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牛奶鋪天蓋地的就來了??h城的街頭,到處都是賣奶的,有奶站開來的拉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臇|風(fēng)140貨車,有鄉(xiāng)下騎來的馱著奶桶的三輪和兩輪摩托,有趕驢車和推小平車的,還有牽著奶牛在廣場上現(xiàn)擠現(xiàn)賣的,牛的奶泡碩大,每移動一步胯下就顫顫的,似乎隨時都有砸下來的可能。時間久了,牛們就有些撐不住了,也沒個害臊,尾巴一掀,竟在釉面彩磚上拉下了一團團糞便??床坏酱┲品墓芾砣藛T,偶爾露一下頭,也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非常時期,好像是沒必要太去較那個真了。紅頭文件早發(fā)下來了,紅底白字的過街標(biāo)語也都與牛奶有關(guān),諸如當(dāng)作頭等大事來抓,一切為奶農(nóng)著想,等等。好像是,這小城,這城鎮(zhèn)的每一條街道,街道的每一個角落,就連街上的行人,街道兩側(cè)的花草樹木,統(tǒng)統(tǒng)都沾染了牛奶的味道。
文化館坐落在一條不起眼的街道,卑微,安靜,與世無爭的樣子,可到底還是脫不了瓜葛,這些天也聞風(fēng)而動,正兒八經(jīng)地開了個動員會,要求館里的干部每人至少買一箱奶,多購不限。也就八九個人,除了請假坐月子的小林外,能來的都來了,一張張臉葵花般地仰向館長老周。老周自是很滿意,一雙深度近視的眼晴射出的東西從黑框眼鏡上方探出來,透出些許柔軟的微笑。門前的小巷,也一改往日的冷清,過去懶洋洋地蹲在那里擺菜攤的幾個小販,這幾天,都給賣奶的和奶桶擠到一邊去了。老周呢,路來路過,見了賣奶的老遠(yuǎn)便賠笑,心里卻有些不屑,這都鬧騰個啥,文化館又不是奶市嘛。
其實老周也就五十剛出頭,并不見得有多老,因為文化館是負(fù)責(zé)寫寫畫畫的,沒多少油水,也給人辦不了事,上了街或去機關(guān)禮堂開會,就很少有人叫他周館長,當(dāng)然也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畢竟,他是這小城僅有的幾個文化人之一。于是就這樣定了位,比他年紀(jì)大的喊他老周,比他小的喊他老周,連館里的年輕人也跟著“老周”“老周”地喊。老周早習(xí)慣了文化館的安靜,似乎什么事都看透了,自然不會去計較人們怎么稱呼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老周好像是喝高了,館里有個年輕人進來送水,自然還那么稱呼他,老周就沉下臉來,聲音硬硬地,目光也是硬硬地,你,你們不能老這么叫我。年輕人就怔在那里,老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是是,以后叫您周、周館長。老周臉陰得更厲害了,使勁地擺擺手,不,不能叫我館長,太俗氣。年輕人結(jié)巴了,那,那叫您……老周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進館幾年了,連這都不曉得?叫我老師,叫我周、周老師,懂嗎?在這個小城,無論比學(xué)問還是論人品,老周覺得自己都當(dāng)之無愧地配得上這個稱呼。年輕人臉騰地就紅了。第二天,館里的同志便一口一個周老師地叫他,老周早忘了昨天的酒話,見人們都盯著他,就知道是喊自己了。笑笑,覺得這樣叫其實也很別扭,揮揮手,算了算了,你們還是喊我老周吧。
這個上午,老周像往常一樣到了辦公室,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先是看了幾份文件,又看了幾張報,報紙里裹夾著幾封信,都是什么什么全國組委會,告及他被評為十大杰出人物,務(wù)于某月某日來京參加頒獎大會,來時帶多少多少會務(wù)費。還有就是,邀他參加什么書法征文大賽,給了他個組委會常務(wù)副主任的頭銜,請他務(wù)必配合提供多少幅作品交多少參賽費,云云。老周不假思索地把它們?nèi)嗔?,扔進了廢紙簍。這樣的信件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幾封,圖窮見匕首,說到最后都是跟你要錢的。這期間,他還接了幾個電話,其中,一個是文化局打來的,要從館里抽幾個同志協(xié)助文物普查。還有一個是外地的書販子打來的,說有一套書法秘籍共二十五本,要的話可以打七折,并提供正規(guī)的報銷發(fā)票。老周聽膩了這一套,一跳一跳地說,我沒錢,館里也沒錢。
處理完這些事,大半個上午差不多就過去了,老周忽然記起館里還有沒交牛奶錢的,就想督促一下,讓他們明天無論如何都得交上來。正打算叫會計小劉過來,桌頭的電話突然響了,接起來一聽,是書協(xié)的秘書長邱平,說有個云南來的年輕人想會會他。邱平的正經(jīng)單位是經(jīng)貿(mào)局,任了個什么副主任科員,卻并不管事,因為寫的一手好字,加上辦事熱心,就在書協(xié)掛了個秘書長,每每協(xié)會有了活動,就出來客串一下。老周跟邱平是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聽了電話,也不怕他受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不行,我這會兒正煩著呢,還有幾個家伙遲遲不肯交奶錢,得給他們另請一桌再開個會。邱平便笑,也就那么幾桿筆,犯得著這么興師動眾?跟你說呀老周,這個年輕人字寫得極好,他知道你是個文化人,把你崇拜得厲害,特別想見你一面。
老周聽了心里舒服,卻說,他字確實好?
