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叩拜沂蒙(上)

2013-12-29 00:00:00楊文學(xué)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3年1期

面對一座座孤零的,落寞的,長滿萋萋蒿草的墳塋,我淚流滿面,我沒有資格向這些偉大的亡靈說些什么,哪怕只輕輕一句“安息吧”,我能做的只有雙膝跪倒,向她(他)們施以深深的、深深的叩拜……

——題記

第一章 紅嫂,你在天堂還好嗎

偉大的精神必產(chǎn)生于偉大的時代。

在中國精神的天空,“沂蒙精神”的橫空出世,得力于戰(zhàn)爭的推波助瀾。沒有十幾年驚心動魄和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就不可能產(chǎn)生驚天地泣鬼神的“沂蒙精神”。在漫長的戰(zhàn)爭中,沂蒙山區(qū)涌現(xiàn)出一個“最后一把米當軍糧,最后一尺布做軍鞋,最后一個兒子送戰(zhàn)場”的“紅嫂”群體,與這個女性群體呼應(yīng)的是“學(xué)文化,求解放,救中國”的“識字班”群體,“紅嫂”與“識字班”是沂蒙山區(qū)特有的文化品牌,是根據(jù)地、解放區(qū)里最亮麗的風(fēng)景。

“紅嫂”是指送子打東洋的母親們,送夫上戰(zhàn)場的妻子們。

“識字班”是指誰報名參軍,俺就嫁給誰的未婚女青年們。

僅抗日戰(zhàn)爭期間,沂蒙山區(qū)15.5萬名婦女就以不同的方式掩護了9.4萬革命軍人和抗日志士,4.2萬名婦女參加了救護八路傷病員的行動,她們救助了1.9萬名傷病員。做軍鞋,磨軍糧,擁軍支前者更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在漫長的戰(zhàn)爭中,她們用女性柔弱的雙肩扛起了共和國的大廈,她們用三寸小腳踏出了勝利的大道,她們用纖纖的小手擎起了共和國的大纛……

一位西方哲人曾說過:一場動員起廣大婦女自愿參加的戰(zhàn)爭,勝利是必然的。

共產(chǎn)黨的最后取勝也驗證了上述論斷。

“抗戰(zhàn)”勝利快70年了,建國也有60多年了,時間把那些鮮活的生命送向死亡,那些紅嫂們早已去了天堂,就連最小的“識字班”也蹣跚在去天堂的路上,她們帶著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帶著失去親人的痛苦,帶著一生的孤獨,帶著無盡的期盼和一生的守候離開了我們。

紅嫂們在遙遠的天堂聚會了。

她們走了,但她們留下的精神財富如同金山一樣厚重,像太陽一樣光輝!

她們走了,在中國精神的天空里,她們的生命化為了永恒!

讓我們走進老區(qū),走進沂蒙,重敘她們的故事吧。

1 真誠的舉動

她像許多裹著小腳的農(nóng)村老太一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塊木板背著走。從嫁過來的那一天,她就沒有了自己的名字,直到1980年去世時,火化證上依舊寫著劉楊氏,其實,她活著的時候,整個劉家河村里的人都喊她“老劉家的”,那些前來拍照的記者也這樣寫:沂蒙紅嫂劉大娘。劉是男人的姓氏,男人虎背熊腰,腰一彎再一直,就能把打麥場的碌碡抱起來。娘說,嫁個有力氣的男人不愁沒飯吃,于是,她就嫁過來,婚后她就由楊家的二妮子變成了劉家媳婦。

男人家有幾畝山嶺薄地,被侍弄得花簇一般,糧囤里就有了吃不完的糧食,在這樣的農(nóng)家安心當媳婦,對一個村女而言也算是件幸福事了?;楹蟮诙?,她生下一個男孩,小子如他爹一樣壯實,全家人呵呵地笑了。

可是日本人不讓他們笑。

“九一八事變”后,村里下關(guān)東的人逃回來說,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了,咱莊戶人的安寧日子沒有了。

她那工夫還不明白,日本人不在他們國家里好好呆著,跑到中國來發(fā)什么瘋?他們憑什么在中國地里殺人放火?

后來,沂南縣有了共產(chǎn)黨,她才多少明白了一點道理。到了1938年,山東省委帶著徂徠山起義的隊伍來了,隨后,延安派了大批干部來沂蒙,徐向前也來了,沂南的抗日烈火呼啦啦地?zé)饋?。這一年,她同丈夫一起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是打鬼子救老百姓的,因為鬼子常來沂南殺人放火,老百姓沒法過好日子了,就跟著共產(chǎn)黨打鬼子了。

1942年,經(jīng)過日軍反復(fù)大掃蕩,八路軍隊伍上的人員銳減,急需擴兵。她就動員丈夫說:孩子他爹,去吧,扛槍打鬼子去吧,孩子大了,地里的活俺來干,家里的老人俺來伺候,你就放心地跟隊伍走吧。

其實村里已征了好幾茬子兵了,青年人都走光了,輪也輪到男人了。她不能拖男人的后腿。

男人看看自己的女人還在猶豫。她笑了,說,俺等著你回來過安生日子。

男人扛起槍打鬼子去了。一個家的擔子落到她的肩上,好歹村里成立了幫工隊,田里的活有人幫著干,于是,她就抽出時間來同姐妹們一起做軍鞋,磨軍糧,開始擁軍。

鬼子被打敗的那一年,男人回家看她,她高興得直唱歌,死了那么多人,男人活下來,不容易啊。

天一亮,男人告訴她,還得走,鬼子跑了,國民黨來了,還得打。

她不解,不是說好了,打跑了鬼子就有好日子過嗎?男人說:國民黨來搶咱的勝利果實呢。不打還是沒有好日子過。

第二天,男人走了。

因為男人當兵打仗,在解放區(qū)的農(nóng)村里她受到眾人的尊敬,她有一頂閃耀著光環(huán)的桂冠:軍屬。

那時候,上級來人都要先到她家看一看,說一陣子話。她呢,就把所有來看她的人當成了親人,什么花生、紅棗、栗子,凡是能吃的她都會捧出來。分田那工夫村上先通知她,說:你是軍人家庭,優(yōu)先挑好的。于是,村里最好的田地分到了烈、軍屬名下。高興之余,她急于把種種利好告訴給丈夫,可是丈夫打完孟良崮就去淮海戰(zhàn)役了。

她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了一些迷信活:初一十五磕頭燒香,保佑子彈別打在丈夫的身上。你別說,還挺靈的,跟小鬼子打了七八年,丈夫愣是沒傷著。就在她祈禱之余,國民黨的大炮卻一下子把丈夫炸沒了。當上級把一張烈士證書交到她手里時,她哭了。

上級就安慰她。

等她止住了淚,上級問她,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人民政府會照顧你們娘倆的。

她停止了哭聲,含著眼淚提了。她說:俺有一個條件,俺男人走了,俺孤兒寡母的怪冷清,你們上級常來俺家坐坐,啦啦話兒行嗎。

這哪里是條件啊,上級和在場的村人都感到驚訝和意外。

上級領(lǐng)導(dǎo)當即應(yīng)允。

從此,她由軍屬變成了烈屬。

那些年,上級領(lǐng)導(dǎo)說話也算數(shù),每逢進村工作或路過這里,都要派人來看看她,同這位烈屬啦一陣子話,喝一碗她燒的大碗茶。

后來蔣介石被打跑了,新中國成立了,她的兒子也長成了大小伙子。失去男人的痛苦漸漸地被長大的兒子沖淡了。

美國鬼子把戰(zhàn)火燒到了鴨綠江邊。抗美援朝開始了。

一天,她牽著唯一的兒子來到了區(qū)上,她說:美國佬該打,讓孩子參軍去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吧。

區(qū)上的人告訴她,你是烈屬,身邊就一個孩子,可以在家里陪你過日子。

她說,還是去吧,沒有國哪里還有家啊。

從此,她又成了軍屬。

那時候上邊來村里辦事的干部只要來了就會上門看望這位“雙屬”老大娘,烈屬加軍屬的光榮讓劉大娘感到無比的榮耀??上У氖牵坏揭荒?,兒子犧牲了。這一次打擊讓她絕了希望,她一下子昏倒了。

她醒來時,床前圍了不少人,有村干部,有區(qū)干部,也有縣里的干部。

等她情緒穩(wěn)定下來,縣干部問她:大娘,你對組織有什么時候要求,說吧,政府會替你辦的。

她搖搖頭,淚順著眼角流成河。

再三探問,她說:有一個。

有就好,有就好,您老人家慢慢地說,政府一GpD7iBjxC2am/fSZGQfPqQ==定幫你辦的。

她說:男人走了,俺兒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個孤老婆子了,怪冷清的,你們啊,要是到村里辦事就別落下我的門子,能隔三差五地到我家里坐坐,啦啦話兒就行了。

這個意料之外的要求讓在場的人全驚訝了。轉(zhuǎn)而,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能!我們只要下鄉(xiāng)就先上你家。

開始幾年里,上邊的干部進村,都要來她家坐坐,同她說說話兒,漸漸地,來坐坐的就少了。后來,一年也來不了幾個干部,但是她還堅守著,每次有干部騎車進村,她就早早地站在門口,可是人家直奔大隊部了,我們的劉大娘就悵然地站在那里,目視著遠去的車子。

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景象越來越明顯了,到了八十年代初期,生產(chǎn)責(zé)任制了,大伙各忙各的活兒,干部們除了下村搞三提一統(tǒng),搞計劃生育外,很少到村里了,即使來也沒有人再愿意到她的小院里來了。只有過年村干部才把光榮牌捎過來,再也沒有敲鑼打鼓,扭著秧歌來掛牌的熱烈了,一切冷下來,只有劉大娘的心還在熱切地盼著干部們來她家坐坐。

1982年,臨近過春節(jié)了,零星的鞭炮聲響起來。劉大娘兩眼無神地在門口張望,一年了,沒有一個人來她家坐坐,進村的干部也有好幾撥了,可他們都錯過了這個院門,劉大娘嘆了口氣。就在這時村干部來了,后面跟著一群人。這時的劉大娘那雙望眼欲穿的眼睛早已模糊得看不清東西了。村干部告訴她,這是省里的領(lǐng)導(dǎo),來看你老人家的。

老人有些難以置信,可是這一切又是多么熟悉的啊,盡管有些久違了。一院子人影有些模糊,但老人依稀記起從前的情景,她渾身激動,一雙青筋暴滿,長了老年斑的手,顫顫地握住了領(lǐng)導(dǎo)的手,她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一番問候,一番拍照后,省領(lǐng)導(dǎo)問她:您老人家受苦了。

她說:不苦,不苦,你們能來我家坐坐,我就高興哩。

她的話一下子多起來,說:同志,你們能來看看俺這孤老婆子,俺真的高興啊。俺呀真想搟碗面條給你們吃,可俺家里大半年沒有麥子了,就收了這些地瓜干子,要不,俺燎壺茶你們喝吧,噢,忘了,俺那把破鐵壺啊都熏成黑磚頭了,臟著呢。怎么辦呢,你們大老遠的來了,俺高興,可俺實在拿不出能吃的東西招待你們,這樣吧,俺給你們磕個頭吧。

劉大娘說著就跪了下來。

這意外的舉動讓全場人不知所措。

訪貧問苦的省領(lǐng)導(dǎo)一把拉起老人,他沒說一句話,他的目光掃過四壁徒空的破草房,立時,眼里有了淚光。

劉大娘的意外舉動,在某些小官僚的眼里成了給上級抹黑的行動,當這位地方干部批評老人時,老人說:人家大老遠看俺,俺從內(nèi)心里感動啊,俺一個孤老婆子,連碗面條都做不起,你讓俺怎么感謝人家啊??膫€頭表示感謝有什么錯?

我相信,老人是真心的,她的舉動是真誠的,一個能把丈夫,兒子送向戰(zhàn)場的紅嫂,她絲毫沒有讓人為難的意圖,如果我們對這樣的老人還存有介蒂,那么,我們還能相信誰?

為了證實這個情節(jié),在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的時候,我在省城找到了這位退休的老領(lǐng)導(dǎo)。說起這件事,老領(lǐng)導(dǎo)依舊很難過,他說,當時我也想說,大娘,你放心,黨和政府不會忘記你的??墒俏艺f不出口,建國都幾十年了,她們還一貧如洗。讓這些為革命做出巨大貢獻的老人依舊貧困,這是我們的過失,我們共產(chǎn)黨人問心有愧啊。

2 紅嫂墳(之一)

八百里沂蒙山區(qū),每一個村落附近都有一片或幾片大小不一,林深草茂的墳地,沂蒙人喊它為林。張姓家族的墳地就叫張家林,李姓家族的墳地就叫李家林。林地是祖人安息的地方,一般都設(shè)在向陽,背山的坡上,都是請風(fēng)水先生看過的,是風(fēng)水寶地。

2011年的清明時節(jié),我來到沂南縣沂汶河岸邊的王家林,在當?shù)乩先说膸椭?,我找到了那位一生埋名隱姓的紅嫂,她的墳頭早已塌陷了,明顯地小于其他墳塋。時值清明,整個林地彌漫著香火的氣味,零星的白紙灰片在空中如蝶般地飛著,添過新土的墳塋就有了些生氣,只是她的墳塋上依舊荒涼,還未返青的蓬蒿上也依舊寫著一星斑駁的落寞。跟隨的村人指著墳子告訴我,你要找的就是她,她是個寡婦。在農(nóng)村寡婦分兩種,一種是有后的,一種是無后的,有后的寡婦坆頭是園的,大的,年年有后代添土燒香地照看著,無后寡婦墳頭是荒涼的,瘦小的,它們一般都隱沒在林地的邊邊角角。我仔細一看,果真如此,她的墳頭就瑟縮在林子的西南邊,這是林地最差的方位了。

我的心中便有些許的酸意。

關(guān)于她的故事,是一位叫靖一民的作家告訴我的。后來,我走訪了不少沂南人,他們紛紛向我證實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講述者無不對這個不幸的女人有著濃深的憐憫與同情。正是這種情感才促使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墳?zāi)?,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看一眼一個生前孤漠荒涼的老人死后的位置,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生前被人淡忘了,死后仍舊孤伶落寞。

我是在講述者的淚花中聽完這個墳?zāi)估锏闹魅说墓适碌?。記得那時,我落淚了,我知道,我的淚不僅僅流給她,也是流給那個龐大的紅嫂群體的。

沂南這個地方地處東蒙山區(qū),在沂蒙山,這里是老區(qū)中的老區(qū),從1938年到新中國成立,一直在沂蒙工作戰(zhàn)斗過的原中共山東省書記高克亭同志曾說過:抗戰(zhàn)時期,山東的中心在沂蒙,沂蒙的中心在沂南??梢?,沂南是最早被我黨發(fā)動的山區(qū)。

1947年,墓里的主人從娘家嫁過來時才19歲。那時的沂蒙山區(qū),大姑娘一旦成了媳婦就沒有了名字,村人叫他老王家的,老王就是她男人,其實老王才21歲,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她在娘家時就進了“識字班”,覺悟沒說的,到了王家正碰上隊伍要擴兵,上級讓村里動員一批青年入伍,扛槍打鬼子。那時根據(jù)地剛熬過1941年秋季大掃蕩,侵華日軍動用五六萬兵力對沂蒙山區(qū)反復(fù)圍剿,大批剛?cè)胛榈那嗄甓紶奚?,死亡的恐懼加大了擴軍的難度。她率先動員自己的男人上前線,男人說:剛結(jié)婚呢,舍不得你。她說:不打跑鬼子,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你上前線打仗,俺在后方擁軍,打跑了鬼子咱才有安生日子過。

說歸說,丈夫走的那天,她心里很空蕩,一直送他過了村前的依汶河,她又追上來說,打仗的時候小心點兒,子彈不長眼。他走了,直到隊伍進了山,看不見了,她還站在河邊張望。從此,她就有了一個夜里失眠的毛病,一個人守著空被窩,涼啊,她就點一盞孤燈,做軍鞋,把無盡的思念和一腔的擔憂一針一線地納在布鞋里。

那些日子,她的村子屢屢遭受鬼子和漢奸的搜刮,鬼子來了,她就扶著老人躲到山里,漢奸來了,也得藏起來。作為軍屬,她比一般群眾多了一分風(fēng)險,成了鬼子漢奸抓捕、槍殺的對象,尤其是吃了八路虧的鬼子和漢奸,就把一肚子氣發(fā)泄在手無寸鐵的軍屬身上,為了活下去,她幾乎夜夜和衣而臥,因為一有動靜就得逃走。一天半夜,鬼子漢奸突然包圍了村莊,她被敵人抓進了據(jù)點。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她的消息,兩個月過去了,依舊沒有她的消息。村民知道大事不好,都說十有八九是讓敵人禍害了。

就在這年秋天,她被區(qū)上送回來,回到村里后,她一下子像變了個人,以前那種大膽潑辣的“識字班”精神氣沒有了,整天一副萎靡的樣子,連走路都低著頭,但是她依舊做軍鞋,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說笑笑了。

同伴見狀就問她,她只說了一句話:八路打下了據(jù)點,救了俺一命。

再問,就一言不發(fā)了。

鬼子投降那年,男人回來了,男人騎著一匹白馬,涉過依汶河進村了,她歡天喜地地殺了一只老母雞,那一天,她無比高興,把僅有的一小缸麥子磨成面,包了餃子。進門餃子出門面,這是沂蒙山一帶的風(fēng)俗。

那一天,昔日的伙伴都來了,看望她的丈夫。她興奮地告訴同伴,男人是個營長,管好幾百口子兵,男人也一臉笑,迎接著昔日的街坊鄰居。她笑了。好幾年了,她這是頭一次笑啊。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發(fā)現(xiàn)她孤獨一人,兩眼木然地站在河邊,癡呆地望著無語的逝水。

還沒有等人們打聽清楚她的事情,蔣介石的幾十萬大軍就進攻沂蒙山了,一股大范圍的擁軍支前的大潮涌流而來。她跟往常一樣,做軍鞋,攤煎餅,忙得不可開交,只是人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全國解放了,那位騎大馬的丈夫再也沒有回來,她也不像往常一樣,站在河面癡癡地張望了。一天,區(qū)上來了好幾個人,在村干部的帶領(lǐng)下找到她,區(qū)上的人拿出一張寫了字的紙讓她按手印,說是離婚書。村干部看不下去了,拿眼示意她,意思是讓她別按這個手印,誰曉,她一伸手就按上了一個血紅的印子。

后來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一個年輕的寡婦守著一所破宅子,開始了漫長的煎熬。她的不幸引起了全村人的同情,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光棍成了她的大樹,光棍姓趙,是村里的獨戶,光棍在她生病的日子幫她熬藥,在春耕的日子幫她拉犁,在收獲的日子幫她打場。后來,人民公社了,她向村里提出去看林場,村干部不忍心,一個婦道人家,遠離村莊去山林守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伤龍?zhí)意要去,村里無奈只好在山腳下給她搭起一間茅屋。從此,她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孤獨地活下去。最終一個人孤伶伶地離開了。

村里人一直希望她能跟趙光棍搭伙過日子,可是直到她在文革前去世,倆人也沒有搭成伙。村里人聽說,那個和她離婚的男人在揚州城做了官,娶了一個水靈靈的南方妹子,生了二女一男。

關(guān)于她的故事,是趙光棍咽氣前講給村里人的——

1943年,鬼子漢奸突然襲擊了村莊,她被抓走了。在敵人的據(jù)點里,她這樣的八路家屬是重點折磨的對象,在受盡了非人的凌辱后又被殘忍地割去了雙乳。多虧八路拔掉了據(jù)點,她才被救出來,在八路的戰(zhàn)時醫(yī)院里,她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那年秋天,八路將她送回村里。

一個被殘忍割掉雙乳的女人,那是生活對她無情的摧殘,是天大的恥辱,可是她卻無言地承受著。因為她心中還有個希望,在八路醫(yī)院里,護土告訴她,她男人當連長了,前些日子負傷還是她護理的,傷不重,讓鬼子的炮彈炸斷了一條腿。她放心了,只要他活著,她就有希望啊。就這樣,回村后,她無言地等待著希望的降臨。她好對自己男人講述自己的不幸,訴說自己苦難。

1946年初,她的希望降臨了,男人騎一匹大白馬來到她的面前,她只覺得眼前一片光明,于是她殺了僅有的一只老母雞,還把寶貝麥種磨成了面……

晚上,她哭訴著向唯一的親人講述了胸前那兩個碗口大的傷疤的故事后,一陣沉默引起她不祥的預(yù)感,這種預(yù)感在早晨的第一縷曙光里得到了驗證。天一亮,男人飯沒吃一口,水沒喝一口,就跳上了馬背,匆匆地走了。

講這話時,村里人看到趙光棍一臉憤慨,他大罵女人的男人不是個東西,他說,那是八路軍里出的一只臭蟲。末了,趙光棍嘆一口氣,說,她是沒了奶子,可你就不想想,敵人為什么割她的奶子?人啊,人啊。

