶走孩子。

李德回到家,對妻子說:咱得想法子讓她走,都四年不見了,人家爹娘也想啊。

妻子流淚,說:她是我的親閨女啊,你讓她走,就等于割我的心頭肉。

李德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樣吧,到明天半夜,等孩子睡下咱讓八路悄悄地抱走吧,到時,你我都別在家里,要不,咱倆都受不了。

那天夜里,魯生被抱走了,剛到村頭,孩子醒了,放聲哭喊:爺啊,娘啊,快來啊,漢奸來搶我了——

李德夫婦抱頭痛哭。

1947年春天,李德跟村里的一批男人扛著擔架上了前線。

他們跟在大軍后面走著,這時,兩匹馬跑過來,停在他的身邊,馬上的漢子就是陳宏,如今他已是華東野戰(zhàn)軍八縱的師長了。陳宏握著他的手說:哥,我老遠看著像你。

李德說:你們打仗,我們支前啊。魯生呢?

陳宏說:小姑娘一直不認我這個爹,晚上老是喊你這個爹。

李德:怪想她的。

陳宏:她也想你和嫂子。哥,今天,你們這支民工隊可能就隨我的部隊,咱有空再啦,我得先走一步了。

李德:去吧,去吧,你事多哩,等勝利了咱好好啦啦。

陳宏臨上馬,看見了李德腰間的小瓢頭子——民工腰里都有一個葫蘆做的瓢頭子,用來盛飯喝水,一個瓢頭子就是民工的鍋碗盆勺。陳宏解下腰間的搪瓷碗說:哥,把這個捎給嫂子吧。

后來,李德把這個搪瓷碗一直保存下來,后來這個記錄著軍民友誼的搪瓷碗被收進了紀念館,它真實記載了當年八路與百姓的一段感人的故事。

后來,著名作家《鐵道游擊隊》的作者劉知俠,寫了一篇小說《沂蒙山的故事》,一開頭就是魯生回沂蒙山找養(yǎng)育她的父母的故事。

我們相信,當年劉知俠一定聽說了紅哥李德的故事了,因為任何杜撰的情節(jié)都不如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感動人心。

15 “命根子”

沂蒙紅嫂王換于用生命保存八路文件資料的故事——1940年夏天,山東省戰(zhàn)工會(省人民政府前身)在沂南青駝成立,并舉行聯(lián)合大會,省參議長、大會主席,沂蒙著名抗戰(zhàn)老人范明樞,將會議資料整編成一本《山東聯(lián)合大會材料匯編》。日軍掃蕩開始后,他把這本書交給一位叫王換于的農村婦女,咐囑她無論如何要保護好這本書。從此,這位紅嫂就用命來保護這本八路的書,歷經了種種磨難,一直到1978年,90歲的王換于才把這本珍貴的歷史資料交給黨,將人民對黨的忠誠演繹得催人淚下。

沂蒙紅哥劉洪秀用50年的生命精心保護一面黨旗的故事,雖然沒有像紅嫂王換于那樣被傳媒宣揚得國人皆知,但其所冒危險之大,事跡感人之深,依舊令人嘆為觀止。

紅哥劉洪秀是沂水縣馬頭崖村人,他略通文墨,在農村屬于文化人了。1938年,他出于對共產黨的信仰,曾只身闖山西尋找紅軍,但無果而返。這年11月,山東省委(后改成山東分局)遷到沂水縣的王莊村,馬頭崖與王莊村只有一山之隔,從此,劉洪秀跟上了共產黨,與黨旗結下了不解之緣。

共產黨領導山東境內的抗戰(zhàn)是白手起家的。沒有槍,沒有錢,沒有物資,但有與他命運相關、血肉相連的人民群眾,黨堅信動員起勞苦大眾抗戰(zhàn),就有了抵御侵略,戰(zhàn)勝敵人,挽救民族的力量。山東分局根據(jù)延安毛主席的戰(zhàn)略部署,結合山東的實際情況作出一個重大的決策,分局大多數(shù)干部組成民運工作團,到一個個村莊去開展工作,去發(fā)動群眾,去播撒火種。王莊周圍各村的抗日烽火就這樣率先燃燒起來。

1939年新年伊始,民運工作團一個叫李干的青年干部進了馬頭崖村,他白天下農戶,晚上辦夜校,講抗日道理,教抗日歌曲,組織抗敵自衛(wèi)團,這年春天,分局婦委干部趙煜琴來到馬頭崖村。她原是山東八路軍四支隊的一名女戰(zhàn)士,現(xiàn)在仍穿一身合體軍服,勻稱的身體,紅潤的臉膛,明亮的雙眸,給人以生氣勃勃,精明干練的感覺。她找到了劉洪秀,因為她了解到,劉洪秀曾千里迢迢去山西找紅軍,是進步的可靠的青年,是黨發(fā)展的主要對象。趙煜琴給劉洪秀填了張表,介紹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那時,村里已有幾位黨員了。劉洪秀到村外一僻靜處,從背包里取出了一面黨旗。

劉洪秀盯著黨旗那血紅的底色,鮮黃的圖案,感到新奇而又迷惑。他問:這是什么?

是黨旗,旗幟是每一支隊伍都要有的,我們共產黨也有自己的旗幟,黨旗是中國共產黨的標志與象征,上面的鐮刀錘頭,表明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政黨,血紅的底色,表明共產黨員要為工農和勞苦大眾的解放而奮斗,獻出生命與熱血也在所不辭。趙煜琴向劉洪秀講黨旗的含義,同時也給這位農村青年講一堂生動的黨課。

黨旗是趙煜琴和幾位女干部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她把旗子遞到劉洪秀的手上。

今后,新黨員都要在黨旗下宣誓,對著黨旗宣誓就是向黨宣誓。黨旗交給了你,用過了要好好保存,許壞不許丟。同時交給劉洪秀的還有一張毛澤東的畫像和一份新黨員的入黨宣誓詞。

劉洪秀神情莊嚴、凝重,他從趙煜琴手中接過黨旗的一剎那,一股熱流涌上心頭,雙手沉甸甸的,雙肩沉甸甸的,這是黨的信任,是組織的重托啊。劉洪秀只是一個新黨員,他沒有想到,組織居然如此信任他,把黨的旗幟交付給了他保管,這是天大的光榮。他覺得從此刻起,他和黨旗融為一體,永遠不會分開了!

他向趙煜琴保證:我在黨旗在!我死黨旗升!

1939年麥子黃熟時,日軍對魯中進行第一次大“掃蕩”,矛頭直指王莊一帶的山東分局機關和山東縱隊指揮部,妄圖一舉摧毀山東抗日中心。中共中央山東分局,八路軍山東縱隊指揮部主動從王莊撤出后,秋天,日軍在王莊安上了據(jù)點,馬頭崖村游擊小組就有了用武之地。他們扛上原來用于防匪保家的大槍,抬著槍桿子和火藥、鐵砂,開到了王莊周圍的山頭上。不管白天黑夜,驚天動地往日軍據(jù)點里轟,加上其他村游擊小組的參與,直攪得日本兵心神不安,打又打不著,躲又躲不開。過了沒多久,敵人從王莊撤走了。

鬼子從王莊逃走的消息很快在各村傳開,人們更相信共產黨抗日主張的正確性了,也更看得起自己的力量了。馬頭崖村又掀起了一個發(fā)展黨員、組織群眾的高潮。黨旗又高高的掛起來了。

什么時候,老百姓都講實惠,看效果。

冬天一個夜晚,劉洪秀鄭重地將黨旗掛在一位新黨員的堂屋里,張學友、劉化文等七八名新黨員圍著黨旗坐了半圓,仰著頭不眨眼地端詳著那面黨旗,昏淡淡的油燈下,黨旗如一輪紅日照耀在大家的心上。

劉洪秀在眾人莊嚴的目光中,講那底色,講那錘頭,鐮刀的含義,實際上,他是在重復女八路干部趙煜琴的話。有位新黨員很細心,劉洪秀講完后,他指著旗子下部的3個英文字母“CCP”,問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趙煜琴向劉洪秀交旗時感到沒有必要講3個字母的含義,所以劉洪秀也不認識這3個既不像字,又不像數(shù)的符號,更不懂它的意思。他說,黨旗是咱們黨的標志和象征,這旗上的一點一滴都是咱勞苦大眾利益的代表,我雖說不認識它,但它一準認識咱窮苦老百姓。

底色、圖案、字母,構成了沒有統(tǒng)一制式之前的中國共產黨黨旗,趙煜琴她們摹仿蘇共黨旗,卻又在這面旗上加了個“中國共產黨”的英文縮寫。

1989年,省文物部門對這面黨旗進行鑒定說:這是山東境內最早的黨旗,具有重大的文物價值和史料價值,它的出現(xiàn)意義重大。

黨旗兩旁的豆油燈紅光閃閃,燈花噼啪地響。新黨員筆直地站著,粗大的拳頭舉過頭頂,黨旗映紅了他們的臉,個個容光煥發(fā)。宣誓完了,黨員們的拳頭還高舉著,他們盯著黨旗,回味著誓詞。誓詞中“保守黨的秘密”、“永不叛黨”、“對黨忠誠”之類的話就像釘子一樣楔進他們的心里。早已把誓詞倒背如流的劉洪秀激動得臉色血紅。

第二次掛黨旗,是這年冬稍后一點時間,每次掛旗前,劉洪秀總是小心地解開包袱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黨旗展開,用大手輕輕地拂平,莊重地掛在正面的墻上,宣誓完,他又小心地折疊好,放進包袱里,然后,揣進胸膛前。

每一次掛旗后,黨的力量就增加了一份,黨員就增多了幾人。在這面黨旗的召喚下,到1939年底,馬頭崖一個不足200戶的行政村,就有黨員54名,一家有3名黨員的有3戶,到1940年上半年,村里有十幾人參軍參政,進入了八路的隊伍。共產黨播下的種子,在馬頭崖村生根、開花、結果。

1940年2月,外界形勢惡化,受國民黨掀起的反共惡浪的影響,駐防沂水的國民黨51軍680團兩個連,開進了原本屬于八路軍根據(jù)地的馬頭崖村。國民黨區(qū)鄉(xiāng)公所、省特派員辦事處、地主武裝的大隊部、大刀會的會部等20多個單位,也跟著國民黨主力部隊涌進馬頭崖村。國民黨軍政人員比村民還要多,一時,小山村雞犬不寧,烏煙瘴氣。

一向積極的劉洪秀因為識幾個字,被區(qū)里抽去幫八路搞情報。常駐離家五六十里的南沂蒙。遞送情報,沒白沒黑,黨旗沒法帶在身邊,只好放在家里收藏。聽說村子被國民黨軍隊和雜牌機關占了,黨旗的安全讓劉洪秀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一向把黨旗視為命根子的劉洪秀,只半天時間,嘴上便急出了一圈的燎泡。等稍稍冷靜,他決定先到岳父家探聽一下情況,不知是走是跑,兩個來小時,劉洪秀便跨進了岳父家,他見到了妻子。在臨去南沂蒙前,他就告訴過妻子:我不常回家,風聲緊或有什么情況時,你就回娘家躲幾天。夫妻見面,歡喜只在剎那間。妻子心疼地望著丈夫一頭騰騰的熱氣,滿嘴透明的水泡,要去燒碗水給丈夫喝。丈夫顧不得饑渴,一把拉住妻子:“沒把東西帶出來?”妻子也是共患難,心相印的戰(zhàn)友,她知道指的是什么,說:“沒見你的話,輕易不敢去啊?!?/p>

劉洪秀明白了黨旗還在家里,轉身就往外沖。妻子一把將丈夫拽住“那些人正到處抓你呢,這時候你回村不是往麻袋里鉆嘛,你在這里等著,我回去!”

記得丈夫第一次把黨旗交給她看時,曾反復叮囑“有咱在,就有黨旗在,它是咱的命根子”的話,丈夫一門心思為黨旗的安危,妻子不分憂誰分憂呢?

妻子緊了緊褲腿的帶子就要上路,劉洪秀這時卻有些猶豫了,說,孩他娘,天快黑了,路又難走,我和你一塊……妻子斬釘截鐵地說,不用,你吃點飯,睡一覺歇歇,天亮前我一準回來。劉洪秀找來一根磨棍遞到妻子手上,又把鍋臺上的火鐮火石裝到妻子的口袋,關切地說,要是迷路了,就點把火照照。

妻子邁著一雙小腳走出家門,冒著呼嘯的寒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目視著被夜幕吞沒了的妻子,劉洪秀既心疼又心急。

劉洪秀和衣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擔心妻子過溝崖碰著摔著,又擔心妻子被壞人發(fā)現(xiàn),想著想著眼窩子發(fā)酸:給咱干革命的人當老婆真不容易,身心都累。也許是幾十里路跑下來的疲憊,他很快就迷糊了。

風撲打著窗欞驚醒了他,一睜眼,他發(fā)現(xiàn)風挾著雪花向門縫里落。

壞了,下雪了,這樣的風雨夜,人是最容易迷路的。劉洪秀想到妻子,就沖出岳父家門,沖向被風雪、夜幕籠罩的山道。

夜很深,雪花兒很快就讓山野明光起來,劉洪秀迎著風雪向馬頭崖村的方向急行,這條路他和妻子走過很多次,可茫茫雪夜里,不見了人影,妻子莫非出事了?腳下一滑,人就倒下了,劉洪秀爬起來,他對著雪夜喊著: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夜幕無邊,雪花飄舞,不見了妻子的回聲。劉洪秀焦急地向一處小山爬去,邊走邊呼喚。

在最陡峭的山坡上,劉洪秀終于聽到妻子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叫:孩他爹,孩——他——爹。妻子的聲音讓他心中一熱。他蹲在雪地上哧溜一滑,來到正在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的妻子跟前,一把扶起了妻子,妻子無力地靠到了丈夫身上:他爹,旗我拿回來了!丈夫伸手在妻子緊抱的胸前一摸,正摸到了黨旗上不知是錘頭還是鐮刀的一角,那上面帶著妻子的體溫。夫妻同時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相互依偎著,任憑風雪吹打……

回到岳父家,劉洪秀把內弟楊洪喜叫到跟前,楊洪喜是由姐夫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兩人彼此信任。姐夫把黨旗展開,對內弟說,他舅,這是黨旗,是中國共產黨的標志和象征,以前我沒向你提起過。不是你姐夫我不相信你,只因為關系重大,知道人越少越好?,F(xiàn)在我們村情況惡化,你姐姐冒死把它從家里取出來,我常在外地搞情報,不能把旗帶在身上,現(xiàn)在交給你保存,這是上級黨組織交給咱的,是黨對咱的信任,你記住了,有咱在就有它在,這是咱命根子,許壞不許丟。

楊洪喜鄭重地接旗。劉洪秀又加重了語氣:他舅,你記住了,黨旗是咱的命根子,你得像保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保護它!

直到楊洪喜第三次點頭,劉洪秀才把黨旗交給他。

抗日戰(zhàn)爭的幾年里,日偽軍對沂蒙抗日根據(jù)地一年有一兩次萬人以上的大掃蕩,小規(guī)模掃蕩、拉網、偷襲不計其數(shù)。1941年秋冬的掃蕩叫“鐵壁合圍”,1942年秋的掃蕩叫“大拉網”。1941年那次,敵人發(fā)動了5萬兵力把沂蒙山區(qū)先鐵桶般圍起來,再逐個山頭,逐個村莊清剿,實行搶光、燒光、殺光“三光政策”,恨不得挖地三尺,消滅共產黨、八路軍。頑固派也趁火打劫,吞食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jù)地。沂水縣境內形成拉鋸戰(zhàn),三角斗爭,困難程度是令人想象不到的。王莊、馬頭崖一帶成了游擊區(qū),楊洪喜把黨旗藏在屋笆里,劉洪秀回來看了說,萬一敵人來燒房怎么辦?楊又把黨旗藏在地下,姐夫又怕霉了、爛了。后來,倆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做了個梧桐木匣子,裝上黨旗封好,藏到自家附近一個冬暖夏涼的山洞里,才度過了讓人提心吊膽的苦難歲月。

抗戰(zhàn)勝利了,劉洪秀把黨旗帶回了村,發(fā)展新黨員,黨旗又掛起來了,顔色雖然稍淡了一些,但紅色的底子,黃色圖案依然熠熠生輝。

劉洪秀把這面黨旗藏在家里,每逢黨的生日,他就悄悄地取出來,看一看,夏天,放在太陽下曬一下,生怕因潮而霉爛了。就這樣,他小心翼翼地伴著這面旗幟走到了1989年。

向沂水縣黨史辦公室提供信息的那位老同志,當年就是在這面黨旗下宣誓的。他跋涉數(shù)百里回到家鄉(xiāng),做通了劉洪秀的工作,把相依為命的黨旗交給了黨組織保管。

沂水縣委的領導人反應很銳敏,想得很深很遠,決定由一位縣委副書記帶領縣委有關部門和鄉(xiāng)負責人,去慰問這位為保存黨旗立下了大功,50年默默無聞的老黨員,并在馬頭崖村舉行了一個隆重的獻旗儀式,黨旗保存、保護的經過被攝制電視專題片,向全縣播放,讓全體黨員收看。

兩級黨委負責人,大群的記者走在馬頭崖高低不平的街道上,他們有一個疑惑:一個保存黨旗50年的劉洪秀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村黨支部書記把一行人領到了兩間低矮的草屋前,一位依著屋墻曬太陽的瘦削老人站起來了。他就是劉洪秀。老人上身穿一件帶襟的舊棉襖,下身穿肥襠的棉被,腳上是一雙自己做的兩把捂的大棉鞋。啊,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老農民。這就是只身闖山西找紅軍,對黨的信仰矢志不渝,為保存黨旗舍生忘死的劉洪秀嗎?是他,正是他!大家從他那深邃的眼神看出來了。

鄰居們說,現(xiàn)在老了,當年可是好樣的,一家都是好樣的,兄弟4個就有3個是黨員!

獻旗儀式上,組織安排他介紹一下保護黨旗的經過,老人用顫抖的雙手一遍遍地撫摸著黨旗,雙眼淚光閃動地說:你要離開我了,50年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有你在就有我在,有我在就有你在……

問他有多少黨員在黨旗下宣過誓?

他說記不清了,反正有四五十名。

問他家里還保留什么紀念品?

他說,我那里住的房子塌了。幾件破家具讓國民黨軍隊燒了,老伴早過世了,50年前的東西就剩下這面黨旗了……

16 擔架隊——紅哥群體大亮相

這是一組令人震撼的數(shù)字: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山東人民為支援前線,共輸送兵員95萬余人,出動民工1106萬人次,動用大小車子100多萬輛。組成各式各樣的擔架隊,挑工營,小車隊運送糧食彈藥,僅運糧一項就達11億斤,有力地支援了華東、中原、東北、西北四大野戰(zhàn)軍……

1959年,青島地方戲曲晉京匯報演出座談會上,陳毅元帥說:我陳毅就是死在棺材里也忘不了山東人民對我們的支援,他們在戰(zhàn)爭中做出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魯南平邑一區(qū)擔架隊就是一個范例……

在大量的支前民工中,陳毅元帥為何對沂蒙山區(qū)一支擔架隊難以忘懷?

走進平邑,走近歷史,去尋覓那些關于支前男人的故事吧,他們是戰(zhàn)爭年代的“紅哥”集群。

在平邑縣城中社區(qū),我見到了一位86歲高齡的老人王立法,他正在太陽底下看一幫子老人下“六棋”。六棋是沂蒙山當?shù)氐囊环N娛樂活動,就地取材,兩人席地而坐,在地上劃六條縱橫垂直交叉的線,組成一個棋盤,二人下棋,圍一幫子觀看,煞是熱鬧。

86歲的老人王立法是一名老擔架隊員,屬于支前的“紅哥”。耳不聾,眼不花,生活能自理,聽說我要了解當年擔架隊的事情,一下子精神了許多,興致也瞬間增加了數(shù)倍。

大爺,你還記得什么時候參加擔架隊的嗎?

記得,1946年嗎,老蔣要進攻咱解放區(qū)的那一年。

你能回憶一下當年的情景嗎?

老人想想說:好像是1946年8、9月份吧,記得當初俺們平邑一村的青年人碰在一堆兒就相互詢問,區(qū)里要組織擔架隊上前線,你去嗎?大伙兒說:得去,國民黨打過來,那些外逃的地主們惡霸會隨后跑回來,他們要搶我們剛剛分到手的土地啊。說什么咱得指望八路軍共產黨保護咱們的勝利果實。就這樣,我第一個報名了。當時,我才20歲,擔任著村里的民兵連長,村長不想讓我去,村里好多事還得靠我呢,那工夫,我年輕,氣盛,執(zhí)意要上前線。

當時年輕人積極報名,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們平邑一區(qū)就組織起68副擔架,354人的隊伍,區(qū)里對我們擔架隊進行了嚴密地編組。一副擔架5個人,其中配一個全副武裝的民兵擔任警衛(wèi),這樣三副擔架編一個班,三個班編成一個分隊,三個分隊編成一個中隊,我們一共編成三個中隊,經過短期的訓練就開赴前線了。我們的中隊長姓高,也是平邑人。

大爺,你還記得什么時候上的前線嗎?