電話里的邱平就差對天發(fā)誓了,沒錯沒錯,他狂草更有功夫,怎么說呢,風(fēng)格有點像你。
老周沉吟道,這么厲害?
邱平神神道道地,見了你就知道了。
老周便下了決心,那就暫不開會了,你領(lǐng)他過來吧。
邱平說,我這會兒有事走不開,這樣吧,讓小伙子先過去跟你聊著,中午我們一起吃個飯。
老周一怔,還要吃個飯?
邱平樂了,怎么能不吃個飯,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飯我請,這點小事不用你操心。
老周搖搖頭,你個鐵公雞,來了客,哪一回不是我請的,啊?你掏過幾回錢?
邱平更樂了,今天的飯我請,我拔毛還不行嗎?
老周一咧嘴,這可是太陽打西邊上來了,那好,我成全你。
放下電話,老周覺得辦公室有些憋悶,便推開了窗子,立刻,外邊的吵雜聲從紗窗眼硬生生地擠了進來。仲秋的天氣,天上掛的是曬谷子的毒日頭,關(guān)了窗頭上就直冒汗。老周眉頭由不得挽了個疙瘩,探出頭一看,單位門前的巷子這會兒像是開了鍋,人聲沸騰,好像在搞什么賣奶競賽呢,有拿著小喇叭吆喝的,有粗著嗓子喊的,有細(xì)聲細(xì)氣喊的,粗重的是男人,尖細(xì)的是女人,有喊一塊錢三斤的,有喊一箱十元錢的。老周搖搖頭,心說喊吧喊吧,大家什么都不用做了,就賣牛奶吧。不管他怎么想,外面該怎么熱鬧還是怎么熱鬧。好像這世界只剩了一個問題,報紙上說,某個牌子的奶粉出了大問題,別的牌子也跟著受影響,好多奶站都撐不住快要趴下了了。養(yǎng)殖場和養(yǎng)奶牛的農(nóng)民更急,奶站不收奶,損失最大的還是他們。
老周受不了這嘈雜,搖搖頭,關(guān)了窗子,腦子里又跳出了交奶錢的事,就把會計小劉喊過來,讓她再催催,明天無論如何也得把任務(wù)完了。小劉會計說,也沒幾個錢,要不先墊上對付過去再說,我打問了一下,別的單位都這樣。老周立刻沉下臉來,這不行,絕對不行,四月份植樹的錢不是單位墊的嗎?每人五十塊,統(tǒng)共就是四百五十塊,到現(xiàn)在你收回了幾個?哪個人給你了?文化館是清水衙門,比不得別的單位,人家財大氣粗,不在乎這點。我們呢,我們每花一分錢都得找縣長,縣長是那么好見的嗎,就算見了又能給你批多少?我這張臉也是個臉,總不能天天去討錢吧。
小劉突然紅漲著臉說,老周,我牛奶錢是不是沒交?
老周給他問得一愣一愣的,交了呀。
小劉說,那您咋這么說我?我也就一個小會計呀,您這一說,我還當(dāng)自個沒交錢,拖了單位的后腿呢。
老周這下反應(yīng)過來了,知道自己剛才話有些重,說得小劉不高興了,是啊,這跟她們這些下屬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館長,能不能鬧回錢是你的事,鬧不回說明你沒能耐沒本事,你批評人家干啥?
就說,我只是隨便說說,一點都沒有責(zé)備你的意思,你去吧,去吧。
還沒等小劉走,外面就有人敲門,怯怯地,老周喊了一聲,進來吧。門開了,進來一個細(xì)細(xì)瘦瘦的年輕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立在門口,羞澀地一笑,然后是畢恭畢敬地問,是周老師的辦公室嗎?小劉瞥了他一眼,你,找我們周館長?年輕人點點頭,是是。小劉扭過身來,指了指辦公桌后的老周,他就是。年輕人立刻上前幾步,沖著老周伸出手來,久仰啊老師,總算見到您了。老周把手遞過去,由他握了,哦,對了,你是書協(xié)的老邱介紹的那位吧?年輕人點點頭,是是,我剛才就在邱老師辦公室。老周笑笑,老邱很夸獎你的,說你的字好,坐吧。
見小劉會計還立在那里,便說,去忙你的吧,別忘了催他們交牛奶錢。
小劉點點頭,去了。
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老周見年輕人還站著,還那樣怯怯地,就讓他坐。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是說我能坐嗎,終于,還是在老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了,也不敢坐踏實,身子朝前傾著,屁股只有半個落到實處。老周說,不要客氣嘛,隨便坐。又給他沖了杯茶水,你喝,你喝。年輕人點點頭,謝謝,謝謝您周老師??墒潜臃旁谀抢铮麉s不去碰一下,好像那不過是一件擺設(shè)。也確實好看,是朋友送的,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小紫藤青花手繪方杯。年輕人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從杯邊擦了過去,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老周又一笑,說,這茶是我一個朋友從你們云南捎回的,正宗的普洱,多少喝點吧。年輕人臉一紅,我不渴,對茶也沒多少研究,讓您見笑了。
老周哦了一聲,又從抽屜里拿出包煙,晃了晃,這個你吸嗎?