趙光棍告訴村民,他知道這件事后,發(fā)誓娶她,可她怎么也不答應(yīng),她說男人已經(jīng)把她的心傷透了,這輩子她再也不找男人了。

聽了這個故事,年邁的村長終于明白當年她為什么不假思索地按手印的原因了。村長嘆口氣說,怪不得她要到后山看山林呢,唉,一個苦命的女人啊。

其實趙光棍心里明鏡一樣,她活著的時候,承攬了他的一切家務(wù),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襪全是她一針一線給他做的,趙光棍忘不了她的一句話:大哥,你就聽妹子一句勸吧,你別等我了,找個能生兒育女的女人過日子吧。要是咱倆搭伙,你老趙家就絕后了,你們趙家原來就是獨門小戶啊。

多善良的一個女人啊。趙光棍一聲嘆息。

站在孤墳前,我思緒萬千。

她沒有獲得紅嫂的稱號,榮譽跟她一生無緣。跟那些在戰(zhàn)爭中失去丈夫的沂蒙婦女相比,她更痛苦更不幸,那些失去丈夫的婦女多少還有一個烈屬的榮光,每月還有一點補助,每到過年村里還敲鑼打鼓送一張光榮牌,上級還發(fā)一點米面,可她什么都沒有,她的丈夫離她而去,她承受著比亡夫更大的不幸。生活給了她無盡的苦難,可是她一句怨言都沒有,自己默默地承受著。她從不向世人訴說自己的苦難,臨死前還叮囑唯一知情的趙光棍:千萬別說。

在漫長的夜晚,只有她知道淚是怎樣打濕了枕頭。她走了,村里人卻眾口一詞地對我說:她就是紅嫂,她送丈夫上戰(zhàn)場,她受盡了敵人的酷刑,她擁軍支前……

我沒有回答,我深深地彎下腰,向這位孤墳里的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3 紅嫂墳(之二)

戰(zhàn)爭年代,只有420萬人口的沂蒙山區(qū),先后有120萬人擁軍支前,23萬人參軍參戰(zhàn),10.5萬人血灑疆場,馬革裹尸。巨大的犧牲,讓多少母親痛失兒子,多少妻子痛失丈夫啊。戰(zhàn)后,沂蒙山區(qū)村村有烈士,寨寨有寡婦。每逢過年,斷續(xù)的哭聲就在村落里此起彼伏。在我的記憶里,新年的鐘聲總是伴著無盡的哭聲一起響起來的。

大量的婦女守寡,可分成兩個時段,一個戰(zhàn)爭時期,烈士們的遺屬;一個是戰(zhàn)后,大軍南下進城,離婚潮迭起,讓相當一批婦女加入寡婦的行列。八路進城換老婆成為時尚,大批沂蒙婦女淪為這個時尚的犧牲品。具有紅嫂美譽的地下交通員趙傳春就是一例。

趙傳春是沂水下位鎮(zhèn)柳樹頭村人,是沂水縣較早的女黨員之一。

很多有關(guān)她的書籍都這樣寫著:趙傳春,1940年入黨,農(nóng)村婦女,我黨地下交通員,她個頭不高,瘦弱,人長得俊秀、精明。心地善良。丈夫岳洪春,是沂水縣王莊區(qū)第一任區(qū)長,后任中國共產(chǎn)黨沂源縣第一任縣長,隨大軍進駐東北后,又出關(guān)南下,先任四川省委常委……文革后,病逝于南昌。而趙傳春,一直生活在沂水西部的大山里,1979年的一天,她一個人拄著拐棍去趕集,被撞,搶救無效,去世。

讀著這些材料,我的心中就疑惑起來,趙傳春既然和岳洪春是夫妻,而且生了好幾個孩子,岳洪春同志都做了大官了,他相依為命的老婆怎么還住在沂蒙山的小山村,種地為生呢?

2011年的冬天,我決定再訪沂水,到下位鎮(zhèn)柳樹頭村找紅嫂趙傳春后的人,解開這個令人困惑的謎團。

無論是沂水黨史資料還是本土作家撰寫的文章或回憶錄,都準確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趙傳春,女黨員,紅嫂。同時又不約而同地回避著紅嫂的婚姻。

柳樹頭村之南,三里之外,就是當年中共山東分局的駐地王莊村,1938年12月中旬,中共中央決定將中共蘇豫皖邊區(qū)省改為山東分局,郭洪濤帶隊來到王莊。王莊在沂蒙山區(qū)有小延安之譽。丈夫岳洪春就是王莊區(qū)的第一任區(qū)長,區(qū)里平時把傷員放在他家里養(yǎng)傷,趙傳春擁軍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那個時候她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當時加入共產(chǎn)黨就意味著將生命交給了組織,隨時都有被敵人活埋、殺害的危險,趙傳春就在這個時候要求入黨的。丈夫說:晚飯后,你到西山大松樹下,那里有人等你,跟你談入黨的事,注意,這事上不可告訴父母,中間不能告訴丈夫,下不能告訴子女……

趙傳春果真去了,她發(fā)現(xiàn)大松樹底下坐著自己的丈夫,一扭頭就走了。丈夫叫住她說:現(xiàn)在他不能算她的丈夫,他是受上級黨組織的委派,代表組織與她談話的。

月光下,有了如下的對話——

問:你為什么要入中國共產(chǎn)黨?

答:打鬼子,救自己,救百姓,救中國。

問:你怕不怕?

答:怕死不入黨,入黨不怕死,干革命就是把頭掛在褲腰上。

入了黨的趙傳春一下子成了黨的人,于是她秘密擔當了區(qū)上的交通員。

1938年下半年,日偽加緊了對莊區(qū)的圍剿,一天,她接到一份情報,反動派今晚襲擊區(qū)公所。岳區(qū)長他們還不知道,天黑前必須把情報送去!岳區(qū)長他們今晚住龍灣村。

從柳樹頭村到龍灣有二十多里路,全是山,這中間要過七八個村莊,這些村子全被漢奸隊占領(lǐng)了,要穿過敵占區(qū),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機靈的趙傳春戰(zhàn)勝了敵人的三次盤查數(shù)次恐嚇,終于闖過了敵人重重關(guān)卡。當她把情報送到龍灣村時,一雙小腳全出了血泡。

事后,隊員們知道了敵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情形時,問她怕不怕,她說:眼瞅著自己的隊伍就落進了敵人的包圍圈,哪有工夫怕啊。

趙傳春是大名鼎鼎的區(qū)長太太,鬼子漢奸和國民黨反動派都想抓到她,柳樹頭村人就把她娘四人藏在夾墻里,后來,敵人打探到消息,決定再次搜查柳樹頭村。趙傳春為了不讓鄉(xiāng)親們受連累,領(lǐng)著十歲的大女兒三歲的兒子抱著才二個月的小兒子出走幾十里,躲到下位峪,不巧正逢鬼子掃蕩,在山坡上她看到一位被打傷的八路,趙傳春就放下孩子解下自己的扎帶為傷員包扎,為了救傷員,她把滿月的兒子用布包了包藏在地堰里,扶著傷員領(lǐng)著孩子走了。她對兒子說:孩子,不是娘心狠,娘得救傷員啊。

當她救走傷員,回來抱孩子時,孩子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天熱加上孩子一身奶氣,全身爬滿了螞蟻,渾身上下都讓螞蟻咬腫了。在村人的幫助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嘴里,鼻子,耳朵里的螞蟻弄干凈??粗⒆釉獾目嚯y,趙傳春大淚如雨。所幸的是,孩子在苦難的環(huán)境里倔強地活下來。

1946年,這個堅強的小孩子患上腦膜炎,死在了趙傳春的懷里。

為找到趙傳春的后人,2011年的冬天,我在沂蒙作家魏然森的帶領(lǐng)下,沿著當年八路進山的路從王莊向山里走去。如今的柳樹頭村已經(jīng)修上了柏油路,沿路的村戶辦起了超市和各式各樣的店鋪,一個繁榮的山村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聽說我來采訪趙傳春的事兒,村支書高興起來,他向我講述了這位紅嫂生前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譬如老人一生如何愛黨,怎樣擁軍。當我問及戰(zhàn)爭勝利后岳洪春如何處理與妻子的關(guān)系時,村支書告訴我,大概是1953年吧,他還剛記事兒,聽說村里來了個大官,騎著馬,帶著警衛(wèi)員,前呼后擁地進了村,村子里的人都圍過來,原來是岳洪春回來了。

原來,他還活著。

1946年,岳洪春隨羅榮桓北上,在黑龍江任縣委書記,為了欺騙特務(wù),他讓警衛(wèi)員在城外做了一個假墳,立了塊木牌,上書:山東沂水縣柳樹頭村人岳洪春之墓。沒想到這個假墳讓一個真沂水人看見了,就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趙傳春,當時,她哭得死去活來。當岳洪春前呼后擁走到她的面前時,她一下子愣在那里,手中的菜籃子掉在地上。

趙傳春萬萬沒有想到丈夫還活著。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丈夫到家了,卻沒有進家門,他帶著警衛(wèi)員住進了村頭的小學(xué)校。

趙傳春的婚姻結(jié)局與那位被敵人割掉雙乳的紅嫂,沂南縣的王大娘有著驚人的相似。

那天,我們年輕的紅嫂,當年歷經(jīng)千難萬險帶著幾個孩子活下來的趙傳春同志站在村西的松樹下,目送著自己的丈夫岳洪春在警衛(wèi)的護衛(wèi)下打馬而去,那時,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曉了。

老松樹還是那棵老松樹,就在這樹下,丈夫岳洪春介紹她入了黨,今天,老松樹依舊在,樹下只有孤伶的趙傳春,陪她站在那里的是三個可憐巴巴的孩子。

那是1953年,革命勝利了,我們的紅嫂趙傳春卻被她的入黨介紹人岳洪春拋棄了。那個時候,有一句混賬的話:進城的八路與鄉(xiāng)下的老婆離婚也是革命的需要。

采訪時,岳洪春的侄子為已故的嬸子趙傳春鳴不平,他說:什么革命需要,他要俺嬸子冒著殺頭的危險為區(qū)里傳遞情報時,說是革命的需要還是真有人信,他當官了,進城了,又找了漂亮的大姑娘,回來離婚,那也是革命的需要嗎?那是他自己的需要??蓱z我嬸子啊。

1953年,岳洪春因婚姻問題同趙傳春有一段對話——

岳:你看你吧,一對小腳,又不識字,我又無法帶你進城,這樣行吧,你在農(nóng)村再找個人家,我呢,也……

趙:你別說了,俺知道你的心思,俺這個樣子,跟你進城也太給你丟人了,你自個兒在外面再找一個吧。

岳:你同意了?

趙:俺有一個想法,離婚后,俺不離開這個家,三個孩子還小啊,再說,你爹你娘年紀大了,得人照顧啊,俺就留下來,替你照顧父母和孩子吧。

岳緩緩地站起來,走向院外的坐騎。

趙:你走前走一趟鄉(xiāng)公所,給上級把這事兒說一聲吧。

岳洪春走后,我們的紅嫂趙傳春依舊操持著一個六口人家,不幾日,那個被螞蟻啃過的兒子患上腦膜炎不幸去世了。從此,我們的紅嫂趙傳春大病一場,這場大病讓她好幾年都沒緩過勁來。有人說,她是被兒子疼病的,有人說,她是被丈夫氣病的,到底為什么,這個秘密已被紅嫂趙傳春帶到墳?zāi)估锶チ恕?/p>

我們無權(quán)指責(zé)“岳洪春們”。他們?yōu)榱诵轮袊鴴侇^顱灑熱血,為了新中國立下了不朽的功勛,按說,有權(quán)了,進城了,找個美女結(jié)婚也未嘗不可,問題是“岳洪春們”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趙傳春們”,如今,紅嫂趙傳春已經(jīng)睡在岳家林里二十余年了,她的子孫們清明添土,過節(jié)燒香,在天堂里的趙傳春享受著孩子們香火和祝福,我無法知道當年她站在入黨的老松樹下,目視著打馬而去的丈夫的心情,但我想,假設(shè)當年入黨跟著丈夫干革命的趙傳春,知道勝利后是這般結(jié)局,我不知道她有何感想。

我沒有想到,戰(zhàn)爭年代受傷害的女人們,勝利了,傷害依然襲擊著她們。

有一點我知道,1949年,岳洪春提出離婚時,我們的紅嫂趙傳春既沒哭也沒鬧,她平靜地在紙上按下了血紅的手印。她的平靜如同那個被敵人割掉乳房的王大娘。還有一點我也知道,文革結(jié)束后,岳洪春在江西南昌大學(xué)黨委書記兼校長的高位上病故的消息傳到家鄉(xiāng),她哭了。

哭成淚人兒的趙傳春,賣掉辛苦喂養(yǎng)的肥豬,湊齊了車船費,派兒子千里赴南昌,給她的入黨介紹人,曾經(jīng)的丈夫岳洪春同志吊孝。她吩咐兒子:孩子,多給你爹磕幾個響頭,告訴他,我腿腳老了,去不了了,不能給他送行了。

面對紅嫂趙傳春的孤墳,我深鞠一躬。紅嫂,天堂里的紅嫂趙傳春,你博大的胸懷讓人敬仰!你的心靈在中國精神的天空永遠閃亮。

4 沂蒙紅嫂第一人

我在八百里沂蒙折折皺皺的大山里,尋找著一個又一個紅嫂的故事。由于早年受《紅云岡》里紅嫂舞臺形象的影響,在我的意識深處,一直對這兩句唱詞念念不忘: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添一瓢沂河水,情義深長;續(xù)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那個熬雞湯的紅嫂啊,就是給八路軍傷病員喂乳汁的沂蒙婦女,她冒著殺頭的危險,沖破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救助親人。那是個偉大的女性啊,她用自己甘甜的乳汁救活了失血過多、極度干渴、命若游絲的戰(zhàn)士,并冒著殺頭滅族的風(fēng)險,精心守護,將一個重傷員從死神手中拉回來,傷愈后送其歸隊,重上戰(zhàn)場。這個舞臺上的紅嫂形象讓我難忘。文學(xué)作品來源于生活,我相信生活中的確有乳汁救親的沂蒙婦女。

現(xiàn)實中,用乳汁救八路的沂蒙紅嫂你在哪里?

乳汁救親人,首先必須具備以下幾個特殊的條件:

一是特殊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讓周圍無水可用;二是渴暈失血的傷員急需用水救命;三是紅嫂必須在哺乳期之內(nèi)。三者缺一不可。

我的目光盯在從沂蒙山各地搜集的有關(guān)紅嫂的故事上,試圖尋找用乳汁救親人的沂蒙第一紅嫂。面對眾多的紅嫂,我才發(fā)現(xiàn)找這樣一個人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況且,受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束縛和世俗理念的影響,在露乳近于失身的年代,即使用乳汁喂了傷員,誰愿承認?誰又敢承認?

看電影《紅嫂》的那天晚上,我流淚了,當紅嫂掏出潔白的乳房給一個大男人,一個素昧平生的大男人喂奶水時,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舉動啊。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我的親娘,我們每一個人,當然,除現(xiàn)代人吃奶粉外,幾乎都是吃娘的奶長大的,這不是普通的白水,這是母性的血液啊。要知道這位母親給傷員喂奶的時代,是1941年,那個年代,沂蒙山是極度封閉的啊,這種舉動需要打破多少傳統(tǒng)的心理障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我跟一個叫高軍的小小說作家聊起這個問題。高軍是沂南縣委宣傳部的干部,這些年,一直致力于沂蒙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1946年,國共兩黨在沂蒙山大打出手,一天,村子里突然來了大批南方兵,這些兵有一個營住在村子里,由于水土不服,加上長期惡劣的作戰(zhàn)環(huán)境,讓很多戰(zhàn)士患上了“耳朵底子病”,這種病學(xué)名叫“中耳炎”。這種病很折磨人,要命的是這種病給聽覺造成障礙,這對戰(zhàn)士來講是致命的。在沂蒙山區(qū)有一個治療中耳炎的民間偏方,就是用溫?zé)岬娜橹瓫_洗病灶部位,反復(fù)幾次即可恢復(fù)健康。當部隊得知這個偏方后卻有些為難了。

軍方找到地方干部,別看那些村干部支起前來一個比一個勇敢,可在這件事上他們也為難了。讓婦女拿著大奶子對著一個大男人的耳朵泚奶,這事可不好辦,讓婦女們攤煎餅、做軍鞋,她們不含糊,讓她們用肉身去搭火線橋,她們不皺眉頭,讓她們犧牲,她們都干,就是讓她們把乳房掏出來讓一個陌生男人看,她們受不了。面對親人的要求,以擁軍著名的沂蒙山人答復(fù)說:我試試,不過這事不能外傳,山里婦女愛面啊。

村干部找到奶孩子的婦女做工作,說,現(xiàn)在有一個擁軍任務(wù),你們幾個得想法完成。

一聽說擁軍,她們放下孩子就走。

村干部為難地說起事由。

一位婦女說:這也叫擁軍?

村干部說,這可是大擁軍哩,你們想啊,戰(zhàn)士耳朵有毛病,到了戰(zhàn)場上,什么也聽不見,萬一敵人摸上來怎么辦?戰(zhàn)場啊,生死就是一瞬間的事兒。治好一個戰(zhàn)士,我軍就多了一個順風(fēng)耳,就多了一份打勝仗的把握。這才是大擁軍呢,目前再也沒要比這更重要的擁軍活兒了。

令村干部想不到的奇跡瞬間發(fā)生了,她們一口應(yīng)了下來,但有一個條件:這事不許對任何人說,否則這軍她們就不擁了。

村干部對天發(fā)誓,保證一輩子都不說。婦女們又相互發(fā)了一次誓:一輩子都不說。

幾十名戰(zhàn)士的中耳炎在溫?zé)岬娜橹瓫_洗下好了。我對醫(yī)術(shù)缺乏研究,不知道這個偏方有多大的醫(yī)療效果。作家高軍說,農(nóng)村的確用這個法子治病。這事是真的,這個故事也是真的。

1985年,上邊要求評選“紅嫂”,沂南是老區(qū)的核心地帶,各村都有紅嫂,縣里就讓各村報材料。村長覺得他們幾個治好那么多戰(zhàn)士的病,該受獎勵了,就悄悄地給他們報上了。

事情的結(jié)果又一次出乎村干部們的意料,她們幾個一起找上門來。

村長,你當初是怎么答應(yīng)俺的?

一輩子都不說啊。

是啊,是啊,你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一輩子都不說,這才多少年,你就忍不住了?

村長無顏,也無言。他連夜找到高軍,把材料討要了回去。

這個故事在高軍的心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于是,他寫了一篇小說《一輩子都不說》。

他說,沂蒙山人把這個看的很重要,所以說乳汁救傷員這事,具體是誰干的就難認定了。

用乳汁救親人的紅嫂啊,你承受著多大的精神負擔啊。

于是我就越發(fā)想找到這個用乳汁救親人的“沂蒙第一紅嫂”了。

我再一次來到沂南縣,來到這個以紅嫂聞名全國的山區(qū)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是2011年的年底了。

一生都在研究沂蒙紅嫂的沂南退伍軍人,作家楊桂柱聽了我的話,他一臉悵然地說:文學(xué)老弟,你來晚了,沂蒙紅嫂第一人明德英老人已去世好幾年了,我反復(fù)分析過只有她才可能是真正的乳汁救親人的紅嫂呢。

明德英就是那個被中宣部2009年評為全國“雙百人物”的啞女嗎?