老人記性真好,他一口咬定:1946年10月中旬。

我后來查閱的許多資料都證實,平邑一區(qū)擔架隊是1946年10月16日接到部隊總兵站的命令,參加著名的傅山口戰(zhàn)斗,擔負搶救傷員的任務。

到戰(zhàn)場待命時,王立法他們將擔架展開,在上面墊好干軟的細草,然后鋪上自己的被褥做好搶救傷員的準備。

據(jù)王立法老人回憶,傷員大都是外傷,流血不止,由于傷的部位不同,很多人活動受到限制,擔架隊員得幫助他們翻身,解褲腰帶幫他們大小便。那時候生活窮啊,擔架隊員每人腰帶上掛著一只瓢頭子,能用上一個帶把的茶缸子已經很不容易了。碰上傷員不能動,大小便就得用帽子、茶缸接著,這樣的活誰都干過,中隊長高啟文就用自己的茶缸子替?zhèn)麊T接過大便,當時傷員說什么也不肯,高隊長就說:不礙事,這東西不是瓢頭了,不滲糞便汁,用完了,涮一下,照常盛飯吃。后來這個茶缸子被人拿去了,在北京一家戰(zhàn)爭紀念館里放著哩。

問:大爺,你們是到戰(zhàn)場上救傷員的嗎?

王立法:不是的,八路啊愛護老百姓,不讓我們到最前沿,我們啊就是在戰(zhàn)場外接著下來的傷員。

問:是不是這樣就安全啦?

王立法:也不安全,俺們平邑一區(qū)的擔架隊,從傅山口戰(zhàn)斗到魯南戰(zhàn)役,再到萊蕪,孟良崮戰(zhàn)役,一直到淮海戰(zhàn)役吧,一支354人的擔架隊就犧牲了49人。

問:怎么會犧牲那么多人?

王立法:都是飛機給炸的,老蔣有飛機啊,那東西在天上,咱們八路沒辦法對付這些鐵家伙。

為了躲飛機,擔架隊一般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有一次我們改成臨時運輸隊,擔負彈藥運輸任務,那天,我們接到命令,黑天前必須趕到指定地點。那天,我們推著炮彈,抬著物資向北急進,行至一個村邊的麥場時,走在前頭的瞭望哨發(fā)出發(fā)現(xiàn)飛機的信號,我們趕快分散隱蔽。這時,三架飛機從南方飛過來,在村子上空盤旋兩圈后開始俯沖掃射,并投下兩個大炸彈,草垛燃起大火。這時飛機還沒飛走,隊長高啟文就跳起來,大吼一聲,快,把彈藥車運到安全地帶。

我們的彈藥車就放在草垛邊,大火很快就會燒到車子,引爆車上的炮彈,那樣損失就會很大,可我們都知道,這個時候從隱蔽地出去很危險,一旦飛機折回來就麻煩了,可是一想到成車的彈藥,大伙兒就什么也不顧了。

就在我們跑向火場的時候,狡猾的敵機又折回來,又是掃射又是扔炸彈,就這樣,在敵機密集的掃射中,我們把九輛裝滿炮彈的小推車弄到安全的地帶,那一次我們有6名擔架隊員犧牲了,4人負了重傷。記得隊員徐和治當場沒死,他胸口冒著血,撲在彈藥箱上,血染紅了彈藥車子,臨終前,他對隊長高啟文說:啟文哥,給陳毅司令員上個建議,咱們也得造飛機啊。他是說完這話才死的。

問:大爺,當時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你們害怕嗎?

王立法:怕個么?當時我們只有一個想法,把彈藥送上戰(zhàn)場,把傷員抬下戰(zhàn)場,打敗蔣軍保衛(wèi)勝利果實。我給你們講過負責瞭望的林傳德,你知道他是怎么參加擔架隊的?

那是宿北戰(zhàn)役的時候,我們遭敵機轟炸、掃射、一個叫林傳江的隊員臨終前對高啟文說:隊長,我死了,就把我的尸首帶回平邑老家,順便交待我的家屬,告訴雙親,別難過,打仗就得死人,人家八路在前方死得更多。打老蔣保衛(wèi)勝利果實,就應該有人犧牲。老爹戰(zhàn)死了,兒子上;哥哥死了,弟弟補上,一家人前仆后繼地支前才中。你告訴我弟弟,我死后,要他來前線替我支前。

高啟文把他的尸體運回家,當天晚上,全村召開追悼會,會上,高啟文把他臨終的話說給鄉(xiāng)親們聽。他弟弟林傳德當場就報名了,全村在他的帶動下,當夜就有16人報名上了前線。

問:大爺,你當了好幾年的擔架隊員,歷經了不少死亡的場面,也多次受到獎勵,你說說,哪一回最讓你難忘?

我沒有想到,幾十年后,已是80高齡的王立法老人并沒有對犧牲、死亡的場面難以忘懷,令老人一生不能忘懷的不是死亡的威脅,也不是受表彰時的激動,他說最難忘的事居然是餓,是饑餓。

他說:要說忘不掉的事啊,也不少,那些年,最難忘的事就是餓肚子,這人啊,三天不吃飯,英雄就變成了狗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都餓得慌啊。

在傅山口戰(zhàn)場上,我們跟著新四軍七團,戰(zhàn)后,我們抬著傷員向后方轉運時,兩天兩夜急行500公里,長途無輕載,我們是抬著傷員急奔啊,兩天兩夜啊,一天喝九鍋開水,大家餓得兩眼直冒金星,見到石頭都想啃上兩口,可是我們硬是一口氣把傷員抬到指定地點,一放下?lián)?,人又饑又累又困,一個個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告訴你啊,當年我還小,大概是1941年吧,聽說蒙山上有伙土八路,頭兒叫王連長王保勝,他的口號是:餓不了三天肚,不能當八路。我們是兩天沒吃飯,人就不撐了,三天不吃飯是個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我就記得抬著傷員路過地瓜地時,抓一把地瓜葉子塞進嘴里,嚼不上兩口就一下子吞咽下去了,那個香啊!

記得一次路過地瓜地,在地上揀了一片地瓜干子,嚼了嚼,簡直就是現(xiàn)在的鈣奶餅干啊。

老人陷入回憶里。

我忍不住地問:大爺,這些年了,你除了記住了饑餓,還有什么讓你忘不掉的事情嗎?

老人想了想:有啊,那是打萊蕪戰(zhàn)役的時候,我們剛開完表彰大會,還沒來得及休整,就接到北上命令。我們隨華野開回沂蒙山。那是二月份,下小雪,我們過沂河進山區(qū),正好路過平邑縣。全隊人那個高興喲,終于轉到家門口了,誰不高興啊。一轉眼就是小半年,家里都掛牽著呢,再說我們也想家里人啊,父母怎么樣了,姐妹怎么樣了,我們多想把支前的見聞告訴給父老鄉(xiāng)親們啊??墒巧霞壷v了,兵貴神速,打仗贏的就是時間,誰搶先一步占了先機,誰就能打贏戰(zhàn)爭,于是我們決定過家門而不入,直奔前線。

但是,一區(qū)區(qū)委還是把我們回來的消息告訴了家人,于是家鄉(xiāng)沸騰了,故鄉(xiāng)把擔架隊員的家屬,縣、區(qū)、村干部和當?shù)厝罕娊M織起1000多人的慰問團,打著燈籠舉著火把,敲鑼打鼓吹著嗩吶,走出五里多地,迎接我們。那天晚上,我們一個個興奮地喊著,叫著,心里卷起巨大的浪花,故鄉(xiāng)啊,故鄉(xiāng),我們回來了。

來人擁上來,我們撲進親人的懷里。

飛舞的雪花為我們助興,為我們和親人見面歡舞。歡迎的親人涌進擔架隊,替我們扛擔架,拿衣物。兩伙人排成四路縱隊,說笑著,歡舞著。鑼鼓沒命地敲,嗩吶拼命地叫……

親人把卷煙,煙絲,炒花生,大紅棗捧上來,我們把獎章,獎牌,立功的證書,獎旗拿出來……

隊員丁立本的老伴從8里外的村莊趕來,老伴提了一壺酒,帶著一包吃的東西,一見面就喊著:老東西,辛苦了,過過酒癮吧。

丁立本一擺手:喝酒誤事,忌酒啦。等趕跑老蔣回家好好地喝。

老丁就交待媳婦:你一人在家可要保重啊。媳婦笑著:你放心吧,村里對咱家可照顧了,地有人耕種,大門口都掛起支前的光榮燈籠呢。老東西,你立功了沒有?

老丁把一枚獎章遞給她:瞧,這是啥子?

兩口子那個樂呵勁喲就別提了。

就這樣,家鄉(xiāng)父老迎出小城5里地,又過了城,一直送我們向北走了五里,那場面一輩子都忘不掉。

這幫支前的紅哥,跟隨大軍轉戰(zhàn)南北,救傷員,運糧,為魯南戰(zhàn)役,宿北戰(zhàn)役,萊蕪戰(zhàn)役,孟良崮戰(zhàn)役立下了汗馬功勞,至今,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萊蕪、孟良崮等各大紀念館里都有他們的影子,他們使用過的擔架,吃飯用的瓢頭子,獲獎的證書和獎章都被館藏了。

這支擔架隊先后參加了十三次戰(zhàn)役,大反攻后,他們又隨軍外線出擊,兩過津浦線三跨隴海路,一渡黃河,足跡遍及魯、冀、蘇、豫、皖五省,行程一萬里,從沒丟掉一個傷員。這支由354名紅哥組成的擔架隊,被記大功一次,三人被記特等功一次,300多人榮獲各式榮譽獎項,他們的胸前掛滿了軍功章。其中一人被評為華東支前擔架英雄,還出席1950年建國大典,劉起順等13人被評為魯南地區(qū)支前擔架特等功臣。他們集體榮獲支前民工最高獎——“陳毅擔架隊”的殊榮。

江北解放后,這支有著光榮稱號的擔架隊正式回鄉(xiāng),解散了。他們快樂地種起了自己的土地,這段光榮的歷史被悄悄地封存進了記憶。

我問86歲高齡的王立法老人,大爺,你也是支前模范,擔架隊英雄,證書還有存的吧。

老人一笑:有啊,當時都包起來,放在房梁上了。有一年,房子實在太破了,又沒錢修,一場地大雨給泡坍了,證書,獎狀全爛了。

獎章呢,那東西不怕水啊。

當年我得的獎章還真不少,鐵的,銅的一大堆,那年,也是三年困難時期吧,窮得連鹽都買不起,就去供銷社換了一斤鹽,吃了。

我說,大爺,可惜了。

老人用自己的血和淚及生命換來的榮譽就這樣蕩然無存了,老人絲毫不覺得可惜,他告訴我,那仗是為咱自己打的,勝利了就行了,至于獎章沒了就沒了吧,可惜什么?我現(xiàn)在的日子可好哩,有吃,有喝,有房住,國家還月月給我發(fā)補助呢。我現(xiàn)在吃的這些東西啊,我爹見都沒見過呢。

我笑了,被老人的豁朗逗笑了。

他說:忘了告訴你,現(xiàn)在啊,像我這樣年紀的農民啊,看病都不用花錢了呢,這國家都替咱想著呢,就憑這,當年咱支前就沒白干,血和汗流得值,命啊搭的也不憋屈啊。

老人笑了,旁邊一個青年村民不解地說:爺爺,你當年立了那么大的功,咋不早說呢,原來你是英雄啊。

老人搖搖頭,說,咱們平邑一區(qū)的陳毅擔架隊,一共354人,只有那49名犧牲的隊員才是英雄哩。

17 支前無商量

陳毅元帥說過一句話: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

凡是經歷了那場戰(zhàn)爭的人都知道,山東人民支前是不計成本的,不計代價的。想一想,僅解放戰(zhàn)爭,山東民工就出動1106萬人次,上千萬人啊,那是一支多么巨大的洪流。

我采訪過一位在淮海戰(zhàn)場上被俘的國民黨團長,他一直對我軍的勝利不服氣,他有他的道理,他說:都說解放軍60萬人打敗了80萬國軍精銳,其實這話不準確,你沒到過戰(zhàn)場,你不曉得那戰(zhàn)場之外全是一支支民工隊,擔架隊,小車隊,挑工營……全是幫解放軍的農民,這些人,少說也有40萬,他們直接參與了戰(zhàn)爭,這樣一算,一起打國軍的有100萬人之多。而國軍80萬,得有多少兵為這些人運糧,送彈,抬傷員啊。這樣一算,真正拿槍打仗的人反到比解放軍少了許多。再說那些老百姓全幫著解放軍,燒茶做飯,帶路,男女老少齊上陣,尤其是山東根據(jù)地,到處都是解放軍的大后方,要人出人,要糧出糧。60萬解放軍后頭有數(shù)不清的老百姓,這仗不勝利才怪呢。我那個團讓解放軍打散了,我?guī)е习倜麣埍x開戰(zhàn)場,本來已經脫離了戰(zhàn)場,安全了,看到疲憊不堪的士兵,我就帶人進了一個小村休息,結果,讓抬擔架的民工隊瞅準機會打了我們的伏擊。他們熟悉環(huán)境,摸到我們跟前,劈頭蓋臉就是一陣子手榴彈,還沒等我們把機槍支好,五六百民工就圍了上來。我和手下的殘兵就這樣讓老百姓給俘虜了?;春?zhàn)役不單是兩支軍隊在搏斗,是80萬孤立的國軍同一個龐大的數(shù)不清的共產黨的軍民團隊在較量,是典型的人民戰(zhàn)爭,就憑這一點,國軍主注定失敗了。正規(guī)軍讓老百姓給俘虜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這位國軍團長說的事兒王立法老人也講述過,他們平邑一區(qū)擔架隊,支援宿北戰(zhàn)役時候,大約是1946年12月16日夜,中隊長劉炳才帶著10副擔架,40名民工,10名兵兵向前線挺進,剛到下塢附近,就碰上一股敵人,他們設伏,一次圍住了200多敵人,在部隊的幫助下,繳獲了長短槍100多支。

一次,丁興茂帶著24名民工,4名民兵與殘敵接陣,民工扁擔,手榴彈齊上陣,硬是讓26名國軍當了俘虜,獲大炮一門,重機槍一挺,子彈三箱子……

這樣的收獲,在擔架民工營是常有的事兒。

當年民工去前線,抬擔架上戰(zhàn)場,成了根據(jù)地男兒們的一項職業(yè)。沒事兒在家種地,打仗了,放下鋤頭,抬起單架就走。自帶糧食,自帶鞋帽、被子,一件草編的蓑衣既擋雨雪又當被子。這些支前的紅哥啊,支前沒商量。

解放戰(zhàn)爭是這樣,抗日戰(zhàn)爭也是如此。1944年9月,魯中軍區(qū)在沂水葛莊圍殲日軍草野清大隊,沂蒙北部山區(qū)一下子涌來了4000多支前的民工,他們組成了浩浩蕩蕩的支前大軍,如同趕會一樣,往響著槍炮的諸葛村會集,他們抬著一罐罐小米綠豆粥,背著一包包卷了大蔥咸菜的煎餅,一直送到工事里。當時部隊打仗缺少子彈,基本上靠手榴彈,大批民工把大量的手榴彈源源不斷地送到戰(zhàn)士手里。好多民工就蹲在戰(zhàn)士身邊,一個個揭開手榴彈的蓋子,拉出弦,遞給戰(zhàn)士。

當時葛莊村有位老人叫趙路禎,因為年紀大,村里沒有分配他支前的任務,他就夜里偷著跑出來,冒著彈雨來到陣地,一夜工夫背了三趟傷員。戰(zhàn)后地方政府開表彰大會,想讓他說幾句。他說,唉,我老了,要是年輕十歲的話,我才不支前呢,早扛槍跟八路打鬼子去了。

戰(zhàn)斗結束了,漢奸鬼子逃進青紗帳,沂水縣民工提著镢頭、鐵锨,上陣抓敵人,兩天工夫就捉了120多化裝潛逃的漢奸。有個鬼子躲進老鄉(xiāng)的秫秸堆,讓主人發(fā)現(xiàn)了,男主人用一把割草的鐮刀,將這個日本武士砍了個血頭血臉,一個日本軍人最終向一個種地的農民投降了。

今天,我們無論怎樣描述當年的支前盛況都不如當時的報道真實感人——

《中共沂水地方黨史大事記》上記載:

1947年4月上旬,根據(jù)華東局提出的“一切為了戰(zhàn)爭,一切為了勝利”,沂中縣調集1100余民夫,500輛小車協(xié)助部隊運輸戰(zhàn)爭所需物資。為了使民工安心支前,縣委、縣政府對民工家屬的生產、生活做了妥善安排……峙陽區(qū)民工隊寫信給陳毅司令員表決心:“不打倒反動派決不回家!”

5月上旬,山東支前委員會主任郭子化到達沂中縣王莊村,直接向縣長李貫一部署支前任務,令他三天內備足50萬斤糧食,一百萬斤柴草。隨后,華東野戰(zhàn)軍司令部到達王莊,在此部署孟良崮戰(zhàn)役。大批部隊及全省來的隨軍民夫亦到達沂中縣境集結。沂河以西,泰石路沿線各區(qū),大軍云集。全縣人民提出,為了戰(zhàn)爭勝利,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

1947年6月16日,《人民日報》載:成千上萬的挑子、牲口、小車、大車,翻山越嶺送軍糧上前線,孟良崮戰(zhàn)役中,許多隨軍運輸隊,冒著敵機掃射威脅,日夜兼程運軍糧……山高路險,小車無法上去,支前的民工就把一袋袋糧食扛上山。他們說,糧食要送到戰(zhàn)士們的嘴里才算完成任務……

1947年5月1日《魯中大眾》報刊載了沂中縣峙陽區(qū)民夫隊寫給陳毅司令員的一封信——

親愛的軍長:

你為了我們,用盡千辛萬苦,我們對你的感激是說不完的。

聽說你在前方很顧慮后方供給不到,我們峙陽區(qū)民夫,堅決聽從你的命令,大家都有決心,不打倒反動派,決不回家?,F(xiàn)在,我們向你做出以下保證:一,不開小差,服從上級指揮;二,愛護傷員,碰到飛機時隱蔽好,決不離開抬子(即擔架);三,行軍時不掉隊;四,幫助駐地群眾生產,團結房東;五,自己勞動拾柴,保證不用上級發(fā)燒柴……

代筆人:李經明、李允真

《魯南大眾》報1947年4月29日載:沂中縣柴山區(qū)獻柴14萬斤,城郊區(qū)后馬(荒)村獻金8萬元(解放區(qū)發(fā)行的北海幣)柴4萬斤。茶庵村是沂城最窮村子,這回也獻金10750元,鞋子23雙。湖埠西村、楊家莊子村、前宴鋪村、后宴家鋪村的干部,帶頭獻金1萬元,群眾緊跟著把錢、糧、物品向村公所送。扈山區(qū)全區(qū)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共獻金246450元,秋糧610斤,小麥219.5斤,棉花74斤,鞋子35雙,線1斤,手巾13條,地瓜165斤,肥皂47塊,雞蛋1077斤,綠豆糕100斤。邵家宅勞模邵榮澤,把他的勞模會上獎的一條毛巾也獻上了。荊山區(qū)苗振吉、苗玉吉獻柴8500斤,李希彥獻柴油3000斤。金泉區(qū)24個復員軍人,獻金14500元,糧140斤。許家崖村獻金融3430元,江家坪村獻金13870元。婦女識字班去年生產的30斤棉花全部獻上了。沂北縣韓旺區(qū)(今歸沂源)黃岸子村獻金9800元,鞋子14雙………

如果說當年媒體的記載仍舊不夠真實,那么,我們看一位當年親歷戰(zhàn)爭的老八路是怎樣感受波瀾壯闊的支前潮的。這位八路就是前文提到紅哥李德的老相識陳宏團長。在孟良崮大戰(zhàn)時,他已升任師長了。這位將軍同前文提及的那個國軍團長對戰(zhàn)爭中人民的力量有著共同的見解,盡管他們倆出發(fā)點不同,視角不同,但認識卻是相同的。那就是誰贏得人民的支持誰就贏得戰(zhàn)爭。手無寸鐵的人民是任何飛機大炮都無法替代的強大力量??上?,號稱世界上最強悍的日軍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被美援武裝到牙齒的國軍也沒有認識到,所以他們無一例外地走向失敗……

原華野“老八縱”第23師師長陳宏同志說——

孟良崮戰(zhàn)役,不只是一個“運動戰(zhàn)”“殲滅戰(zhàn)”的典范,實際上也是一個解放區(qū)全民參戰(zhàn) 的人民戰(zhàn)爭典范。5月12日,我?guī)熢谝仕俏鞅钡拇笾T葛一帶,按縱隊指示準備拿出一段時間進行休整。突接縱隊一道命令“迅速南進,限13日到達界湖地區(qū)待命!”命令雖然沒交待轉移的原因和具體任務。但我們知道,越是這種‘無頭命令’越是緊迫。我們在心中就估計,陳、粟定有大動作,于是不敢怠慢,當即命令所部南進。正走著,飛馬又來第二道命令“限13日黃昏進占界湖地區(qū),并立即向龍山、仁壽莊方向搜索前進,完成對敵74師、83師之包圍!”