煙是那種硬盒的包裝,一面是古城樓,一面是一個男人的半身像,藏在抽屜有些時日了,還是春天科教局的王局長給兒子辦喜事時發(fā)的喜煙,二十幾塊一包,叫什么黃鶴樓,他一直沒舍得抽。
年輕人更不好意思了,不吸,我還沒學(xué)會。
老周哦了一聲,不吸好,吸煙對身體沒什么好處,能不吸就不吸嘛。也沒去拆封,把玩了一會兒,又把煙放進了抽屜里,推進去了。很無聊的樣子,看了年輕人一眼,又笑笑,拿起桌子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了,是他平時常抽的“紅河”,四五塊錢一包的那種。見年輕人還看著他,擺擺手說,我這人惡習(xí)不少,典型的“三民主義”,當(dāng)然不是孫中山的“三民”,是煙民,酒民,外加一個網(wǎng)民。話說出來了又覺得不合適,怎么能這樣口無遮攔,跟一個年輕人開這樣的玩笑?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沒什么不合適的,這年輕人也太羞澀,太拘謹(jǐn)了,這樣說不過是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嘛。
年輕人眼一亮,很認(rèn)真地說,老師也上網(wǎng)?
老周點點頭,啊啊,偶爾也上一下,去書法網(wǎng)逛逛,看看同行在干什么,有什么新成果。
年輕人哦了一聲。
老周忽然記起了什么,對了,你云南哪個地方的?
年輕人紅著臉說,我麗江的,跟邱老師一樣,也在書協(xié)掛了個秘書長。
老周哦了一聲,挺遠(yuǎn)的,來這里是辦事?
年輕人點點頭,我哥眼下就在你們這個市,我來找他,順便來見一下您。
老周說,事辦完了?
年輕人搖搖頭,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來看一下我哥吧。他做醫(yī)療器械生意,也喜歡書法,就留心一下這方面的事。也不是很忙,常翻看一下本地的報紙,說常在報上見到您的大作。
老周擰滅煙頭,擺擺手說,我那些豆腐塊也沒啥價值,你哥倒是個有心人啊。
老周覺得這年輕人雖然有些羞澀,卻很會說話,一口一個老師地叫他,比館里的那些年輕人懂事多了。更重要的是,他從年輕人這里獲得了一個信息——一個外地來的生意人,竟然知道他老周的名字。老周就認(rèn)真地看他,這年輕人看起來是不修邊幅,甚至有點不合時宜,都仲秋了,還一件白色的半袖衫,褲子是米黃色的那種,看起來也挺單薄,鞋也是夏天那種皮涼鞋,棕色的,露出一雙有點臟膩的白襪子。這怎么回事呢?都這個時節(jié)了,怎么還穿得這么單?又覺得這不是該他操心的,人家這樣穿是人家的事,說明人家年輕,有活力,不像你,知天命的年紀(jì)了,一入了秋就覺得衣服單薄了,緊趕緊地往身上套衣服,上一件下一件里一件外一件的。
到底,老周還是沒憋住,小心地問,出來有些時日了?
年輕人說,也沒幾天。
老周哦了一聲,不好再說什么了,就看著年輕人,又覺得這樣不好,把目光移開了,移到了對面的墻上,墻上掛了一幅字,是他的手書,用淡黃色的仿古宣紙裝裱而成的,看起來頗有點雅致。書的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筆勢飛揚,龍飛鳳舞,每一個字似乎都裹挾著千鈞之力,風(fēng)雷滾滾,超凡脫俗。本來,他是個不事張揚的人,但老邱看過后卻百般稱贊,親自拿去裱了,逼著他掛出來。起初,老周很不好意思,覺得這樣很不好,有點自戀,但來過他辦公室的人,看了后沒有不說好的,漸漸地,他也習(xí)慣了這種贊揚。工作不忙時,他會仰倒在椅子上,目光不自覺地探向這幅字,品味或者說欣賞上半天。
年輕人也是看著這幅字的,半天,開了腔,是您的作品吧?
