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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

2013-12-29 00:00:00高玉寶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3年1期

我輕手輕腳地走向那個房間,聽到一個女人低語的聲音,聲音低沉,絮語般“嗡嗡”直響……

1

我見到綠川英子的時候正在放羊。

我的羊只剩下七只了,原來有七十只之多。武八將羊鞭子交到我手中的時候說,小子,少一只,你的小命就沒啦!他沉著臉,臉上長著黃毛,讓人看了禁不住要想起山上的猢猻。

沒想到,他的臉說變就變,嘿嘿,不過,你別怕,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值個屁。總之啦,我饒不了你……他撓了撓頭說,操,你這么個小雞巴崽子,除了放羊,你還會干什么呢?你這么個小雞巴崽子,放羊不丟羊,那才難怪。好了,好了,趕著羊走吧。太陽不下山,你小子別回來!羊肚子不鼓,露著大胯骨,你小子也別回來。聽到了嗎?

我的肚子嘰里咕嚕地直叫,我兩天沒吃一點東西了,這個長一臉黃毛的武八就不能給我點吃的?但是,他絲毫沒有給我東西吃的意思,他顯得很生氣,臉上卻帶著笑,搖頭晃腦地走進了屋里。

我將羊圈的柴門打開,懶洋洋地揮動著手里的鞭子吆喝:都給我出來。我無師自通地喊起來。武八的老婆從屋里出來了,她是個白白胖胖的女人,兩眼如鈴,巨口大鼻,雙乳倒掛,走起路來隨身甩動,就像兩條死長蟲。我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她將手里的包袱遞給我,里面有一只錫皮水壺,倆雞蛋!一張烙餅!

我差點哭起來,我感到我已經(jīng)抬不起頭來了,我虛弱地將目光投向武八的老婆時,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掉了,只見她肥碩的腚與雙臂后面時隱時現(xiàn)的兩個大奶子來回甩動。她走得很慢,因為一走快了,她的大奶子就要跳起來,這樣,她就受不了了。她嘴里嘟囔著,混蛋,爹死娘死,你怎么不死。十五的人了,長得還沒我高。真丟人。

她是在說我,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可是,我卻長得如一只缺奶的猴子。風一來,我覺得我就會飄到空中去。我的全身只剩下一把骨頭,而且骨頭里面也空空如也。我先咬了一口烙餅,烙餅太厚了,麥香撲鼻,我趕緊又咬了一口,這下咽不下去了,我拿起雞蛋來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我忘了扒雞蛋皮了。雞蛋還用得著扒皮嗎?咬了一口,更咽不下去了。我只好擰開水壺,喝了一小口水。

這兩天,我的肚皮里全是水,一走路就咣當咣當?shù)?,除了喝水,我什么也沒有吃到。我家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的家,每一個房間都掛滿了蛛網(wǎng),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沒了。但我還是在后院的倉房里找到了一只破水桶,水桶已經(jīng)奇爛無比,找了一圈繩子,我只找到了半根扁擔,也好,用它來打水也成。費了好大勁我才將水提上來,趴在井邊上,咕咚咕咚喝起水來。饑餓使我的肚子火辣辣的,冰涼的井水一進了我的肚子,我感覺好受多了??墒?,我渾身上下還是像著了火,真讓人受不了。我將我的破衣裳脫了下來,赤身裸體地躺在井邊的青石板上,這下可舒服多了。后來,我就睡著了。我夢見了鹿,還有飛翔在鹿周圍的蝴蝶,空氣里充滿了烤羊毛的味道,太香啦……

這時,武八在井邊看到了我,他踢了我一腳,我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骨頭疼得撕心裂肺,我大叫一聲,他媽的,疼死我了。

武八卻笑了起來,你個小兔崽子,我以為你死了呢,我還害怕你弄臟了咱們村的這口井。原來,你沒死呀……

我生氣地看了他一眼,他像小孩一樣向我做鬼臉,倒背著手就走。我剛要躺下,武八卻又回來了,他說,小崽子,給我放羊去吧。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放羊娃。

我把羊趕到紅山去。武八囑咐我別把羊趕得太遠,太遠了回不來。接著他又說,其實紅山那邊的草挺好的。他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大通那邊的草長得黑青黑青的,不過草里有蛇,蛇卻不咬羊,專咬人。真他媽的不像話。不過,紅山那邊是不能去了……