我們知道,再往前走不遠就是敵占區(qū),全師必須在敵74師、83師空隙中搜索前進,于是各團、營、連、排、班的戰(zhàn)前動員任務,全是一邊行軍一邊進行。全師根本就沒有做飯吃飯的時間,但是直到戰(zhàn)斗打響,我們的戰(zhàn)士都沒餓肚子,原來地方同志已知道我軍行軍緊迫,來不及做飯、吃飯,于是要求部隊沿途各村,把飯菜開水擺在了村頭上,隊伍隨到隨吃!

這里是解放區(qū),村里的青壯年都支前去了,大部分村里只有婦女兒童和老人。要完成這突發(fā)的任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墒钱斘业囊粠熑笋R跑步路過村莊時奇跡出現(xiàn)了,老大爺、老大娘,婦女們,天黑了還站在村頭,端著水拿著飯——煎餅咸菜都卷好了,遞到戰(zhàn)士的手里。熱開水和涼開水兌摻著,戰(zhàn)士邊吃邊喝邊走。那場面,多少年過去,回憶起來仍讓我感動不已!我說,這才叫真正的人民戰(zhàn)爭!作為我們這些親身經歷過孟良崮戰(zhàn)役的人,總是有三個忘不了。一個是不忘陳、粟首長的指揮,二是不忘倒下去的戰(zhàn)友,第三就是永遠不會忘記沂蒙老區(qū)的人民全力支援!這一點,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軍事家所不會體會到的……

于是我就想起前文的一組數(shù)字:僅解放戰(zhàn)爭,山東民工就出動1106萬人次。老八縱23師師長陳宏說:村里的青壯年都支前去了,大部分村里只有婦女兒童和老人……很顯然,這1106萬人次的支前大軍,就是我們的“紅哥”團隊了。

第三章 英雄——歷史封蓋下的符號

英雄是一個民族歷史文化長詩上最明亮的詞組,是民族文化大典中最激昂的文化符號。他們的產生往往是一個民族苦難的結晶,同時,他們的橫空出世又往往改變了這個民族的苦難進程。他們對塑造一個民族的性格,打造民族的品行,構造民族的特質,具有重大的意義。

在沂蒙山長達八年的抗戰(zhàn)史上,420萬沂蒙百姓中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英雄人物,這些英雄的存在改變了平民大眾的生活理念,成為這個地區(qū)百姓行動的坐標。這是民族的財富。從另一角度上講,大量的英雄在戰(zhàn)爭中涌現(xiàn),也是一個民族歷史的無奈。

公正地講,在沂蒙山這塊古老的大地上,最先被鼓動起來,最先告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最早放下鋤頭扛起鋼槍,同日本人對決的還是沂蒙山的漢子們。這些漢子,很多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獵戶和賣苦力的“下等人”。如果不是戰(zhàn)爭,確切地說,如果不是1938年初,兩股水火不相容的勢力開進沂蒙山,那么他們也許就是種地的好手或打工的行家或優(yōu)秀的獵手,他們可能就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一個合格但窮困的父親。如果不是戰(zhàn)爭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也就不可能成為殺敵的勇士、民族的英雄。

時代造就英雄,這是一句千古名言。

正是趕上了那個年代,他們最先走向反抗,最早融入戰(zhàn)爭。應該說,他們從單純的行動上,要比他們的母親或妻子或女兒要提前一步涉入戰(zhàn)爭。讓我們一睹這些莊稼漢在戰(zhàn)火中的風采吧,要想走進他們,必須回到1938年。

九一八事變后,日軍占領東北,狂妄兇殘且貪婪的日軍,開始了吞并整個中國的大計劃。在北京的盧溝橋挑起事端,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一向平靜的沂蒙山開始空前的騷動。

山東因韓復榘擁兵自重,不戰(zhàn)而逃。日軍不費一槍一彈就占領濟南、泰安等重鎮(zhèn),徐蚌地區(qū)北門戶大開。

1938年元月,以中共山東省委黎玉書記為首的共產黨人在泰沂山區(qū)接合部的徂徠山豎起大旗,打響了山東人反抗侵略的第一槍。

1938年春天,從蒙山東南和西北兩個方向,兩股武裝力量向沂蒙山對進。

1938年2月,一股沒有軍服,衣著色彩不一、武器式樣不同的武裝力量從西北山區(qū)匆匆趕往沂蒙。這股力量有一個番號:八路軍山東人民抗日游擊第四支隊。集結這支力量的是山東省委,指揮這支力量的是山東省委書記黎玉。這支部隊就是后來攪得日軍不得安寧的八路軍山東縱隊(下稱“山縱”)。同陜北的八路軍三個師相比,人民都喊它為八路軍的地方部隊。他們與陜北的中央紅軍整編的八路軍還不一樣,無論從裝備、戰(zhàn)斗素質、作戰(zhàn)經驗上都有巨大的差別。后來115師來山東,就得力于這支地方武裝的支持。山東地區(qū)軍政合并后,他們都成了115師的序列。

這支軍隊是最早點燃沂蒙山抗日烽火的人,也是最先教育、引導沂蒙山人轉變思想觀念的人。同年三月,從蒙山東南來了一支機械化的大軍,共3萬余眾。這支大軍就是在平型關上被八路軍伏擊過的那支軍隊,被日本人稱之為“鋼軍”的第五師團。指揮他們的是策劃“九一八事變”的“三原兇”之一,也是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為絞刑的日EJ0Na64GsVI+bHOoiGQcnA==軍14名甲級戰(zhàn)犯之一的板垣征四郎,他們的任務是攻擊沂蒙山重鎮(zhèn)臨沂,進軍徐州。

這伙人的到來,激起了沂蒙山人的仇恨。同時也是他們的到來,讓八百里沂蒙山陷入曠日持久的戰(zhàn)火與殺戮。

農民英雄高廷光、王保勝、宋美續(xù)他們就是被西邊來的那伙人引導,向東邊的那伙人宣戰(zhàn)的,從此他們由農民序列走入了抗戰(zhàn)陣營。那時,高廷光只是一個孩子,但是,從東面來的這批人殺害了他的親人,讓他變成孤兒后,他心中才燃燒起復仇的火焰。

在黎玉帶領著山東省委和“山縱”進入沂蒙山之前,確切地說,在日軍第五師團進攻沂蒙山之前,八百里沂蒙山在人文、地理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尤其是沂蒙腹地費縣山區(qū)。從歷史上看,上推一千年,較大規(guī)模的“外人”光顧沂蒙,好像只有三次:宋末的金人、蒙古人、明末的滿洲人。自清朝之后,三百年來,這里相對平靜,后來辛亥革命,數(shù)次直奉、直皖大戰(zhàn),國民軍北伐及后來的中原大戰(zhàn)幾乎沒沾沂蒙山的邊,幸免于難的沂蒙山,在這片崇山峻嶺構成的山地里安然自樂。

在后來的很多文藝作品和新聞報道中,人們?yōu)榱朔匆r蒙山一帶的發(fā)展形勢,對外都喜歡從一本發(fā)黃的舊縣志上找出歷史的證據(jù):“四塞之崮、舟車不通”。“土貨不出、外貨不入”。其實,縱觀沂蒙山,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獨有的地理優(yōu)勢,要不然,雄才大略的毛澤東,就不可能用他的戰(zhàn)略家的目光隔著三千里路就盯上了這片叫沂蒙山的地區(qū)。那個時候,毛澤東手中的可用之兵少之又少,但他們高瞻遠矚的目光盯緊沂蒙山,他對115師的代師長陳光、政委羅榮桓說,三千里路下沂蒙,站住腳跟,把那里打造成我們的根據(jù)地。

毛澤東的決策除了他全國一盤棋的大局外,他看中的大概就是沂蒙山的區(qū)位優(yōu)勢。沂蒙山地處北京上海的中間地帶,東出可連海港,西進可圖中原,北出可鎮(zhèn)京津,南下可掠江淮,是素有“齊魯之咽喉”,“江淮之要沖”之稱的絕佳位置。況且當時的南北大動脈津浦線緊貼著它的西南邊緣,當時的隴海線攬著他的南部邊棱。西擊可斷津浦,南出可鎖隴海,兩線一斷,華北和華中地區(qū)的交通就癱瘓了,中原出大海的聯(lián)系也就斷了。

戰(zhàn)略位置的優(yōu)越,讓沂蒙這個默默無聞長達300年之久的地區(qū),在八年抗戰(zhàn)史上橫空出世,成為全國不可替代的一個戰(zhàn)略重地。

何況此地為江淮水系的源頭,發(fā)達的河道、山溝讓這里草盛田肥,天然形成了較大的降水量,形成了山區(qū)特有的地域氣候。因此,從陜北三千里小長征趕過來的八路軍,立刻就被這適應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所折服,于是他們就創(chuàng)作了舉世聞名的《沂蒙山小調》: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青山綠水多好看。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在這山水秀麗、風光宜人、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的地方,從黃土高原上來的那支八路頓時眼光一亮。

沂蒙山與魯國古都曲阜只有二三十公里之距,兩千多年來,這片山區(qū)不斷地受到儒家中心的輻射,像費縣的閔子騫、平邑的諸葛瞻臺等人干脆投靠在孔子的門下,成了圣人的高足。于是這里的人們特別講究三綱五常、道德禮儀……這樣一個圣人教化之邦、鐘毓賢達之地,如果不是從東邊來的那伙拉著炮車扛著三八大蓋的日本人的到來,該是一處怎樣的人間樂園?。?/p>

我要講述的草根英雄高廷光、王保勝、宋美續(xù),張西柱……這些原本以耕種為生的農民,該是這片樂園里快樂的主人,然而,隨著日本人攻打臨沂城的第一排炮彈在古老的城墻上炸響,他們的命運就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就開始轉向了……

18 八路的“活電臺”

“活電臺”是沂蒙山腹地卞橋鎮(zhèn)卜家崖村的農民高廷光的綽號。確切地說他只是一個10歲的孩子。如果不是戰(zhàn)爭讓他過早地成熟,10歲的娃子還趴在大人懷里撒嬌呢。

沂蒙山人都有個綽號,比如你長得矮,便叫你“大個子”,比如你長得粗實,就叫你“磨墩”,你長得細條,就喊你“打棗桿子”……凡此實例不易勝舉。那些綽號不過是村人隨口叫來,多少有些戲謔的意思,時日一長大家便認可了。但高廷光的“活電臺”卻是一個天大的美譽,是115師政治部主任肖華將軍1940年在蒙山時給他起的。

為什么把一個娃子喊做“活電臺”?我們不妨看下面一個戰(zhàn)例。

1940年11月20日陳光,羅榮桓,肖華率領的115師教導二旅四團,從魯南開創(chuàng)根據(jù)地后返回蒙山,蒙山前一帶那個時候被劃分為兩個行政縣。羅榮桓他們回到的蒙山當時叫費北縣,是蒙山主峰龜蒙頂及蒙山的腹地一帶,那是我們的根據(jù)地。費南縣則被日偽控制著,是敵占區(qū),兩個行政區(qū)被一條“滋臨”公路隔開。這條地理上的分界線之南有一個大村莊,叫武安村,今天,他仍舊是平邑縣最大的村莊。武安的駐軍是日軍煙煙大佐的部隊,約半個大隊的日軍,同時協(xié)助日軍的是偽軍劉黑七師的孫力生部。這個武安控制著費北根據(jù)地通道,如一只餓狼守在根據(jù)地門口。羅榮桓決心打掉武安,任務交給了老四團。于是武安攻堅戰(zhàn)的序幕拉開了。

老四團是羅榮桓從陜北帶來的主力,剛到山東時,在泰山西部地區(qū)的陸房戰(zhàn)役中打得很出彩。雖說老四團的武器裝備遠遠不如煙煙大佐的軍隊,甚至連偽軍劉黑七部都不如。劉是日本人武裝的犬牙,手中的武器有日式歪把子機槍,八路軍沒有,但老四團有著十幾年的作戰(zhàn)經驗,他們從江西達到陜北,又從陜北三千里遠征到沂蒙,與除山東軍閥外的所有軍閥都交過手,也在平型關、陸房與強悍的日軍接過火,對一支常勝部隊來說,一個小小的武安村不在話下。

但戰(zhàn)斗打了一夜,老四團都未能靠近村圍墻,還犧牲了不少人。

羅榮桓親臨戰(zhàn)場,這才體味出一句話的03f9476ed3aac32eb4b4f9095ac36987分量——鐵打的武安,泥捏的上坦,秫秸插的柏林。上坦,柏林都是滋臨公路上的日軍據(jù)點,這些據(jù)點數(shù)武安易守難攻。地處山前平原上的武安,由于村內的大地主孫寶珠熱心于公益事業(yè),為防土匪早年就修筑了費北縣最好的圍墻。鬼子來了,重新加固圍墻,增設崗樓、安裝鹿砦,并在周圍鋪了大面積的玉米秸,晚上人一走就響。

八路軍老四團對武安村里村的情況掌握不熟悉,結果吃了虧。羅榮桓決定派人進村偵察,可是日本鬼子防著這一手,對進村出村人員控制得死死的,可以說,飛進一只鳥都困難。雖說村內有我們的地下黨員,武安村人孫寶合,可以為我軍搜集情報,可是怎么往外傳遞呢?

這時,肖華決定起用高廷光。那時不到11歲的高廷光在肖華那里做內勤。是這位年輕將領的貼身警衛(wèi)。在這之前,高廷光已成功地完成過好幾項任務。包括去泰西給陳光、羅榮桓送信。

11月23日一大早,沒有經過多少打扮的高廷光用一根木棍做扁擔,前頭是一塊臘豬肉,后頭是兩只公雞。他不緊不慢地往武安村走來,經過村前小河上的石橋,高廷光就看到了偽軍的外圍哨兵了。

站??!偽軍拉著槍栓,挺唬人地把槍口對準了小高。

別看小高只有十歲半,可他同漢奸、土匪、日本鬼子都過過招,他一點不慌張,不急不慢地向漢奸走來。

他吸一口氣,呵一下手,用棉襖袖抹了一下黃鼻涕,破棉襖有幾處洞,河風中外露的棉花有些發(fā)烏了。

他咧著嘴問:干什么呀,你攔俺干什么呀。

偽軍哨兵說:干什么?你個八路的小探子,這回可讓老子逮著了。

高廷光臉上就有了怕意:俺是來姥姥家看親戚的。

另一個偽軍見是一個小屁孩,立刻放松了警戒。

偽軍:你姥姥是誰?

高廷光:孫寶合。

偽軍:孫寶合?她住哪個地方?說!

高廷光:打這里進去,往東南拐,再往東拐一個胡同,門口有一盤石碾的地方就是。

偽軍一聽就放行了。

兩個偽軍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放八路的探子進村了。

在此之前,他們成功地將我軍派出的偵察員,諸如賣豆腐的小販子、給敵人送饅頭的商人、送菜的農夫等攔在了村外,只有這個不起眼的高廷光被放行了,這一放行等于給他們自己找了個掘墳人。從此鐵打的武安就成了泥捏的武安了。

小孩子高廷光得到的情報,是一張敵人火力布防及村內交通圖,這是地下黨員孫寶合從劉匪的連長孫力生那里弄來的布防圖。孫力生是武安村人,人送外號“熊二鼻子”,他和孫寶合是本家,這個詳盡的布防圖被高廷先藏在了破鞋子里,由孫寶合送出村西門。偽軍一看是走親戚的那個小孩子,二話沒說就放行了。

誰也沒有教小高。聰明的小高出了村后,向村南的小河走去,越往南走越是敵占區(qū)。小高在偽軍的視線里過了小河,他沒有立刻走而是撿了些薄石子在水面上打起了漂兒。偽軍是當?shù)厝?,都知道這種當?shù)睾⒆觽兌枷矚g的“打水漂”游戲,只是偽軍不知道小高打水漂是玩給他們看的。小高邊打水漂邊順河而下,直到脫離了偽軍的視線,才轉身向北邊的蒙山飛奔而去。

獲得了情報的老四團,調整部署,當晚從東門和西北角兩個方向發(fā)起攻擊。

據(jù)小高的老鄉(xiāng),當時費北行署大隊副大隊長王保勝說,他也率隊參戰(zhàn)了。他說,按情報上標的火力圖打,那仗打得很順溜,也避開了傷亡。那一仗打得很干脆,殲滅敵人300多個,除少數(shù)鬼子強行突圍,大部分鬼子把命撂在了武安村。

這一仗讓人見識了活電臺的威力。

那個時候我軍沒有太多的電臺,八路軍指揮下邊部隊打仗,尤其是像王保勝這樣的地方武裝,就靠人傳達作戰(zhàn)命令。同理獲取情報也是這樣依靠人。在那個時代像土生土長機智勇敢對黨對軍隊忠誠的“小高們”,就成了難得的傳遞情報的人才。故肖華將軍稱他為“活電臺”,多么恰當啊。

那么,一個農家孩子是怎樣成為我軍的“活電臺”的呢?

為了解開這個秘密,2012年春節(jié)剛過我就來到平邑縣,在王保勝的兒子王慶文的帶領下,我來到蒙山前的卞橋鎮(zhèn)卜家崖村,找到80高齡的高廷光。

老人的身板還算硬朗,大平房里生著爐子,冬日的鄉(xiāng)下就多了些溫暖。聽說我要了解抗戰(zhàn)的事,他高興了,說,他就喜歡和作家啦,50年代末劉知俠找到他,要寫蒙山飛虎隊,他就跟劉講了蒙山飛虎隊打費縣上冶鎮(zhèn)鬼子的洋行的故事,被劉用到《鐵道游擊隊》里去了。為這事,劉知俠還專門來平邑給他解釋了一次。書寫得真好,可惜不是寫咱蒙山飛虎隊的。

老人打開了回憶閘門。

讓我們同老人一起回到1938年的春587d5a9c6579f2da223933e66f99544f4ca41de5ecd596a270a742e904c61014天吧!

健談的老人回憶起戰(zhàn)爭歲月里的往事,如數(shù)家珍。我弄不明白的是老人的記憶驚人,還是戰(zhàn)爭留給老人的印痕太深的緣故。但有一點我是認同的,我們都應該向老人那樣記住那場戰(zhàn)爭,記住那場戰(zhàn)爭中給我們帶來災難的人,記住那場戰(zhàn)爭中消滅給我們帶來災難的人而不惜犧牲生命的人們。

今天我們的青年人太容易患“忘卻癥”了,我想他們太應該來到老人身邊聽一聽他講的那些我們差點兒忘卻的故事了。我同時又有點擔憂,當年的活電臺小高畢竟八十多歲了,生命對他而言已進入“倒計時”,我擔憂,如果有一天,這些飽受戰(zhàn)爭苦難用血和命支付戰(zhàn)爭成本的歷史老人,這些隱藏在民間的草根英雄們一旦去天堂找他的戰(zhàn)友——宋美續(xù)、張西柱、張廣太、唐永誥,找當年領導他的蒙山大隊長王保勝們敘舊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誰能給我、給我的后人講那些過去的故事?。?/p>

所以,面對老人的講述,我聽得尤其仔細。盡管他的方言里夾雜著一些難懂的句子,可我卻一字不漏地聽了下來。

1938年2月,離蒙山主峰不足五里的卜家崖村的高廷光正跟在奶奶后面,在山前的林子里撿一些枯樹枝。這時,村子里人就跑來了,因為一群兵從山的西邊向村子里急急地走來。兵歷來是農民的冤家,“匪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兵來了民就遭難了。對付兵的方式農民只有一個辦法:惹不起躲得起。于是村里人牽牛保羊地逃往樹林子。

人們躲在樹林子里惶惶不安。漸漸地,他們感覺到這些大兵與往日的土匪不同,他們不搶不奪,也不宰雞殺狗,躲著的人都覺得驚奇。這時,一個漢子走進樹林,喊著高廷光的乳名。

是爹。高廷光一跳一跳地跑出來。父親摸著兒子的頭說:長高了、長大了。

高廷光問:爹你是怎么回來的?

高啟彬說:爹跟這些人一塊回來的,不過爹回來是教書的,村里辦學堂了,我兒可以讀書了。

高廷光對讀書沒有多大興趣,他問父親:那些是干什么的?都扛著搶呢?是土匪么?