老周點點頭,沒錯,是拙作。
年輕人騰地站起來,很激動的樣子,真是名不虛傳,周老師,您這是墨寶啊。
老周臉上慢慢現(xiàn)出得意之色,卻擺擺手,嬉戲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年輕人打斷他的話,老師您這就是自謙了,這些年,我走過好多地方,以書會友,看過的字可以說是數(shù)以千計,但說句不客氣的話,能打動我的不過有數(shù)幾幅,要不是先見了您的面,我還以為這是年輕人的手書,氣吞萬里,舉重若輕,看不出一點暮氣。
老周趕忙搖搖頭,你過獎了,過獎了。
年輕人依然滔滔不絕,剛才我和邱老師也交流了一下習(xí)書心得。他研習(xí)臨摹的是三希堂法帖,字不能說不好,好就好在端莊清秀,疏朗飄逸,可是恕我直言,因為太守規(guī)矩,反而顯得有些拘泥。您的字就不同了,您也學(xué)王羲之王獻之,但隨性運筆,舒卷自如,有如行云流水。
老周也激動起來了,他沒想到年輕人說得頭頭是道,心里忽就生出了一種想法,何不讓他展示一下?就拿了紙筆墨硯,端端正正鋪在了桌子上,讓這年輕人寫。年輕人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說,老師您還是別為難我了,我哪敢班門弄斧,您這是出我的丑呢。老周搖搖頭,你只管寫,你對書法的理解很深,字也一定會寫得很好,請千萬給我個面子,不要推辭了。
年輕人望著他,臉更紅了,囁嚅著說,那,那我就獻丑了。
老周不吭聲,微微笑著,示意他寫下去。年輕人本來已拿起了筆,好像是要揮毫潑墨了,看了他一眼,又放下了筆,很為難地說,在老師您面前,我這樣真是有點不自量力了。老周就有點不高興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年輕人,過分的謙虛是驕傲的表現(xiàn),讓你寫你就寫嘛。心里卻生出另一種意思,甚至有點瞧不起他了,看來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說不準(zhǔn)還真的拿不起筆呢。好像是曉得了他的心思,年輕人終于握了筆,掃視了一下桌上的古宣,唰唰唰寫了起來。老周在一旁看了,不由暗暗叫絕,果真是厲害,他的狂草也確有幾分功夫了。年輕人書的是蘇軾的“大江東去”, 一氣呵成,波浪滔滔,氣勢非凡。
贊嘆之余,老周又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仔細(xì)看他運筆的態(tài)勢,終于明白了,是內(nèi)心缺少一種定力,多了幾分浮躁之氣。老周的心本來是懸著的,這會兒總算跌進了肚子??伤€是贊揚道,不簡單,年輕有為啊。年輕人說,老師您快別夸我,我知道自己功力不行。老周搖搖頭,你這么年輕,能寫出這字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
年輕人搖搖頭說,您真的不要這么夸我,我得向您老學(xué)習(xí),對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老師肯賞臉不?
老周說,別客氣,你只管講,只要我能辦到。
年輕人紅著臉說,是這樣的,老師,我想請您去我們麗江講講書法,畢竟我在書協(xié)掛了個秘書長。
老周一下瓷在那里,你說什么?
年輕人說,講學(xué)呀,方便的話,您還可以帶上幾個行家,比如邱老師他們。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可以帶您去香格里拉看看,也不是太遠(yuǎn),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香格里拉!
皚皚雪山、廣闊無垠的草原、鮮紅的莨菪花、神秘的喇嘛寺院……老周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一派誘人的異域風(fēng)光。
這哪里是請求,分明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嘛。說實話,他早就想去這個天堂一般的地方看看了,它不知多少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年前,他還跟妻子商量,是不是到香格里拉逛逛去。不料話剛出口,就遭到一通數(shù)落,怎么去?是你們文化館出錢,還是咱自己掏腰包?老周有點滿不在乎,當(dāng)然是自費了,不用說文化館沒錢,就是有錢,也不敢燒包得去旅游。妻子哼了一聲,老周,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想想,咱兒子上大學(xué)一年學(xué)費得多少,你都給他攢夠了?老周說,出去節(jié)省點,也花不了幾個錢呀。妻子一撇嘴,就是你不吃不喝,沒個六七千塊也花不下來。六七千是個啥概念,知道嗎?就是你我加起來兩個月的工資,我的大館長,這下明白了吧?老周給說了個臉紅脖子粗,再不敢提這事了。
年輕人見他遲疑,又說,老師要覺得不方便,就當(dāng)我沒說。
老周忽然站起來,行,我答應(yīng)你。
年輕人臉上就有了喜色,那就太謝謝您了,回去后就給您正式發(fā)函,老師此行吃住的費用我們?nèi)?/p>
老周擺擺手,不用這么客氣嘛。
二人正談得酣暢,邱平的電話來了,問還不出去吃飯?老周抬起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都快正午了,忙說,你去老地方占個位,我們這就動身。邱平說,早訂好了,要是沒什么事,我現(xiàn)在就開車去接你們。老周說,也好,我這就下樓。年輕人說,這頓飯我請,我請。老周說,你是客人,到了我的地盤,哪有讓你花費的道理。
出了門,劈面就是牛奶牛奶的叫賣聲,老周又一怔,回過頭看了一眼年輕人,感慨地說,真是牛奶兇猛啊。年輕人笑笑,這幾天走哪兒都這樣,連空氣都是甜膩膩的奶香。老周點點頭,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句詩來。
年輕人眼又一亮,什么詩?