對,就是這位不聾卻啞的老人,她救了不少傷員,第一個被他救的人叫彭小春,是山縱司令部警衛(wèi)戰(zhàn)士。日軍大規(guī)模掃蕩以來,云集在沂蒙山區(qū)的山東戰(zhàn)工會,中共山東分局,山縱司令部、115師等面臨著敵重兵團的打壓,沂南縣的馬牧池一帶更是面臨著強敵的多重掃蕩。這一天,山東縱隊司令部陷入包圍,彭小春的班與敵血戰(zhàn)掩護司令部突圍,他們在馬牧池村與數(shù)倍于己的日寇血戰(zhàn),全班只剩下兩個人,后兩人分頭突圍。時間是1941年11月6日。

彭小春在日寇的追擊下,七拐八拐跑向李家林。鬼子的三八大蓋子從背后擊中了彭小春,他多處受傷。

李家林西依龜山,東靠汶河,南靠王家河,是個依山傍水之處,可謂風(fēng)水寶地。馬牧池周圍的李姓人家都以此為墓地,于是就形成了一個占地上百畝的大林區(qū)。雖然經(jīng)過文革的破壞,但此時的林地依舊古松茂盛,墳頭云集,石碑林立。當年的紅嫂明德英和丈夫李開田一家,就在林地的西北角用茅草和秫秸搭起一個又一個又矮又小的“團瓢”住下來。自古守墓看墳的人都是窮人中的窮人。李開田自幼以乞討為生。明德英也是一個乞丐,她是因為無錢醫(yī)治而致啞。兩個乞丐在團瓢里結(jié)婚,在死人的身邊安頓下來,他們平日靠耕種林子邊角地收獲糧食,男人冬春外出給人趕腳,掙些小錢,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

1941年的冬天很冷。也就是戰(zhàn)士彭小春負傷跑往李家林的時候,明德英剛給不滿周歲的孩子喂完奶,兩個鬼子追著一個八路進了李家林。此時正是日懸西山的時候。

明德英對八路不陌生,秋季,她住的林地就來了一伙八路,他們在林子里東看西瞧,折騰了半天,來到他家找水喝。八路小戰(zhàn)士個個笑瞇瞇的,這個喊他嬸,那個喊他大娘,叫得她心里恣悠悠的。十個啞巴九個聾,明德英是個例外。她見過不少扛槍的土匪、鬼子、偽軍,但是,只有這些穿灰軍裝的人跟窮人最熱乎。

啞女明德英老人并不知道,這些八路是來熟悉地形的。按羅榮桓的指示,每個戰(zhàn)士必須熟悉沂蒙山區(qū)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溝,每一個村莊。部隊到達一處,方圓三十里不得找向?qū)АD臈l河水深幾尺,哪片林子可以藏人,哪一處地盤可以埋伏,哪一個村莊有幾條街道,都必須熟記于心,尤其是日軍正集結(jié)兵力準備掃蕩的地區(qū),八路軍必須做到心中有張地圖。地處平地上的這片李家林樹大林深,每一處墳頭都是天然的掩體,自然引起八路的注意,那天彭小春恰巧也在這里熟悉地形。

聽到槍聲后,明德英沒有躲藏,她放下孩子走出小矮屋時,發(fā)現(xiàn)兩個穿黃衣的正在追殺一個穿灰衣的?;乙氯孙@然有傷,跑起來東倒西歪的,可就是這樣鬼子仍舊追不上他。灰衣人七拐八折,踉踉蹌蹌地向她這片跑過來,在一棵大樹前,晃了幾晃要倒了。

明德英二話沒說,上前一把拉住灰衣人,把他拖進自己的“團瓢”房。

明德英挪了挪孩子,把他按在床上,用一床破被子將他蓋起來,此時,失血過多的彭小春已經(jīng)昏迷了。

鬼子繼續(xù)搜索著,當他們來到團瓢屋時,看見了坐在門口逗孩子玩的明德英。鬼子比劃著,用槍指著她。她呀呀地叫著,指著前方,告訴鬼子:一個人向龜山方向跑了。

鬼子追了下去,一會兒就消失在遠處的夜色里。

明德英見鬼子去遠了,匆忙回到團瓢里,掀開被子,她看見了渾身是血的彭小春睡著了。明德英扒開他的上衣,找到傷口,撕了一條破袖子作包扎帶。失血的彭小春嘴唇干紫,顯然缺水,明德英提起空瓦罐打算出來去河里提水,可她又怕引來鬼子就放棄了,怎么辦?

明德英照顧著彭小春,兒子不干了,小家伙一鬧騰,明德英有了主意。

于是舞臺上救親人的場面出現(xiàn)了。

但是,我寫的這部作品是非虛構(gòu)性文學(xué)作品,真實是它的本質(zhì)和生命。當事人早已亡故,即便老人還活著,由于她不能言語,我們無法判斷當時的八路軍戰(zhàn)士彭小春喝的是不是乳汁。我采訪了沂南的紅嫂專家楊桂柱,翻閱了大量有關(guān)明德英的報道,大家眾口一詞地告訴我,她就是乳汁救親人的紅嫂,因為她具備這個條件。

曾經(jīng)用鏡頭真實地記錄沂蒙眾紅嫂的攝影家申照亮,親自給老人拍過照片。他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他說,李開田和明德英將傷員養(yǎng)好了,在共產(chǎn)黨員村干部趙成全護送傷員歸隊的路上,戰(zhàn)士彭小春含淚講述了他喝奶的故事,并說將來,他如果還能活下來,就認明德英為娘,養(yǎng)她一輩子,不幸的是孟良崮戰(zhàn)役中,這位戰(zhàn)士犧牲了。歷史不能重演,但可以還原。趙成全回到村子,對李開田講了這件事情。那個時候,沂蒙山相對封閉,人們的封建意識很濃,亮乳近乎失節(jié)啊。男人們總覺得女人的乳房是不能讓外人看的,女人們更是相信這是自家人的東西,除了自己的男人,外人是不能看的。李開田告誡趙成全:這事千萬莫說了。

后來被明德英救過命的另一個八路莊新民從上海寄信給李開田,讓識字的李開文看見了,村民們才知道這對夫婦救過那么多傷員。李開文是1938年入黨的老黨員,他多次去濟南找老戰(zhàn)友,結(jié)識了《鐵道游擊隊》的作者劉知俠,就把明德英乳汁救親人的事告訴了他。劉知俠大為感動。六十年代初,李子超(沂南人,1979年任山東省委書記,抗戰(zhàn)時期任縣民運部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任沂南區(qū)委書記)也對劉知俠講了這個故事,并要求劉知俠好好地寫寫。于是劉三進沂蒙,采訪當事人明德英,寫了轟動一時的小說《紅嫂》,小說搬上銀幕后,“沂蒙紅嫂”形象在全國就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這個舞臺藝術(shù)形象的生活原型就是明德英。

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就是用乳汁救傷員的沂蒙紅嫂。

讓我們回到1941年那個冬天吧——

白色的乳汁流進年輕小八路的嘴里,這溫?zé)岣侍鸬娜橹 @是一幅人間最美的圖畫,素昧平生的婦女給一位渾身是傷的八路喂奶……不,那是母親在用自己的乳汁養(yǎng)育自己的兒子。在明德英眼里,這八路只不過比自己的兒子大了幾歲罷了。都是兒子啊,母親的偉大就在于對孩子無私的奉獻,是兒子,娘就要喂他奶吃,況且,兒子餓了也渴了啊。

喝了乳汁的傷員醒來,喊了一聲:娘,就大淚如雨了。

明德英笑了,那是一個母親慈祥的微笑,是一個沂蒙山人胸懷博大的微笑。明德英別看不會說話,其實她心里明白,剛才如果鬼子搜房,她就死路一條,剛才的驚嚇讓彭小春的淚趕跑了,她抹了一下小八路的臉,寬慰地笑了笑。蘇醒后的彭小春明白,危險依舊在,他不能連累群眾,于是他挺了挺身子想下床,明德英用力按了按,示意他別動,出去危險,這里安全。在一個母親的眼里,小戰(zhàn)士彭小春還是個孩子啊,一個母親怎么會讓一個渾身是傷的孩子輕易出門呢。

后半夜,李開田回到家,看見眼前的一幕,他望了妻子一眼,明德英比劃了半天,他明白了。李開田知道,天亮后,鬼子一定來搜查,這里已不安全了,李開田架起彭小春向一座大墳?zāi)棺呷ァ?/p>

在墓前,他移開石桌,一個洞口露出來。

這是地主李越強家的空墳,在沂蒙有錢人家都會事先為老人建一個磚砌的空墳?zāi)?,于是這個空墳就成了一間大地下室,里面堆著地瓜干,幾罐子高粱米,一袋子黑豆和些開春用的種糧,這是他們家的全部口糧啊。李開田把這里當成一個躲土匪的新家。他把小傷員拖進墳里。

隨后夫妻二人把僅有的一點家當,小鐵鍋、水罐、黑飯碗一并挪到這個地下的家里。李開田一家進了墳?zāi)?,他挪動石桌,擋住洞口,從墳?zāi)瓜蛲?,正看見他家的團瓢房。

果然如他所料,第二天中午,兩個鬼子引著一伙鬼子直奔他的團瓢房,鬼子圍住團瓢房,大叫:八路的出來。

鬼子幾十支槍向團瓢開火,一陣槍聲后,鬼子進了團瓢房。

像彭小春這樣傷筋動骨的人,光靠一點煮地瓜干是不行的,得有葷腥滋補,當然對于失血過多的人來說,最好是燉老母雞湯,李開田就那么幾只母雞啊,可是看看失血過多的傷員,夫妻倆還是把母雞殺了,煮雞的煙霧引來了鬼子。

多虧了放哨的明德英,夫妻兩人匆忙將鍋搬到墳?zāi)估铮闫饋怼?/p>

鬼子在林子深處見到了灰燼,灰還熱,可人沒有了,鬼子就撒開大網(wǎng)反復(fù)地找,一片樹叢,一座墳都沒放過,可他們哪里知道八路就躺在墳子里。

這就是沂蒙山人被生活逼出來的智慧,是這座空墳保護了他們

后來鬼子又出其不意地搜了幾回林地,結(jié)果他們什么也沒有得到,匆匆收兵。

以后的日子里,彭小春在兩位沂蒙山人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恢復(fù)了元氣。

這位啞女明德英像照顧兒子一樣,一日三餐照顧著彭小春的吃喝。她把家里收獲的黑豆和地瓜干一起煮,這樣的飯在當時戰(zhàn)爭環(huán)境里也算是上等伙食了,加之李開田隔三差五地弄只野兔子來,小趙的傷恢復(fù)得特別快。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彭小春僅用了五六十天就恢復(fù)了,此時日寇的冬季大掃蕩也無果而終,日本人妄圖徹底消滅沂蒙山區(qū)的八路主力的構(gòu)想沒有實現(xiàn)。大掃蕩后數(shù)以千計像彭小春一樣在百姓家里養(yǎng)傷的官兵開始歸隊。這天明德英李開田一家護送彭小春歸隊。

林子邊上,彭小春跪倒在明德英腳下,他喊了一聲:“娘”,又對李開田喊了一聲:“爹”,他說:二老保重了,兒殺鬼子去了。

彭小春回到部隊后,他泣不成聲地向部隊領(lǐng)導(dǎo)講述了這個動人的故事。

那是戰(zhàn)爭年代啊,幫助八路在日偽軍那里就是死罪。鬼子為了震懾沂蒙百姓,規(guī)定凡是藏八路的人家一律殺光,凡是藏八路的村莊一律燒光。

紅嫂就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幫助八路軍的,在這一點上電影《紅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是舞臺上的紅嫂,其實戰(zhàn)爭年代的紅嫂們面臨的危險和苦難比舞臺上更大更多,社情更復(fù)雜。稍有風(fēng)聲外泄就是幾條人命,甚至是一村人命的大事情,對救助八路的人家,是要給予保密的。

戰(zhàn)爭年代,擁軍就是玩命啊。

對明德英來講,由于她住的環(huán)境特殊,時常有重傷員來到她家,山縱的炊事員小彭、八路軍戰(zhàn)士莊新民,都是她親自護養(yǎng),傷好歸隊的。其中莊新民戰(zhàn)后在上海工作,常年與她家保持聯(lián)系,并多次專程來看望這位有救命之恩的老媽媽。莊新民是1942年冬被抬到明德英家的。1985年莊新民退休后第一個要看的人就是明德英,此時李開田已去世,莊新民在老人面前長跪不起,用一個男子漢黃金般的雙膝向這位偉大的母親施以長久的跪拜。

1995年正月初二,明德英,這位沂蒙紅嫂第一人與世長辭了,享年95歲。年邁的莊新民傷心不已,他已經(jīng)不能長途奔波了,就派兒子莊舉華、莊建代表他來沂蒙山給老人送終。莊新民交代,要兩個兒子按沂蒙山的風(fēng)俗向奶奶施以三叩九拜的大禮。

值得一提的是,明德英因忙著救助傷員八路軍戰(zhàn)士彭小春,她性急之下把兒子扔到草堆上,不小心讓農(nóng)具碰了嬰兒的腦袋,從此這個男孩大腦受到傷害,留下終生的殘疾。

紅嫂資深研究者楊桂柱多次到明德英家采訪,或陪同記者領(lǐng)導(dǎo)前來看望老人,他同明家很熟,同這個缺心眼的男人關(guān)系很好。楊桂柱喊他二哥。這個二哥有點兒傻,十個傻子九個媳婦迷,每次領(lǐng)導(dǎo)來,都由老楊以說媳婦為由引開他,怕他亂說一氣。因此,這位傻子十分喜歡楊桂柱,只要見到楊桂柱就打聽媳婦的事兒。這位因母親救傷員而致殘的男人一直活到七十歲,直到2010年,這位可愛的傻子才壽終正寢。說起這位傻子二哥,楊桂柱一臉同情地說,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因母親忙于救傷員而導(dǎo)成了一個永久性傷員的,如果他知道,不曉得會有怎樣的感想。

老楊說,其實他不傻,只是大腦損傷,智力下降,打個比方,正常人有十個心眼,他也就有六個,這個除了心眼不趕趟兒,身體所有零部件正常的男人,光棍一生啊。

紅嫂明德英活著時,家中常來人,他不孤單,紅嫂逝世后,老人形影孤單,孑孑一人,最終在那間百年老屋里走到人生的盡頭——這是題外話,一個讓人傷心的題外話。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這個缺心眼的漢子叫李長印,是明媽媽的第二個兒子,生于1939年,亡于2010年,享年71歲。

5 一生的守候

姑娘大了,該出嫁了。

像成千上萬的沂蒙姑娘一樣,戰(zhàn)爭年代,她們信守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規(guī)矩。17歲的大姑娘李鳳蘭別看已經(jīng)進了“識字班”,但是,她依舊沒有跳出這種宿命。

1945年4月,那工夫鬼子氣數(shù)已盡了,除了大一點的縣城,鄉(xiāng)村已很少見到鬼子了。這樣的日子對飽受鬼子折磨的沂蒙人來說,就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日子,于是村里的喜事就多起來。這個時候,媒人走進蒙陰縣蒙陰鎮(zhèn)李家堡德村李鳳蘭家,商量婚嫁的事兒,父母炒了幾個小菜招待媒婆,飯間,決定1946年10月9日讓鳳蘭同王玉德舉辦婚禮。

大姑娘李鳳蘭不知道那個小東關(guān)村的小伙子什么模樣,只知道他叫王玉德,這個王玉德是她未來的丈夫啊,她要同這個男人廝守一生了,因此有關(guān)王玉德的信息都會引起她的關(guān)注。

1946年7月,媒人急匆匆上門,說:王玉德要參軍了。

鳳蘭的父母一下子急出汗來,這怎么行,眼瞅著就辦婚禮了,他當兵了怎么辦?父b544ff55fce5d2837ac1351cba370392母跟媒人一合計,要去阻攔。這時坐在一旁的李鳳蘭出面了,她是“識字班”的,她自己常干些動員男青年當兵的事?!昂媚幸敱?,好鐵才打釘”,那工夫,在根據(jù)地當兵是覺悟的表現(xiàn),是好男兒就要扛起槍保家衛(wèi)國。王玉德能主動當兵上戰(zhàn)場尤其是在結(jié)婚之前提出來,這說明王玉德是一個進步的青年。嫁漢就嫁當兵郎,嫁給這樣的人知足。她平靜地說,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眼下鬼子敗了,可國民黨又來了,不打就沒有太平,爹娘,咱可不能攔他啊。

媒婆求之不得,老臉笑成干菊花,說:她嬸子,既然閨女支持,這扯后腿的事兒咱別干了,讓王玉德去吧。再說,人家隊伍上說了,到時可以請假回來娶媳婦的。

眼看著婚期一天天逼近,部隊今天在這里,明天又跑到百里之外了,上哪兒找他啊,見玉德一直沒有音信,父母想把女兒的婚期往后推遲。但李鳳蘭想:玉德從小失去父親,母親又長年有病,他能舍下母親去參軍,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如今整個根據(jù)地都在支前擁軍,若能親自照顧婆婆,就是最好的擁軍了。再說了,老母有病正是用人之際,在這個時候推遲婚期,對不起她們母子,我應(yīng)該嫁過去,安慰老人的心,也好讓玉德安心打仗,殺敵立功。主意已定,她說服了父母,婚禮按期舉行。

1946年10月19日,是李鳳蘭終生難忘的日子。

這是一場沒有新郎的婚禮。

李鳳蘭頭戴紅巾,身披云肩長裙,在主婚人的禮儀聲中,按當?shù)氐娘L(fēng)俗,由嫂子懷抱一只大公雞陪著拜了堂。這個情節(jié)后來出現(xiàn)在電視劇《沂蒙》里。其實,在八百里沂蒙山,由于種種原因,新郎官不在現(xiàn)場,新娘同大公雞拜堂成親者不是少數(shù),這種無奈的選擇,多少給喜慶的婚禮增加了些許悲哀。紅嫂已去,我們無法揣測當時李鳳蘭的心情,但有一點我們相信,這個一生善良的女人為從未見過面的丈夫擔起了天大的憂愁,子彈不長眼啊,何況國民黨又是飛機又是大炮的。

新婚之夜,貼著紅喜子的大床上,孤單的新娘同一只無言的大公雞相視無語。

新房外的婆婆看到了這般情景,作為女人,她了解兒媳的心情,她除了一聲嘆息別無選擇。

第二天,李鳳蘭就搬到堂里,執(zhí)意和婆婆睡在一張床上。婆婆有愧地攥著她的手說:孩子,苦了你了。李鳳蘭含淚笑了:娘,玉德不在,家里的事你就交給俺吧,俺替玉德孝敬您。

李鳳蘭是一個一諾千金的女子,用鄰居的話說:那可是吐口涶沫就是釘?shù)闹鲀?,比爺們還爺們。婆婆有病,她四處求醫(yī),煎湯熬藥,床前案邊細心伺候。夏天,屋里燥熱,她一把蒲扇不離手,隔一會就給婆婆扇扇。冬天,婆媳通腿睡覺,睡前總是先給老人暖被窩……街坊鄰居無不羨慕老人娶上了個好兒媳婦。

李鳳蘭和婆婆一家分得8畝4分地,除重活由代耕隊幫助外,其余田間場上活兒全是她擔當起來,家里家外收拾得挺挺當當?shù)摹?/p>

按當?shù)仫L(fēng)俗,大年初四是新婚夫婦回娘家磕新頭的日子。這一天大早,李鳳蘭安頓好婆婆,獨自一人回了娘家,這是鄉(xiāng)俗,孤單的李鳳蘭不得不遵從。

初七中午,二大爺氣喘吁吁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鳳蘭快回去,玉德他回來了。

突來的喜訊讓鳳蘭驚喜交加……

部隊行軍打仗路過家鄉(xiāng),王玉德順便回家探親,當他向母親問安、訴完離別之情后,走進了自己的新房,大紅“喜”字還在墻上,新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坐在床沿上,手扶羅帳,他眼圈紅了……母親心疼地說:兒啊,在家住兩天吧,我打發(fā)人叫你媳婦去了。

這時出發(fā)的命令來了,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為國盡忠的使命還在肩上。當軍號吹響時候,他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婚房,隨鐵流踏上了新的征程。

李鳳蘭歡喜地放開大腳丫子,向婆家跑來,玉德什么樣子?穿著軍裝的玉德一定很威武,見了她一定會傻笑吧。七八里山路就這樣讓她一陣子跑了下來,當她懷著激動和喜悅的心情跨進家院時,只看見孤單的婆婆伏在門框上,在低聲抽泣。

“孩子,你回來晚了,玉德他隨隊伍走了?!?/p>

李鳳蘭原本就難過,她想大哭一場,可她得安慰婆婆啊,她說:娘,咱不哭,玉德是隊伍上的人,他得服從隊伍上的規(guī)矩,咱等吧,他早晚得回來。

玉德走后不久,李鳳蘭收到了他的來信。夜晚,侍候婆婆睡下后,昏暗的燈光下,李鳳蘭捧著信,一次一次地看,一遍一遍地讀——三營八連三排九班。丈夫的部隊番號,她刻骨銘心。丈夫告訴她,隊伍天天在行軍,時刻準備打大仗,等全國一勝利,他就報名復(fù)員回家過日子。丈夫在信中說了感謝她的話,要她等著,這封信,成了年輕的鳳蘭熬過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的希望和安慰。直到2008年4月,老人去逝時,胸口衣袋里還裝著這封信。

李鳳蘭白天忙農(nóng)活,操持家務(wù),晚上服侍婆婆躺下后就開始做軍鞋,用忙碌和勞累驅(qū)趕對丈夫的思念。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無情的歲月使老人更加蒼老,也奪走了年輕人的青春年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王玉德沒來一封信。國民黨敗了,新中國成立了,玉德依舊沒有消息。有人說玉德戰(zhàn)死沙場了,她不信。有人說,玉德隨大軍南下了,有可能在南方娶了媳婦不回來了,她不信。她相信玉德信上的話——他說了,全國一勝利,他就報名復(fù)員回家同她過日子的。

玉德,玉德你在哪里?你不知道家里還有一個沒有見面的媳婦嗎。

兒啊兒啊,你在哪里?你不知道家里還有一個年邁的老娘嗎。

婆媳二人在聲聲呼喚。

婆母思子心切,眼淚流干了,雙目失明了,李鳳蘭強忍著痛苦,寬言安慰,老人還是懷著對兒子最后的期盼故去了。隨即,母親懷著對女兒的擔憂也離開了人世。這時,鳳蘭已經(jīng)三十歲了,世事的滄桑在她秀麗的額頭上留下了道道皺紋??墒撬廊辉诳嗫嗟貓允兀诘却竦碌臍w來。

12年后,她終于盼來了丈夫的消息,不是榮歸故里,而是政府發(fā)給的鮮紅的烈士證書。縣民政局的領(lǐng)導(dǎo)登門道歉,并做了解釋:王玉德同志是在萊蕪戰(zhàn)役中犧牲的。

不,你們騙人,玉德他一定是還活著!