父親告訴他,不說土匪,他們是八路軍。

八路軍是干什么的?

父親說他們是窮人的軍隊,是領導窮人打壞人的隊伍。

高廷光問:土匪也打么?惡霸地主也打么?

父親說:打、都打,但是最主要的是打日本鬼子。

那時候,日本鬼子還沒進沂蒙山,沂蒙人民不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一回事。

小小年紀的高廷光并不知道,父親早在1935年3月去菏澤制藥廠打工的時候就認識了魯西特委書記潘復生(解放后任黑龍江省委第一書記),苦大仇深的高啟彬就在潘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8年1月山東省委書記黎玉在徂徠山發(fā)動武裝起義,成立了八路軍山東人民抗日游擊隊第四支隊。農民出身的高啟彬在這支隊當了偵察排長。

2月黎玉率部隊進入沂蒙,在龜蒙頂下的萬壽宮邊的小村子拓溝村,安下省委機關及第四支隊指揮部。

萬壽宮,是蒙山前最大的道觀,由于匪患不斷,加之天災迭生,昔日香火繚繞的道觀已經敗落了許多。只有那古老的石碑鑿字模糊,記錄著道觀的悠久。禿枝的古松、蒼勁如虬龍,無言地敘說著昔日的輝煌。第四支隊的戰(zhàn)士就在這破舊的道觀里住了下來。為了不擾民,黎玉只帶一小部分人來到了卜家崖。

當高廷光與奶奶一行回到家時,黎玉他們已經把院子打掃干凈了。黎玉摸著小高的頭熱情地同奶奶說話。奶奶告訴他:沒辦法,老百姓讓兵嚇怕了。前幾年,劉黑七的兵攻破了白彥村,就離這里不遠,該死的劉黑七一下殺了幾百個老百姓。那慘狀至今提起來都讓人后怕。

偵察排長高啟彬說:那個殺人惡魔劉黑七的部隊就住在費南縣。

從此,高廷光家就成了山東省委秘密開會的場所。

八十歲的高廷光講起當年替省委站崗的事來就來了興致。其實那年他才八歲,一個八歲的孩子當然不懂的大人們在干什么,當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叔叔、嬸子及奶奶都為這些人服務時,他就加入進來。

當年,高家有個閑園子,園子里有間東屋,省委就在里面召開會議。每到這時,高家一起上陣,三叔高啟連在院門口倒糞,二叔用車往田里運糞,村外圍是奶奶和小高,他們在拾柴禾。小高不時地和運糞的二叔接頭,告訴他奶奶看到什么情況。而嬸子在村邊小河上洗衣服,一家人圍繞著園子形成了一個全方位的觀察哨。無論村外哪個方向有異常都在他們的目光之內。

高家就這樣成了山東省委的會場。高廷光說,他二叔和三叔,嬸子和母親都成了黨員,就連奶奶高卜氏也入了黨??梢姽伯a黨具有無限的包容性,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腳老太入黨,恐怕除了共產黨外沒有哪個黨派要她了。高卜氏入黨,說明一點,共產主義的理念開始被沂蒙山普通百姓接納了。

那個時候入黨并沒有絲毫的“益處”,跟現(xiàn)在某些人伸手撈黨票不一樣,那個時代入黨就意味著隨時為黨犧牲生命。

高廷光家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沂蒙山人家。就是這個小小的沂蒙人家,成了當年山東省委決策山東抗日大事的中心。而且這個小小的農家還連著延安城。兩個月后,黎玉決定去延安向毛主席匯報山東抗戰(zhàn)的形勢,并爭取延安的支持。高廷光的叔伯大爺高錫貴成了黎玉的護送人。

1938年3月27日,這個日子高廷光記得十分清楚。那天凌晨,高廷光說,他在迷糊中聽到大人們都在忙著疊煎餅、燒面湯、收拾行李,等他起床時,二叔高啟順,三叔高啟連,黨員高廷良都走了,他們與大爺高錫貴一起護送黎玉出發(fā)了。高錫貴在延安見到了毛主席,成了蒙山一帶第一個見到毛主席的農民。

1938年5月,中共派往山東的干部啟程了。

1938年12月,陳光和羅榮桓率115師師部和686團挺進山東,1939年5月,陳、羅帶三千大軍到達蒙山時,高廷光已經家破人亡了。日偽軍的奸細探聽到卜家崖高家的秘密后,將三叔高啟連殺害在村子北頭。他們搗毀了高家的閑園,高廷光的母親只好抱著女兒回娘家避難。二叔高啟順走出沂蒙,到了江蘇投奔了新四軍。小小的高廷光與奶奶相依為命,小小的年紀承受著太多的不幸與災難。當時用漢奸的話說:這就是投靠共產黨的下場。日偽軍對共產黨人及親屬的迫害可見一斑了。

1939年12月,115師政治部主任肖華,派費縣的老黨員劉玉倫趕往卞橋鎮(zhèn)卜家崖村。肖華指示,一定要找到高家的這條血脈,把孩子帶出來,因為高家為我黨支付了太多的本錢,共產黨人不能忘了對革命有功的人,包括他們的后代。

12月的一個夜晚,劉玉倫找到了躲在小場屋里的高卜氏和高廷光祖孫倆。

八十多歲的高廷光至今還記得劉玉倫的話:大娘,首長安排了,一定要把廷光帶走,要不鬼子、漢奸對他還會下毒手的,孩子再跟著你就不安全了,讓他跟著隊伍走吧。

高卜氏盡管舍不得孫子,可她不會忘記三兒子被殺時的場景,那天她把高廷光藏在了草垛里,才躲過此劫啊,她知道,只有共產黨才能保護她孫子了。

就這樣,淡淡的月色下,小小的高廷光騎在共產黨員劉玉倫的脖子上告別了奶奶,向115師部走去。

從此,山娃娃高廷光成了參軍年齡最小的沂蒙山人。

高廷光到了115師政治部后,肖華對他進行了全面培養(yǎng),先是教他洗臉洗腳,每天又教他認一個字。肖華專門給他改了一套小軍服,把一只手槍交給他背著。高廷光儼然成了小衛(wèi)士。就在高廷光到達115師時,他的老鄉(xiāng),那個費北行署抗日游擊大隊副大隊長王保勝的大隊已經升為115師主力團的一個連了,農民王保勝當了主力部隊的連長。

1941年底,小小的高廷光又長了一歲,沂蒙山根據(jù)地卻遭受到了一次幾乎毀滅性的打擊。日軍抽調幾個師團的主力,約五萬余眾,對這片根據(jù)地實行拉網式的大掃蕩。企圖一舉蕩平八路軍的根基。于是抗戰(zhàn)史上最慘烈的大青山戰(zhàn)役發(fā)生了。在這次戰(zhàn)役中,115師后勤機關、山東分局、抗大分校等大批非武裝人員,落入日本人的鐵壁合圍之中。八路軍誓死突圍,抗大精銳在這次戰(zhàn)役中損失慘重。從此,根據(jù)地被切割成小塊,有些地方,八路軍只占有一個山坳,有“一槍打透”之說。

這次殘酷的戰(zhàn)役后,羅榮桓發(fā)明了“翻邊戰(zhàn)術”,這個著名的“翻邊戰(zhàn)術”就是:你日本鬼子站了我的根據(jù)地,那好,我就到你的敵占區(qū)里打。

1941年底,25歲的肖華帶著不到12歲的高廷光回到沂蒙山。指導留守根據(jù)地的武裝,實施這一著名的作戰(zhàn)計劃。此時,已是小高離家一年后的事了。

上山前,二人來到高廷光家,這個被日偽搗毀的家只有奶奶和母親守候著,見到兒子回來了,母親一把抱住了兒子,眼淚就下來了。肖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畢竟他也是做了父親的將軍啊,他的女兒一直在沂蒙根據(jù)地的老百姓家里養(yǎng)著,是死是活,肖華已經一年多沒見著她了。眼前這母子相聚的場面怎么不讓他心動啊!

可是,匆匆吃過飯,肖華對高母說:老嫂子啊,我這次來可不是給你送兒子的,小廷光還得跟我上山呢,等打敗了鬼子,我再把廷光給你送回來。

就這樣,還是個孩子的高廷光抹了一把淚同娘告別了。這次回來,肖華就把高廷光留在了蒙山,做了八路的活電臺。

當時蒙山前大小不一的日偽軍據(jù)點,只要出現(xiàn)高廷光的影子,就十有八九要出事??墒菙橙说姆辞閳笙到y(tǒng),就是想炸了腦袋,也不可能想到一個“小屁孩”的頭上來。

1942年7月,八路軍主力返回蒙山,決定拔掉堵在蒙山前最大的也是最堅固的據(jù)點蒙福寺。這里駐扎著日軍精心培養(yǎng)的費縣第七警備大隊的吳開友部。這個吳開友是鐵桿漢奸,他多次揚言:蒙福寺固若金湯,土八路不遞招,115師也是擺設。吳開友知道八路軍早晚要打他,他對據(jù)點進出的人查得很嚴,八路多次派人試圖進入據(jù)點和據(jù)點內的地下黨員接頭,結果都因無法躲過嚴密的排查無功而返。于是,八路決定起用“活電臺”。因為肖華將軍反復強調過,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使用他。

面對這個堵在大洼口上的據(jù)點,土八路知道,不拔了它就等于在根據(jù)地門上拴了一只狼,是萬不得已時候了。

一天,穿一身破衣、骯臟不堪的高廷光來到岳家莊,找到老乞丐岳希俊,他有氣無力地說:實在哥,我快餓死了,你得幫我討口飯吃。

岳??∮悬c弱智,沂蒙山人善良啊,不叫他傻子,卻稱他“實在”。實在看一眼高廷光,那張娃子臉夠十天沒洗了,提了只破了的口袋,夾一根打狗棍,一雙爛鞋露出臟兮兮的腳趾頭?!皩嵲凇币姷礁约涸煨鸵粯拥娜?,一口應了,收小高為徒。

這里有必要提一句,“實在”因為傻,日偽蒙福寺?lián)c的漢奸認識他,他進出據(jù)點討口飯就成了常事。今天,不過是一個大傻子領著一個小傻子罷了。

在據(jù)點,高廷光用半塊瓷片與接頭人對上暗號,與此同時,魯中軍區(qū)二團兩個營也開進了據(jù)點外圍的山溝里。蒙山土八路王保勝也帶著他的縣大隊來了。

高廷光只在據(jù)點里露了一面。當夜,280名偽軍就死亡過半,余者全部投降,督戰(zhàn)的四名鬼子全被打死。一個日本人苦心經營的據(jù)點立刻就灰飛湮滅了。

這樣的好戲從高廷光被送回蒙山后就不斷上演。每戰(zhàn)之后,高廷光就被送回根據(jù)地,在縣委被保護起來。等他以不同的身份出現(xiàn)在另一個據(jù)點時,這個據(jù)點的鬼子和漢奸就快活到頭了。所以,在抗戰(zhàn)期間,高廷光是一個做了大事不留名的小人物。若干年后,若不是包括劉知俠在內的作家們親往沂蒙,一次又一次地打開塵封的歷史封蓋,高廷光早被歷史掩埋了。

就在肖華領著高廷光回到蒙山的當天晚上,蒙山主峰龜蒙頂腳下太公館村的劉寶生家里,油燈在山風中搖動著。房外是黑黝黝的大山和無邊的黑暗。燈光下,肖華的臉帶著幾分冷靜,高廷光的手一直卡著手槍的把柄——這是一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他的老鄉(xiāng),費北行署副大隊長王保勝也一臉嚴肅。

宋美續(xù)——

到!

張希柱——

到!

唐家誥——

到!

隨著一聲聲低沉的報道聲。12名武裝農民從王保勝的大隊里走出來,他們一個個都是當?shù)厝?,對沂蒙山熟得很,又個個身懷絕技,槍法極準。這支隊伍就是后來威震沂蒙的“沂蒙特工隊”,當?shù)厝私兴缮斤w虎隊。這些人槍法準到什么程度?宋美續(xù)在世時沂蒙作家彭慶東采訪過他。這位高齡的老漢說:不用瞄準舉槍就打,基本上百發(fā)百中,30米外用手槍打碌碡的眼兒(比核桃要?。蛞话贅屪钌僖灿?9個槍子鉆進去了。

特工隊成立后,肖華對王保勝幾個領導說:這回我送給你一部活電臺。

大家一聽有電臺,一下子興奮了。

首長,電臺在哪?

肖華拍拍不到12歲的娃娃,就是他。你們一定要保護好他,不到關鍵時候不要起用他。

就這樣,已有一年軍齡的正式八路高廷光一下子降格為土八路。進了費北縣敵工部,成了特工隊與費北縣之間的聯(lián)絡員。

特工隊出山的第一仗靠的就是這個小小的活電臺搞來的精確情報。一個不到12歲的孩子將一個120人的漢奸大隊送到12名特工隊員的槍口下,導演了一場令人瞠目的12大戰(zhàn)120的大戲。

在以后的日子里,以王保勝為首的費北大隊,在八路軍主力開到外線后,承擔了根據(jù)地的作戰(zhàn)任務,在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中,幾乎每一場拔據(jù)點、打伏擊的戰(zhàn)斗都與這個叫高廷光的娃娃有著直接的關系。

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毛澤東如炬的目光盯上了東三省,他一個電報拍過來,山東六萬八路晝夜北上,與國民黨開始了東三省爭奪戰(zhàn)。肖華走前派人將高廷光接到臨沂城,兩人敘了一夜的話。肖華真的想帶走他,可是一個將軍想到的是大局,他明白高廷光留在沂蒙的重要性,他是整個費北行署重要的眼睛和耳朵?。?/p>

全國解放后,肖華再次將高廷光接到北京,那個時候高廷光已經成了農民在家種地娶妻生子了。擁有5個子女的高廷光至今連一個在縣城工作的都沒有,這個為民族大業(yè)立下汗馬功勞的漢子,按說,擁有肖華這樣的關系,要是換了別人早就沾大光了,可是我們的沂蒙漢子高廷光絲毫沒有這個念頭。

隨著采訪的深入,我與這位“活電臺”漸漸熟悉了,就啦起私話兒。高大爺,你為革命出那么大的力氣,老了連個國家照顧都沒有,不是太虧了么。再說,你認識那么多從沂蒙出來的大官,怎么就沒有求他們辦一件私事兒???

他呵呵地笑了。

他說,我那時候參加八路是為了國難家仇。日本鬼子漢奸不讓咱過安生日子,怎么辦,就起來打他個狗日的。鬼子讓咱打跑,漢奸也讓咱打跑了,連老蔣也讓咱打跑了。咱是農民,農民圖什么,不就是希望有個舒心的日子么,如今種地不納糧了,上級還給糧食補貼,現(xiàn)在,咱農村60歲以上的老人月月發(fā)生活補助,這都是共產黨領著咱們打出來的好日子啊??箲?zhàn)時候唱紅的一支山歌叫《跟著共產黨走》,現(xiàn)在想啊,當初跟著共產黨就跟對了。跟上好人學做人,跟上巫婆學跳神,咱農民啊跟著共產黨就算是走對了。

聽了這話,我心里立刻生出無限的感慨。我想,要是能讓各級黨委的書記來聽一聽這個沂蒙農民的話該有多好啊??上В缃竦母骷夘I導都太忙,都在忙抓GDP,忙著搞政績工程,忙著上大項目,他們都沒有時間啊。話又說回來,一個山里農民的話在他們心中又會產生多大的分量呢?但我還是把老人的話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我真的希望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們,能在百忙之中看到這本書,能讀到這位歷史老人的幾句樸素的話。

19 從農民到八路

采訪結束后,路上我面對英雄王保勝的兒子,已退休在家賦閑的王慶文說:你是幸運的也是自豪的,你的幸運在于你出生在英雄門第,有這樣的虎父是你終生的自豪。王家出了這樣的英雄是家族的驕傲,也是整個沂蒙的驕傲。戰(zhàn)爭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不幸,像你的父親這樣的平民英雄又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幸運。這些英雄們用自己的一腔熱血改寫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一個民族的命運。

他沉思了許久,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我父親活著時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他說過,經他動員當八路的沂蒙漢子足以組建一個團,上千人啊,排起隊伍來能從浚河岸排到蒙山啊,這些人有多少戰(zhàn)死了,你知道嗎?當時我們一個仲村鎮(zhèn)還不足2萬人啊,參軍者就有2000人之多,見十抽一啊,哪家沒有人扛槍打日本?蒙山抗戰(zhàn)七八年啊,七八年的血與火啊,從我的隊伍走出一個中央委員,四個軍級干部,可是活下來的還不足一半啊,而這一半有多少人缺胳膊少腿,終生殘疾啊。孩子,你還小啊,不知道失去親人的苦楚。你爹我是最怕過年,解放后,只要一過年我們這些村家家有哭聲,孩子啊,這是歡歡喜喜過大年嗎?你爹我不是英雄,爹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兵。抗戰(zhàn)七年多,大小幾百戰(zhàn),你爹我沒有戰(zhàn)死,老天爺給我留下這半條命,你爹就比他們占了大便宜。從今往后,不要說你爹我是英雄,逢年過節(jié)多去看看你高叔,你宋叔,還有你西柱叔吧,他們才是抗戰(zhàn)的英雄。我知道我爹說的高叔就咱剛才還啦話的“活電臺”高廷光,宋叔就是飛虎隊員宋美續(xù),他和張西柱都是當年威震沂蒙的飛虎隊員,是父親的生死兄弟,交命的戰(zhàn)友。

慶文說:爹,你殺了那么多鬼子,打敗了那么多漢奸,帶著一幫子土八路一度支撐起蒙山根據(jù)地,如今你只剩下半條命了,怎么不算英雄?