老周吟道:客至談書草,酣暢如小飲,出得小樓院,卻聞賣奶聲。
年輕人就拍手,好詩,老師真是出口成章。
老周搖搖頭,不過是胡謅罷了。
出了大門,早有人擠過來將他二人圍住,讓捎上買點奶,一塊錢三斤。
老周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買不買,我家的奶還處理不了呢。
這話沒假,這些天老周家里真是奶多為患了,他在館里帶頭買了五箱,妻子也在單位買了兩箱,還不說家里每天訂的那一斤呢。放著這么多奶,總得想個處理的辦法吧,老周主張送親戚幾箱,要不然就是每天不吃不喝光喝奶也解決不了問題,可妻子不同意,說這么好的東西送人?老周你頭大了吧,咱家的光景到了拿著整箱整箱的奶白白送人的地步?老周說不送人怎辦,這東西放不住,時間久了要餿,要變質(zhì)的。妻子盯著他看了半天說,喝,咱喝,早晚兩頓飯就取消了,喝奶。老周本以為妻子只是隨便說說,誰想她還真的說到做到,逼著他早晚兩頓喝奶,搞得他見了奶就犯怵,目光發(fā)直。到了單位,女同志見了他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有些納悶,私下問小劉怎么回事。小劉一開始怎么也不肯說,后來給老周逼急了,說可能您身上的奶腥氣太重了。老周恍然大悟,回了家把這事一說,妻子也笑了,說老周我把你忽略了,以后我天天給你換衣服,不過奶還得喝,絕不能送人,這多好的東西呀。
老周的態(tài)度很堅決,可有個賣奶的還是死纏著他不走,說這不一樣,你家里的奶是廠家拉來的,我這奶是現(xiàn)擠的,喝了養(yǎng)身補腦,對你們文化人有好處。老周給逗樂了,擺擺手說,再有營養(yǎng)也頂不了飯吃。那人說,這就是你沒見識了,人家外國人一天三頓飯,哪一頓不喝點牛奶?老周眼睜得多大,你說清楚點,哪國人?那人便笑,你甭管是哪國人,反正不是中國。又說,我知道你們文化人沒錢,吭哧吭哧寫上半天也掙不下頓酒錢,這樣吧,給你再便宜點,一塊錢四斤,這是自殺價了。老周聽了就有點哭笑不得,想躲開又怕邱平開車過來找不到他們,就還是原地等著。那人也還是黏著他,叨叨不休地推銷他的牛奶,臉上的笑堆得越發(fā)深厚了。
這時,老周聽得衣袋里的手機響了,響了三聲便斷了,沒了聲息,就知道是妻子打過來的。這是他和妻子約定的暗號,響三聲,然后老周再用辦公室的電話打回去。妻子是個很節(jié)儉的人,知道老周掙不來錢,掙不來那就得節(jié)省,省一分是一分,省下就等于掙上了。比如在喝奶這件事上,家里每天只打一斤奶,而且妻子無論如何也不喝,讓老周一個人獨享。老周有點過意不去,說要不再加一斤吧,都喝。妻子說,你身體不行,得喝,我這么胖,再喝就是害我,小腹得脹成口鍋了。其實老周知道妻子那點小心眼,她是怕花錢,可又實在拗不過她,知道就是訂上了也會給她退掉。就這一斤奶,妻子也很心疼,常常跟送牛奶的人理論一番,急得面紅耳赤的,責(zé)備他們往牛奶里摻水,或者缺斤短兩。為這事她先后換了三個主家,換一個不滿意,再換一個還不滿意,到后來就只能將就了。
可是現(xiàn)在,老周身邊卻沒個固定電話,但他又怕妻子數(shù)落,就對年輕人說有件東西落在辦公室了,必須得帶上,掉轉(zhuǎn)身,三步兩步回了單位。等他用單位的電話撥通了家里的號,還沒開口,妻子果然就興師問罪了,怎么回事呀你?你是不是把這個家當(dāng)旅店了呀,不回家吃飯也不吭個聲?說句話能低了你,還是高了我?老周就支吾著,你先別電閃雷鳴的,我這會兒有個重要客人要陪,來了個搞書法的,也是個書協(xié)秘書長,但比我們這邊的老邱級別要高,你知道嗎?他說要請我們到香格里拉旅游去呢。
請我們?nèi)ヂ糜?,有這樣的好事?你就別做夢了老周。妻子在電話那頭說。
當(dāng)然有,人家請我去他們那邊講學(xué)。
請你講學(xué)?唉呀,我說老周,你那點學(xué)問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你還牛不到這個份兒上吧。
你這人咋這么說話,總是長別人的志氣,滅自家人的威風(fēng),怎么說呢,我是墻里開花墻外香。
好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能混到這個份上,我自然高興了,免費旅游誰不想去?