當烈士證書展開后,李鳳蘭深深地陷入了無盡的悲痛中。十幾年的翹首期待,十幾年的綿綿思緒,一時間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漫無邊際的天空中飄蕩,飄蕩……她再也壓抑不住埋在心底的情感,放聲痛哭……

玉德犧牲的消息擊垮了鳳蘭也擊碎了父母的希望,看著苦命的女兒,十幾年的期盼化為一縷輕煙,二位老人受不了如此大的打擊,撒手人寰。

經(jīng)過撕心裂肺的痛苦折磨,李鳳蘭從三天三夜的昏迷中醒來,在她最不幸的時候,政府和村集體默默幫助料理了老人的一切,鄉(xiāng)親們伸出了溫暖的手。

政府的關(guān)懷,村里的照顧,鄉(xiāng)親們的體貼,對先后失去4位親人的李鳳蘭來說,就是極大的安慰。歲月很快撫平了她心靈的創(chuàng)傷,一年后,李鳳蘭終于走出不幸的陰霾??墒撬?1歲,今后的生活道路還很長很長,關(guān)心她的大娘嫂子們勸她改嫁,可她忘不了與婆母朝夕相處的11年,她忘不了替丈夫撐起這個家的誓言,忘不了十幾年刻骨銘心的期盼。玉德為國捐軀,這個光榮之家怎么能不復(fù)存在?她不愿改嫁,也不能改嫁,她只想守著這個光榮之家,守著一份諾言。

在婦聯(lián)的幫助下,她收養(yǎng)了一子一女,分別取名為“王勝利”“王光榮”。

李鳳蘭當過村里的小隊長,也擔任過婦女委員,婦代會主任,村里的哪項工作都少不了她的身影,這戶夫妻吵架,那家妯娌不和,只要她一到場,沒有不心服口服的。她那整潔的小院,低矮的草房成了干部的落腳點,鄉(xiāng)親們開會的好會場。只要有同志來,燒水、泡茶、做飯,她總是當作分內(nèi)的事來做。1959年,政府授予她“模范烈屬”的光榮稱號。1992年3月,她又被山東省婦聯(lián)、省民正廳、省軍區(qū)政治部評為“山東紅嫂”,并被授予“三八紅旗手”的光榮稱號。

1994年,李鳳蘭搬出了居住了將近半世紀的老屋舊宅,住進了村里給蓋的5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1996年68歲的李鳳蘭作為沂蒙老區(qū)革命模范人物代表,參加了全國百名健康老人逛京活動。2000年,鮮花爛漫的5月,蒙陰鎮(zhèn)黨委、政府和村兩委又安排她住進了鎮(zhèn)敬老院,安享晚年。2008年4月,李鳳蘭老人安詳?shù)刈吡恕?/p>

如果說,紅嫂胡玉萍用紅透的人生書寫了一個沂蒙村婦愛黨、擁軍的傳奇,那么,紅嫂李鳳蘭則用一生的守候維系著一個烈士之家的榮光。

這就是沂蒙紅嫂。

6 特殊的動員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是一首豪邁的的短詩。但在整個抗日戰(zhàn)爭中,有多少人為了家園的安寧,為了自由的世界而不惜生命。這我們可以從一首流傳甚廣的歌子里明確感受得到:母親送兒上戰(zhàn)場,妻子送郎打東洋。一尺布做軍裝,一粒米做軍糧……

打仗就要兵,沒有扛槍的兵,誰來趕走侵略者?日本人可是拉著炮車,開著坦克、飛機,扛著機關(guān)槍的一伙武裝到牙齒的強盜啊。對付這樣的敵人,必須組建強大的軍隊。

兵從何處來?

“兩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下來,只有420萬人的沂蒙山人,有23萬人參軍作戰(zhàn),10.5萬人血染疆場,馬革裹尸。戰(zhàn)爭是殘酷的,也是對等的,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無論勝與敗都要死人,一個鮮活的生命,死只是眨眼間的事兒。一粒子彈飛來,就沒命了。當兵打仗,扛槍吃糧就意味著犧牲。沂蒙人說得形象:扛槍當兵的是死了沒埋,下窯扒炭的是埋了沒死。這樣一來,擴軍征兵就成了頭等大事,也是頭疼大事。

蒙山根據(jù)地費北行署副大隊長王保勝擴軍的故事就說明了這個問題,王保勝的兵多是在家門口打仗,是典型的“保家兵”。王保勝看上了獵戶唐家誥,他不厭其煩地找唐做工作,十幾趟下來,唐家誥就不耐煩了,他對王保勝說,我去當兵,老娘你來管?

王保勝說,抗日政府管。我都事先說好了,只要你上山,家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耕種挑水都由抗日政府來管。

唐家誥沒轍了,答應(yīng)上山當幾天兵試試。

打鬼子跟他打兔子不是一碼事,鬼子有槍有炮,不好打,兔子除了腿快,你想怎么打都行。第一次打鬼子就死了幾個隊員,唐家誥動搖了。王保勝連著找他談了七次心才留下來。后來這個唐家誥成了孤膽英雄,曾創(chuàng)下一次擊斃7個鬼子的驚人記錄。

1942年王保勝帶隊打小鬼子的伏擊,有個戰(zhàn)士在拼刺刀的時候讓技術(shù)精湛的小鬼子殺了,戰(zhàn)后戰(zhàn)士的親人為他舉辦喪禮。王保勝牽著一頭黃牛,帶著幾刀火紙前去吊喪,被當場打跑,死者家人把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王大隊長追得滿街跑,最后不得不躲到枯井里,才逃脫了追打。

我相信,這樣的情節(jié)在任何的文藝作品中都不會出現(xiàn),可它卻在1942年沂蒙山區(qū)的一個村莊真實上演了。但這種真實絲毫不影響沂蒙山人偉大形象,可我們文藝作品卻在相當長的歷史進程中回避了這些真實。

六十年代,平邑縣史志辦的人問過王保勝,他對此事毫不回避,說:一個活生生的兒子讓我招到隊伍上,結(jié)果咱把一具死尸給人家送回去了,誰也無法接受啊。讓群眾打幾下出出氣是應(yīng)該的,人心都是肉長的,人都是娘生爹養(yǎng)的啊,一個娃從小養(yǎng)到大得費勁多少心血啊。我完全理解他們。有了這個活生生的實例,我們就知道當年擴軍的艱難了。

沂蒙山是老根據(jù)地,兵還是好擴的,但僅是相比而言。

1942年開春,擴軍的重任落到了18歲的梁懷玉身上。

梁懷玉是莒南縣洙邊村的識字班長,人長得漂亮,是村里青年小伙心里的美人兒。她思想進步,工作積極。那時節(jié),八路軍115師駐莒南的大店,急需兵員,上級要求洙邊村多出幾個參軍的人,由于連年擴軍,符合條件的人越來越少,關(guān)鍵是村里不斷接到陣亡烈士的通知書,這對擴軍十分不利。上級對梁懷玉說:你是識字班長,你得多動員幾個青年人支持咱隊伍。

梁懷玉應(yīng)允。

梁懷玉有些犯愁了,她的家是“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父親年邁,弟弟還沒有槍桿子高,怎么辦?

一向不甘落后的梁懷玉一臉愁容,她實在是沒有親人可以動員了,再說單純的“口頭保證”,“幫扶困難”,“代耕代種”之類的擴軍許諾已經(jīng)很難奏效了。梁懷玉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她無意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那是一張好看的臉——梁懷玉突然有了注意。

第二天,擴軍大會上,上級干部講完話后,梁懷玉第一個走到臺上,她勇敢地喊出:抗日打鬼子是最光榮的事,俺們“識字班”找對象就要找參加八路的人。誰帶頭報名參軍,俺就嫁給誰!

這一聲宣言,不亞于八級地震,不弱于一場海嘯,要知道那是1942年的沂蒙山啊。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當?shù)厍嗄耆嘶榧薜闹饕问?,一個大姑娘誰好意思開口標價自己的愛情——誰帶頭報名參軍,俺就嫁給誰!一句話包含著多大的勇氣啊。

梁懷玉擲地有聲,一言九鼎。

愛情是女孩子的第二生命。誰愿草率地獻出自己的愛情?

對女孩而言,嫁個英俊瀟灑、體貼入微的男人,是攜手到老,白頭與共的依靠啊,可是為抗戰(zhàn),為了趕走日本鬼子,梁懷玉顧不得這些了。她明白,作為一個大姑娘,美麗的愛情是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是她真心動員擴軍的誠意啊。當然也是對青年人最大的誘惑。

一個比梁懷玉大不少、長相平平的男人第一個走出來,說:我報名,只要能娶你當媳婦,今晚結(jié)婚,我明天就上前線打仗去。

梁懷玉一看,這個人就是在街上賣油條的劉玉明。

正是有了梁懷玉的“特殊動員”,那一年的開春洙邊村一次就參軍了一個班。幾個女孩子一次就為115師補充了一個班的兵員啊。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

歷史記住了洙邊村的1942年,也記住了這個以愛情為擴軍籌碼的女孩子。

梁家父親不同意這樁草率的婚事。女兒梁懷玉說:爹,俺是識字班長,別看俺是個女孩子,可俺說話算數(shù),決不反悔,俺今晚就跟他結(jié)婚。

言而有信的沂蒙奇女子,就這樣匆匆做了劉玉明的新娘,第二天她將披紅戴花的男人送到部隊,從此開始了牽腸掛肚的漫漫長夜。

值得慶幸的是,好人有好報。梁懷玉送走劉玉明依舊在村里支前,劉玉明沒有辜負嬌妻,在部隊作戰(zhàn)英勇,從一個莊戶人,很快就完成了一個軍人的質(zhì)變,這個屢立戰(zhàn)功的農(nóng)村青年,從戰(zhàn)士到副班長到班長到副排長到排長副連長到連長,一個臺階都不落,一步步地走了過來。他給懷玉爭了光,也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解放后,劉玉明轉(zhuǎn)到公安部門工作。1980年退休回家。

1985年省民政廳、省婦聯(lián)、省軍區(qū)聯(lián)合評選“山東紅嫂”,當年擴軍的風(fēng)云人物梁懷玉榜上有名。

多年后,攝影記者申照亮采訪梁懷玉大娘,談及這段豪情,大娘一臉平靜,她說:我那工夫要是個男人早扛槍打鬼子去了,日本鬼子都殺到咱家門口了,再不起來反抗,就當亡國奴了。人要是當了亡國奴就成了沒爹養(yǎng)沒娘疼的孩子了。你問我當時怎么想的呀,說實話,就是這么想的。當兵抗日光榮,給抗日的人當媳婦也光榮啊。

申照亮跟老人開玩笑說:大娘,槍子無眼,炮彈無情啊,萬一大爺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怎么辦?

梁大娘脫口而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俺洙邊村跟玉明一塊出去的抗日青年活著的沒幾個。戰(zhàn)場上打鬼子死了光榮呀。俺們那里是解放區(qū),哪個村沒有成群的寡婦?十戶人家七八戶是軍、烈屬。

梁懷玉老人說得對,沂蒙山區(qū)僅戰(zhàn)死沙場者就達10.5萬人,參軍者23萬人,幾乎戰(zhàn)死一半。這么多人要連累多少家庭啊。要知道那時的沂蒙山區(qū)只有420萬人口啊。

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過年,村里敲鑼打鼓給烈士家送光榮牌和食品時,每一家都是笑臉相迎,可是送光榮的隊伍一過,這一家準響起哭聲。那時候我才幾歲,我有些不明白,“光榮人家”怎么會哭呢。等我長大了,我才深深體味到,那薄薄的光榮牌背后浸泡著多少淚水,那是母親思兒的淚,是父親想兒的淚,是妻子思夫的淚,是孩子想爹的淚啊。

戰(zhàn)爭帶給我們這個民族的傷痛太深太深了,可恨的日本鬼子啊,你們?yōu)榱怂接岩粋€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拖向深淵。你是我們不可饒恕的敵人。正如八路軍出征的誓詞一樣:日本帝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的死敵……今天這句誓言,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記得,但我相信梁懷玉大娘會記得牢牢的。

什么叫大義,什么叫大愛,我想任何天花亂墜的解釋都不如梁懷玉那句話有分量——誰第一個報名參軍,俺就嫁給誰!

老人走了,老人家是在2003年那個春天去的,正是她當年站在主席臺上喊出那句擲地有聲的話的時節(jié)。她走的時候,很多人自發(fā)地來給她送行,亦如1970年平邑縣給英雄王保勝送行的場面。老人沒有干出王保勝那樣,一人送走一個團的兵力,指揮大小136次戰(zhàn)斗,親手殺死26個鬼子,俘獲數(shù)百個漢奸的輝煌業(yè)績,但是,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她卻犧牲了最好的東西——愛情。一個為了民族存亡,一個為了國家存亡而奉獻愛情的人,她與王保勝一樣,永遠是我們心中的英雄,我們沒有理由不尊敬她。

梁懷玉走了八九年了。2012年當我再次來到洙邊村時,說起她,人們依舊一臉敬重地說,她是我們洙邊人的自豪。她的孫輩們說,奶奶是俺老劉家的驕傲。村里的人們至今還能背誦梁懷玉擴軍時的講話。雖簡短卻有力,卻如閃電,光照大地,如響雷,振聾發(fā)聵。

我感到十分欣慰,一個人去了,能有那么多人記住她,這是一個人的幸運。

一個英雄去了,能有那么多后人記著英雄,這是一個民族的幸運。

村里人告訴我,也許是由于“紅嫂”梁懷玉的影響,從建國到現(xiàn)在,洙邊村小伙子就愛當兵,一聽說征兵,一個個比吃蜜還甜,爭先恐后去軍隊效力。每年驗兵,你不讓誰去誰都跟你急。

紅嫂的精神終于傳承了。

7 血染的紅嫂路(之一)

1996年是紀念孟良崮戰(zhàn)役50周年,這場扭轉(zhuǎn)華東戰(zhàn)爭格局的大戰(zhàn),顛覆的不僅僅是一支王牌大軍,顛覆的更是是國民黨反動派的信心。我黨把這場戰(zhàn)役看得十分重要,沂蒙山人也把孟良崮戰(zhàn)役看得十分重要,地方政府自1996年起就搞大型紀念活動。中央軍委副主席遲浩田將軍親臨會場。那一年,我作為一名特邀代表,應(yīng)蒙陰縣委書記劉宗元同志的邀請出席紀念孟良崮五十周年大慶儀式。那一次我見到了將軍,說起沂蒙山來,將軍一臉虔誠,他說他這次來一個是為孟良崮,一個是為了再次尋找當年的老房東。她是我的恩人。

將軍說的恩人是他當年在蒙陰北部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傷時的一個房東,1947年7月,南麻戰(zhàn)役打響。那是一場圍殲敵整編11師的戰(zhàn)斗。在那場苦戰(zhàn)中,身為九縱第25師73團3營書記,連文化干事的遲浩田做了代理連長。那是一次攻堅戰(zhàn),由于大雨如注,攻堅的炸藥全部失效,加之敵首胡璉指揮有方,攻擊部隊傷亡慘重,遲浩田被指定為代理連長率全連剩余的人馬冒雨沖鋒,負傷后被擔架隊抬到遠離戰(zhàn)場的蒙陰北部的一個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在那段難忘的日子里,遲浩田備受照顧,那個女房東對他這個17歲的小伙子比兒子還親。

將軍說,那戶人家為了他把僅有的一只下蛋的雞殺了……說到這里將軍眼里就有了淚光。將軍是一個輕易不流淚的人啊。說起房東,他一臉感動。

慶祝儀式結(jié)束后,將軍去了野店。

時過境遷,當年養(yǎng)傷的地方?jīng)]有找到,女房東自然沒有見到,給將軍留下天大的遺憾。于是將軍寫下了一行字:沂蒙山是英雄的山,沂蒙人民是偉大的人民,沂蒙紅嫂是偉大的母親。

其實將軍為找當年護養(yǎng)他的女房東,早在1985年,他調(diào)任濟南軍區(qū)政委時,就多次來蒙陰沂源一帶尋找當年的救命恩人。有一次他尋訪到一個山村,覺得跟他印象里的那個養(yǎng)傷的村子很相似,就去找了,一位老大娘得知此事后,說:你不要找了,當年救傷員,俺這里的婦女們誰沒做過?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呢。

將軍無語。那一次他寫下一行字:蒙山高沂水長,好鄉(xiāng)親永不忘。

比南麻戰(zhàn)役早六年,也就是在1941年的冬季,五萬日軍鐵桶合圍沂蒙山,當時身為山東分局代秘書長兼統(tǒng)戰(zhàn)部長的谷牧臨危受命,指揮兩個連的兵力與敵血戰(zhàn)布袋峪時負傷,他在大青山戰(zhàn)役中被藏在老百姓的秸稈田里,戰(zhàn)后在費縣一處小山村一位大娘家養(yǎng)傷,谷牧后來做了國務(wù)院副總理,大青山紀念館落成后,他來了,同遲將軍一樣,也想找一找女房東,當年的那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鄉(xiāng)村婦女,最終未能如愿。

在沂蒙山區(qū),這樣的女房東不計其數(shù),她們冒著生命的危險養(yǎng)護著八路傷員,那是一個非常時期,漢奸,日軍、偽軍、土匪、反動派、還鄉(xiāng)團、地主惡霸四處游蕩,探聽風(fēng)聲。那些養(yǎng)傷員的戶都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家里養(yǎng)著傷員是不能絲毫馬虎的,任何走漏風(fēng)聲的細節(jié)都會帶來生命的威脅。因此,那些留養(yǎng)傷員的人家,接受了傷員要保密,送走了八路也不敢吱聲了,他們時時刻刻擔憂敵人的報復(fù)。再說,當時為了保密,那些重要的傷員都用了化名,接受傷員的人家壓根兒就不知道傷員的真實身份,故而,勝利后好多來沂蒙山區(qū)找當年房東的干部戰(zhàn)士,大都無功而返。因此,軍委副主席遲浩田上將沒有找到當年養(yǎng)護他的女房東就在情理之中了。

對這些無私奉獻的房東,我們姑且喊她們“紅嫂”吧,這些紅嫂應(yīng)該說是幸運的,雖然擔驚受怕,畢竟她們的生命沒有收到傷害,她們雖然飽受戰(zhàn)爭的硝煙,歷經(jīng)戰(zhàn)爭的苦難,卻也畢竟看到了新中國的光明??墒牵凇皟蓱?zhàn)”中有多少房東為養(yǎng)傷員而慘遭殺害,甚至為一個傷員而受滅門之災(zāi)。鬼子就公然喊出:藏八路的人家,殺光;救助八路的村莊,燒光!