父親總是搖頭,有時連輪椅都搖得直晃悠,他只承認自己殺過不少小鬼子,始終不認可英雄的稱號。

王保勝直到病故也沒有認可這個英雄的稱呼。他活著的時候就是搖著破輪椅,挨家找那些戰(zhàn)死的兵的親屬,找他們啦話兒,找他們敘敘舊。

讓我們一同回到1938年的歷史中去吧。看一看一個農民是如何成長為抗日英雄的。

1938年2月,山東省委書記率徂徠山起義組建的八路軍第四支隊來到蒙山時,第一個參軍的人就是王保勝,王保勝不用教育就曉得國破家亡的道理,這要歸功于王保勝闖關東的一段經歷。

山東人在那個苦難的年代過不下去了就要去闖關東,于是年輕的王保勝同鄉(xiāng)鄰結隊北上,他沒有想到,日本人占了沈陽城后,就實施全面占領東三省的計劃,在誓死不當亡國奴的呼聲里,血性青年王保勝參加了抗聯(lián),一仗下來,他以機智靈活的戰(zhàn)斗方式擊斃了一名關東軍軍曹,被提升為班長。因為那一仗,班長被槍法極準的鬼子開了瓢。后來他指揮著一個班打得很出色。沖鋒在前的排長戰(zhàn)死了。他就成了排長,指揮著幾十號弟兄在白山黑水間同日本鬼子拼命。在雪堆里,他練出一身吃苦耐勞的本領,也練出一手好槍法??上мZ轟烈烈的抗聯(lián)孤軍抗擊著世界上最強悍的陸軍——關東軍,最終失敗了。王保勝就回到了故鄉(xiāng)——平邑的一個叫仲村的蒙山小村,他回到故鄉(xiāng)時,這里還沒有鬼子,到了1938年,日軍攻打臨沂城前,這里一直較為平靜。除了土匪綁票殺人越貨外,相對還是安寧的。自從四支隊來此開辟根據(jù)地,一向平靜的山區(qū)就成了戰(zhàn)場,小鬼子的炮車就拉到蒙山前,三八大蓋的槍聲不絕于耳。

當時地方土八路,十分缺乏技術過硬的軍事干部,像王保勝這樣會使各式武器又有指揮才能的軍事人才就成了寶貝。很快費北行署大隊就讓他做了軍事指揮官。115師到沂蒙后急于擴軍,于是那些地方武裝就成建制地升格為八路軍主力。據(jù)統(tǒng)計僅山東縱隊就為115師提供2萬兵員,王保勝的大隊就成了115師的一個主力連隊,王保勝當了連長,從土八路一搖身子就成了正規(guī)的八路。

王保勝是軍事尖子。有例為證:一次八路軍攻打日軍據(jù)點,雙方展開白刃戰(zhàn),王保勝持一桿三八大蓋沖入鬼子陣營,他左挑右刺,一口氣刺死了四個鬼子,最后刺刀扎進鬼子的胸膛,他累得連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要知道,這場戰(zhàn)斗發(fā)生在1942年,那個時候,鬼子正在勢頭上,這些鬼子兵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手。在陜西,一個老鬼子兵得需要三個八路聯(lián)手對付,有時都難以取勝,可見鬼子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有多強。王保勝在一場戰(zhàn)斗中單打獨挑,一口氣殺了四個鬼子兵,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可是生死之搏啊,誰都在拼命啊。當然那場戰(zhàn)斗也讓115師的老八路們重新認識了沂蒙山的土八路。

115師離開蒙山根據(jù)地后,失去了主力部隊的庇護,那些漢奸在鬼子的支撐下開始擠壓蒙山根據(jù)地,被國民黨改編的大土匪劉黑七的36師趁機卷土重來,這個亦匪亦軍的劉黑七部大都是沂蒙山本地人,對沂蒙山了如指掌,他們對根據(jù)地的破壞比日本人還厲害數(shù)倍。

在鬼子、漢奸、 劉匪的三方力量絞殺中,八百里沂蒙陷入空前的災難,被他們屠村的莊子比比皆是。1941年,沂蒙山區(qū)出現(xiàn)大量的無人區(qū)。

蒙山上的八路面臨著空前的困難。

1941年冬天,大雪給蒙山披上了厚被,林子里連鳥都絕跡了,大山一片沉靜,山洞里,王保勝的費北行署大隊的干部戰(zhàn)士擠在一起,枯萎的干草樹葉成了他們的被褥,唯一的一床棉被披在放哨的戰(zhàn)士的身上。巖洞里的土八路一個個蓬頭垢面。食物供給的嚴重短缺讓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他們渴了吃雪,餓了將少許糧食拌上樹葉、橡樹面兒煮上一鍋,更要命的是他們既無碗也無勺。秋天,他們還有辦法,找個葫蘆或南瓜,切開掏出瓤兒就能當飯碗,這冰天雪地里,他們只好把繳獲的鬼子頭盔當飯碗,大伙輪流吃飯。每次吃飯,王保勝總是最后一個,他是副大隊長,是這伙土八路的最高指揮官,在國軍或匪軍那里,該是第一個享用食物的人,可在土八路這里,這個最有權享用的人成了最后一個吃飯的人。往往等他用餐時,就剩下稀稀的一點兒了。

我在費縣采訪時看到一篇老八路的回憶文章,是當時費北公安局劉獻林股長寫的——

1940年春天,在沂南的孫祖戰(zhàn)斗中,局長張國峰負傷,身中兩槍,流血過多,極為虛弱,有一次,我派人給他送煎餅,他給我寫了一個回條:老劉,你送的保健品我收到……

看到局長的回條,我們幾個都忍不住掉淚了。

值得我們記住的是,那是1940年,不是日軍瘋狂掃蕩沂蒙山的1941年。

1941年,大青山戰(zhàn)役后,蒙山根據(jù)地只剩下大澇峪、羅圈峪、大洼三條山峪了,根據(jù)地控制的村莊由原來的500多個銳減到幾十個小山村,有些小村只有幾戶人家,小得一槍就能打透,這時籌集糧食就極為艱難。要不,當年有首歌子唱:餓不了三天肚,不能當八路。

盡管山外的百姓總是千方百計給山里的土八路提供糧食,他們和八路已形成了魚水關系,這一點日本人也明白,于是鬼子就采取了臭名昭著的并村政策,將有可能給八路接濟的村莊燒掉,把人并到他們控制的村莊,以圖涸水撈魚。讓根據(jù)地的武裝失水而死。這樣以來,山里的糧食就更加可貴了。

為了籌糧,不少人獻出了生命。

1942年春節(jié)前,看到大家饑餓的樣子,蒙山游擊隊奠基人之一的續(xù)志先決定回家給部隊弄些花生餅,當時是領導研究同意了,提醒他防范那個亦軍亦匪的劉黑七。續(xù)志先剛到家,劉匪就派人尾隨而來,他們謊稱拜年,進門后一槍打死了續(xù)志先,同時遇害的還有續(xù)志先的父親,三弟和14歲的侄子。

至此,我們就明白了,當八路不僅要面對死亡,還要面對無衣無食、無住所的艱難困苦,因此,沒有犧牲意識,沒有奉獻精神,沒有民族大義的人是干不了八路的。而那些土八路可以說是沂蒙百姓中的覺悟者。他們身上所凝聚的精神成了我們這個民族抗戰(zhàn)的法寶。他們?yōu)橹腥A民族的天空注入了精神的光亮。

這種精神延安有,西柏坡有,太行山上有,大別山里也有。這種精神,長征路上比比皆是。

沂蒙作家彭慶東告訴我:蒙山有一種野草,當?shù)匕傩战兴啦涣?,學名叫萬年青,這種草長在絕壁上,無雨時節(jié)被太陽曬干了,可是只要一場小雨下來,它立刻就能葉綠枝茂,重新展露生機。這位研究沂蒙土八路的專家說:土八路的品格與這種草有著驚人的相似,別看困難時,一副不景氣的樣子,可一旦時機來了,他們忽拉一下又長大了,而且朝氣蓬勃,虎氣生生。

日本人不懂這里面的道理,他們以為在山前建上碉堡群、挖上壕溝就能困死山上土八路,他們忘了,那種叫不死草的萬年青吧。

當然,日本人中也有目光長遠的明白人,當時任平邑“新民會會長”的日本人緬川就看到這一點,他有一個預言:如果有一天中國人勝利了,我們退回日本了,那么,最后取得中國政權的肯定是共產黨。一個日本人之所以有這種預感,是他長期與土八路打交道得出的感受。

土八路尚且如此,那么115師呢,他們可是從長征路上走過來的人啊,長征精神是什么,想必沒有多少日本人去研究它。因為崇尚武力的日本鬼子們,對中華民族實在缺乏深層次的了解,他們只曉得槍炮能殺人,可是有一種比槍炮更厲害的東西,他們就不曉得了。那就是精神!

其實,并非日本人緬川,比緬川晚幾年的美國人希契也看了這一點,他是美軍駐延安觀察組的成員,他帶著朱德將軍的信件,在五角大樓向美國高層大聲疾呼:共產黨將來一定會取得政權,統(tǒng)一中國的,請你們調整對華的政策。

可惜,那些對共產黨不了解的高層們毫無反應,他們一直認為希契有毛病,大白天就說夢話。

國民黨也曾派一個觀察團進延安,他們給高層也寫一個報告:延安沒有正規(guī)的東西,只有精神是可怕的。

那么,八路軍到底具備那些精神呢。讓我們看一看土八路王保勝吧。

在蒙山根據(jù)地陷入困難的日子,連唐家誥都動搖了。王保勝就找他談話。據(jù)高廷光回憶,王保勝連著找唐家誥談了十幾次話,最后唐留下來。王保勝就任命唐家誥當區(qū)中隊長,讓他單挑一方獨撐一面。后來,唐家誥這個桀驁不馴的家伙說:王保勝,王連長讓咱服氣。

王保勝每次吃飯總是最后,每次出山打仗總是走在前邊。

一個縣大隊的領導人,管著幾百號人槍,他這種“最前”與“最后”的行為無形中影響了戰(zhàn)土。

手下的戰(zhàn)士陣亡后,王保勝總是牽一頭耕牛或帶上錢糧上門拜訪犧牲的戰(zhàn)士的父母,每次家訪后,王保勝總會帶回一些新兵。王保勝對手下的戰(zhàn)土從來不打不罵,他能對唐家誥一連談心十幾次,最終讓對方自己放棄了下山的念頭,這同國民黨抓丁完全不同,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從不抓丁,當兵在八路軍那里成了自愿的事情。唐家誥就說:跟了王保勝才明白這仗是給誰打的了,以前是瞎打一氣。

王保勝的兵在困難的1941—1942年沒有一個叛變投敵或下山離隊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所以張學良對他的下屬說:紅軍不得了,他們戰(zhàn)敗了,士兵也能跟著長官走到底。你們都是帶兵的,你們能做到讓兵跟著你不散嗎。

讓我們看一次王保勝指揮的敗仗吧。在王保勝八年的抗戰(zhàn)史上,這樣的敗仗不多見,但確實發(fā)生過。

1942年秋天,一個黃昏,王保勝決定夜襲山下的八頂莊,那里有一個日偽軍剛剛建成的據(jù)點,各個渠道匯來的情報顯示,這個據(jù)點剛落成,不配套,好攻擊。再說,從情況上看,敵人并不知道縣大隊要行動,王保勝在戰(zhàn)前把種種可能都估計到了,獨獨沒想到這些行動會走漏消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鬼子漢奸會打他的埋伏。

王保勝帶領100多名土八路剛摸進村,1000多名鬼子漢奸就圍上來。10:1的力量對比,土八路處于四面圍困的狀態(tài),局勢十分不利。漢奸狂叫著:抓王保勝啊,一斤肉十塊大洋!一斤骨頭20塊啊。這些漢奸鬼子一向被王保勝部折騰得不輕,好不容易團團圍住了他,一個個正得意忘形。

大難陡然降臨,稍有一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明白這個險境意味著什么:全部被殲?全部被俘……王保勝面臨著前所末有的考驗:100條性命啊

什么叫英雄?

挽瀾于狂危,摧鋒于正銳者也。

王保勝大腦在激烈運轉——八頂莊北高南低,東高西低,從軍事上講東北是制高點,正因為如此,敵人會在這個方向投放最大的力量,好,就這么打,他命令其他兩個排長把戰(zhàn)士分成小組,聽到攻擊的槍聲后就從村中的溝里向南逃,沖出去后,立刻向根據(jù)地的方向退兵,留下一部槍法好的戰(zhàn)士準備接應他,如果半小時他撤不出來,就不要等了,立刻返回根據(jù)地。

隨后他帶著一排向東北方向實施猛烈的攻擊。排長們知道生死關頭,他們的大隊長把死留下來,把生命給了他們,他們一個個心里發(fā)熱,爭著留下來。王保勝眼一瞪:這是命令!違令者殺!

正如王保勝判斷的一樣,他這里一開火,敵人也意識到王部要搶占制高點,于是一下子被吸引到東北方向來了,南部的注意力就放松了,其他兩個排從村內小河溝里貓腰進入村南大沙溝,趁機溜出了包圍圈。

攻擊一刻鐘,王保勝估計人都撤了,低聲命令:跟我來!

這一次是撤退,是沖破敵人包圍圈的撤退,誰在前頭,自然第一個擋槍子兒。

日偽軍見槍聲突然停下來,大惑,旋即他們發(fā)現(xiàn)了土八路的詭計,火力一下子向河溝潑來,王保勝的這個排一下子去了一半,他帶著幸存的戰(zhàn)土爬出河溝向蒙山狂奔,一千名日軍和漢奸隨后緊追,一場拉力賽在蒙山前開始了生死角逐。

王保勝他們原本就跟宋美續(xù)一樣,練就了一雙飛毛腿,甩掉追兵不在話下,非常不幸的是他們跑在秋后的豆子地里,新割的豆茬又尖又硬地豎著,跑掉鞋子的土八路就遭罪了,那些穿著破鞋的土八路也好不到那里去。一路狂奔一路血跡啊。

土八路就是這樣,奔襲靠兩條腿,迂回也靠腿,惹了事也靠腿,突圍也靠腿,只有飛奔的兩條腿才能彌補自身的巨大劣勢。土八路沒有汽車、摩托、戰(zhàn)馬,為了戰(zhàn)勝對方,保存自己,就靠兩條腿了。到了1945年,當王保勝不幸落入敵手后,對他恨之入骨的敵人,首先挑斷了他的大腳筋,砸碎了他的膝蓋骨,用敵人的話:這回看你怎么跑。

正是因為指揮有方、加上奔跑的特長,王保勝硬是從10倍于己的敵人群中沖出來,將68人帶回根據(jù)地。

一進根據(jù)地,長途奔跑的土八路一下子倒在地上,躺成一個大字,直喘粗氣??纯匆浑p雙血肉模糊的腳板,王保勝命人將止血消炎的藥草砸成泥狀,他親手給戰(zhàn)士們抺上藥,直到最后一個戰(zhàn)士抹上藥,他才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有一個數(shù)據(jù)值得玩味,在沂蒙山根據(jù)地,八路軍干部戰(zhàn)士的人數(shù)比為1:10,而戰(zhàn)爭中陣亡的干部戰(zhàn)士的比卻是1:5。也就是說干部犧牲的概率最低也是戰(zhàn)士的二倍。八路軍講究人人平等,當八路的領導就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領導就得為下屬著想,給下屬服務,隨時沖在戰(zhàn)士的前頭去,帶領他們去沖鋒陷陣。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講究等級,君君臣臣的等級觀念,終于被八路軍顛覆了。

115師進沂蒙后,領導們留下一張著名合影照。

照片中代師長陳光,政委羅榮桓,站在邊上,那些坐在中間的卻非主要職務的干部,你從坐次,穿著上分不出上下級來。

這樣的照片在現(xiàn)在早就絕跡了,別說羅榮桓、陳光那樣的高級的領導干部,就是鄉(xiāng)里照個合影,書記、鄉(xiāng)長也得紅光滿面地坐在前排正中間。就連村子里辦個紅白喜事,你看看吧,坐在上邊的絕不是村子里的長者,而是村主任村支書。領導優(yōu)先已成我們這個時代的時尚,不信你試試。

如今上級講究三貼近,講究到群眾中去,可你動不動就擺架子,一個廳級干部下鄉(xiāng),前邊都弄個警車叫著開道,你怎么貼近群眾?我覺得,我們的干部得好好向八路學學了。正規(guī)八路是這樣,土八路更徹底。

王慶文告訴筆者,在蒙山抗戰(zhàn)的的七八年里,他父親王保勝從沒穿過一雙新鞋,冬天也沒穿過棉褲,群眾擁軍送來的鞋子、衣服,他都送給了戰(zhàn)士或被俘返正的人員,他穿的鞋子都是從戰(zhàn)士腳上扒下來的舊鞋子。難怪日本人緬川說:共產黨一定得天下。一個日本人都能從八路的身上看到光明,可惜的是,今天,八路的傳統(tǒng)似乎有些失傳了,這是一種可怕的精神失卻。

我們現(xiàn)在已經相當發(fā)達了。我們沒有必要要求黨員干部跟群眾一起擠公交車,沒有必要讓市長和老百姓住同一間房,同吃一鍋飯,但是,八路在戰(zhàn)爭時代的傳統(tǒng)精神,該不該繼承和發(fā)揚呢。

今天,我們的確擁有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精神財富的匱乏也相當可怕。人是需要精神的,一個集團,一個民族更需要一種精神,尤其是戰(zhàn)爭年代產生的那種精神,諸如長征精神,沂蒙精神。這是我們的前輩們在苦難的環(huán)境里創(chuàng)造的巨大的財富。這種巨大的精神感召力曾讓我們的對手不止一次地贊嘆,跟紅軍過招后,被一群疲憊之兵打得落花流水的東北軍少帥張學良,嘆服紅軍的精神,他對部下說:紅軍走了二萬五千里,在險象環(huán)生的絕境里能做到隊伍不散,你們也是帶兵的,能讓士兵跟你走多遠呢?

這不僅僅是少帥的擔憂。就說現(xiàn)在吧,我們的干部能有多少做到這一點呢,讓群眾跟你走多遠?——我不知道這句話當問與否?我不知道,假如有一天再發(fā)生戰(zhàn)爭,八路時代那種感人至深的現(xiàn)象是否能重演?但愿我是杞人憂天。

扯遠了,還是回到平民英雄王保勝的故事上來吧。

1943年8月,費北縣委下達處決偽費縣警備第五大隊長楊立堂的命令。

楊立堂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沂蒙山人,同時又是一條貨真價實的日本走狗,他把鬼子當?shù)?,把抗日群眾當豬,想怎么殺就怎么殺。除掉這個權高位重的大漢奸的意義就非常明顯了。

夜里,宋美續(xù)、張西柱幾個飛虎隊員打扮成偽軍進入據(jù)點去刺殺這個漢奸,他們根據(jù)高廷光弄來的情報,很順利地進入上冶鎮(zhèn)。王保勝自然率獨立營的一部分戰(zhàn)土伏在據(jù)點外打外援。

上冶鎮(zhèn)是民國時期蒙山前四大鎮(zhèn)之首,駐有日偽軍400多人,圍墻高大,戒備森嚴,飛虎隊順利進入楊大隊長的住處。這個住處和鬼子一個大院,宋美續(xù)這次的任務是將一個40多斤重的炸藥包掛在鬼子的房門口,一旦刺殺失敗,他就引爆炸藥制造混亂,好掩護隊員脫身。

一切都很順利,他們用日軍的戰(zhàn)刀,將大名鼎鼎的楊大隊長殺死在床上,勝利撤出。如果故事到此為止,這是一場天衣無縫的“腹中摘膽”的好戲,獨立營副營長王保勝就不會遭大罪了。問題是農民出身的宋美續(xù)——宋二虎——宋炸彈,不弄出點動靜來心就不甘。

1943年9月4日的夜晚,天上沒有月亮,當刺殺成功的飛虎隊撤出大院后,40斤炸藥仍舊掛在鬼子的營房門前,按事先安排,事成得把炸藥背回來。宋美續(xù)不干了,背回蒙山得出多大的力氣啊,干脆炸死幾人鬼子算了——土八路的農民習性畢露無疑。

一聲巨響,地動山揺,熟睡的鬼子死了好幾個,但是這一聲巨響也宣告了一個圓滿的計劃的敗筆。400多鬼子漢奸一下子行動起來。

飛虎隊脫身了,可苦了打接應的王保勝。

爆炸聲告訴這位身百戰(zhàn)的土八路:刺殺失敗。

關鍵時刻,王保勝不含糊,他安排戰(zhàn)士準備迎戰(zhàn),自己只身上前探聽情況,準備接戰(zhàn)。正走著,一隊日偽軍跑步而至,王保勝只得就地臥倒,滾入護城河。貓在水里,伺機逃脫??墒?,日偽軍們反復折騰,一直到天亮。王保勝失去了脫身的機會。天亮了,太陽出來了,王保勝完全暴露在日偽軍的眼皮底下,機靈的王保勝摘一片大荷葉扣在自個頭上,整個身子蹲在又臭又渾的泥水里。

王保勝下身在淤泥里,上身在泥水里,頭藏在荷葉里。太陽出來了,一曬,那氣味,用門前放哨的鬼子的話:臭水坑,大大地熏人。可是這位蒙山土八路武裝的最高指揮官沒有第二個選擇,他只有挨熏的份兒。這滋味著實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饑渴難忍,好歹,“要當土八路,得餓三天肚”,王保勝不怕饑渴。人就是這樣,倒霉了放屁都砸腳后跟。成雙結對的水蛭紛紛游來,它們可逮著了機遇,大口地吞食著王保勝的血,一轉眼這瘦細的東西就又粗又長。英雄王保勝不敢動彈一下,這片花紅葉綠的藕池就在哨兵的眼皮子下。真是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川被犬欺。王保勝覺得窩囊,唯一讓他高興的是從據(jù)點的動靜看,他的戰(zhàn)友脫身了。

指揮官丟了,根據(jù)地立刻陷入極大的不安狀態(tài),縣委立刻責成飛虎隊下山尋找。

飛虎隊員知道這事肯定的與宋炸彈有關,一路埋怨。

宋美續(xù)卻大大咧咧,王營長是孫猴子,沒事,說不上他在哪個地方貓著呢。

王保勝確實在臭水溝里貓著。還真讓宋炸彈說著了。

難挨的白天終于過去了,夜幕來了,王保勝終于可以活動一下身子了,他將那些貪婪的螞蝗從皮膚上摘下來,狠狠地撕開它們,以泄心頭之恨。

深夜日偽軍的哨兵們睡了,王保勝爬出來悄悄地逃離了據(jù)點。

王保勝回到根據(jù)地,絲毫不提自己險遭的不測,對飛虎隊人員成功刺殺大漢奸,一個勁地褒獎。當縣委領導得知事情的原由后,決定給不守規(guī)矩的宋美續(xù)一個處分時,王保勝一下子將事情全部攬了過來,他說:美續(xù)該獎,他一包炸藥送了七八個鬼子上了西天,功勞不小,宋美續(xù)有功無過,再說自己不就在水里呆了一天一夜嗎,那算什么啊。1941年我們同數(shù)萬日軍在山里周旋,那罪大海了。

王保勝一句話化解了矛盾,為下屬擋了利劍。

事后,宋美續(xù)說:跟著保勝當兵,那才叫爽哩。一句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認了。

從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打了八年。沂蒙抗戰(zhàn)是從三八年開始的,從八路軍,四支隊進蒙山到四五年八月,沂蒙山的抗戰(zhàn)歷史七年半,土八路王保勝抗戰(zhàn)差不多就是七年半吧。

進入1941年,蒙山根據(jù)地抗戰(zhàn)處于低潮,土八路王保勝領著一群農民在山上堅守,用血肉之軀和博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著一個一個縮小了的根據(jù)地。到了1943年8月,這個時候,鬼子就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像1941年冬季那樣集中三個師團,二個旅團5.3萬人圍攻沂蒙山的牛逼勁沒有了,這個工夫,他連拼湊一個旅團進行局部戰(zhàn)役的可能性都沒有了。他們只能占領據(jù)點。據(jù)點之外就是王保勝們的天下了。這時的王保勝部已擴編為費北獨立營,王保勝做營長。此時的宋美續(xù),張西柱別著個手槍,就敢明目張膽地在鬼子的視線內晃悠。他們不怕,反正惹出事來由王保勝兜著。這個時候的土八路公開在據(jù)點外的村子里扎營。那些小型據(jù)點,王保勝說拔除它,只須派高廷光進去,基本就能搞定。所以那些據(jù)點里的漢奸,日本鬼子對王保勝既恨又怕。

1945年春,土八路王保勝部升格為魯中三軍分區(qū)特務營,成了正規(guī)軍。同年夏,王保勝率部攻打泰安協(xié)莊火車站時,中彈昏迷,不幸落入敵人的手里。鬼子漢奸終于逮住了這個橫行沂蒙達七年之久的土八路頭子,上下歡喜。日本人知道他是一個難得的軍事人才,試圖勸降,讓他來指揮漢奸武裝。王保勝對鬼子漢奸說:老子跟你們打了七年多的交道,過招幾百次,你們哪一次占了便宜?要是老子手里的家什管用,你小鬼子早滾出中國了。

王保勝說得對,八路軍武器確實差,土八路連漢陽造都沒有,既便有槍,三五發(fā)子彈,轉眼就沒了。網友分析說,別說八路軍的武器與日本人對調,就是與國民黨對調,抗日戰(zhàn)爭四年就夠了。這是網友的言論,我們估且不去論證其可信度,但在沂蒙抗日根據(jù)地里,土八路王保勝們的武器連土匪都不如。1941年,老三團夜襲柱子山,滅了混世魔王劉黑七,擊斃劉黑七的戰(zhàn)斗英雄何榮貴,那天只領到了三發(fā)子彈。就是這三發(fā)了彈中的一發(fā),將一個橫竄十幾個省的大土匪劉黑七打死了。據(jù)說,上級戰(zhàn)后表彰了他,這個十八歲的英雄何榮貴卻說:別表彰了,今后再打仗,多給我十發(fā)子彈吧。這是正規(guī)部隊啊。王保勝部就更可憐了。就是這個連子彈都缺乏的王保勝部居然堅守蒙山根據(jù)地達七年之久啊,——這是什么精神?