老周臉上這才泛出笑意來,說,這不就對了嘛,午飯你自個吃,等我晚上回了家再跟你細(xì)說。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知道有了這個好消息,就是將功抵過了,犯再大的錯妻子也能原諒他。
掛了電話,還沒見邱平來,那人卻又不失時機地湊過來,問他真不買點奶子嗎。老周搖搖頭,你這人也真有耐心,好好,就買你一塊錢的吧。那人自然高興,牽著他的手到了奶桶邊,彎下腰,麻利地用袋子給他打了四斤。打過后,直起腰來說,絕對不敢缺斤短兩,我知道你們文化人不是省油的燈,那一支筆厲害吶,在報上寫一塊,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老周搖搖頭說,你這人真貧,好好賣你的奶吧。拎了袋子想,真是便宜到家了,一塊錢四斤,比喝水都便宜。不過,這奶得抓緊喝,天氣還熱著呢,不緊著喝會餿了的。
正想著,邱平的電話來了,說這巷子讓賣奶的人塞滿了,車開不進去,讓他們到巷子口來。老周就拉了年輕人的手往出走,邱平見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請他們上車。三拐兩拐到了老地方,是一家叫千佛嶺的羊肉館。老周向年輕人介紹說,千佛嶺本是恒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家家戶戶都養(yǎng)羊,這里的羊吃的都是山上的藥材,羊肉質(zhì)地好,本市的星級飯店都從這里買進羊肉,炒得越來越火,價錢要比別處的高二三倍。你別看那村子小,隨便拿出個放羊漢都是腰纏萬貫啊。年輕人驚訝地叫了一聲,說,這倒是個神仙住的好地方。老周說,你是云南的,不怕吃羊肉吧?
年輕人點點頭,不怕,吃啥都行。
邱平說,要不,喝點酒吧?
老周也沒等年輕人回話,喊過老板娘讓拿酒,又對邱平說,當(dāng)然得喝,無酒不成宴嘛。
年輕人說,其實我喝不了酒的,不過,既然二位前輩都有興致,那就陪著少喝點吧。
酒要的十幾塊錢一瓶的滹洲老窖,老周讓先拿三瓶,是那種小瓶裝的,按照商標(biāo)的說法,凈含量是125ml,換算成通俗的說法,就是二兩五吧。商標(biāo)特別強調(diào)這是“革命小酒”,還用繁體字印了兩句“最高指示”:酒是糧食精,少喝為革命。老周喜歡喝這酒,可喝了好多次,也搞不清這話出自毛選哪一卷哪一篇。雖然價錢便宜,酒卻是地地道道的,48度,落口很爽,還有點甜。酒瓶也好看,細(xì)膩的白瓷,瓶口扎了根紅絲帶,瓶蓋也是紅的,極像一個英姿颯爽的女民兵。
老周坐了主位,笑吟吟地說,今天我們落實一下最高指示,多喝點。
邱平點點頭,那是那是,為革命多做點貢獻嘛。
年輕人還是很局促,也不敢拿筷子,好像也不懂得“革命”的意思,坐在那里就顯得有點呆。老周自是看在眼里,勸他不要拘束,來了就是朋友嘛。年輕人臉越發(fā)紅了,兩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好像放哪里都顯多余。老周不敢再勸,想,文人大概都這樣,只有談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時,才會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謂意氣相投,所謂得意忘形。待服務(wù)員端上菜,老周便催促年輕人吃,說,也沒什么好菜,你盡管吃。又往他碗里夾了一大塊羊肉,兩筷子菜。年輕人受寵若驚,說哪用您呢,我自己來,自己來。
菜其實也就幾個,燉羊肉,水蒸蛋,豆腐海帶燉豬肉,小白菜嫩豆腐,涼拌苦菜。
老周先敬了那二位各一杯,又對年輕人說,可千萬不敢客氣,盡管吃,可不敢餓著肚子走呀。
年輕人說,在您這里,有一種回家的感覺,等過些時日去了我那里,一定陪您二位多走走。
老周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說,那就先謝謝你了。
回過頭見邱平一臉疑惑,便說,這小伙子邀我到他那個城市講學(xué)去呢,當(dāng)然,還有你老邱。
邱平眼睜得多大,那當(dāng)然好,這是好事呀。
也拿起杯敬了年輕人一下。