那些為此付出生命的紅嫂啊,你們更讓人敬仰。

大青山戰(zhàn)役后,日軍對大青山地區(qū)采取梳篦式清剿,反復(fù)搜山,驅(qū)趕百姓下山,殺害傷病員。大青山地區(qū)有個南澇坑村,這里大山重疊,山洞眾多,一個八九戶人家的小山村居然隱藏了30名傷員,平均一家三四個。楊雷和其他的四名傷員歸高乃貞和他的老母二人照顧。

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楊雷。

楊雷是抗日軍政大學(xué)一分校二中隊九班副班長,在1941年11月30日大青山戰(zhàn)役中,他率部在大古臺村的山上阻擊日軍時左腿負傷,是費縣農(nóng)民王德背著他隨部隊轉(zhuǎn)移的。進入敵重圍后,王把楊藏在一個石洞里,戰(zhàn)后第三天,楊雷爬出來找部隊,此時費縣縣委早已發(fā)出指示,動員進步群眾,當?shù)卮迕癖綉?zhàn)場去收容傷員。這是沂蒙山的傳統(tǒng)——不論大小戰(zhàn)斗戰(zhàn)役,他們都要在槍炮聲一停,敵我雙方一撤離的時候從四面八方以拾柴、打草、種地為名,趕著牛羊放牧為由來戰(zhàn)場找傷員。楊雷就是這樣獲救的。要不一個斷腿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只有死路一條。他被村民孫興林發(fā)現(xiàn)并背到沙溝村高家,高家只有母子兩人,老母已五十多歲了。這家堡壘戶收容了五名傷員。兩個人照顧五名傷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邊是食品的缺乏,一邊是日偽軍反復(fù)搜山,稍有不慎,危及的不僅是自己的生命,還有五名八路的傷員啊,上級反復(fù)交代這些人都是八路的精英,是殺鬼子的好手,得像保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保護他們,做到“傷員在我就在,傷員亡我即死”。

高家母子是向上級發(fā)過誓的:與傷員共存亡。

莊戶人就是這樣,一旦應(yīng)諾的事情就永不負約。

娘倆忙乎起來,老母燒水,做飯,送飯送湯;兒子換藥洗刷,來回背送傷員。所有這些都得在夜間悄悄進行。

為了防止敵人搜到傷員,兒子把傷員一個個背進一處秘密的山洞里藏好。母親每天提一只破籃子,以拾柴草為名上山送飯送水。工作忙而不亂。藏在動洞里的傷員在冬天能吃上熱乎飯,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一天拂曉,高母悄悄出村,她的行動讓偷襲的鬼子發(fā)現(xiàn)了,他們悄悄地尾隨著高母……高母一拐彎來到洞口,她把籃子遞進去,換出空籃子后,一回身發(fā)現(xiàn)了敵人,高母沒有驚慌,她依舊照直前行,鬼子被她引離了洞口,老人舒了一口氣,前面就是一處山楞,高母加快了腳步。

鬼子大叫:站住,不站住,死啦死啦的。

高母知道此處離洞口還太近,她得走遠點。老人就加快了腳步,三寸小腳支撐著軀體在山道上晃悠著前進。日寇緊緊追趕著。

此時的高母完全可以站住,同鬼子玩一問三不知的游戲,可她擔心離洞口太近了,那里可是五條人命啊,她只有快步前行了。眼看就要靠近山角了,一拐過去就好辦了,日寇也發(fā)現(xiàn)了老人的企圖,于是幾支三八大槍同時舉起來。

高母在一陣槍聲中倒地。

一位普通的沂蒙山婦人,一名偉大的母親為了拯救五名八路傷員,甘愿犧牲自己。

高母倒地后,血從身上流出來,老人拼著力氣爬過山角,她得把敵人引開。無路的山坡上,留下一條血染的小路,那是高母用自己的鮮血鋪成的血路,血路盡管不太長,但那是通向光明的路,通向正義的路,這段血染的路上張揚著一個民族的血性,書寫了一個民族的希望。

山角終于爬過來了,高母流盡了最后一滴血,耗盡了最后的力氣,她累了,她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艱難的一天過去了,夜幕籠罩下,山洞口的石塊又被拿開了,一只顫抖的手把一卷煎餅,一罐稀飯遞進去。洞內(nèi)的人從那雙顫抖的手里接過籃子時,也感受到了某些不祥。

大娘呢?

娘,讓鬼子槍殺了。

洞內(nèi)一片沉默,繼而是一片泣聲。

日軍繼續(xù)搜山,農(nóng)民高乃貞知道這個洞早晚會讓鬼子找到,于是他決定把幾個傷員連夜轉(zhuǎn)移。他把重傷的楊雷背往半山腰的鵓鴿洞,那是一個高懸在絕壁上的山洞,空身人爬上去都很危險,高乃貞硬是把楊雷捆在自己的背上爬了上去。

倒在鋪好稈草的洞里,看著大汗淋漓,大口喘氣的農(nóng)民高乃貞,楊雷流淚了。這個血性的漢子從此真正認識了沂蒙山人。

30多個日夜,楊雷他們在農(nóng)民高乃貞的幫助下,成功地躲過了日偽軍20多次搜捕,安全脫險,傷愈歸隊。解放后,楊雷向組織要求,留在沂蒙山工作,這樣他就能與沂蒙父老天天見面,同他的救命恩人相處了。

楊雷后來任臨沂地區(qū)宣傳部長、農(nóng)村工作部長,沂河?xùn)|調(diào)工程指揮。他多次到大青山看望救護過他的老百姓。每次來,他都在高母用血鋪灑的山角處,無語地站上一會兒。

楊雷之所留下來,他說過,是因為他的命是高家大娘用自己的命換下來的,是高家兄弟舍命一次次救出來的。他得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是他的恩人。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啊,何況沂蒙父老救過他的命,他得盡力工作,干些事情,不然,這良心何安哪。這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情懷,這樣的情懷是一個政黨賴以存在,得以壯大的基因。

楊雷的舉動讓我感動,讓我想到了那些戰(zhàn)后不再回沂蒙看望“紅嫂”的人,我想起了那些把沂蒙父老忘卻的高官們,那些至死也沒有回來看一眼沂蒙父老的八路們,盡管他們的命也被沂蒙山人救過,盡管他也吃過沂蒙婦女們煙熏火燎烙制的大煎餅,盡管他們穿過沂蒙婦女納制的軍鞋……但是,他們進城了,過上了好日子,做了官,換了老婆,他們就忘掉了沂蒙。

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楊雷,是郭伍士們,是莊新民們,是羅榮桓的夫人林月琴們……

郭伍士是山西人,他是隨羅榮桓的東進部隊來到沂蒙的。一次外出偵察,他不幸遭遇鬼子,身負多處槍傷后,他被紅嫂祖秀蓮從死人堆里救出來,傷愈歸隊了。戰(zhàn)爭勝利后,郭伍士來到祖秀蓮家長跪不起,直到祖答應(yīng)讓他在此落戶,從此郭伍士整整孝敬了救命紅嫂祖秀蓮后半生。郭死前,吩囑家人埋在祖的墳邊。一個紅嫂一個八路,演繹出一場人間大愛的傳奇。

莊新民也是如此,戰(zhàn)后,他一直給紅嫂明德英寄錢寄物,多次來沂蒙拜倒老人腳下,長跪不起。

沂蒙人對戰(zhàn)爭支付了太多的成本,戰(zhàn)后真正回報沂蒙人的、回報救命恩人的八路軍官兵并不太多,在沂蒙山百姓家里療養(yǎng)的官兵數(shù)以萬計,而真正回報恩人的也只有一個郭伍士,一個楊雷,一個莊新民……當然還有林月琴,胡奇才的兒子……但與當年接受沂蒙父老幫助的八路相比,這些人太少太少了。

楊雷每年清明都來給高大娘上墳,都要在墳前磕幾個響頭。

楊雷再次來到了高母犧牲的地方,那條血染的紅嫂路上已是荒草萋萋了,昔日的痕跡也已蕩然無存。然而楊雷還是能清晰地看到執(zhí)著向前爬行的高大娘……

8 血染的紅嫂路(之二)

李四嫂的故事得從日軍32師團夜襲山縱司令部說起。

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

山東縱隊的前身,就是1938年山東省委在徂徠山起義拉起來的隊伍,那時只有一個支隊的人馬,時稱八路軍山東第四支隊,由當時的山東省委書記黎玉率領(lǐng)進入西蒙山,即現(xiàn)在平邑縣境內(nèi)的龜蒙峰一帶。后來這支部隊發(fā)展成為山東縱隊,成了山東地方八路軍。到1941年,115師開進山東,地方部隊與這支長征過來的正規(guī)部隊相互結(jié)合,山縱為115師輸送兵員多達2萬人,115師派出政治、軍事人員培訓(xùn)山縱,多達2千人。在115師的全力幫助下,山縱成了一支抗日的虎狼雄師,到了1941年山縱已是日軍眼中的一顆大釘子了。

日軍32師團,是侵華日軍司令畑俊六手中的一支王牌軍,是侵華日軍中最早踏進中國地的日軍,是一支雙手都沾滿中國人鮮血的兇殘部隊。他們平時在京津線上活動,1939年初夏,這支部隊的一支炮兵大隊,在梁山縣被115師的一個營吃掉,大隊長皇族田敏江大佐被打死了。一個大隊的覆滅引起日軍震動,從此32師團恨上了115師。1941年32師團奉調(diào)沂蒙山,發(fā)動對115師山縱的鐵壁圍剿,他們終于獲得了向八路復(fù)仇的機會。

這是一個有山地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對手。當他們得知駐馬牧池的山東縱隊司令部并無多少兵的消息后,決定連夜突襲,是夜,他們輕裝上陣,從沂南的青駝鎮(zhèn)沿山路直奔馬牧池,半夜時分就圍住了山縱司令部。

戰(zhàn)斗打響時,王洪寶正率領(lǐng)一個班住在李四嬸家里,這個班是山縱司令部的警衛(wèi)部隊。李四嬸家在村前西南角,戰(zhàn)斗最先在東南角馬棚打響。王洪寶聽到槍聲,一骨碌爬起來,提槍就跳到院子里。這時李四嬸也起來了。王洪寶正要率隊救援司令部,可李家大院墻外的大街上已經(jīng)站滿了鬼子。

此時鬼子并不知道院子里有八路,王洪寶他們完全可以借機逃走??墒撬麄儧]有走,他們要開槍引敵,援救司令部。

王洪寶低聲命令戰(zhàn)士,以石墻上的洞為射擊口,聽命令對著鬼子的前胸后背開槍。

十二條長槍一齊開火,那槍口幾乎對準了敵人的胸口,百發(fā)百中,一陣排子槍響就有十來個鬼子倒地。接著,十二顆手榴彈就飛過墻頭,落到鬼子堆里。

鬼子只注意司令部了,哪里想到背后的槍口,遭到襲擊的鬼子立時散開,隨即圍住了李四嬸的家院。由于石墻高大,鬼子一時無法攻破院落,王洪寶知道牽制了鬼子就等于支援了司令部。這個小戰(zhàn)士雖說當兵沒幾年,戰(zhàn)場經(jīng)驗卻豐富。

日軍急眼了,向院內(nèi)投放瓦斯彈。王洪寶命令:快用濕毛巾捂住嘴。

李四嬸急忙從屋里端出一瓢子水來給戰(zhàn)士,這時鬼子的機槍彈潑進院子,四嬸左臂給打斷了,血順著袖管向下淌。

那一瓢子水救了戰(zhàn)士。

李四嬸是個軍屬,男人在部隊上當兵,她領(lǐng)著一個女兒守著一個大家院。王洪寶住進她家后,挑水掃地做農(nóng)活,忙乎不停,四嬸同這些兵很快就混熟了,親如一家。昨個,四嬸還用豆錢煮了一鍋地瓜干高粱米稀飯,幾個戰(zhàn)士吃得一臉笑容。四嬸說,等來年割了麥子,我給你們搟面條吃,戰(zhàn)士們歡呼著,把四嬸子的女兒抱起來直轉(zhuǎn)圈。這些可愛的士兵啊,四嬸想,怪不得男人不回家呢,在外邊多樂呵呀。

這樣的好日子,只過了幾天,該死的鬼子就圍上來。

李四嬸是個老實巴交的家庭婦女,她一直弄不明白:小鬼子難道不是爹養(yǎng)娘生的?他們不在家里好好地呆著,到沂蒙山來殺的什么人放的什么火?這群兩條腿走路的東西,見男人就用刀捅,見女人就扒褲子,他們是人還是畜牲?今天四嬸終于近距離地看到這群殺人放火的玩意了。

鬼子向院發(fā)動攻擊。

王洪寶他們一陣子手榴彈就把這些東西打了回去。

終究是寡不敵眾,一個班,不大會兒就剩下三五個人了。四嬸爬到一個傷兵跟前,傷兵說:四嬸,我不行了,我這里還有三顆手榴彈,你給班長送去兩顆,那一顆給我拉出弦放我手上吧。

四嬸想哭,這些都是活蹦亂跳的戰(zhàn)士啊,一轉(zhuǎn)眼就是個血葫蘆。

傷兵說:嬸子,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快去幫一下班長,他身邊沒兵了。

四嬸解下兩顆手榴彈,爬到王洪寶跟前,王洪寶大喜,他說:四嬸,那幾個戰(zhàn)士身上還有槍彈,你幫我找回來,一會兒鬼子又要進攻了,快!

李四嬸爬過來,一個個從被打死的戰(zhàn)士身上解手榴彈。四嬸只有一只右手,左臂早被打斷了,王洪寶并不知道。

王洪寶教四嬸。四嬸子聰明,一學(xué)就會。

當敵人靠近墻院時,王洪寶扔出幾個手榴彈,他們就退了。

王洪寶抱定以死相搏的信念。戰(zhàn)士朱春太說:班長咱走吧,能出去再和鬼子拼,突不出去,倒在哪里都是一樣死。死在院子里還連累四嬸子。

王洪寶看了一眼朱春太,說:好,咱分頭突圍。

王洪寶對四嬸子說:你去房里呆著,我們引開敵人,再說你是農(nóng)民,鬼子也不會把你怎么著。安頓好四嬸子,王洪寶二人分頭突圍了。他幾天前就看好地形,離此地不遠有片李家林。

四嬸子懷揣兩顆手榴彈,剛躲進房里,鬼子就進院了。

躲在偏房里的女兒跑出來,喊著她往堂屋里跑,鬼子照著孩子的腿就是兩槍,小姑娘雙腿斷了,大叫一聲撲倒在血泊里。四嬸子看得明白,她把手榴彈的弦拉出來,爬到門口,向鬼子投了一顆。咣的一聲,一個鬼子就被炸去了一條大腿,另一個鬼子被炸倒在地,還沒等她拉響另一顆,窮兇極惡的敵人就躥上來,一腳踢中了四嬸子的手。

鬼子把四嬸子拖出來,他們先是一槍打斷了她的腿。接著用刺刀挑開她的上衣,鬼子把刺刀插進她的乳房一轉(zhuǎn),割掉了右乳。四嬸子一下子昏迷了。

一個母親賴以哺育后代的器官就這樣被削掉了。正像四嬸子所追問的那樣,這伙東海里爬出來的玩意兒,是人還是獸?

日本兵是二戰(zhàn)期間公認的軍紀最差,道德最敗壞的軍隊。他們對一個母親的殘害還沒有結(jié)束,在狂笑聲中,繼續(xù)折磨這個手無寸鐵的農(nóng)婦。在她醒來時,又割下了她的左乳。

血滴下來,左臂斷了,右腿斷了,四嬸子已成了一個血人兒。

四嬸子是個剛性的母親,她從女兒尸體邊爬開,向朱春太爬去,朱春太身上還有一顆手榴彈,朱春太死的時候,她在房內(nèi)看得真真的。失血過多的四嬸子,沒有靠近戰(zhàn)士朱春太,她就流盡了血。

這是一條鋪在小院內(nèi)的血路,從堂屋門前鋪到耳屋門前,又徑直鋪向戰(zhàn)士朱春太的身邊。這是一條用鮮血鋪成的路啊,它大寫著一個個不屈的英魂,也染紅了人們記憶中永難磨滅的碑銘。我不知道面對這樣的一個農(nóng)婦,鬼子有何感想,但我知道,抗戰(zhàn)勝利之道就是這樣鋪出來的,不僅有八路戰(zhàn)士的血,也有諸如高家大娘的血,李家四嬸子的血……

9 特殊的紅嫂

1945年9月2日,魯中軍區(qū)獨立營營長王保勝被營救出獄了。軍區(qū)司令員王建安聞迅匆匆趕來,他握住王保勝的手半日無語,此時的王保勝被鬼子折磨了五十天,已經(jīng)遍體鱗傷,骨瘦如柴了。

王建安對三分區(qū)司令員錢均說:老王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是功臣。我們得派得力量人員照料他。

1945年10月的一天,吳娟被叫到三分區(qū)司令部,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樣一段——

錢均:吳娟同志,你知道王保勝吧。

吳娟:知道,蒙山人都知道他,大名鼎鼎的費北大隊長,威振魯中的獨立營長。俺和他還是老鄉(xiāng)呢,都是平邑仲村人。

錢均:王保勝同志被敵人折磨成了殘疾人了,他需要人照料,軍區(qū)決定派你去照顧他。

吳娟:沒問題,他是為打鬼子負傷的,是英雄,照顧他是理所當然的。

錢均:這么說你同意嫁給他了?

吳娟有些意外:不是說照顧他嗎?

錢均:是特殊照顧,像妻子那樣照顧丈夫。

良久,吳娟點點頭。

當她見到王保勝時,她為難了。

王保勝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他在指揮獨立營攻打日軍協(xié)莊據(jù)點時遭遇炮擊,左臀被炮彈炸開碗大的一處傷口,被救下戰(zhàn)場并送走的當天晚上,又遭遇鬼子的增援部隊伏擊,擔架員當場犧牲,王保勝也被鬼子刺了十一刀,天亮后,昏迷不醒的王保勝被日軍捕獲。鬼子挑斷了他的腳筋骨,踢斷了他的胸骨,50天的非人折磨讓英武的營長王保勝變了形。

心軟的吳娟當場流淚了。

吳娟是山西太原人,其父少年時跟隨酒業(yè)主來到蒙山前仲村開酒坊,吳娟9歲那年父病亡,隨母改嫁到仲村謝家,因繼父是私塾教師,她就有了讀書的機會。后來她家成了費縣縣委書記的落腳點,吳娟從小就接觸了共產(chǎn)黨,17歲那年,即1939年8月26日,由115師的馬偉等人介紹加入共產(chǎn)黨。那時候,仲村人王保勝已是蒙山根據(jù)地有名的土八路頭子——費北行署大隊副大隊長。王保勝帶著這群土八路打伏擊,拔炮樓,早已威振沂蒙了,當王保勝被救出魔窟時,吳娟已出挑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1943年農(nóng)歷10月14,漂亮的知識女青年吳娟同遍體鱗傷的王保勝舉辦了婚禮。

從此,吳娟就開始了漫長的侍候王保勝的歲月?;楹蟛痪?,他們謝絕黨組織安排他們到外地療養(yǎng)的好意,回到蒙山腳下的故鄉(xiāng)定居,過起清平的日子。當?shù)卣畬ν醣龠M行傷殘鑒定發(fā)現(xiàn),他的四肢由于十幾處刀傷且延誤治療,基本喪失了功能,內(nèi)臟多處受損,必須常年靠藥物維持。為了減少組織負擔,給醫(yī)務(wù)人員減輕麻煩,王保勝就讓妻子吳娟在他身上練習(xí)。一點醫(yī)學(xué)知識都沒有的吳娟很快學(xué)會了打針、熬藥、輸點滴。

據(jù)王保勝的大兒子,已退休在家的王慶文告訴我,從他記事起,母親就沒白沒黑地為父親忙著,擦洗傷口,端屎端尿,打針服藥,喂飯曬太陽,有時,深更半夜也得起床為喘不上氣來的父親打針服藥。

一到冬天,王保勝的傷病更加嚴重,常因呼吸困難,半夜里憋得周身大汗,跪起來吐痰吐血,遇到這種情況,吳娟便趕緊起來為他打搶救針,清除污物。

1957年隆冬的一個深夜,天降大雪,王保勝又憋得渾身發(fā)抖,即將窒息休克。半夜里吳娟帶著家里的看家狗,冒著鋪天蓋地的大雪,外出請醫(yī),當走到一個名叫“鬼坑”的地方遇上了野狼,幸虧通人性的狗緊緊護著她,才脫離了危險,把醫(yī)生劉圣清請到家。

這是一份《關(guān)于王保勝的病情及用藥情況的報告》:

王保勝同志現(xiàn)年50歲,系平邑縣仲村區(qū)仲嶺鄉(xiāng)北仲村人。

1938年入伍,1945年指揮我軍攻擊日軍據(jù)點時負傷被俘,受盡敵人各種酷刑,內(nèi)臟已被敵人的刺刀刺傷,特別是肺部更為嚴重。同年該地解放時,王保勝同志被解救出來,送醫(yī)院治療,1946年癥狀基本全愈,即復(fù)員回家,同年國民黨進攻解放區(qū)時,該同志又轉(zhuǎn)移濱海,1948年回家,1949年在家因生活不好,身體逐漸衰弱,肺部傷處復(fù)發(fā)。病情特別嚴重,主要是咳嗽、吐痰、肋骨疼痛,食欲大為減少。初期用藥,每天,麻黃素1支,青梅素2支,萄葡糖2支,內(nèi)服頭痛片2—4片,有時癥狀輕了還停藥,夏季還能起床走動。從1951年起,病狀一年比一年惡化,其它癥狀還時常發(fā)生,如心臟病,胃病,有時還吐血,食欲一逐漸減少,用藥量逐漸增多,身體骨瘦如柴,常年臥床不起,經(jīng)常幾天不能用飯,完全靠藥品維持生命。現(xiàn)在的用藥量每日葡萄糖20支,鹽水1—2瓶,青毒素6—8支,樟腦8支,麻黃素4支,維生素B還有中藥等。如去冬今春經(jīng)常發(fā)生呼吸困難,通身大汗,幸而在治療與藥品上及時?,F(xiàn)在看病情加重,如果不及時保證治療,恐怕危險。

以上事實情況就是這樣,特此匯報,以便研究時作為參考。

平邑縣仲村區(qū)衛(wèi)生所

1957年11月8日

從上述報告中可以看到,我們的英雄王保勝所忍受的痛苦,同時也能看到我們紅嫂吳娟操勞的程度,這樣的操勞,一直堅持下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吳娟再苦再累從無半點怨言,同時,她一個人支撐著家庭的全部負擔,既當媽又當?shù)?,既跑里又跑外,把婚?個孩子培養(yǎng)成人。在吳娟的精心護理下,王保勝奇跡般地又活了25個春秋。