鬼子漢奸見王保勝鐵了心,就說:好吧,你不是能跑嗎,八頂莊戰(zhàn)斗,我們圍住了你,你還是跑掉了,這回看你怎么跑。鬼子用馬拉著王保勝奔跑,說:你不是能跑嗎,跑啊你!他們用尖刀挑斷了王保勝的大腳筋——腳韌帶,他們用錘子砸碎了王保勝的雙膝蓋——腿蓋骨。王保勝徹底失去了跑的功能,在敵人的折磨下,他死了一回又一回。

漢奸更毒,為了讓王保勝的韌帶徹底廢掉,他們將王保勝漚進糞坑里。

鬼子沒有用繩子拴王保勝,卻用了一根鐵絲拴住了他的肋骨……

王保生身上沒有一塊好肉,傷口全是蛆蟲……

王保勝沒有投降,五十天的折磨,日軍摧垮了他的身體,卻無法摧垮他的意志,無法摧垮他對黨的忠誠。

就在日軍慘無人道地折磨王保勝的時候,八路軍費北縣委聯(lián)合行動,開始了營救計劃。

20 無名英雄——打魚人

八年的抗日戰(zhàn)爭,涌現(xiàn)出的英雄不計其數(shù),他們雖已離我們而去,可是他的傳奇,他們的抗日事跡, 至今還深深地影響著我們。在沂蒙山的抗戰(zhàn)史上,有一個默默無聞的英雄群體,他們是當?shù)匾恍┎伙@眼的農民,他們主動或被動,自覺或不自覺地成了打鬼子和漢奸的英雄,只是有些人至死也不曉得他居然為革命做了那么大的貢獻。

徐皆光就是一例。

徐皆光是平邑銅石人,一個光棍漢子,一個名副其實的窮人。他沒有父母、兄弟姐妹,就是光腚一人。他連一片耕種的土地都沒有,但老天餓不死無眼的蜂,徐皆光有一門手藝,就是到浚河里打魚。說到這里,就不得不能說一說蒙山的抗日環(huán)境了。

蒙山主峰一帶有三大山峪,自西向東為:大澇路,羅圈山,大洼。前者在龜蒙頂主峰以西,后兩者在主峰以東,三路伸向以浚河為界的小平地,這里鑲嵌著500多個村莊,已成為共產黨八路軍的根據(jù)地,與河岸滋臨公路之南敵占區(qū)相望。

蒙山的抗戰(zhàn)不是泛指八百里沂蒙山區(qū),這里說的蒙山是指1940年前后的費北縣境內廣大的沂蒙山腹地地區(qū),大致包括了今天費縣北部、平邑北部、蒙陰南部一帶主峰山區(qū)。這一帶是沂蒙山區(qū)的高峰地帶,海拔上千米的山除了沂水的魯山外,幾乎全云集在這個地域。在這個地域,幾條大山路從不同的高山群中伸出,向山外蜿蜒而來,于是就形成了諸多的小溪,他們在蒙山前終于匯成一條大河——浚河。滔滔的浚河經費縣到臨沂匯入大沂河。于是浚河上就有了像徐皆光這樣以打魚為生的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蒙山抗戰(zhàn)大體經歷了四個階段:

1938年2月——1939年5月,也就是說,從黎玉率山東省委到平邑卞橋的卜家崖村高廷光家開始,到羅榮桓、陳光率115師到白馬峪為止。這個時期為游擊作戰(zhàn)階段,土八路唱主角。

1939年5月——1940年底,八路軍115師在這里與日、偽、匪交手,主力部隊成了戰(zhàn)爭的主角,土八路的地方武裝成了配角。

1940年底——1944年5月,這期間,115師在魯南和海濱地區(qū)發(fā)展,離開蒙山,主力轉入外線,支撐蒙山根據(jù)地的是王保勝部的土八路,大小的戰(zhàn)斗由土八路發(fā)動。

1944年5月以后,主力部隊返回蒙山,土八路與之共同發(fā)起戰(zhàn)略大反攻。

上述我們可以明確看到,在蒙山抗戰(zhàn)的土八路堅持的時間最長。無名英雄,浚河上的打魚人徐皆光的出現(xiàn),就在以土八路為主角的第三階段。

徐皆光,一個除了打魚什么都不會的鄉(xiāng)下人,邋遢窩囊,給人一種無才無料的感覺。這樣的人在農村是沒有人理會的,可是,共產黨領導的八路理會,費北縣敵工部理會。

徐皆光引起共產黨的關注,是因為銅石這個日偽軍大據(jù)點里要消費魚。費北行署和王保勝的大隊幾乎天天在琢磨這個據(jù)點,琢磨著怎樣滅了這幫鬼子和漢奸。當然也給山里饑貧交加的八路軍弄些物資。順著這個線找下去,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打魚人的一個本族徐樹珍在據(jù)點里給漢奸大隊長當秘書。這個關系,改變了徐皆光。

在八路軍的眼里,只要對抗戰(zhàn)有利,哪怕你窮得光著腚,只剩有一身力氣了,你都會都成為他們共產黨的抗戰(zhàn)力量的一個籌碼。那時候,八路軍里不分三六九等,只要你抗日,哪怕你現(xiàn)在當著漢奸,也會團結你。

第二條線,是徐皆光不知道的,那個給漢奸大隊長做秘書的徐樹珍早已成了共產黨的地下黨員。

被肖華稱譽的“活電臺”高廷光就這樣走進打魚人和漢奸隊長秘書的眼前。

一天,徐樹珍對來送魚的徐皆光說,看在本家的份上,你的魚我全收下了。你以后再打了魚,就全送到據(jù)點伙房來。這一招,感激得徐皆光要跪下磕頭了。秘書說,不過我有個忙你幫一下。我在卞橋有個外甥,叫小光子,沒爹沒媽,可憐人啊,哪天你來送魚時,帶上他,我見見就行。

這么一忽悠,徐皆光就自動地找上門來請高廷光了。于是,一條地下交通線就讓一個不顯眼的打魚人組建起來了。這條線一頭勾著日偽大據(jù)點,一頭連著蒙山縣委。有了這條線,據(jù)點的一舉一動都在費北大隊的掌控之中了。

所以說,擁有電臺網絡和高級間諜的日本軍隊,到了根據(jù)地就成了聾子、瞎子,在信息上干不過八路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連土八路都能構建起如此完美的情報線。一個貨真價實的打魚人,一個不顯眼的甚至有些臟的農民,一個不大的小屁孩,一個在敵人核心層當秘書的人,你做夢也不會把反偵察的目光鎖定在他們的身上吧。

那個打魚人不但一副窩囊相,用銅石人的話說,三腳都踹不出來一個屁的家伙。

而高廷光卻一副孩子相,頑皮、好動、穿一件破褂子,一雙破鞋漏著腳丫子……

1942年7月的一天,高廷光跟著徐皆光第一次進了銅石的日軍據(jù)點,門崗盡管配了四個偽軍、兩個日本鬼子,可是,這個邋遢的賣魚人領著一個臟兮兮的蒙山娃子走進大門時,不管是偽軍還是日本鬼子都沒把這兩個人放在眼里。可是就是這么兩個不顯眼的人,從戒備森嚴的日軍據(jù)點里帶出一份情報,于是一個大隊的偽軍差點兒讓土八路報銷了。

解放后,有一年地方的民政部門給在戰(zhàn)爭中做出過貢獻的人發(fā)補貼,有人想到了1942年7月的那場戰(zhàn)斗,那可是一場消滅了幾乎一個大隊偽軍的勝仗啊,有人對徐皆光說:你呀,該給上級說說,你也是有功之人。再說,高廷光可以為你證明呢。

徐皆光憨憨地一笑說:咱從來沒扛過一天槍,有什么資格向上級伸手?人家王保勝他們是把腦袋掛在褲腰上打仗的,咱呢,除了打個魚沒干什么。

徐皆光拒絕了。他盡管窮得一敲叮當響,可他硬是沒向上級伸一次手,對數(shù)次帶高廷光進據(jù)點的事只字不提。一直到死,這個邋遢的漢子都堅守著一個底線:那些殺鬼子的人太多了,多得國家都顧不過來了,咱可是一天槍都沒扛過啊。

其實,在八年的抗戰(zhàn)史上,僅蒙山地區(qū),像徐皆光這樣為革命做出貢獻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115師到蒙山后,在蒙山地區(qū)廣大的范圍內建立了大量的堡壘村和堡壘戶,像高廷光家就是典型的一個堡壘戶。115師離開蒙山到沂蒙山區(qū)南部和東部開辟根據(jù)地后,這些村和戶就被費北縣領導了。

這些堡壘戶為掩護八路、救助傷員、提供情報等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如大仲村的吳西國、保太的吳寶家、柏林的彭家店、費縣上冶的王公義、地方的劉安慶等等。這些戶實際上就是一個地下交通站,這些戶一頭連著根據(jù)地,一頭連著日本人的據(jù)點。這幾十條上百條線起點是敵占區(qū),終點是費北縣委。當然,這些戶也是敵人全力偵破、打擊的重點。一旦被日偽軍知曉,帶來的就是家破人亡,就是滅族之災。在費縣、蒙陰、沂南等地幾乎每個縣都有被敵人殺絕的堡壘戶。這些戶就是八路的地下交通網上的一個點。他們?yōu)榱嗣褡宓慕夥鸥冻隽司薮蟮臓奚?。共和國建立后,這些戶從來沒以此為借口向政府提過要求。哪怕是一點點小小的補償。

徐皆光之所以沒有開口為自己爭取一點什么,說白了,那些為了掩護一個傷員或送一紙情報就犧牲了家人,乃至整個族群的人對他有著至深的影響。

也許,現(xiàn)在的人很難理解徐皆光的思維,也許有人說他憨,有地下黨員他的本家徐淑珍,有“活電臺”高廷光作證,徐皆光完全可以憑自己的功勞獲得上級的補助,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默默無聞地在銅石生活著,一直到死。如果不是這次詳細的采訪,也許這個世界上就無人知曉這件事情了。當然,在八百里沂蒙山,在千千萬萬的老百姓中間,為抗戰(zhàn)做出貢獻的人比比皆是,一個光棍漢徐皆光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我依舊為這個沂蒙漢子所感動,盡管他一生窩囊、邋遢,但,他不失一條漢子。

當年徐皆光賣光魚,從據(jù)點里帶著“小屁孩”高廷光走出鬼子的視線時,高廷光的那只破鞋里就裝著一份重要的絕密的情報:明天,銅石據(jù)點的日軍派偽軍大隊長張純帶隊,到浚河以北的蒙山根據(jù)地搶糧!

此時費北行署已經撤銷,整個蒙山根據(jù)地由費北縣委領導,王保勝的大隊也更名費北縣大隊。他的大隊擁有三個連的兵力,規(guī)模與一個營的規(guī)模相當??h長是大隊長,實際的指揮權由副大隊長王保勝掌控。此時在費北縣這片沂蒙山根據(jù)地里,王保勝有點類似八路軍的副總指揮彭大將軍在八路軍總部的地位。

王保勝大手一揮:打!

縣委有些擔憂,大隊主力二連在薛莊,三連在仲村,調兵已經來不及了,手中只有一連的一個排。一個排打漢奸一個大隊實可是天方夜譚。王保勝自有他的主張,他說,有多大的鍋就煮多少米唄。把飛虎隊用上。按王保勝的部署:飛虎隊打頭陣,先給這幫漢奸一個下馬威,將他們激怒后,立即撤退,把他們引入伏擊圈,等縣大隊開火,飛虎隊就殺個回馬槍。

這是一個具有實戰(zhàn)效果的作戰(zhàn)計劃,按王保勝的計劃,就是一口吃不下漢奸大隊也咬他個半死。

可惜,飛虎隊的宋美續(xù)、張西柱這些愣頭青,一旦和敵人交上手,指揮官王保勝的話就像一個屁被輕易放掉了。

21 飛虎隊群英圖

自1941年冬季大掃蕩后,五萬日軍將沂蒙山去來來回回梳了幾遍,根據(jù)地損失空前。留守在根據(jù)地的王保勝大隊不得不化整為零,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山溝里。他們吃野菜,睡山洞,像被狼狗們追趕的兔子,一天到晚不得安生。

羅榮桓的“翻邊戰(zhàn)術”救了他們。肖華帶著高廷光到蒙山貫徹這一戰(zhàn)術時,這幫子血性的土八路覺得太陽出來了,于是他們一個個來了精神。與銅石據(jù)點的漢奸大隊交手是他們群體亮相的第一仗,盡管他們沒有按王保勝的命令打,那可是出彩的一仗??!

95歲的飛虎隊員宋美續(xù)曾對作家講述了那場戰(zhàn)斗,他說——

戰(zhàn)前他們每人領到了十五發(fā)子彈,這些隊員都是兩把手槍,一把大刀。他們的裝備可比縣大隊的戰(zhàn)士闊綽。他們吃飽喝足,就早早地出發(fā)了,隱蔽在漢奸必經之路上。

那時節(jié),正是青紗帳長起來的時候,高粱地里三五米就看不到人,很適宜打伏擊,這些隊員依次分開,伏在路邊的高粱地里??斓街形鐣r,漢奸隊長張純騎著日本人的大洋馬,穿著皇軍的服裝,斜挎著一把王八盒子,帶著120個漢奸浩浩蕩蕩而來。

宋美續(xù)說:那可是1:10的戰(zhàn)斗。當時,沒有一點兒怕意,就想打一個痛快。讓鬼子和漢奸追趕了一年多,實在憋氣,這回可以放開手腳打他娘的。這些隊員是從根據(jù)地的武裝人員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高手,可以說手一伸,槍就響;槍一響,人必倒。這是他們平常勤練的結果。除了槍法準,指哪打哪外,就是膽子大,一個個聽見槍響就興奮的主兒,背上的那把大砍刀盡管舞起來毫無章法,卻能準確地削下鬼子的腦袋,而且干凈利落,一刀砍去,尸首分離。

偽軍哪里知道,眼前的高粱地里藏著殺機呢?他們一個個松垮地走著,當?shù)囊宦晿岉?,大洋馬上的張純大隊長就一頭栽了下來。12名飛虎隊員,24把手槍,240發(fā)子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向著密集的漢奸大隊水一樣地潑了下去,呼啦一下子,就倒下了一大片。這些游手好閑的家伙,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活著的爬起來就跑。飛虎隊員把手槍往腰里一插,反手從后背抽出大砍刀,十二把大刀呼的一下就砍上來。漢奸們架著負了重傷的大隊長,拼命地跑,十二把大刀就追命般的繞在他們的項后。一陣子砍剁后,120名漢奸就丟了一半人馬,連傷員逃回去了不足70人。這一仗,王保勝的伏兵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兒了。

那匹被打死的大洋馬,被抬上蒙山,大鐵鍋里煮著馬肉。當無一傷亡的飛虎隊員大塊地吃著馬肉時,他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這場戰(zhàn)斗的勝利,全靠著兩個人的功勞,一個是邋遢的打魚人徐皆光,一個是“小屁孩”高廷光。有一件事他們是知道的,就是他們沒有按大隊長王保勝的命令打仗,因為王保勝的伏兵還一槍未放呢,我們不妨做一下這樣的設想,假若把漢奸大隊引到王保勝的伏擊區(qū),那么回到鬼子據(jù)點的就可能是七個或是零個了。可是,勝利者是不受責備的,尤其是在土八路的隊伍里,他們原本就沒有章法,不按套路出牌,怎么順手就怎么打,怎么能賺便宜就怎么打。反正打贏就行了。

唐家誥

唐家誥從一個農民變成鬼子眼里的魔鬼,漢奸眼里的索命無常,只用了一年的時間。

唐家誥是蒙山一帶有名的獵戶。

蒙山一帶,山高、溝長、林子大,兔、狐、獾、狼就成群結隊,于是就有了專門靠打獵為生的山民。唐家誥就是一個。

王保勝見到唐家誥時,一眼就認準了這是個當兵的“貨”。瞧——右肩扛一桿土槍,左肩上立著一只獵鷹,斜背的布包里裝著火藥、鐵砂等東西,當然,少不得一壺老酒。

那天,王保勝正帶著新招的人走在回山的路上,他正忙著擴充隊伍。

他辛勤搞起來的隊伍成了115師的一個主力連了,他正做著連長呢,可上級找他做工作:留下來,拉隊伍吧。這地方是你的老家,天時地利人和你都占了,最合適。王保勝沒有講任何條件,就留了下來。從一個大連長一下子變成光桿子的王保勝,很快就把鎮(zhèn)團練發(fā)展成了游擊隊。如今他必須到處招人,盡快把隊伍搞起來。

一聲槍響。

王保勝抬眼望去,一只肥兔只是猛的一跳就一頭栽下來。

好槍法!

王保勝明白,好的獵手從來都是把獵物轟起來,再開槍,這叫“打跑”。打跑的好處是一槍下去擊中獵物的前腿,能剝下一張完好的毛皮來。只有那些二把刀才在獵物的肉肥處開槍呢。王保勝迎上去,說:好槍法,可惜了。

唐家誥看一眼腰間插著短槍的王保勝:可惜什么,這槍打得不對頭?