好像是喝了酒,年輕人不再拘束了,臉漲紅了,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談起了他見識過的一些書法家。這些人老周只是聽說過,或者在電視的書法講座看到過,沒想到小伙子竟都見識過,而且竟然和他是朋友。更讓老周吃驚的是,年輕人竟然收藏了許多名人名家字畫,身價都頗高,有的在市場上可以賣個天價。這就真正的讓人佩服了。難怪字寫得那么好,原來是見多識廣,有這樣的視野何愁寫不了好字?可是,他那字為什么既透著股狠勁,又顯得那么浮躁呢?老周知道,寫字需要一種淡泊的心境,離了這種心境斷寫不了好字。莫非是自己的判斷有誤?不可能,誰不知道他老周眼光毒啊,無論誰的字,他只要一看筆勢就知曉有幾分功力了,這一點多少年來早被同行認(rèn)可。假如今天的判斷有誤,那就是他老了,再寫不得字了。
酒過三巡,邱平好像突然記起了什么,望著年輕人說,小兄弟,你還沒給我們留個聯(lián)系方式呢。年輕人一怔,又端起杯來,說真不好意思,名片丟在我哥那里了,一會兒,我給您寫下來。邱平說,那行。年輕人就回敬了邱平一杯。邱平有個毛病,一喝酒臉就紅,不光是臉紅,身體的各個部位都紅,脖子,胳膊,大腿,腿彎,據(jù)說這就是酒精過敏的癥狀。沒個特殊的客人,他是怎么也不肯喝的,但今天也沒人逼著,這家伙卻一杯又一杯地,好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了。老周曉得他的心思,就想逗逗他,來,老同學(xué),咱倆也喝一杯。邱平把手伸到桌子下,暗暗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你起個什么哄,我能不能喝,你還不知道?又對年輕人說,周老師酒量大,讓他陪你多喝幾杯。年輕人趕緊說,這我可受不了,您二位都是大家,我一個晚輩,哪承受得起這個待遇?邱老師不善酒就少喝點,我來陪周老師吧。說著又拿起了杯。
老周說,喝喝喝。
年輕人一仰脖就是一杯。
老周沒想到他酒量這么大,自己即便再年輕十歲,也不是他的對手。這時他已感覺有點暈暈乎乎了,但還是硬撐著,畢竟這年輕人才華橫溢又懂禮貌,更重要的是,他約自己去講學(xué),約他去游香格里拉。那可是他夢寐已久的地方啊。去的時候,老周想,得把夫人也帶上,讓她知道自家男人不是個等閑之輩,不只是那個在她面前低聲下氣的小館長,他cd2a01b5966c0bd6fa48b98d98362830是墻里開花墻外香,在外界名聲大得很呢。說不準(zhǔn)因為這一次講學(xué),妻子就會改變對他的看法,以后再不敢拿他不當(dāng)回事了。換句話說,因為這次講學(xué),這次的香格里拉之行,他在家里的地位會大幅提升,如日中天。甚而至于,在這小城,在本市的書法界,他的地位也都會大幅提升。想到這,老周就覺得這年輕人確實不能慢待,一點都不能慢待。就豁出去了似的跟他喝,也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
邱平見酒不夠,嚷嚷著又去要,年輕人沒吭聲,老周卻假裝沒看到,任他又拿上兩瓶。
兩個人又一通喝,把新提來的兩瓶也喝了。老周已有點管不住自己了,僵著舌頭說,再拿兩瓶。邱平急了,說不能再喝了,常來常往,將來有的是機會。年輕人也說,不敢喝了,周老師,我們不能再喝了。老周一探手摟了年輕人的脖子,你,你喝好了,不喝了?年輕人點點頭,是是,不能再喝了。老周便笑,不喝就不喝了,沒有不散的宴席,那,我們,就撤吧。就都站了起來。
邱平忽然又說,兄弟,你還沒給我們聯(lián)系方式呢。
老周雖然是醉了,這話還是聽得很清,覺得邱平心細(xì),毛病雖然不少,但總歸是有分寸的??磥砬衿讲欢嗪葘?,要不然都醉了,也不問個手機號什么的,將來怎么聯(lián)系?就也望著年輕人,說,是啊,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我的也給你。就從身上摸出張名片,給了年輕人。年輕人好像是臉紅了,也許是酒后的紅,總之是,很不好意思地喊來服務(wù)員,要了張紙,又要了支筆,飛快地,不假思索地,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他的名字和手機號??戳艘豢矗憬o了邱平。
邱平點點頭,謝謝,謝謝你啊。
老周先行了一步,把自己搖晃到吧臺,結(jié)了賬。掏錢時,他的動作顯得簡潔有力,不像平時那樣拖泥帶水。待邱平和那個年輕人過來時,老周已離了吧臺,朝門外走去。邱平就顯得很不好意思,追上來說,老周這就是你不對了吧,說好我結(jié)賬呢。年輕人也嘟噥著,好像是說,這賬本該他結(jié)呢。老周擺擺手說,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誰讓我今天這么高興,啊?誰讓我今天這么高興?