人生能有幾個25年?在這漫長又短暫的25年中,吳娟付出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縣委、縣政府的領(lǐng)導(dǎo)曾多次表揚吳娟為黨分憂解難,做了大量艱苦細致的護理工作,稱贊“這兩口子創(chuàng)造了人間奇跡”。

建國初期的縣委書記張亞濱陪著省里的老首長多次登門看望王保勝、吳娟夫婦,當他們看到傷殘這么重的人能活下來,都動情地贊嘆“真是超越極限,創(chuàng)造生命奇跡,又能養(yǎng)活了孩子,更是生命的奇跡”“吳娟確實有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是一位有著特殊貢獻的紅嫂。

1993年11月7日,71歲的另類紅嫂吳娟因操勞過度,與世長辭。

她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獻給了革命功臣,鑒于她默默無聞的貢獻,縣政局決定把她的骨灰安置在革命烈士陵園,與功臣王保勝烈士合葬。

10 不是紅嫂,勝似紅嫂

抗戰(zhàn)時期,沂蒙婦女參與戰(zhàn)爭的人數(shù)之多、貢獻之大都是空前的。共產(chǎn)黨發(fā)動沂蒙人民投入戰(zhàn)爭的力度之大、程度之深也是空前的。從八路軍在沂蒙山的武裝力量的排序可以看出:115師(正規(guī)八路)——山東縱隊(地方八路)——縣大隊(土八路)——區(qū)中隊——村民兵——有覺悟的農(nóng)民、群眾。

在沂蒙山區(qū)最早,也是抗戰(zhàn)歷時最長的核心根據(jù)地蒙山(費北縣)根據(jù)地,115師主力撤走后,支撐這個區(qū)域的武裝力量排序:費北縣大隊——區(qū)中隊——村民兵——群眾。

上述兩條鏈條中都有一個共同點,不論是正規(guī)八路領(lǐng)導(dǎo)的武裝,還是土八路的武裝,他們的最后落腳點都是農(nóng)民群眾。

可見,農(nóng)民成了兩座金字塔的基礎(chǔ)。只要這個基礎(chǔ)存在,塔就永遠不倒。這就是八路軍大搞人民戰(zhàn)爭的奧秘。

這一點連日軍華北方面軍參謀長笠原幸雄這個中國人民的死敵,也意識到八路軍跟東北軍、西北軍、晉綏軍、中央軍不同。他說——

華北治安戰(zhàn)的致命禍患就是共軍。只有打破這個立足于軍、政、黨、民的有機結(jié)合的抗戰(zhàn)組織,才是現(xiàn)階段治安真正的根本。

八路軍發(fā)動群眾,看起來很費力氣,可群眾一旦行動了,就是汪洋大勢。在沂蒙山抗日根據(jù)地,多少婦女參加了這兩場戰(zhàn)爭?這的確是一個很難統(tǒng)計的數(shù)字。讓我們回到戰(zhàn)爭年代,看一看戰(zhàn)爭中女性們的風(fēng)采吧。

1938年春天,山東省委書記黎玉率徂徠山起義組建的八路軍山東第四支隊來到蒙山,他們住在蒙山前的一個叫卜家崖的小山村,開始發(fā)動群眾了。他們開會的地點在姓高的一戶農(nóng)家院里。這個高家有位老奶奶,叫高卜氏,是位小腳老太。按說這種一走三晃悠的農(nóng)村老太太,哪一個政黨,哪一個軍隊都會不屑一顧的??晒伯a(chǎn)黨團結(jié)了她,讓她入了黨。這位老太太有個小孫子小高,就是后來被115師政治部主任肖華將軍親切地稱為八路軍“活電臺”的高廷光。后來,發(fā)生在蒙山一系列的戰(zhàn)斗,都與這個男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是后話。

這位年過六十的小腳老太太,沒有紅嫂的稱譽,但她卻干出讓人刮目的抗日大事。當然,她的故事同千千萬萬的沂蒙婦女一樣,被歷史的煙塵掩埋了。

1942年,日本人在蒙山前建起據(jù)點——碉堡——壕溝——鐵絲網(wǎng)為一體的工事,將進出蒙山的三大峪口完全封鎖了。這個囚籠政策的目的是困死山里的八路。這些工事給山里的八路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一天,鬼子看中了高卜氏的村莊,想在村頭高地上建一個炮樓。于是鬼子和漢奸押著一隊民夫來了,他們白天脫了一地土坯,晚上就收工回據(jù)點了。

令鬼子想不到的是,他們辛辛苦苦脫了一個白天的土坯,都半干了,眼瞅著就可以立起來晾干用了??墒且灰构し蚓腿珷€成一團亂泥巴。一地土坯竟然沒有一塊完整的。這是誰干的?八路大大的刁滑。

鬼子只好再重新開始。他們得將抓爛的土坯重新和泥,再次制作。

鬼子也是吃一個虧長一個心眼子,他們認定是山里的八路干的,就派出重兵在八路出山關(guān)口設(shè)伏,準備以土坯為誘餌,伏擊山上的八路??墒撬麄儼装自诓輩彩^后面趴了一夜,別說八路,山里連一只兔子都沒跑出來。

鬼子泄氣了。一夜平安無事,讓他們放心了。白天脫好的土坯再有一天就可以立起來晾曬了。

當他們來到工地,全傻了眼,跟昨天一樣,大片土坯無一塊完好的。

鬼子暴跳如雷。

第三天,鬼子留下一批漢奸執(zhí)勤,守護一天的勞動成果。漢奸跟鬼子不同,大都是為混口飯吃才當漢奸的,死心塌地的漢奸是少數(shù),這少數(shù)漢奸已被蒙山飛虎隊采用掏心、拔牙、敲竹杠、打悶棍等方法解決得差不多了,誰也不愿意守著一片土坯挨飛虎隊的刀子。天一黑他們幾個就躲進一戶院子里,頂上門,放上哨,還得防著唐家誥呢。(唐家誥是蒙山土八路的一個區(qū)中隊長,獵戶出身,槍打得賊準。在費縣的浚河上,他一口氣殺了七個鬼子兵,引起蒙山前的日偽軍極大的恐慌。他的故事后面敘述。)深更半夜,沒一個敢出來看護的。

就這樣,到了第四天一早,鬼子再次傻眼了,土坯還是一塊沒剩,全被抓爛了。

鬼子沒辦法,只好用三八大蓋槍托給執(zhí)勤的漢奸每人搗了幾下子。

漢奸叫苦:太君,不是土八路干的,我們幾個可是一夜沒睡啊。

鬼子:那是誰干的?

漢奸:鬼,是鬼干的。你看這些爪子。

鬼子沒辦法,只好打消了在卜家崖村修炮樓的念頭,搬兵回據(jù)點了。

漢奸說的鬼,其實就是卜家崖村的小腳老太高卜氏,是那個給黎玉放哨的老太太。深夜,高卜氏帶著幾個婦女悄悄來到工地,用抓鉤將一塊塊土坯全給抓爛了。別看老人小腳三寸,走起路來如風(fēng)擺柳,可是抓起土坯來卻像一個壯勞力。一抓鉤就是一塊土坯,還沒風(fēng)干的土坯就爛了,成了廢品。

漢奸執(zhí)勤的那天晚上,村里民兵出動了,故意在村外轉(zhuǎn)悠,惹得狗叫不止。漢奸害怕了,躲在小院里不出來。高卜氏卻大搖大擺地出來了,她帶著一個人,那人提一罐子水,往半干的土坯上澆一勺,高卜氏就刨上一抓鉤。就這樣,小半夜工夫,一地土坯就爛在地上。

高卜氏干這活兒得心應(yīng)手,在農(nóng)村像她這樣的老人,攔地瓜、攔花生使用的就是這樣的鐵抓鉤。也許有人說了,這不是打鬼子、打國民黨啊,一個干農(nóng)活的村婦怎么敢稱偉大的“紅嫂”呢?

我們不妨做這樣的假設(shè):鬼子在村頭修成炮樓,就要派兵來守,那么最先遭罪的是誰?肯定是村子里的老百姓啊。自古以來對百姓而言都是匪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炮樓里的鬼子漢奸們的吃喝費用不就分攤到老百姓頭上了?再說,這個地方正對著一處小山溝,是山里土八路與山外百姓聯(lián)系的通道。炮樓建成了,嚴重威脅著八路的行動,山里的八路就要拔除它,那就得刀兵相見。鬼子漢奸居高臨下,他們躲在暗處,八路在明處,土八路的重武器就是炸藥包,外加手榴彈,一旦打起來,死傷是不可避免的。這樣一算讀者就明白了,原本土八路用生命攻克的炮樓,讓小腳老太高卜氏給扒了。這貢獻小嗎?

難道這不是我們心目中偉大的“紅嫂”嗎?

對了,忘了告訴大家,高卜氏就是八路活電臺高廷光的奶奶,是沂蒙山區(qū)第一個把自己的家園讓出來,給山東省委及八路四支隊當辦公房的農(nóng)民。省委每次開會時,她都會領(lǐng)著高廷光到村外放哨——這也是后話。

如果說小腳老太高卜氏不算是紅嫂的話,那么在柏林開旅館的“個體戶”彭大媽算不算呢?

我們說過,蒙山根據(jù)地的土八路最高等級是縣大隊,往下依次是區(qū)中隊、鄉(xiāng)小隊,村民兵。抗戰(zhàn)武裝到了縣大隊這里就兵農(nóng)不分,這些扛槍的農(nóng)民不過是暫時放下鋤頭而已。到了村民兵這里,基本上就是農(nóng)民了。這些人白天種地,晚上提個大刀片子,扛個土槍到鬼子據(jù)點外放上一炮。一旦有了戰(zhàn)斗,他們就跟在區(qū)小隊后面助陣。可以說是標準的抗日農(nóng)民,而彭大媽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民”。她在敵占區(qū)柏林鎮(zhèn)也算個小頭面人物。由于她開著一小爿旅館,漢奸的親朋好友來柏林就有了住處。柏林的警察所的那些人都叫她開旅館的老媽子。

彭大娘原本與抗日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因為她同這幫狗腿子打交道多,彼此熟悉,費北縣委就將一次營救任務(wù)交給了她。彭大娘不費一槍一彈,輕松加愉快地從日偽窩里救出一名八路。

故事得從頭說起。

1942年,已經(jīng)長到12歲的山娃子高廷光推著一小車西瓜來到柏林。他8歲那年,騎在費縣交通員的脖子上上了蒙山,成了當時最年輕的八路,而且直接歸115師三號首長肖華的警衛(wèi)班。他穿上了肖華將軍親手改小的軍服,成了真正的八路。一年后,他被送回根據(jù)地做了費北縣委的情報員。到1941年夏天,已經(jīng)有一個據(jù)點、五六個偽政權(quán)、四五個鐵桿大漢奸因為他情報的及時準確而被顛覆了,同時被擊垮的還有銅石鎮(zhèn)的漢奸大隊。這一天,小高的任務(wù)是偵察柏林據(jù)點,遞傳情報。可惜小家伙百密一疏,給漢奸找錢時,不小心掏出北海幣——那是根據(jù)地政府發(fā)行的貨幣。小高被捕了。

費北縣委得知消息,立刻開會研究營救計劃。

這個“小屁孩”可了不得,他對山里的八路而言太重要了。別看他人小,可天生是個搞情報的料。1939年,他才十歲,就被肖華派出,去泰西給陳光、羅榮桓送信。他幾乎橫穿了整個日本人占領(lǐng)區(qū),從魯東南到魯北,硬是闖了鬼子的連營,完成任務(wù)。

按一般的規(guī)律無非兩種,一是派王保勝率部攻打柏林,武力救出小高;二是派飛虎隊下山,夜入柏林,巧入虎穴,出其不意地救出這部“活電臺”。

很快,第一種方案就被推翻。槍聲一響不就等于告訴敵人小高是八路了嗎?那樣,很可能敵人搶先一步,在柏林未克之前就殺了小高。

第二種方案雖可取,但這樣一來,活電臺小高的身份就徹底暴露了,這電臺以后怎么用?

怎么辦?

辦法總比困難多。

被日本鬼子稱作“毛猴子”的八路不會眼看著丟了這架“電臺”的。毛猴子是沂蒙山區(qū)人民對狼的另一種叫法。狼是什么?團隊合作,狡猾兇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獵手。你別說,日本鬼子的叫法還真叫他們蒙對了。就像八路叫皇軍“鬼子”,喊漢奸“狗腿子”一樣,都是抓住了對方的本質(zhì)特點。

偽警察所里,小高被審了好幾次了。小高一口咬定,不認識八路的錢,是一個買瓜的人給俺的。他說是錢就能買東西。

漢奸打了他一頓,就關(guān)起來,打算再審。這時彭大媽出現(xiàn)了。她氣呼呼地進了警察所,上來就沒給漢奸們好臉,她大聲大氣地質(zhì)問:你們也真是的,欺負一個孩子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到山上去找八路???我外甥才幾歲?他怎么認識八路的錢?他是個賣瓜的,誰買不給?你們不是也拿錢買了他的瓜吃嗎?

漢奸讓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嗆了一頓,一個個沒了脾氣。

彭大娘,開旅館的,他們都認識啊。

彭大娘依舊不算完,她生氣地解開繩子,心疼地一把抱住小高說:走,跟姥姥回家。這瓜咱不賣了。你爹也是,讓一個孩子遭的什么罪啊,這兵荒馬亂的。

小高機靈啊,一頭撲進彭大娘懷里,喊了一聲姥姥,人就哭了。二人配合默契。

漢奸們沒轍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姥姥領(lǐng)著自己的"外甥"揚長而去!

營救成功。

這樣的營救有三大好處:一來不費一槍一彈,沒有任何成本;二來不犧牲人員;三來既救了人又保了密,“活電臺”今后照常使用。一舉三得。

所以,八路軍抗戰(zhàn)成本低廉,卻往往效果極佳。

小個體戶彭大媽算不算紅嫂呢?

如果個體戶彭大媽不算紅嫂的話,那么這個沒有名字的張葛氏呢?

八百里沂蒙山與魯國是近鄰,受孔子文化影響大,嫁夫從夫,夫死從子的封建禮教濃郁。張葛氏原本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自從進了老張家的門就成了張葛氏了。張葛氏的家在蒙陰北部,是典型的蒙山地貌。自從挑著太陽旗的鬼子來到蒙陰城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張葛氏知道了世上還有一大群比狼還狠的東西,叫小鬼子。小鬼子殺人放火是絕活兒。小鬼子是最不要臉的東西,一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就扒人家衣服,大白天就強奸,弄得根據(jù)地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蓬頭垢面,出門還要在臉上抹一把鍋底灰。女人都愛美啊,可恨小鬼子逼著人愛臟!

沒有人教育張葛氏,但八路進村了,幫她打水、種地,親如一家人。張葛氏就納悶了,同是扛槍的人,咋就不一樣呢?鬼子的話張葛氏聽不懂,鳥叫一樣,不說人話。八路的話她懂。

大約是1942年的一個春天,村頭來了一伙人,有男有女。正在拾柴火的張葛氏被一個說中國話的人叫了過去,那個說中國話的男人是要她幫著找水井,他們渴了。

善良的張葛氏把他們帶到村頭的水井邊。

喝上水的陌生人,突然說話了,鳥叫一樣。張葛氏聽得很真,那話兒跟挑太陽旗的那幫子人沒有什么兩樣。張葛氏知道,這是一鬼子。

怎么辦?

張葛氏有兩條選擇:一是繼續(xù)拾柴,井水不犯河水;二是一走了之,躲著這些沒人性的玩意兒??墒菑埜鹗线x擇了第三。她知道離這里大約十里的陽崮村有一支區(qū)中隊。那個中隊長帶著人來過她家,幾十口子人煮了她家的一筐地瓜吃了。中隊長給她寫了一個欠條,說等勝利了,政府會加倍償還的。她笑了,大兄弟,不就一筐地瓜嗎?至于嗎?中隊長一本正經(jīng),嬸子,咱八路軍可是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你不收條子,我可沒法交代啊。

十里山路對一個小腳女人意味著什么?

張葛氏那一天是一路小跑,累倒了就爬,一口氣跑到陽崮村,她告訴那個寫欠條的中隊長:大兄弟,快,快,俺村西湖來了一伙鬼子。

中隊長問明了情況,立刻集合隊伍,他們找了一頭毛驢,讓張葛氏騎著帶路,一個戰(zhàn)士牽著毛驢跑,一個中隊的幾十號人跟著跑。

一個長途奔襲,抓了十幾個日本人。從他們的行囊里找到了指南針、儀表、水平儀,還有一些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區(qū)中隊押著這幫日本人走了,交到魯中軍區(qū)一審,原來是鬼子派出的一個鐵路勘察團。他們霸占了新泰一帶的煤礦,想建一條鐵路,把搶奪的資源運回那個物資奇缺的島國。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任憑他們怎么化裝,還是沒逃過群眾的眼睛。

張葛氏被送回家時,一雙小腳上的裹腳布讓血染紅了。男人問她上哪兒瘋?cè)チ恕埜鹗闲Χ淮?,男人只好砸了不少止血藤,做成泥狀給她糊上。

張葛氏忘不了中隊長的一句話:嬸子,你可立了一次大功?。∽屛覀円淮巫チ耸齻€鬼子。

這個大功,張葛氏只字不提,戰(zhàn)后幾十年了這事一直就放下了,但沂蒙八路抓了日本鐵路勘察團,畢竟是一件大事。地方志明確記載,上面有這樣一句話:接到當?shù)匾淮鍕D的報告,區(qū)中隊……

顯然,這“一村婦”就是張葛氏。

有一年山東省婦聯(lián)、省民政廳、省軍區(qū)聯(lián)合在沂蒙山區(qū)找紅嫂。這可是件大好事,凡是評上紅嫂的,由民政月月發(fā)點兒補貼呢。張葛氏的孫子知道了,跑回家興奮地說:奶奶,你要是把這件事給上級說了,你就能當紅嫂。張葛氏問:當了紅嫂就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一天吃三頓飯了?

孫子:奶奶,當紅嫂可是榮耀的事情啊。不光你一個人光榮,咱老張家都跟著光榮。

張葛氏:咱不要。

孫子:奶奶,聽說當上紅嫂月月發(fā)補貼呢。

張葛氏一頓,最終搖搖頭說:咱不要。聽奶奶的話,國家的榮耀是給那些有功的人的,奶奶有什么功啊。咱憑什么白拿國家的錢?

孫子:我查了地方縣志。奶奶,那伙鬼子的鐵路勘察團就是你送信及時才被抓捕的。這不是有功勞嗎?這功勞大了去哩。奶奶,你就說出來吧。

張葛氏:這不是功勞。奶奶去送信,是因為他們是一幫魔鬼,惡人,他們來了,搶咱們的糧食,殺咱的牛羊,把大姑娘搶到據(jù)點里去了。他們殺人放火,不讓咱過好日子。奶奶恨他們。

孫子:奶奶,你畢竟立了功啊。

張葛氏:什么話?立功的是區(qū)中隊,人是他們抓的。憑奶奶這把力氣抓誰啊。奶奶立什么功?往后不準提這事兒,不然,奶奶就生氣了。

張葛氏不是紅嫂,我無法確定她把這件事報上去,能不能評上“紅嫂”,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張葛氏是正直的,是坦誠的,像她這樣的人,在八年抗戰(zhàn)、四年解放戰(zhàn)爭中,八百里沂蒙山比比皆是。不貪功,不沾利,堂堂正正地干事,堂堂正正地做人。

如果說張葛氏因沒人知曉她的事跡,才上不了紅嫂榜的話,那么蒙陰縣岸堤鎮(zhèn)的烈屬盛大娘救了羅榮桓的性命,她可是救了一個大人物啊,當時那么多人都是親眼目睹的啊。

故事得從1941年說起。

侵華日軍決定徹底消滅沂蒙的八路軍,蕩平這塊讓他們恨之入骨的根據(jù)地??偹玖町x俊六坐鎮(zhèn)臨沂親自指揮。他調(diào)集重兵,組織53000日軍對沂蒙山進行大規(guī)模的掃蕩。日軍首先對沂南的留田實行合圍,將115師師部及所屬機關(guān)死死地困在留田這樣一個狹小的山地里。羅榮桓當時手頭只有一個警衛(wèi)營。生死存亡關(guān)頭,他采取反向思維,不放一槍跳出合圍圈,一夜行軍到費縣汪溝一帶。日軍撲了空,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羅榮桓就在日軍背后扎了一刀,在費縣石嵐,一舉殲滅日軍200余人,取得翻邊戰(zhàn)術(shù)的開門紅。

但是這一刀也暴露了主力的位置,日軍咬住八路不放。1941下半年是沂蒙山根據(jù)地最艱苦的一年。那個冬季,日軍跟八路黏上了,幾乎天天開火,遭遇戰(zhàn)、伏擊戰(zhàn)、攻堅戰(zhàn)、阻擊戰(zhàn),打得天昏地暗,高度的緊張與疲憊的工作,使原本就貧血體弱的羅榮桓高燒不退,隨行軍醫(yī)由于缺藥,束手無策。

當谷牧身負重傷的消息傳到師部時,已經(jīng)高燒四天靠幾片退燒藥維持的羅榮桓一上火就昏迷了過去。大敵當前,主帥病倒。千軍系于一絲?。?/p>

朱瑞(就是后來在東北戰(zhàn)場犧牲的炮兵司令)大叫:快!快打退燒針!