王保勝:你這一槍下去,倒下的應該是個日本鬼子,這樣才能對得起你這個神槍手的名頭啊。

唐家誥上下打量著王保勝。

王保勝說:不認識吧,我叫王保勝。槍法比你差一點,但我從不打兔子,專打鬼子。小伙子,跟我上山打鬼子吧。

唐家誥不干。他要是上了山,老娘誰養(yǎng)?一家人靠他一桿槍討飯吃呢。

王保勝就一趟一趟地找上門來,勸說。

但到最后,唐家誥還是被說煩了,就上山當了土八路,但是唐家誥思想老是游動,一直想過他的游獵日子。他的這種不穩(wěn)定讓王保勝看出來了,于是王保勝就給他開小灶,找他談話。同時,王保勝他們只要打死了鬼子和漢奸就留下話,說是唐家誥干的。這樣一來,全費南縣的鬼子漢奸都知道了魔鬼唐家誥。鬼子漢奸出高價買他的人頭。到這個份上,唐家誥就沒有退路了。

后來,漢奸隊伍里流傳一句話:頂上門,放上哨,還得防著唐家誥。

勝利后,唐家誥說他的大隊長王保勝:我上山干八路,有 一半是你坑的。

對此,王保勝一點也不否認。王保勝說:你小子天生是個當兵的材料,你不出手打鬼子,不僅僅是蒙山的損失,也是你個人的悲劇。王保勝說得不錯,看唐家誥怎么打鬼子的吧。

唐家誥槍法極準,與日本鬼子漢奸照面時,出槍極快,開槍時總要喊一聲:打你的左手食指!槍聲一響,那根指頭就掉下來。

唐家誥說打你右眼,他絕不打你的左眼!他說要打你的左眼,你就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住自己的左眼了。正因為藝高才膽大。

藝高膽大的唐家誥有索命無常之稱。他常常別著兩把手槍,動不動就逛到敵占區(qū),不小心就溜進鬼子漢奸控制的鎮(zhèn)子,弄一壺老酒,討一只燒雞或幾只豬爪享受一下。

一天,他酒足飯飽之后,順著浚河向山里走。大熱天,一河流水十分喜人。七個鬼子騎馬巡邏到這里,讓一河清水誘惑了。他們拴馬插槍,脫掉衣服,在清澈的河水里銷魂。可他們哪里知道索命無常唐家誥從這里路過呢。

七個鬼子兵,一個土八路,而且離據(jù)點只有二里之遙。一旦開槍,不能及時抽身,就會陷入鬼子騎兵的包抄。換了一般人也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可是這個土八路叫唐家誥。

啪——槍響了。

河水里泛上一片血紅,一個鬼子的腦袋就開了瓢。

站在岸上的唐家誥不慌不忙,他微笑著盯著鬼子,一槍一個,轉眼工夫,河上就漂了一片尸首。

等據(jù)點的鬼子趕來時,唐家誥已背上七支槍,騎著一匹大洋馬,牛逼閃閃地跑在進山的小路上。留給鬼子的是漂在河面上白花花的尸體。

七個鬼子的喪命讓地方據(jù)點的日本軍人既丟臉又破膽。從此,浚河上再也不見洗澡的鬼子兵了。

宋炸彈與張愣子

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處處不養(yǎng)爺,爺就投八路。

這是在沂蒙山區(qū)廣泛流行的一句話。這話猛一聽很豪邁,其實個中的苦澀只有當事人知道。當時上山投八路的人,原因種種,唱著這樣的歌謠上山扛槍者亦不乏其人,宋美續(xù)就是一例。

話得從頭說起。

八路軍115師到達沂蒙后,發(fā)動群眾,建立武裝,與地方一起打造根據(jù)地。于是就招來了大量的日本人,雙方就在蒙山前大打出手。八路軍是游擊戰(zhàn)的鼻祖,他們才不跟擁有飛機大炮的日本人對面交鋒呢,一般是先把鬼子打惱了,誘他進入事先的埋伏圈,充分利用地理條件彌補武器上的差距。于是縱橫交錯的沂蒙山就成了八路活躍的舞臺。日本人在山里占不了便宜,就圍著沂蒙山建據(jù)點,修炮樓,目的是困死山里的八路。于是當?shù)貏趧恿统闪巳毡救诵薰な碌牧x務工。農民宋美續(xù)就是這樣被抓到據(jù)點干活的。

宋美續(xù)不但出一份“義工”,完成漢奸分配的活兒,還要替東家出一份“義工”,這樣一來,農民宋美續(xù)就有了干不完的“義務工”。宋美續(xù)跟眾多的農民一樣,自帶干糧和水,自帶工具,這“義工”干得窩囊,出力還得挨打。吃鬼子的氣,同時還得吃漢奸的氣,這讓性格火暴、愛憎分明的宋美續(xù)難以忍受。于是蒙山前一處未完工的鬼子據(jù)點里,就發(fā)生了沂蒙歷史上第一個反抗壓迫的事件。

74fcfdc245b12947d13979f143c80910

那天,宋美續(xù)正窩著一肚子氣給鬼子修炮樓,可恨的是,在運石料的路上,一個漢奸向一位無力扛石頭的老人施暴,長長的槍柄砸在老人的背上,一下,兩下……在場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為漢奸的背后是兵強馬壯的日寇。宋美續(xù)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腳踢倒?jié)h奸,一頓拳腳,漢奸趴在地上不動了。宋美續(xù)一口氣跑到家,對兄弟們說:我打了漢奸,鬼子肯定找我算賬,此處不留爺了,誰要是有種就跟我上山投八路吧。

于是在通往進山的小道上,宋美續(xù)一行三人向蒙山飛奔而去。

從此,蒙山根據(jù)地就多了一名威震敵膽的飛虎隊員。

肖華貫徹完翻邊戰(zhàn)術后,蒙山飛虎隊下山擒賊了。

1942年的夏天,宋美續(xù)和張西柱幾個決定到費縣上冶鎮(zhèn)去偵察。上冶是當時的蒙山前四大鎮(zhèn)之一,已成了日軍的大據(jù)點。這伙土八路一旦融進趕集的隊伍中,你就無法辨認了。他們原本就是土生土長的農民,除了腰間別著兩把手槍,就再也沒有任何軍人的特征了。他們的隊長裝扮成一個打卦算命的先生。所不同的是這伙看似沒有關系的人走在路上始終保持著三角陣勢。這種三角隊形,據(jù)宋美續(xù)講,出了事即可相互策應,又便于分頭脫身,是他們從實踐中摸索出來的經驗。

如果那次偵察不是宋美續(xù)和張西柱兩個既愣又膽大的家伙搭檔的話,就不可能惹出大的麻煩來??墒?,無巧不成書,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湊成堆了,于是就炸了集市。

原因是兩個偽軍吃了一個賣瓜人的西瓜卻賴著不給錢。上冶鎮(zhèn)是大浚河的沖擊平原,這里的沙土肥沃得很,適合種瓜。

漢奸都有一副典型奴才相,奴才對主子一副笑臉,對百姓卻又一副霸道的神態(tài),這就是漢奸的心理。吃了瓜的漢奸手一抹嘴巴就走人。瓜農問他討錢,兩個漢奸掏出手槍,說:你這個八路探子,找死??!弄了些苦瓜糊弄大爺。兩個漢奸抬腿就踢,嘴里罵著:老子給你錢!

這是一組典型的舊中國式的鏡頭,惡人欺負老實巴交的農民慣有的場面,只是那天兩個漢奸不走運,他們碰上另外兩個中國有血性的沂蒙人——宋美續(xù)和張西柱。

宋美續(xù)向張西柱一動眼神,手早就發(fā)癢的張西柱就上前勸架。

漢奸一向欺負百姓慣了,見兩個農民上來勸架,立刻翻臉了:你是誰?

宋美續(xù)一笑說:老子是從山上下來的。張西柱打出一個八字。

兩個漢奸急忙掏槍,可他們哪里有快槍手宋美續(xù)他們快呀?漢奸的手剛伸向槍柄,兩支手槍就頂上了他們腦門。

圍觀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張西柱他們的槍連個準星都沒有,光禿禿的一個桿子。

據(jù)說,這幫飛虎隊員的槍上的準星都讓他們鋸掉了,理由是:準星妨礙拔槍的速度。對紀律嚴格的八路軍來說,這就是破壞武器,于是上級就派人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12個人24把槍上全成了光桿。上級說:你們鋸了準星,這槍怎么打得準?

張西柱幾個異口同聲地說:打得準!

上級就在幾十米外擺了幾個裝著紅水和黑水的瓶子說:你們兩個,一個打紅瓶,一個打黑瓶。上級的話音剛落,宋美續(xù)的槍就響了,三個紅瓶破了,紅水流下來。張西柱兩眼一瞇,三聲槍響三個瓶子就碎了。上級領導這才沒有追究他們破壞武器之錯。你想,這兩個漢奸碰上這兩個家伙能有好下場?槍響人倒。

槍響后,上冶大集一下子炸了鍋。四鄉(xiāng)的、八寨的、賣糖球的、賣瓦罐的,挑挑子的、擔擔子的,各自收拾東西逃命。據(jù)點里的鬼子、漢奸緊急出動,日本人的騎兵迅速包圍集市。一時間雞飛狗跳,人喊馬叫,亂成一團。

聽到槍響,外圍的飛虎隊員迅速脫身,逃離事發(fā)地點,隊長也隨人溜了出來。

這一準是宋美續(xù)宋二虎這個炸彈干的,錯不了。加上張西柱這個愣犢子,不是他倆是誰?

飛虎隊員要返身救二位,被隊長制止了,這個時候返回去,等于自投羅網,正中日本人的下懷。隊長擺擺手,說:這兩個家伙能惹就能撐。我們先走,到山口接應他們。

被鬼子、漢奸包圍在集市中心的宋張二人并不驚慌,他們把手槍往腰里一插,跑到賣木料的地方,一人抽了一根木棍,返身竄回牲口市,對著兩頭豬腚就是兩棍子。豬平白無故地挨打,受驚后狂奔出逃,宋美續(xù)和張西柱舉著棍子,變成了豬販子,他倆大呼小叫:俺的豬啊。老總啊,皇軍啊,幫俺攔一下吧。

那些只顧抓八路的漢奸老總們,皇軍鬼子們誰管一個豬販子的屁事兒?于是他們紛紛讓道,兩個豬販子追著他們的豬出了包圍圈。

張西柱趕著豬往南跑。

宋美續(xù)趕著豬向北跑。

北邊是蒙山,是八路的占領區(qū)?;剡^神來的日本鬼子,把目光盯住了向根據(jù)地方向狂奔的宋美續(xù)。他們這才意識到狡猾的八路冒充豬販子,已經沖出了他們的包圍圈了。

鬼子調集騎兵,向宋美續(xù)這邊撲來。

顯然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比賽。兩條腿的土八路跟四條腿的大洋馬開始了生死大決賽。

槍聲、馬蹄聲卷上來。

宋美續(xù)兩條腿撒開了。

蒙山前的山地上,一群全副武裝的日本鬼子騎兵,同一個農民打扮的土八路進行著一場不公平的比賽。這場景如同非洲草原上,一群獅子在追趕一頭羚羊。按常規(guī),羚羊最終成為群獅的午餐。這是一個必然的結局。

我們不必描述了,直接從作家彭慶東的《蒙山往事》中摘取一組鏡頭吧——

六月的費北大地,全部被厚厚的青紗帳所覆蓋,黑綠色的青紗帳,在微風的吹動下,如波浪般忽起忽伏。北面的蒙山是靜的,南面青紗帳是動的;蒙山是硬朗的,青紗帳是柔美的。青色的蒙山是背景,綠色的青紗帳是近景。近景之中的幾個黑點是狂奔的宋美續(xù)和死死追趕的鬼子騎兵。

這色彩和畫面有點像張藝謀的鏡頭。

志在必得的日軍很快發(fā)現(xiàn),“獅子”口下的“羚羊”不光是善于奔跑,而且對地形和道路異常熟悉,他的大腦里,仿佛安裝了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選擇逃跑路徑時根本無需思考。宋美續(xù)在小路、田埂和根本沒有路的田間、樹林里,不時地轉換著腳步。而馬隊呢,只能在有路的地方奔走。離目標比較近時,前方卻突然沒有道路了,馬隊不得不掉頭擇路再追,所以總是難以靠近宋美續(xù)。

越是接近山區(qū),宋美續(xù)越是顯現(xiàn)出優(yōu)勢。掌握了主動權的宋美續(xù),在經過一處亂石堆時,迅速彎腰扒開柴草和碎石,抽出事先藏在這里的一把大刀,隨后在彎路邊青紗帳里的田埂下埋伏起來。

第一鬼子騎馬拐過彎道,出現(xiàn)在宋美續(xù)的視線里。宋美續(xù)抬手就是一槍,這個50米外打核桃百發(fā)百中的土八路,10米之內槍擊鬼子的腦袋簡直是閉著眼就能干的小活兒,沖在最前面的鬼子跌落馬下,當場死亡。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現(xiàn)了:鬼子那匹馬沒有剎車,朝著宋美續(xù)沖過來。被撲倒,還是躲開?好像都不符合宋美續(xù)的風格。

宋美續(xù)手持砍刀從青紗帳中飛身躍起,迎著沖過來的戰(zhàn)馬,雙手舉刀,沖著馬頭狠狠砍下,戰(zhàn)馬緩緩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還激起了一層塵土。宋美續(xù)復轉身竄入青紗帳,走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宋美續(xù)取刀本打算要砍人的,沒想到砍死了一匹大洋馬。

后面的敵人趕到到死馬跟前時,宋美續(xù)又跑得沒影了。他一路從平原跑到丘陵,從丘陵跑到山腳,眼看前面就是抗日根據(jù)地了。后面的追兵,無可奈何收隊返回?;仡^看看返歸的鬼子,宋美續(xù)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癱倒在后東莊村外的石坡上。粗略一算,一口氣跑了20多里地,合1萬米的長跑,那雙布鞋早就跑成了拖鞋。

在附近放羊的村民看到宋美續(xù)這副樣子,知道他肯定又惹事兒了,而且自己也被折磨得夠嗆。于是,趕緊回村找來一籃子雞蛋,宋美續(xù)一口氣喝下20個生雞蛋,總算緩了過來。宋老一輩子沒過看張藝謀的電影,一輩子也不懂得欣賞青紗帳之美,但如果告訴他生雞蛋是美的,他肯定會同意這個說法。

歷史已經過去七十多年,當我走進蒙山,采訪那些活著的土八路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一個個都是精瘦的老人,那種精瘦或許就是當年戰(zhàn)爭環(huán)境跑出來的。

還健在的高廷光說,1939年來的那伙八路同1938年黎玉領的那伙人明顯的不同。羅榮桓、陳光他們帶來的那伙人,槍打得特準,人一個比一個精干。夏天他們在河里洗澡,我見過,他們的身上除了傷疤就是精肉,那兩條腿跟鷺鷥似的,別看沒有肉贅,可跳起來,比山里的兔子都快。沂蒙土八路在嚴酷的環(huán)境里練就了一雙飛毛腿。兔子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活法啊!要是跑不快,就早讓鬼子一槍打了,一馬刀劈了。跑是為了活命??!

紅軍在長征路上的擅跑是又名的。沂蒙土八路的腿絕不比紅軍的差。

那個時候,我們的草根英雄們缺衣少食,無住所,打起仗來只能領三五發(fā)子彈。飛虎隊算是財主了,一次能領15發(fā),但大隊規(guī)定,打完仗得上交5發(fā)。這種制度恐怕只有八路軍才有。有什么辦法呢?八路不在國民政府的序列里,南京政府什么都不給,尤其是土八路,那都是沒有編制的“農民工”,可就是這些“農民工”支撐起蒙山根據(jù)地的天空。在沒有主力的日子里,他們打伏擊,虎口拔牙,據(jù)點掏心,攻擊小股外出的日軍。以飛虎隊為例,12個英雄就敢獨挑一個漢奸大隊。要知道,那個漢奸大隊可是日軍費盡心機培養(yǎng)武裝的軍隊,卻讓只有短槍和大刀片子的土八路打得丟盔卸甲,一敗涂地,連大隊長都差點喪命蒙山前。這些人牽制了多少兵力???!

以王保勝幾百人的費北大隊為例,為了圍困這幫躲在蒙山里的土八路,日本人用了一個大隊500名日軍,七個漢奸大隊4000余眾,在根據(jù)地之陽建起了大小幾十個據(jù)點。這僅僅是圍困于根據(jù)地之陽的兵力,加上其他三個方向的兵力,日軍最少也得動用一個聯(lián)隊主力,2萬漢奸武裝。這是多大一股敵對力量?。∵@僅僅是一個狹長的蒙山根據(jù)地。所以,我們敬拜這些草根英雄,他們甭說打仗,消滅了那么多的日偽軍了,僅牽制這么大的敵軍力量,南京政府就該獎勵他們??墒?,他們獲得的是剿殺,以王保勝為例,他的妻子、親人有四口死于國民黨和日偽軍的聯(lián)合圍剿。

今天,站在蒙山之陽,仰望高高的蒙山主峰,我心潮澎湃。當年,王保勝、宋美續(xù)、張西柱一伙不就是站在蒙山頂上俯視自己的家園嗎?為了故鄉(xiāng)不再生靈涂炭,為了親人不再遭受異族的殺戮,他們在冬無寒衣,夏無單鞋的苦難環(huán)境里堅守下來。為了東方那輪日出,他們在長夜里苦苦地熬著。至今依舊健在“活電臺”的高廷光說,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沒被凍死,太陽暖呼呼地照著,心里真高興啊!

活著就有希望,因為你只要活著就能等來那輪太陽。

龜蒙頂太高大了,它最先迎著東方的太陽。面對這座偉大的山峰,我無言以對。蒙山啊,你以博大的胸襟接納了王保勝他們,你以險峻和冷漠橫在日寇面前,你和沂蒙兒女一起構筑了一道外賊無法逾越的長城,為共和國的誕生擋住了紛紛而來的彈雨。我無法表達我對你的崇敬,只有彎下腰向你深深地鞠躬,跪下來將你們深深緬懷。

龜蒙頂,你是八百里沂蒙山的象征。

住在橋鎮(zhèn)卜家崖村“沂蒙活電臺”高廷光,已是80高齡的老人了,他是那場血與火的戰(zhàn)爭的見證者和實踐者。自從他被肖華留下后,蒙山前的每一次戰(zhàn)事,除了飛虎隊自己“零敲牛皮糖”的出擊外,幾乎都與這位老人有著直接的關系。王保勝與他是生死之交,王活著時說,比起小高來,我們這些殺鬼子剁漢奸的人功勞要小得多??墒?,高廷光從來不這樣認為,他的心里,指揮大隊人馬伏擊鬼子的王保勝,別著兩把手槍進入據(jù)點的宋美續(xù)張西柱們,一個人就能射殺七名日軍的唐家誥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是個送信、傳信的小信使。

偉大的小信使,你無言表白自己的功勛,不正像蒙山無語一樣,那才是真正的崇高。

難怪這個草根英雄每天早晨,要做一件事就是站在村頭遠望龜蒙峰呢。

左太傳

這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英雄,一個擅長長途奔跑的農民,一個威震沂蒙的武工隊長,他比大洋馬都追不上的宋美續(xù)幸運得多,他曾作為民兵戰(zhàn)斗英雄出席全國的英雄大會,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在當年,他與膠東的爆炸大王于化虎齊名。這個槍法極準、膽子奇大,殺敵無數(shù)的農民就是被譽為沂蒙獵手的武工隊長左太傳。

左太傳是沂源縣左家莊人。他還沒有三八步槍高的時候,就扛槍同鬼子交手了。國民黨的山東省主席率部住沂源縣的東里店時,遭到日軍的合圍。那天,左太傳正帶著他的大隊人馬,翻過東里西山向東進,迎頭就碰上了鬼子。

偵察員問:隊長,鬼子正追殺國民黨,怎么辦?

左太傳:別管是誰,只要是鬼子追殺的人我們就救援。都給我聽好了,趴在石頭后面別露頭。鬼子只知道追擊國民黨,不知道咱在這里埋伏,正是打鬼子伏擊的機會,都聽著,把鬼子放近五十米,一陣排槍后,鬼子就趴下了,接著就給我用手榴彈砸!