邱平和那個年輕人便不再說話。
出了飯店,三個人立在臺階上告別,年輕人是要回市里找他哥去了。邱平說,要不我去送送你?年輕人搖搖頭,哪敢勞您大駕啊,請留步,請二位老師都留步,打個車是很方便的事。邱平說,那你慢行。年輕人又轉(zhuǎn)過臉對老周說,周老師,回去休息會兒吧,您沒少喝呀,我回去就給您發(fā)函。老周擺擺手,我沒事,發(fā)函也不急,你先辦你的事。心里卻想,這年輕人很好嘛,喝了這么多酒,也曉得天高地厚,沒忘了自己應(yīng)下的事。邱平在一旁說,那到時我們聯(lián)系吧,爭取下個月在麗江見面。年輕人點點頭,盼著老師們賞顧啊。
老周舌頭還那么大,好,好的,一言為定。
年輕人忽然記起了什么,說,老師,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個忙。
老周點點頭,你,你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
年輕人說,是這樣的,我也偶爾幫我哥做一點醫(yī)療器械生意,聽說市衛(wèi)生局的馬局長是您同學(xué),能不能幫我疏通一下?
老周想都沒想就應(yīng)承下來,這,這沒問題,沒問題,我這就給你打,打。就撥了電話,三言兩語,簡明扼要,態(tài)度堅決地說了這事。馬局長呢,好像是也滿口答應(yīng)了。年輕人自然又握了老周的手,又是一番感激。忽然記起了什么,老師您不是提來幾斤奶嗎,您忘了拿了。老周想想,是沒拿下來。便對年輕人說,你走吧,等你走了,我再上去拿。
年輕人又道了謝,搖搖晃晃地走了。
邱平發(fā)了車,把老周送到文化館,好像是有點不放心,也跟了上來。老周拍拍腦袋說,今天喝的痛快,痛快吶。又拉開抽屜,拿出那包黃鶴樓,啪地扔在桌子上,你抽你抽。邱平也沒客氣,抽了一支,二人吞云吐霧。老周半仰在沙發(fā)上,吐了口酒氣,說,真沒想到有這樣的好事,你具體策劃一下,我們該去幾個人,去哪些人。邱平說,要我說,得多去幾個,這可是個機會啊。老周不同意,揮揮手說,人也不能太多了,多了讓人家瞧不起。邱平說,人家那個市經(jīng)濟條件很好啊,書協(xié)條件應(yīng)該也不錯的,要我說多去幾個也無妨。
老周搖搖頭,不能這樣,我,我覺得不能這樣,依我看,我們兩個,帶上家屬就行了。
邱平說,也好,這樣也好。
漸漸地,老周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跟邱平說了句什么,就打起了呼嚕。
等他醒來時,天都快黑了。
老周就想,看來今天真是喝多了。他坐起來,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到了墻上的字畫上,他端看著,覺得那字確實好,不由又想起了到麗江講學(xué)的事,想到了他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的樣子。忽然間,電話響了,老周一看是邱平打來的,心想這家伙也太急了吧,肯定是擬好了出行的方案,要跟我匯報了吧。接起來,卻聽到邱平氣極敗壞地說,我們受騙了,那家伙手機一直不開,怎么打都不開。老周便笑,你也太有點大驚小怪了吧,這能說明什么,?。窟@什么都說明不了!誰沒有不開機的時候,啊?邱平急了,唉呀老周,你想得太簡單了,我先查了個號給他們單位打,人家說根本沒這個人。
老周一下酒醒了,沒這個人?你不會是跟我開玩笑吧?
邱平說,天,這么大的事,我敢開玩笑嗎?
老周一拍桌子,這個騙子!
邱平說,是啊,都騙到我們頭上來了,膽子也太大了,要不我們報警吧。
老周狠狠地說,對,趕快報,不能讓他再去騙別人。頓了頓又說,算了吧,這事傳出去影響不好,就到此為止吧。
邱平說,不報就不報,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不過,你還是給你那同學(xué)打個電話吧。
老周想了想說,我看還是不打了吧,估計騙子也沒那個膽,再說我同學(xué)經(jīng)多識廣,他就是去了也撈不到什么油水。
掛了電話,老周覺得五臟六腑都火燒火燎的,嗓子眼也好像著了團火,就想喝杯水,彎下腰一提暖瓶,輕飄飄的,不由重重地嘆了口氣。就出了門,想喊個人去打點水,可是各個科室的門都鎖得緊巴巴的,一個個早走了。老周又嘆了口氣,亂了,真是亂了,得開個會整頓一下紀(jì)律了,怎么這么早就都下班了?又回了辦公室,一抬頭看到了衣架上掛著的那個奶袋子,脹鼓鼓,沉甸甸,水汪汪,鮮靈靈的。老周眼睛驀地亮了,由不得咽了口唾沫,從卷柜里三下兩下找出個飯盒,嗵嗵嗵倒了大半袋子,插了電爐去煮,奶汁在他的視線里漸漸聳起了腰,沸騰了,像一朵怒放的白菊花。無法抗拒的奶香,充溢了整個辦公室,將室內(nèi)的一切,包括墻上他最得意的那幅字畫,以及想象中有點支離破碎的香格里拉一點一點地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