隨行軍醫(yī)說:日軍封死了所有的交通線,早沒藥了。

羅榮桓高燒不退,幾片藥下去之后,很快反彈,口干舌燥,眼珠發(fā)紅,內(nèi)熱癥狀明顯。幾十天來,五萬日軍跟屁蟲一樣追擊著八路軍115師,便血后的羅榮桓得不到休整,抵抗力下降,出現(xiàn)細菌感染。盤尼西林這樣的進口藥原本就少得可憐,幾十天的反掃蕩打下來,早用光了。怎么辦?

為調(diào)開日軍,醒來的羅榮桓決定改打日軍的據(jù)點綠門山。此時,離舉世聞名的大青山戰(zhàn)役已經(jīng)很近了,形勢逼人,指揮部一派焦急。

這一切都沒逃過一個老太太的眼睛。這個老太太就是房東盛大娘。

當初幾個八路抬著羅榮桓進門時,她就讓出堂屋,羅榮桓堅決不住,說那是主人的住處,客不壓主。盛大娘只好把東屋收拾出來,供這位病人住下來。

盛大娘不知道這位瘦削,胡須蓬亂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山東軍政一把手,115師的掌門人。這天,她把新下的兩個雞蛋燒了一碗湯端給病人,看見病人的樣子,老人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當聽到?jīng)]有退燒藥,看到眾人急的團團轉(zhuǎn)時,盛老太太開口了。

俺有一個法子,能治這位同志的病。軍醫(yī)小邢大喜。在沂蒙山這些日子里,他學(xué)到不少東西。沂蒙山人窮啊,有個病也請不起醫(yī)生,他們就學(xué)會了自己找藥草給自己治病。這些土方往往既管用又省錢。

老人從房梁上取下一個籃子,里面大包小包的放著草藥。老人一樣一樣地說:這是初夏開的金銀花,這是秋天長在金銀花根上的菌莪子,這是柴胡,這是翻白草,是端午節(jié)那天刨的。哦,對了,這兩樣蟲子,圓的是土鱉,長的是山蝎子。都是中藥。

老人很堅決地說,把這些東西混在沙壺里熬,熬上三次,把三次的藥水總在一起,一天喝兩回,早晚各一次,俺保管不出三天,這位同志的燒就能退了。

昏迷后醒來的羅榮桓笑著對軍醫(yī)說,聽大娘的,她說怎么說就怎么熬。

盛大娘說,還是我熬吧,我有經(jīng)驗。

就這樣,盛大娘在火爐邊煙熏火燎地折騰了半上午,終于將藥熬煎好了。

一服藥后,奇跡出現(xiàn)了,羅榮桓的體溫不再升高,指揮部一片歡騰,第二服藥后,開始退燒了。

退燒后的羅榮桓爬起來,發(fā)布命令:獨立營,特務(wù)營一連,警衛(wèi)營二連,急調(diào)綠門山,今晚發(fā)起攻擊,拔掉這個大釘子!打疼鬼子。

是夜,綠門山戰(zhàn)斗打響。

軍醫(yī)小邢陪羅榮桓到堂屋看望盛大娘,感謝老人的救命之恩。

盛大娘用手摸一下羅政委的額頭說:再吃兩天就好了。謝什么啊,都是一家人。俺兒也是八路呢。

軍醫(yī)小邢說:在哪個部隊?

盛大娘說:他爹死得早,大兒子闖關(guān)東去了,小兒子讓59軍抓了丁。俺家小兒子有血性,約了幾個當兵的,帶著槍投了山縱當了八路。今年開春走了。聽上級說,那小子很勇敢,同鬼子拼刺刀時,他前頭挑死一個鬼子,刺刀還沒拔出來,讓后面的鬼子給殺了。

說著,盛大娘一臉淚水。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記得有位黨報記者,想挖掘羅榮桓在沂蒙的故事,順著線索找到了一貧如洗的盛大娘,盛大娘矢口否認她救過那么大的官。她平靜地告訴記者,那工夫窮啊。長個病又請不起醫(yī)生,就打聽了不少治頭痛、發(fā)燒、跑肚拉稀的方子,每年她都采集挖些山藥材,誰家用就拿去用了。這沒有什么好說的。當年她是烈屬,一個孤老婆子住著那么大的院子,八路軍只要進村就到她家住。她也常給有病的八路熬些藥湯,這也沒有什么好說。不就是幫人一把嗎,宣揚什么?

當記者告訴她,你救的那個人可是個大人物,十大元帥呢!

盛大娘說:都一樣。命沒有大小,都一樣啊。大人物小人物都是一條命,元帥和兵都是人,是人就有命,是命就得救啊。

這就是沂蒙山婦女,我們的沂蒙山母親啊。記者感嘆著。

也就是盛大娘最后一次給羅政委熬藥的時候,日軍終于想出了一個狡猾的辦法。他們知道,八路的眼線無處不在,只要他們有行動,八路就能知曉,這就讓他們無功而返,勞師費資。日軍學(xué)乖了,他們變化戰(zhàn)術(shù),就在綠門山戰(zhàn)斗打響的當夜,日軍派出一個旅團的兵力,加上劉黑七的皇協(xié)軍萬余人,奔襲大青山。

115師后勤機關(guān)、山東分局、抗大分校等大批后勤機關(guān)人員,不幸落入強敵合圍。這一仗,我軍傷亡慘重,115師姊妹劇團團長辛銳身負重傷。

我們的故事又開始了。

下面的故事就是至今健在的85歲老人王瑞蘭講的。

在蒙陰、費縣、沂南三縣交界處的薛莊鎮(zhèn)轉(zhuǎn)山頂村,我采訪這位歷史見證人。老人記憶力很好,她告訴我——

1941年12月1日的晚上,新婚不久的俺正在家做飯。俺男人聶鳳力一早就被人喊出去了。今天天不亮,大青山方向就槍炮不斷。聽說是鬼子兵圍住了咱八路軍,駐蒙陰城和費縣城的鬼子都跑著趕來,仗打得苦啊,山溝里堆滿了死人。

男人出去后,我心里一直擔憂著,怕有個三長兩短,俺可是剛過門的媳婦??!天黑時分,男人回來了,他們抬進來一個血人兒。那人啊,渾身上下全是血。男人怕我嚇著,說,別怕,是辛銳大姐。我一下子哭了,辛銳大姐誰不知道,八路軍的大美人兒,姊妹劇團的團長。聽說人家在濟南是大小姐,是大宅門的閨女。她和妹妹辛穎被八路軍戰(zhàn)士親切地喊做大姐二姐。大姐常帶劇團到村里演出,俺都認識她。該死的鬼子把大姐的膝蓋骨打碎了。俺家男人把她抬回來的意思俺明白,就是俺家收養(yǎng)她。這沒說的,俺同意。

當俺把結(jié)婚的床讓出來給大姐時,男人說,不行,你給她洗洗,趁黑天抬到山上的石洞里去,要不明天鬼子來搜查咋辦?

俺給大姐擦洗了臉和手,清洗了她眼上的血,大姐沒有喊一聲疼,她沖俺點點頭說:妹子,麻煩你了。

俺流著眼淚說:大姐,你都傷成什么樣子了啊。

收拾完后,俺把血水倒掉,男人已抬起大姐要走。俺看一下?lián)苌系男””蛔?,山上冷啊。這寒冬臘月的,她一個傷員怎么受得了?俺一咬牙就從床上抱起結(jié)婚時娘家唯一的嫁妝,一床大花被子。俺把被子蓋在大姐身上。大姐又搖頭又擺手,她知道俺們窮,這床大花被是俺的新婚嫁妝啊。俺沖男人說,快走吧,山上冷,在洞子里鋪些山草啊。男人沖俺直點頭。俺知道,他是支持俺的行動的。

楊同志,不怕你笑話。俺送出去那床被子后,晚上就靠一床小薄被子。可俺不后悔,人家大姐為打鬼子腿都斷了。人家命都舍得,俺咋舍不得一床被子呢?

忘了告訴你,當晚俺給大姐做了一碗稀飯呢。第二天,俺男人說,想法兒做好一點的飯菜,等天黑就給大姐送去。從此,俺就白天做好飯,晚上男人就送上山。至于大姐住在哪個山洞里,男人說,你不知道最好,上級讓保密呢。

戰(zhàn)爭年代,做一個女人不易,當一個女八路更難。大姐有著身孕啊,都三四個月了,看出來了。按說,這樣的女人該蹲在家里享上幾天福了,可是,大姐還得跟男人一樣打鬼子,不容易啊。想到這,俺就盡量把飯菜弄好一點??赡枪し蚋F啊,有個雞蛋吃就不錯了。半個月后,俺家里實在沒有可做的糧食了。俺就一咬牙殺了那只母雞。沒有辦法,俺也舍不得啊,一家指望著呢,可是大姐還躺在山洞里啊。

男人說,大姐的傷好得快,是俺飯做得好。

俺說:沒給你說,就把家里的雞殺了。

男人說:好啊,這樣大姐就能吃上兩天好飯了。你好好燉燉,多弄點湯讓她喝。

那些日子,鬼子漢奸常來搜山,他們也知道這山溝里藏著傷員,大批沒來得及運送出去的傷員都在這山上山下藏著。鬼子就一山一溝地搜,不少傷員被他們搜出來,殺害了。每次聽到槍聲,俺的心就揪起來,擔心大姐的安全呢。俺盼著大姐養(yǎng)好傷,再給俺們演戲呢。

俺算得準準的,第十七天,辛銳大姐被抬到山東縱隊醫(yī)院第二醫(yī)療所換藥時,正碰上鬼子搜山。鬼子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追上來。躺在擔架上的大姐用手榴彈逼著戰(zhàn)友跑掉,她用手榴彈炸死幾個鬼子后,也炸死了自己。

大姐死了,俺同男人哭著把大姐埋在山峪的一棵栗子樹下。

大約是1975年吧,二姐辛穎來給大姐上墳,俺跟男人領(lǐng)著她找到那墳頭。二姐當場就哭昏了。姐妹連心啊。

后來,我問起那床大花被子,85歲的王瑞蘭老人說:大姐走的時候冷清啊,俺跟男人說,咱連個棺材都做不起,怎么著也得讓大姐蓋一床新被子睡吧。那被子就成了大姐的裹尸布了。

我問:大娘,你家可就那么一床被子啊。

王瑞蘭說了一句話:人家可是連命都獻出來了,俺獻一床被算什么?

老人的話讓我肅然起敬。

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無法感受那場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傷痛了,戰(zhàn)爭已離我們七十多年了,但我們不該忘卻戰(zhàn)爭。一個忘記了戰(zhàn)爭的民族是十分危險的,將來他們必是被戰(zhàn)爭吞并掉的。好在,我們的文藝工作者,不斷地將這場戰(zhàn)爭從歷史的封蓋下掀出來,呈現(xiàn)給和平時代的人民。

和平太久了,人民就會麻木,看一看戰(zhàn)爭題材的文藝作品吧,或許對一個麻木的靈魂是一件好事。于是一部《沂蒙》重新還原了戰(zhàn)爭的局部,寫盡了沂蒙婦女在戰(zhàn)爭中的苦難和堅強,寫盡了她的博大的母愛和無私的奉獻。這是一個奉獻的大群體?!耙拭闪忝谩保鯎Q于、明德英、李鳳蘭、梁懷玉……僅僅是她們中的一個代表,是她們中的一員。

一個數(shù)字讓我們的心在感動——抗日戰(zhàn)爭中,沂蒙山區(qū)15.5萬名婦女以不同的方式掩護了9.4萬革命軍人和抗日志士,4.2萬名婦女參加了救護八路傷病員的行動,她們共救助傷病員1.9萬人。在漫長的戰(zhàn)爭中,她們用女性柔弱的雙肩扛起了共和國的大廈,她們用纖纖的小手擎起了共和國的大纛,她們中相當一批人盡管沒評上紅嫂,但沒有人否認她們的功績,她們就是紅嫂。她們是我們共同的母親,共同的紅嫂,是我們這個民族的驕傲,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精魂。不論她們有沒有上紅嫂榜。張葛氏、彭大媽、高卜氏……都是苦難的共和國的英雄,是我們永遠敬仰的紅嫂。

如今,她們都化為一抔黃土,歸葬于一道道山梁,與她們救助的八路相逢于九泉路上。讓我們在長滿蒿草,甚至有些荒涼、孤零的墳前雙膝跪倒吧,向我們這些不是紅嫂的母親們磕上一個響頭吧。

你們不是紅嫂,卻勝似紅嫂。

安息吧,這些沒有勛章的紅嫂??!

11 舍夫救八路

我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這是小說的情節(jié):鬼子把男女趕在一起,最后又把男女分開,讓女人從男人群里找出自己的丈夫、兒子。那些混在男人群里的八路就這樣被撇出來了,于是,鬼子就毫不手軟,向這些男人舉起屠刀。為救八路,娟子就當著男人的面領(lǐng)回了一個八路——這是小說《苦菜花》里的情節(jié)。

在八百里沂蒙山采訪,我見到了生活中的“娟子”,她叫單學(xué)花,一個普通的名字,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就是這個普通的農(nóng)婦在日寇面前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演繹出一個沂蒙版的“娟子救親人”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沂蒙山腹地,時間是1941年。

日軍抽調(diào)精銳力量,組建起3萬人的重兵集團,包圍了115師的司令部留田,他們組建了三道封鎖線,企圖一舉消滅八路在山東的最高指揮機關(guān)。面對危局,羅榮桓以軍事家的智慧,摧鋒于正銳,挽瀾于狂危,導(dǎo)演了一場抗戰(zhàn)史上突圍大戲——不費一槍一彈,一夜工夫迎敵南下,帶著數(shù)千大軍連破三道封鎖線,跳出日軍的合圍圈。轉(zhuǎn)移到外線,附敵背后的羅榮桓在費縣石嵐狠咬了一口日軍,一舉吃掉日軍200多人,取得反掃蕩第一大捷。

隨后,日寇又合擊山縱司令部。結(jié)果又讓八路突圍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行動失敗后,日軍大掃蕩二戰(zhàn)皆輸,于是就狗急跳墻,以屠殺民眾獲取平衡,艾山一帶的百姓陷入空前的災(zāi)難。

艾山一帶是沂山山脈和蒙山山脈的結(jié)合地帶。八路在這里經(jīng)營時間長。以柳行峪為例,一條山峪里藏有八路軍的醫(yī)療所、北海銀行、印刷廠、制藥廠、服裝廠、大眾日報報社……

山根中將兩次戰(zhàn)役沒有達到目的,于是他對柳行峪一代實施“大掃除”計劃。山根從三十二師團調(diào)出一個旅隊的兵力,分數(shù)路合擊柳行峪。

柳行峪村有70戶人家,360口子人,在此住院和工作的八路也有300多人,軍民各占一半。

從峪口進擊的鬼子剛過汶河,消息樹就倒了,峪內(nèi)的七八百人就扶著傷員上了和尚崮,狡猾的山根早派兵登上了和尚崮。于是,上崮的軍民一大部分又被壓了回來。一些傷員被群眾借機藏在山洞、石縫和事先挖好的地窖里。由于日軍多路合圍,最終軍民五六百人還是被壓回村里。

八路軍平時和老百姓沒多大差別,他們只要一脫軍裝換上百姓服裝,你就無法辨別了。他們原本就是農(nóng)民,當八路是讓鬼子逼的。鬼子沒有辨別的眼光,可他們有辨別的辦法。

在村頭,女人和孩子被挑出來。單學(xué)花在女人堆里發(fā)現(xiàn)了姊妹劇團團長辛銳。辛銳早已換上一身灰不灰、藍不藍的大襟襖,滿臉是灰土,頭發(fā)也窩成小髻,破圍巾包著頭,一雙布鞋開了縫,一個二十二歲的全軍第一美女,打扮成了一個十足的老太太。她向單學(xué)花遞眼神,意思是:別怕,鬼子沒有幾招了。

翻譯官說:皇軍有令,你們女人聽真了,一個一個地過去,把丈夫、兒子領(lǐng)回家。

單學(xué)花第一個出場。

她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男人皇士瑞?;适咳鹗谴謇锏闹h員。他看了妻子一眼,他正在犯愁,鬼子這招太損了,劉鞠銀怎么辦?

劉鞠銀是軍區(qū)二所的負責(zé)人、醫(yī)生,是一個接骨、手術(shù)都有名的醫(yī)生。他親自給羅榮桓治過病。自開戰(zhàn)以來,多少重傷員在他手里活下來,重返戰(zhàn)場。劉鞠銀是軍中寶貝,上級有命令,一定要保護好他?;适咳鹉懿恢眴??

單學(xué)花早就認識這位軍中名醫(yī),她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她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徑直走到劉鞠銀面前,拉住他的手說:他爹,咱回家吧。

突來的意外讓這位見識過死亡的軍醫(yī)大為感動,他知道這是沂蒙大姐在舍夫救他。作為一名軍人,劉醫(yī)生沒有伸手去搶生。他明白,他這一走,死就留給皇士瑞了。他看一眼單學(xué)花,單學(xué)花眼里含著不容推辭的堅強和令人感動的大愛。他望一眼皇士瑞,皇士瑞沖他點頭。這時鬼子不耐煩了:快快地干活。

劉醫(yī)生知道自己若再猶豫就會招惹大難,同時也連累了好心腸的單學(xué)花。他走出來,讓單學(xué)花拉著胳膊走了。

我不知道,在做出這生死抉擇的瞬間,我們的老鄉(xiāng)單學(xué)花心情如何。我想,她肯定是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斗爭的。從女人群到男人群中間就隔著鬼子兵,距離不遠。我不知道這幾步距離單學(xué)花是怎樣走過來的。我不知道當時她的心情有多沉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么多鬼子、漢奸沒有看出破綻,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山村婦女在做假,也就是說,在作出抉擇的一瞬間,我們的單學(xué)花是鎮(zhèn)定的,她走向八路軍醫(yī)劉鞠銀的腳步是堅定的,沒有絲毫的猶豫,她的神情是自若的,與通常一樣,她是去叫自己的男人回家吃飯,她是去叫自己的男人回來干活,她的舉止與往常沒有任何區(qū)別。不然,幾千雙賊眼是不好騙過的。

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種痛苦的選擇,一邊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一邊是與自關(guān)系不大的八路。可我們的單學(xué)花選擇了后者。她的選擇含著民族的大義,如果說犧牲,說奉獻,我想單學(xué)花的行動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沂蒙婦女就是這樣,別看平時小嘰嘰,大是大非面前從不含糊。沂蒙第一紅嫂明德英就是這樣,蒙母王換于是這樣,祖秀蓮也是這樣,彭大媽是這樣,高卜氏也是這樣。

我們說,沂蒙精神的精華部分是愛黨愛軍、無私奉獻。當單學(xué)花從鬼子的槍口下舍棄了心愛的男人,毅然救出八路軍醫(yī)生劉鞠銀時,所有的解釋,所有的筆墨都成了多余!

記得有位叫侯慶修的費縣籍記者采訪過單學(xué)花。這位白發(fā)老人對往事記憶猶新。她說:鬼子忒毒了!這一招忒損了!他把人逼到崖頭上了,鬼子不是東西,一個個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

當侯記者問她當時心里怎么想的,老人一臉自然地說:沒怎么想,就想著怎么把他救出來。他是整個醫(yī)療所的大能人,八路讓炮彈炸爛了,他縫縫補補人就活了。當?shù)乩习傩斩颊宜床?。當時全村人都認識他。隊伍上不能沒了這樣的手藝人。當初,俺不救他也有人伸手救他,早晚的事兒。

單學(xué)花老人說得很堅決,仿佛從一開始她就看到了結(jié)局。

侯記者說,他還問了一個問題:你救了劉鞠銀,皇士瑞怎么辦?他可是你男人?。?/p>

單學(xué)花說得也很肯定:有人會救他的。那種場合,俺不能太自私了。俺男人是黨員,是村支書,俺不能為了小家不顧大家。人就這樣,你越想著別人,別人就越想著你,你幫我,我?guī)湍?,大伙相互幫襯著,才能渡過難關(guān)啊。誰都不能獨活在戰(zhàn)爭中。

讓我們回到1941年柳行峪吧——

單學(xué)花領(lǐng)出了軍醫(yī)劉鞠銀后,一個個八路都被領(lǐng)走了。男人群里的人數(shù)急劇下降。

皇士瑞還站在那里,他抱定了決心,最后時刻與鬼子一同死亡。他在用力地攥著一把小刀子。他準備拼命了。

這時,八路軍姊妹劇團團長辛銳出現(xiàn)了,她學(xué)著老太太的走勢,顫悠悠地過來。她來到皇士瑞跟前,學(xué)著當?shù)厝说脑挘豪洗?,跟娘回家?/p>

“老太太”辛銳領(lǐng)出了兩個兒子,一個老伴?!皟蓚€兒子”中的一個就是單學(xué)花的丈夫皇士瑞,那個“老伴”是醫(yī)療所的伙夫老馬頭。

皇士瑞得救了,正如單學(xué)花所言,會有人救他的,早晚的事兒。

日寇一招破產(chǎn)后并不甘心,他從人群里拉出一個年輕人,一槍托砸倒。這個年輕人無父無母,只有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妹妹以妻子的身份救他時,他顯得拘謹、猶豫,鬼子看在眼里,鬼子在折磨他:說,誰是八路!