正在興頭上的鬼子,把大隊國民黨追得滿山跑,他們哪里知道一群農民打扮的土八路,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正面攻擊皇軍。更讓日軍想不到的是,這伙土八路打起仗來有板有眼,你站著他就用槍打,你趴下他就用手榴彈砸。一陣子痛擊,大日本皇軍居然丟下一片尸體,無奈地敗退下來。窩囊,沒敗在正規(guī)的國民黨手里,卻讓一群土八路打趴下了。大日本皇軍很丟面子。事后才知道,敢向他們亮劍的是一個叫左太傳的農民和他的武工隊。

八格牙魯!真是小小的土八路,大大的左太傳。

吃了虧的鬼子派出情報人員,到處尋找這個叫左太傳的農民。

可惜日本的太陽日落西山了,鬼子的氣數(shù)盡了,吞并中國的夢破滅了,中國太大了,反把自己撐死了。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也沒找到左太傳,倒是左太傳的武工隊天天找他們的麻煩。不是日本人的走狗鐵桿漢奸被槍擊身亡,就是外出的鬼子沒了消息。

當趕跑了鬼子,迎來了曙光后,左太傳他們在縣城大口大口地啃了一頓豬肘子后,打算刀槍入庫,回家種地了。可是蔣介石不讓左太傳們種地,全面進攻開始了。于是左太傳就從抗日戰(zhàn)爭轉向解放戰(zhàn)爭了,這一打又是4年。

國民黨進攻沂蒙山時,大量被鎮(zhèn)壓的地主、富農、惡霸趁機組織還鄉(xiāng)團,尾隨大軍殺回故鄉(xiāng)。當?shù)爻敛叵聛淼拿俺溥M步的地主立刻翻臉,由于他們地熟人熟,對本地的共產黨組織了如指掌,他們的反水對八年抗戰(zhàn)中組建的黨組織和八路軍親屬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大批黨員、干部、軍屬,慘遭活埋、剝皮等酷刑,沂蒙山根據(jù)地遭受了比鬼子時期還可怕的大破壞。針對這種情況,左太傳們就有了用武之地。受縣委的指示,左太傳組建了七個人的敵后武工隊,目標是處死罪大惡極的地富、反動分子,搞掉還鄉(xiāng)團的頭目,來個反擊。

到1947年夏天,左太傳已經采取臥虎掏心、虎口拔牙、暗中打悶棍、誘蛇出洞、長途奔襲的辦法搞掉了一個又一個大漢奸、還鄉(xiāng)團首領、偽區(qū)長等壞分子。這天,他們按照縣委指示,處決大惡霸黃莊區(qū)的“開明紳士”落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齊永禪。齊永禪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天天提防著老熟人左太傳,于是和國民黨黃莊駐軍一個連長結拜成把兄弟,這個連長不僅武裝了他的鄉(xiāng)衛(wèi)隊,還派出一個班為他做保衛(wèi)。就是這樣嚴加防范,還是讓左太傳他們找到了機會。在一個夜晚,他們在四畝地村就地正法了正在開會的齊永禪。這是在國民黨的占領區(qū),這一槍引發(fā)了連鎖反應,國民黨幾百人就圍上來。

左太傳他們趁夜跑到咸家澇坡村馬全家里,馬全是我們黨發(fā)展的堡壘戶,他趕忙找出埋在地下的面粉,做了幾張油餅給饑餓的武工隊員,可惜油餅剛熟,國民黨就圍上來。此時天已拂曉。

國民黨之所以出動那么多兵力,是因為他們得知,被他們緊緊咬住的是大名鼎鼎的左太傳。

沂源這片山區(qū)早已住滿了國軍,槍聲越來越密集,喊叫聲越來越大。敵人都被驚動了,有人攔、有人追、有人圍。左太傳知道,他必須在天亮前跑到十里之外的那片高粱地。他早就注意到那片長八里、寬五六里的高粱田了。否則,天一亮,他們這七八個人就在劫難逃了。

雨下起來,小雨。

左太傳大吼一聲,跑,到大廟洼的高粱地里去!

左太傳們的這一陣快奔堪與三四年前的那個宋美續(xù)媲美了。

令左太傳想不到的是,他們十里長跑下來,撲入高粱地,也就落入了敵人鐵桶般的包圍圈,一個團的敵人,將這片高粱地圍住了。雨下著,越下越大,泄起了山洪,高粱地一片汪洋。

高粱地被八路親切地稱為青紗帳。一首歌在八百里沂蒙流傳甚廣:

青紗帳,綠茫茫,

一片綠海無邊疆,

青紗帳里是戰(zhàn)場,

抗日英雄里面藏,

舉起手榴彈,端起手中槍,

來吧,小鬼子,叫你在里滅亡。

今天左太傳無心唱這首耳熟能詳?shù)母枇?,他是隊長,七八個人的命都在他手里攥著呢,他必須做出選擇。雨停,敵人就會拉網搜索,麻煩就大了。左太傳看見高粱地中間有一片豆田,豆秧子剛剛長起來,雨中的豆田一片汪洋。于是一個念頭閃現(xiàn)了:進豆田藏起來。

一聲令下,八個人就鉆進豆田里。大水中的豆田剛好柔軟,隊員把身子埋進泥水里,把頭藏在豆子棵里。腹中饑餓就顧不得了,保命要緊。

雨是上午停的,下午,黃莊的還鄉(xiāng)團上百人和國軍十一師胡衛(wèi)連部的黃莊兵站的監(jiān)護團六七百人從四個方向進了高粱地。

多虧這場大雨,把他們的痕跡給抹平了,低洼的高粱地一片水光。左太傳他們就藏在這里。要不在上千敵人的來回搜索下,有多少人也被打死了。多虧這場雨啊。敵人來回搜了三遍,撤出了高粱地。他們在四周設立崗哨,監(jiān)視著高粱地。這一下可就苦了趴在泥水里的武工隊員。到了第二天,大伙就支撐不住了。可他們不能動,說不上什么時候,敵人又來第二次搜索。

事后,我多次自問,假若讓我不吃不喝趴在泥水里一動不動,我能堅持多久?

后來,我采訪了英雄的兒子左效凱。那天,正是沂源蘋果開園時節(jié),在香氣逼人的沂源蘋果園里,左效凱和他的妻子女作家高詠梅請我吃蘋果時,我又問起同樣的問題。

脆甜清香的蘋果十分可口,誘人下口。

高詠梅說,我曾多次問過俺公公,趴在泥水里熬了幾天?公公總是樂呵呵地說:四天四夜。晚上還好受,白天出了日頭,毒日頭一曬,蒸死人。四天里,他們吃了幾穗高粱頭。凡是有點農業(yè)知識的人都知道,六月的高粱頭是沒有米的,那東西落進空空的胃里肯定不好受??墒枪f起這段故事來絲毫沒有苦難的神情,他總是一臉興奮地說:還鄉(xiāng)團別看一個比一個毒,可都怕死,但凡有人往豆子地里走兩步,我們這七個人就一個也活不了。國民黨兵更明白,我們這些武工隊員可都是雙槍,每人一把短槍,一把沖鋒槍。那個時候,我們可比打鬼子那時候闊氣多了。打鬼子那工夫只有五發(fā)子彈,打國民黨時,我們每個人能帶四個彈夾,手槍里還有五發(fā)子彈,腰帶上還掛著六顆手榴彈,一把匕首。這樣的裝備牛??!打起來,沖鋒槍一掃一大片。一個人的火力能頂抗戰(zhàn)時的一個班的八路軍。還鄉(xiāng)團和國民黨都怵我們,一旦拼了命,他們肯定沒好果子吃。

高詠梅說:每次跟他啦戰(zhàn)爭,公公總是不談戰(zhàn)爭中吃的那些苦,總是談他們如何打得鬼子到處藏,趕得國民黨到處跑,還鄉(xiāng)團更不在話下,那些家伙只會跪地求饒。我總想知道,在高粱地里的四天四夜,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四天他們粒米未進,只靠生豆莢和高粱穗兒充饑。

說到這里,高詠梅眼里就有了淚光,她說:那一代人為共和國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支付了昂貴的代價,才換來今天的和平。兒子還小的時候,我總是讓我公公跟他講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可是公公卻把最應該讓后代們知道的“吃苦耐勞”精神給忽視了。他總是過多地講述了如何不怕犧牲,如何打擊敵人,戰(zhàn)爭是鍛煉人的。正如你說的,餓不了三天肚,不能當八路。何況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當國軍可以領軍餉,管吃穿住,當漢奸可以隨便奪取老百姓的物資,只有土八路是不發(fā)餉的一支軍隊,而且是一支居無定所、無任何物質供給的軍隊,一切都得靠自己去創(chuàng)造,武器靠繳獲,糧食靠自籌,野菜成了主食,常年處于半饑半餓的狀態(tài)。干八路的人沒有一種付出的精神是不行的,付出包括物質的利益,當然也包括生命。干八路的人僅此一點就受人尊敬。

最近看一部電視劇叫《新亮劍》,為了從鬼子身上扒下棉衣過冬,李云龍獨立團就與關東軍血拼一場,傷亡300余人后,李云龍無奈地說:值!300弟兄的生命拯救了獨立團。

看到這里,我就會想到公公,我就落淚了。效凱知道我為什么落淚,他說:那都是歷史了。

是啊,俺公公那代人大都走進了歷史,他們完成了歷史交付的使命后,自己也成了歷史,可是我們這代人,我們的下一代人是不該忘掉他們的。忘記了歷史等于自殺!

我突然停止了吃蘋果,我認真地看一眼女作家高詠梅。忘記了歷史的民族是永遠走不遠的。當“狼牙山五壯士”將要從中學課本上消失后,我也曾寫過文章,闡述自己的觀點,可惜我人微言輕,我真的不知道上級為什么讓“抗日英雄”從當代人的視野中消失,難道僅僅是為了忘卻嗎?我想,這里邊一定有比遺忘更可怕的東西。

昔日給我們帶來巨大災難的“鬼子”,又在大洋彼岸要試探我們,釣魚島上的太陽旗還不夠刺目嗎?連小小的菲律賓、越南都在南海侵蝕我們的島嶼,這難道與我們的記憶失卻癥沒有關系嗎?

我們不喜歡戰(zhàn)爭,但我們理應敬仰戰(zhàn)爭中的那些英雄們,他們最有資格站在我們的面前。否則,我們還能吃上這么甘甜、清香的紅蘋果嗎?

22 一個農民的壯舉

這是一本具有權威性的史料——《臨沂百年大事記》。466頁記載:沂水境內對崮戰(zhàn)役后的第二天,日軍突然奔襲了對崮地區(qū)的紅石崖村。為了保護村民和隱蔽在山上的八路傷員及物資,村長武善同把鬼子騙上村南小崮子山的絕崖上,趁鬼子不備,把一名日本兵推下山崖,最后抱住一個鬼子跳崖,與之同歸于盡。

這個故事在七十年代流行的連環(huán)畫上多次出現(xiàn),同時也出現(xiàn)在電影里,只是那個跳崖的英雄臨跳前高喊一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

記得當年還有一部戲也表現(xiàn)了這個情節(jié),演員站在崮頂上,身邊是鬼子。唱:登高山,看夕陽,心如浪滾;望山下,想鄉(xiāng)親,我怒對敵人……唱完后抱著敵人跳崖了。

顯然,電影和小人書都拔高了英雄的形象,一個手無寸鐵的農民,能把一個全副武裝的鬼子弄下懸崖已經不容易了,況且他是在把兩個鬼子弄下懸崖的同時,再抽出時間高喊兩句激動人心的口號,唱幾句催人奮進的唱詞,恐怕就有點懸了。藝術是藝術,生活是生活。作為一部報告文學作品,我必須寫出生活中真實的英雄。

為了找到這個農民英雄,還原一下歷史的面目,我走進英雄的故鄉(xiāng),沂水縣諸葛鎮(zhèn)紅石崖村。在采訪前,我首先研究了對崮山戰(zhàn)役的歷史背景。

1940年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日軍集結了32師團、59師團及第5、6兩個旅團各一部于蒙山北部,進行為期一月的大掃蕩。11月2日拂曉,佯裝撤退的日軍對盤旋于對崮山一帶的山東分局進行奔襲。8000日軍分兵十二路將山東分局,魯中軍區(qū)一團及抗大一部,沂水縣大隊,國民黨51軍一個營合圍于對崮山。血戰(zhàn)開始了,八路軍以巨大的傷亡突圍了。日軍認為,八路倉促突圍后,那么多傷員、物資肯定帶不走,于是他們第二天兵圍紅石崖,企圖從群眾中打開缺口,找到八路傷員及物資。

此時,腰上長了個大癰癤流血淌膿的武善同,及堂弟武善秋還有大批群眾和未轉移的干部落入日軍之手。日軍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二地委的干部,逼他說出八路傷員及財物的下落。這位同志搖搖頭說:不知道。鬼子隊長一揮手,兩把刺刀一前一后就扎進他的胸膛。

鬼子開始殺人了。

村支書武善同被敵人拉出來,他怒視敵人,一言不發(fā)。鬼子劈頭蓋臉一陣猛砸,轉眼工夫,武善同就遍體鱗傷了。鬼子知道從這個漢子嘴里掏不出東西,就把13歲的武善亭拉出來。鬼子先是用糖哄他,武善同怕他年少無知,亂說一通,就給他遞眼神。鬼子問不出東西,一前一后將兩把刺刀扎向十三歲的孩子。孩子小啊,不知道躲藏,大叫一聲,當場倒地。

這個孩子命大,竟然活下來了,建國后做了村支書。

鬼子連殺兩人都沒得到任何消息,決定用機槍屠殺百姓。

危機中,武善同大吼一聲,我是村干部,八路傷員武器都是我藏的。

鬼子大喜。

武善同對鬼子小隊長說:你放了他們,槍和傷員都是我藏的,跟他們沒關系。你放了他們我就帶你們去找傷員和武器。

鬼子不干,怕武善同騙他們。

武善同挺胸,大聲說:我再說一遍,放了他們!我就帶你們去找八路和槍支,否則,你們就殺了我吧。

鬼子沒有辦法,只好放了群眾。鬼子押著他出了村,向村南高高的小崮子爬去。

下面的故事各種版本的作品都展示過了。電影、小人書不止一次地展示了英雄跳崖的壯舉。后來,沂北地委為武善同召開了紀念大會,隆重表彰了這位為救群眾和工作人員,與敵同歸于盡的農民英雄。沂水縣為紀念他,把小崮子改為紅石崮。

故事似乎無懈可擊,但是,武善同把敵人領上崮頂?shù)降赘闪耸裁?,他怎么樣完成一個農民向民族英雄轉變的。武善同是怎樣把兩個鬼子弄下懸崖的?在那樣的場合,一個身有巨瘡,又被鬼子打得遍體鱗傷的人是如何用一命換兩命的。這些東西是至關重要的。于是,我決定繼續(xù)在沂水縣尋覓。

沂水縣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青年作家魏然森明白我的意圖后,說,要不,咱去找魏老吧。當年,他參與了連環(huán)畫的改編,那戲里的很多唱詞都是他寫的,他最了解武善同的事了。

魏老叫魏樹海,是沂蒙山區(qū)知名的老作家,臨沂地區(qū)作協(xié)主席,如今賦閑在家,安度晚年。

魏老是個正直的作家,他聽了我的疑惑,就給我講了他當年采訪的親身經歷。他說,英雄也是人哪。英雄也愛自己的生命,英雄也有和我們一樣的肉體和知道疼痛的神經。他之所以成為英雄,就是當理想追求與生命二者選一的時候,他們選擇了事業(yè)和理想,舍棄了自己的生命。當年受左的路線影響,我們做的畫冊,寫的劇本都把對英雄不利的細節(jié)全刪掉了。結果,武善同成了“高大全”,豐滿的血肉沒有了。

我十分認同魏老的觀點,我問,您能否講講您知道的細節(jié)嗎?

其實,我也是在深入民間采訪時才發(fā)現(xiàn)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的。

魏老回憶起當年采訪的經歷——

有一次,我到紅石崖村修改連環(huán)畫《紅石崮激戰(zhàn)》,在與幾位老農閑談時,其中一個說:魏同志,我給你透個實底吧。善同跳崖時,只有一個人見了,只怕他不肯說。

我問:那個人是誰?

那個老農說:他叫武善秋,當時他只有17歲,他,親眼見了武善同連踢帶拉與鬼子同歸于盡。但是你去問他,他不一定說……

為什么?。

那位老農沉了一大陣子說:……當時,是鬼子拿刺刀頂著他,逼他替鬼子打著一面小旗,跟在后邊。如今……

我明白了,一個給鬼子打小旗的人,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期,他大概沒有多少發(fā)言資格——他自己不愿說,村里的干部也不敢讓他說——一旦從他嘴里說出與上面整理的材料不一致的話,怎么辦?是上邊的材料錯了,還是“給鬼子打太陽旗的人”搞破壞?

對村干部的心思和那個“打小旗”的人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想,我是一個搞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什么樣的人,只要他能夠提供材料,不管有用無用,我都愿意聽。一個17歲的莊戶孩子,被剛剛殺過人的鬼子用槍逼著打小旗,這有什么?別說他不是漢奸,就算是個漢奸,定了罪,改造了,還是中國人,咱也可以聽聽他說的情況。

我在生產隊的牲口棚里找到了他。

我向他說明了來意,他似乎真有點為難。他吞吞吐吐地說:俺哥(武善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不是都上了書上戲了么?還有什么說?

我對他說:善同跳崖前后,你是唯一的目擊者。你不說,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人知道你哥跳崖前后的事情了。

他還是為難,說:……當時俺還小,膽也小,鬼子用刺刀逼著,咱沒法,就為鬼子……當時鬼子已經把俺善亭弟捅倒了……

我知道他還是顧慮為鬼子打小旗的事,忙說:那不是讓鬼子逼著嘛!你又沒做壞事。

他開口了,他說的事,還真讓我吃驚不小。

俺哥走在路上,開頭走得很快。你別看他當時已被鬼子打得渾身是傷,他腰間還長了個大癰癤(就是因為這他才回村治病被敵抓到了)。我估計他是為了快一點把敵人引開,好讓鄉(xiāng)親脫險,他怕鬼子反悔。可是到了山半腰,他的步子就慢了,而且是越走越慢。敵人有幾次催他,喊他,用槍搗他,他都像沒聽見,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這時候我見他臉色開始變紅,臉上汗水更多了,眼向兩邊看。我忽然想起,半山腰路窄林密溝多,憑俺哥那雙腳,盡管那雙手被敵人反綁著,只要他瞅準機會,就地打個滾,是能跑掉。我在心里喊:哥,你快跑啊……

可是沒等俺哥跑,鬼子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讓一個鬼子走在俺哥前邊,又把拴俺哥的繩子套在后邊鬼子的手腕上,兩人連成一體,這就沒法跑了。

這時候就見俺哥的臉漸漸變黃。當走到小崮子絕頂下的二登崖,離山頂只有幾百步時,他坐下了。我見他大口喘氣,鬼子問他話他也不說。又坐了一會兒,見一個鬼子抽煙,他伸手要煙,鬼子還真給了他一支煙,他大口抽著,低著頭。鬼子休息過來了,又問他槍支和傷員在哪里,俺哥用下巴往上指了指,站了起來,把煙頭吐在地上,開始往上走。這時候我看見俺哥臉也不黃了,臉上的汗也沒有了。我們登上山頂,我還沒明白過什么事來,就聽俺哥‘嗷’的一聲,一腳把他前邊的鬼子踢了下去,自己又猛一跳,他身邊的鬼子也尖叫了一聲被他帶了下去!上邊的鬼子們呆了,槍也沒敢放,哇啦哇啦說什么我也不明白。鬼子下去找他們的同伴去了,我把小旗一丟,癱在地上了,我知道俺哥死了……

武善秋說:事后,我這會才明白,俺哥向鬼子要抽煙,就是為了爭取時間細細想一想,怎樣才能把鬼子弄下去啊。

武善秋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情景中,說話聲音有點抖??墒撬逻叺脑?,更使我吃了一驚。他說:其實俺哥沒有死。當時大概是因為俺哥跳崖有準備,山里人腿腳又好,再加上他身后的繩子套在鬼子手腕上,下落的速度一定是減慢了,也許是身后的繩子讓樹枝扯連著,他當時并沒有跌到山下溝底,而是在懸崖下的二道坎上就停了下來。兩個沒有準備的鬼子,一下子摔倒山底,粉身碎骨了。

我見鬼子下了山,就從地上爬起來,順著一道石縫下到二道坎。從那里到山頂有兩三個屋山墻那么高,我在那里找到了俺哥,我叫他,他不應。但他沒死,臉上也沒有傷,腿腳也沒斷,只是昏迷了。當時我才十七歲,身子又小,背不動他,再說鬼子在村里也還沒走,我也不敢把他背下山。我怕他半夜醒來滾下山,那下邊可是更深的懸崖呀,再滾下去可就沒命了。于是我抱過幾塊石頭,把他的身子依住。

鬼子用門板抬著兩個死尸走了。

天黑了,俺大娘(武善同之母)他們才從東山回到家,我與她說了,我領著村里幾個人扛著門板上了小崮子二道坎。可是到了那里怎么也找不到俺哥了。開頭我還以為他醒過來走了呢。俺一個叔說:完了,善同完了,這不從這里掉下去了?快下去找!我一看,是啊,石崖邊有掉下人去的痕跡。我們幾個又到了山底溝下,在一塊大石邊,果然找到了俺哥,把他抬回家,放在他家東屋里。俺大娘用燈一照,見俺哥還喘著氣,頭上有一個窟窿像盅子那么大,血不淌了,里邊有個白東西一動一動。俺大娘哭著喊他,他不應聲。那年月兵荒馬亂,又是深更半夜,這么重的傷,上哪治啊……天不亮,俺哥就死了,俺大娘坐在他身邊,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

武善秋哭了,我的淚水也滴在我發(fā)抖的手和我腿上的記事本上……朦朧中,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武善同,英雄的武善同。

魏老講述的英雄最后的細節(jié)是真實可信的。其實,我們完全沒有必要避開半道想逃走,向鬼子要煙抽,二次跌下懸崖這些細節(jié),這完全不妨礙一個英雄的高大的形象。在那個極左的時代,文學最真實的東西被剔除了,人為拔高了英雄的形象,其實是對英雄的不敬。

這次沂水之行,我是幸運的,能在魏老的幫助下還原一個真實的農民英雄,對一個報告文學作家而言,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忘了告訴讀者,我們的農民英雄武善同同志,生于1916年,犧牲于1942年冬天,正值風華正茂,他若活著,今年該是96歲的高壽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