就在鬼子殺害年輕人后,又拉出一個人審訊時,藏在山上的傷員聚集起來,他們從醫(yī)療所取出槍支,決定開槍誘敵救群眾。

長短槍一齊開火,山根立刻帶人向山上攻擊,群眾趁機逃散了。

離柳行峪不遠的沂南縣的東莊子村就沒有這么幸運了。

合圍山縱司令部失敗后,鬼子把火發(fā)在東莊子村上。那是一個深夜,鬼子突然包圍了村子,把熟睡的群眾趕到村前空地上,慘無人道的折磨開始了。大冷天里,鬼子往人身上潑冷水。那些不撐勁倒下的群眾全被當場挑死了。日軍把村里的家具搬出來,點上一大堆火,叫一個村民出來問:誰是八路?誰是黨員?

不說,就扔進火堆里,活活燒死。

可群眾就是不說。于是一個山村,130戶人家被燒成一片焦土,40多名婦女被奸后槍殺,80多名青壯年被抓去做了苦工,上百人被當場燒死或殺害。東莊子村成了鬼子制造的第一個“無人村”。

單學(xué)花告訴記者,東莊子村要是有八路軍解救,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上?,八路不在啊。沒有八路,鬼子就更瘋狂了。

其實,在沂蒙山區(qū),在8年的抗戰(zhàn)中,像東莊子這樣慘遭滅絕的村莊不少,如沂南的五孔橋村,費縣的轉(zhuǎn)頂村,平邑的西石崖村……

單學(xué)花曾告訴侯記者,她說,你們這些文化人啊,千萬別忘了告誡孩子們,小鬼子不是人,連畜生都不如,他們是一群從東海里爬上來的惡魔。

我敢肯定,凡是親眼目睹了鬼子罪行的人都有單學(xué)花老人一樣的感觸。

日本法西斯帶給中華民族的傷害太深太深了,正如單學(xué)花老人所言:要記住這些殺人的惡魔,要讓后代人記住他們的罪惡。

當我得知《狼牙山五壯士》要撤下中學(xué)課本的時候,我想起單學(xué)花老人對記者侯慶修的那番話。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

為什么?

對了,我忘了告訴讀者,柳行峪的單學(xué)花沒有當選為“紅嫂”,她和高卜氏、彭大娘一樣,一直到去世,頭上都沒有紅嫂的光環(huán)。

但我心目中已經(jīng)把她們視為紅嫂了。在單學(xué)花和皇士瑞合葬的墳前,我雙膝跪拜,像給明德英、祖秀蓮等紅嫂一樣,我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單學(xué)花,紅嫂,你在天堂還好嗎,你見到沂蒙第一紅嫂明德英大娘了嗎?你見到紅嫂王換于了嗎?

蒙山無語,只有松濤陣陣……

12 紅透的人生

19世紀末,南太平洋塔希提島。落日的金色里,高更站在懸崖上,對著浩淼的大海和無邊的蒼穹,展開雙臂發(fā)出人對生命意義的那三個驚世駭俗、回響百年的終極追問:

——我是誰?

——我從哪里來?

——我到哪里去?

顯然這是渺小生命對浩瀚時空的困惑與迷惘,是內(nèi)心世界與客觀外在強烈的撞擊后,發(fā)出的悲鳴和嘆息,是個體無法融入群體帶來的無助與沮喪。

人類一直生活在這個生命有無意義的巨大的探問中,苦苦尋找著答案。這個答案讓一個叫雷鋒的青年和一個叫胡玉萍的老人找到了。

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在做好事。這樣的事情,雷鋒做到了。

一個人有一次愛黨擁軍的行動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在行動,這樣的事情胡玉萍大娘做到了。

就在地處關(guān)里的沂蒙地區(qū)開展“遠學(xué)雷鋒,近學(xué)胡玉萍”的熱潮時,遠在關(guān)外的遼寧省委,省人民政府,連同省軍區(qū)也在全省掀起“學(xué)習(xí)胡玉萍,爭做雷鋒”的熱潮。

有人評價說:兩個傻子演出一幕人間大戲。

抗戰(zhàn)年代,18歲的胡玉萍被推為支前擁軍的模范,她在給眾人做報告時說:打鬼子,救中國是咱大家的事,咱們男男女女都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塊用,男人在前線打仗,女人在后方支前,前方和后方連成一片,不愁鬼子打不敗。

和平時期,81歲的胡大娘在給雷鋒團的新兵做報告時說:建設(shè)國家就跟一家人過日子一樣,全家都得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有多少力氣就出多少力氣,一家人才能把日子過好。一個國家也是這樣,只有全國的人愛戴這個國家,大家都為她竭盡全力,這樣,一個國家才有希望建設(shè)好。

她常說的一句話:沒有國家就沒有咱們的小家,沒有軍隊就沒有咱老百姓的安寧。愛國家就是愛自己的家,擁軍就擁護和平……

胡玉萍之所以在關(guān)里關(guān)外引發(fā)如此的學(xué)習(xí)熱潮,是因為她用一生的行動去堅守17歲的諾言。

胡玉萍,1922年生于沂南縣張莊鎮(zhèn)和莊村,兄妹八人,她是老大,她15歲那年,父母被地主惡霸雙雙逼死了,就在胡玉萍兄妹走投無路時,共產(chǎn)黨來了,在她的家鄉(xiāng)打土豪分田地,胡家兄妹有了生活的希望。胡玉萍跟姐妹們一起給藏在山上的八路送飯,做鞋,有一次,她把一籃子吃的送上山,回村的路上,碰上了鬼子,鬼子兵用刺刀指著她審問。胡玉萍把一籃子野菜翻給鬼子看,鬼子氣急敗壞,捅了她一刀,正是這平白無故的一刀,讓小小的胡玉萍恨上了鬼子,受傷的胡玉萍被八路的衛(wèi)生隊救了,從此她愛上八路。

傷好以后的胡玉萍,白天做軍鞋,晚上上山給八路送吃的送情報,別看她只有一米四七的個頭,可支前擁軍毫不含糊。

17歲那年,她嫁給了朱友先,新婚之夜,她對丈夫說:俺一家人的活路都是共產(chǎn)黨給的,俺的命也是八路救的,今后有咱吃的,就不能餓著山上的八路。咱得擁軍愛黨。

朱友先答應(yīng)了,令朱友先沒有想到的是,新婚之夜的話語,竟成了老婆一生的行動指南。用朱友先的話說,這個老婆子,心里只有共產(chǎn)黨八路軍。

新婚的第二天,村里抬進一批八路,胡玉萍一下子收留了兩個,血淋淋的傷員抬到家里,她把新婚的大床騰出來,唯一的一床被褥給了兩個傷員,她拉著丈夫住進放柴禾的草棚子里。胡玉萍把小米熬成了粥,一勺一勺地喂給傷員,一個月后,傷員歸隊,小伙子撲通一聲給這對新婚夫妻跪倒了,說:哥,嫂子,俺的命是你們救的,俺沒有什么好報答的,給你們倆磕個頭吧?;诺脙煽谧用χダ瓚?zhàn)土,胡玉萍說:使不得,你們?yōu)楦F人打鬼子連命都不要了,俺侍候你幾天又有什么?大兄弟,軍民一家人啊。

1947年,孟良崮戰(zhàn)役打響了。轟轟的炮聲傳來,胡玉萍拉著16歲的弟弟胡玉慈來到了部隊,之后,她又把丈夫送到支前的擔架隊。這時的胡玉萍剛生完孩子,正在坐月子,身體虛弱,需要人照顧,可她卻同姐妹徹夜做軍鞋。五天五夜做了七雙,當村長把軍鞋收走后,胡玉萍一下子倒在床上。

1951年,抗美援朝的消息傳到鄉(xiāng)村,胡玉萍把家里積攢下的500斤大豆捐給國家,她又動員兄弟姐妹,光她一家就捐了2000斤糧食。她說:咱們在家里吃糠咽菜能行,志愿軍天天趴在雪窩里,沒糧吃怎么行?

1968年,胡玉萍一手提著一籃子大紅棗,一手牽著二兒子朱武先走32里路來到縣城,把孩子交給部隊,她只說了一句話:孩子,到部隊別想娘,保家衛(wèi)國,殺敵立功。

1969年,邊境線上起戰(zhàn)事,胡玉萍變賣了自家的棉花和細糧,湊了500元郵到前線。

這一年,她找到公社,要把已參加工作的大兒子朱文先送往前線,公社不同意,她就找縣里,縣里不同意,她就找省里。

1970年,正月,她背上干糧,到北京“上訪”。國務(wù)院有關(guān)部門被這位來自沂蒙老區(qū)的“上訪戶”感動了,他們被這位“擁軍大娘”的精神感動了,破例應(yīng)允。在上級的協(xié)調(diào)下,已經(jīng)有工作的大兒子參軍入伍。

和平建設(shè)時期里,環(huán)境限制,這位擁軍模范無法接觸軍隊,她就把對軍隊的摯情移到軍、烈屬身上,從1963年起,村里的三位烈屬老人的日常用水就被她“承包”了。一直到三位老人相繼離去。胡玉萍究竟為三位烈屬擔了多少水,村里人告訴我倆字:海了。

1978年,轉(zhuǎn)業(yè)到遼寧撫順的兒子看到老母親如此擁軍,心疼了,就把老人接到撫順城,頤養(yǎng)天年。

來到撫順城,老人只住了三天就急了,她要回沂蒙山,她要同村里的軍屬們在一起,做擁軍的事情。兒子無奈,勸她:你一個人回老家,我們也不放心啊。

胡玉萍說,娘這一輩子就這么個脾性,閑不住啊。

兒子說,你不是咱沂蒙山擁軍的模范,學(xué)雷鋒的榜樣嗎,雷鋒的部隊就駐在撫順城,這里還建了雷鋒紀念館,好不容易找到雷鋒了,你還走啊。

老人一聽樂了。

據(jù)兒子講,母親那些日子天天跑雷鋒紀念館,去做義工,她的事跡被雷鋒團的官兵知道了,人家就把她請去做報告,從此,胡玉萍與雷鋒團有了不解之緣,于是兩個“傻子”干了一場震撼人心的事情。

來撫順后,胡玉萍并沒有安心地頤養(yǎng)天年,她參觀雷鋒紀念館,便和雷鋒紀念館的官兵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她把為部隊無償養(yǎng)豬,作為自己愛國擁軍的途徑。

十幾年里,胡玉萍先后喂養(yǎng)了80多頭大肥豬,除少量送給所在的西戈聯(lián)社,其余全部無償獻給雷鋒團和軍烈屬。為把送給親人解放軍的豬喂得肥肥壯壯,她每天數(shù)次經(jīng)過一座300米長的鐵橋,從渾河北岸走到渾河南岸的養(yǎng)雞場去揀雞皮,雞膘子作為豬飼料。她從雞場一大堆廢塑料袋里翻出雞皮和雞肉,再從一個水池子里一勺勺撈出雞膘子和摻著多半砂子的糧食,裝進幾個編織袋,拖出雞場,爬上橋頭60多度的大坡,舉上半米多高的橋臺,再過僅能容一人行走的鐵橋。 這樣的勞動強度,對于一個古稀老人來說,真是一步一個艱辛,一步一串汗水??伤龔奈撮g斷。

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黃昏,她挑著豬食,一下子從鐵路護坡上滾了下來,直到過路人發(fā)現(xiàn),把她背回來,整整躺了4天。地方政府和部隊領(lǐng)導(dǎo)聽到這個消息,都來看望她,勸她保重身體,別再養(yǎng)豬了,可胡玉萍卻覺得只有喂豬獻給部隊才心里塌實,就依然如故地干了下去。

在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胡玉萍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辛勤勞動過上富足的日子,但是她卻大公無私地把自己的勞動所得奉獻給了部隊,至今仍穿著粗衣,吃著粗茶淡飯,過著艱苦樸素的生活。1995年,她就養(yǎng)了20多頭豬,準備送給部隊,當別人問她辛苦不辛苦時,她說,不辛苦。愛國擁軍,再苦再累心里甜,再苦再累心里也高興。

胡玉萍有著一顆愛黨愛軍的火熱的心,她年年都去撫順市所有駐軍單位作報告講傳統(tǒng),撫順市海拔1000多米的205高興哨所,她都不止一次地去過。1995年年初,她聽說某高炮旅新兵入伍后,家里郵來16萬元匯款,戰(zhàn)土有亂花錢的苗頭,她便趕緊到部隊做報告,配合部隊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使全旅90%的匯款又寄了回去。

到撫順市的這些年胡玉萍光給部隊買書贈書就花了1萬多元,自打她住在這里,從順城區(qū)入伍的新兵從來就沒空過,臨行前,老人給每人送一本書,寫上一句話,還經(jīng)常同他們通信,了解他們的思想動態(tài),給他們鼓勁、加油。

胡玉萍用愛心抒寫了一首首擁軍的動人詩篇,而且在優(yōu)屬方面也留下了許多感人的故事,為減輕部隊官兵的后顧之憂,胡玉萍常年照顧的烈軍屬就有8戶。

1983年大年初一,胡玉萍早早起來包了4碗餃子,快端上桌時,她忽然想起5隊那位孤身一人的80歲的老烈屬高大爺,過年了,有人給他包餃子嗎?她匆忙吃了點玉米、白面兩摻的餑餑,便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將兩碗熱騰騰的餃子送給了烈屬高大爺。

1989年,胡玉萍擔當西戈聯(lián)社幼兒園園長時,發(fā)現(xiàn)幼兒園小朋友張立剛的小手凍得又紅又腫,細一打聽,才知道小立剛的爸爸是個退役不久的復(fù)員軍人,因沒有房住,只好住一間臨時搭起的四面透風(fēng)的簡易房。胡玉萍當晚夜不能寐,軍民的情誼使她心潮澎湃,第二天,她毅然把區(qū)里剛分給她的新房鑰匙交到小立剛媽媽的手里。

胡玉萍在撫順市生活了20多年,她口挪肚攢,辛勤勞動,先后為部隊、軍烈屬捐款、捐物、送豬,價值達11萬元。

1995年國慶前夕,74歲的老人胡玉萍被遼寧省委、省政府、省軍區(qū)授于“無私奉獻,愛國擁軍的好媽媽”的榮譽稱號,并做出“向胡玉萍學(xué)習(xí)”的決定。

1995年11月8日,《人民日報》以頭版頭條位置發(fā)表長篇通訊《愛國擁軍的好媽媽》。

撫順市連續(xù)兩次被評為遼寧省和全國雙擁城,市里領(lǐng)導(dǎo)說,胡玉萍做出了很大貢獻。

當年“七一”,全市表彰11名模范共產(chǎn)黨員,胡玉萍名列榜首?!捌咭弧眲傔^,全市選“十大文明市民標兵”,《撫順日報》發(fā)了候選人名單和選票,胡玉萍幾乎得了滿票,遙遙領(lǐng)先,這些,是對這位普通老人奉獻無悔的人生價值最好的詮釋。

從戰(zhàn)爭時期到和平年代,從“識字班”到白發(fā)老人,從沂蒙到遼水,胡玉萍65年如一日,把自己辛勤勞動的成果無私奉獻給祖國、人民、黨和軍隊,她做的好事千千萬,僅有據(jù)可查的總計捐款捐物已超過15萬元,而她自己卻始終保持著艱苦樸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她先后被授予“全國老有所為貢獻獎”“全國愛國擁軍模范”“愛國擁軍老媽媽”等光榮稱號。她曾受過江澤民總書記的親切接見,并于1999年10月1日,光榮出席了建國五十周年慶典。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社等全國幾十家媒體都報道了她的事跡。

胡玉萍作為“沂蒙新紅嫂”的典型代表,撫順市群眾曾自發(fā)地為她建起了“個人榮譽室”。一個城市的市民為一名外地婦女建個人榮譽室,這在全國尚屬首次。

2011年為采訪這位終身擁軍的老紅嫂的故事,我再次來到紅嫂的故鄉(xiāng),在紅嫂紀念館,我在胡玉萍展館前久久徘徊,我試圖解密一個普通婦女一生愛黨擁軍的“基因密碼”,可我無法找到注釋。陪同我的勞動模范,帶領(lǐng)全村人致富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紅嫂紀念館創(chuàng)建人李鳳德說:我們這里的人愛黨擁軍,是上輩子人留下的傳統(tǒng),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是一個關(guān)于黨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胡玉萍老兩口。

記得讀中學(xué)時,讀王愿堅的小說《黨費》,對其中的情節(jié)不很理解,今天,當李鳳德給我重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終于理解了,什么叫忠誠,什么叫奉獻?

——胡玉萍一生都在為愛黨擁軍而行動,這顯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訴讀者,在當今時代,胡玉萍這樣心里只有黨和軍隊的家庭婦女,這個一生把勞動所得捐獻給他人的事跡,是很少見的,如果胡玉萍沒有一個理解她的丈夫朱友先,她是很難達到65年如一日的。

那個站在她背后的朱友先,那個樸素的鄉(xiāng)下男人與老伴胡玉萍一樣有一顆愛黨擁軍的心。老人是在去世前的一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在彌留之際,他想到的卻是他還沒有繳納的黨費。老伴胡玉萍幾十年來僅黨費一項就繳了好幾萬,她手里有好幾張中央組織部的黨費收據(jù)。按規(guī)定,凡是個人一次性繳納1000元黨費者,中組部就開收據(jù)。胡玉萍說:好啊,咱一塊兒繳。

能和模范一塊兒繳黨費,對一個新黨員來說是件光榮的事。老伴欣然應(yīng)允。

躺在病床上的朱友先說:你看,我繳多少合適呢?

胡玉萍:這回咱存折上的有4000元,都繳了。

朱友先:都繳了?

胡玉萍:都繳了。你聽我說啊,咱家有四個黨員,我兩個兒子,加上你,一人1000,不正好4000嗎?

朱友先點點頭。病痛讓他無意中呻吟起來。

胡玉萍心疼地看著丈夫說:要不,留200元給你打針用吧。

朱友先:不留了,我的病我知道,再吃藥打針就是浪費錢,繳給黨吧,興許能給國家干點兒事。

朱友先已經(jīng)是危在旦夕了,他之所以提著一口氣不走就是等中央(用胡玉萍的話說,中組部就是中央)的收據(jù)。

按他倆的算計,這收據(jù)也該來了,又過了兩天,郵局那邊還沒有消息,朱友先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給老伴說:我先走一步,要是中央的收據(jù)來了,你就到我墳頭前說一聲。

胡玉萍含淚應(yīng)允。

她說:老朱啊,這些年,俺的心思不在這個家里,沒顧上照看你,讓你受委屈了。你在那邊等著俺,俺去了再好上照顧你。

朱友先笑了,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后來,火化場出現(xiàn)了感人的一幕——就在朱友先即將被火化時,郵遞員送來了蓋著中組部大印的收據(jù),胡玉萍拿著收據(jù),一路飛奔,跑到火化場,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爹他爹,中央收據(jù)來了,你看看,你看看呀,蓋著大紅印呢。

在場的人看到這一幕都哭了。

2005年,沂蒙山的女兒,紅透一生的紅嫂胡玉萍在遼寧撫順市光榮去世,消息傳到沂南縣,縣委組成代表團北上,商談她的喪事。

胡玉萍被破格安葬在沂南縣魯中烈士陵園烈士林里。

紅透一生的胡玉萍,一生都在擁軍、在奉獻的紅嫂,你有資格與英烈長存!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黃 強

郵箱:yidiyangguang@126.com

天峨县| 日土县| 丹江口市| 攀枝花市| 铜梁县| 六安市| 古交市| 钟山县| 和顺县| 屏南县| 安泽县| 赤壁市| 县级市| 阿克苏市| 衡阳县| 阳西县| 华坪县| 九寨沟县| 池州市| 清流县| 桦川县| 巨鹿县| 黄龙县| 四川省| 呼伦贝尔市| 莱阳市| 鹤山市| 蚌埠市| 汕尾市| 固阳县| 四会市| 且末县| 仙桃市| 弥渡县| 巴彦淖尔市| 桦甸市| 布拖县| 南通市| 宁海县| 黄大仙区| 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