我想既然他武八說紅山好,那我就去紅山吧。我根本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紅山是不能去了的意思。于是,我便將羊趕到紅山去。當天的天氣陰沉,風里夾雜著濕漉漉的水汽。我趕著羊懶洋洋地走著,羊們很聽話,低頭安靜地走向草原的腹地。我害怕找不到紅山,就一直向著北走,中間我們遇到了一條河。羊們在河邊喝了夠。我看到河里漂著一雙女人的鞋,繡著暗綠色的小花,漂搖漂搖地流走了。我想,要是娘在家,我一定將鞋子撈回來送給娘。這是一雙多好看的鞋呀。我戀戀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漂向遠方的那雙暗綠色的繡花鞋,它們轉(zhuǎn)了一個彎兒,看不見了。我傷感起來,喊了一嗓子。我的羊們抬起頭看了看,它們似乎看了我一眼,又似乎沒看。一會兒,河上又漂下一只破氈帽來,嘿嘿,真不知誰家的媳婦粗心洗衣服,都讓衣服漂走啦。

我趕著我的羊向紅山走去,下午了我們才看到紅山的影子。順著河邊走了不遠的時候,我看到了幾具尸體,有男有女,男的胸口前有一個大洞,上面爬滿了蛆蟲,它們從尸體的傷口處蜿蜒而出,再蜿蜒而進,速度驚人。這是一群幸福的蛆,它們的食物很充足。女人的尸體我沒忍心去看,我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窩里空空如也,沒有眼球的女人真是駭人。她的奶子血肉模糊,雙腿以一種夸張的尺度大張著,胯下黑乎乎的一片,一群綠色的蒼蠅嗡地飛了起來,其中有一只飛到了我的嘴里。我一陣干嘔……

我的父母也應該是這么死的。我直覺告訴我,我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于非命。六年前的一天,他們到青山去采藥,他們剛走,就來了一隊人馬,馬上騎著一位高大青臉男子,他沒有跳下馬來,一只手握著一柄長長的軍刀,我發(fā)現(xiàn)他的小拇指上套著一根假指套。我父親也為別人做過這樣的假指套,是用鹿皮做的。來人問我,蘇東坡在家不?我搖搖頭,說,他們到青山采藥去了。我看到馬上的人向身后看了看,他用馬鞭指了指遠方,來的人就呼啦啦地走了。

我們鄰居李七得了黃病,瘦得一把骨頭,他老婆將她陪嫁的一對金耳環(huán)拿到了我家。我母親看到那對金耳環(huán),就答應了給李七看病。李七的老婆進門時在我家門外的菜園里拔了一把蔥,她拎著蔥氣沖沖地走了進來。我父親說,《黃帝內(nèi)經(jīng)》曰:“辛入肺,辛走氣,氣病無多食辛?!憋嬍秤谐#镂蚁噙m,蔥姜蒜辣皆為辛物,李七已經(jīng)病了多時,氣血太虛,不可多食辛辣。

李七的老婆將她的耳環(huán)放下,就走出門去。那時的我家門前爬滿了絲瓜,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黃色的小花在風中搖頭晃腦的。出了門,膠河就在眼前,幾棵垂柳已經(jīng)長到水里,據(jù)說總是有幾條貪吃的草魚第二天就掛在了樹枝上,它們太貪吃了,它們先從水下吃起,慢慢地順著樹枝吃上去,不大會兒的工夫,它們就離開了水面,沒想到柔軟的柳樹條穿腮而過,它們就再也回不到水中去了。這樣的奇跡時有發(fā)生,可是,我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我父親說,李七的病,我們怎么治?母親將耳環(huán)放在陽光下看了看,我聽到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家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再說了,這是什么世道……

李七是偽保長。

我父親說,咱家原先也是大戶。你爺爺?shù)臓敔斏踔猎莻€舉人,不過,他卻愛上了京城里的一位名妓,名妓其實并不愛他,只是看中了他手里的錢。你爺爺?shù)臓敔斠呀?jīng)鬼迷心竅,手里沒錢了,就將官給賣了,他把賣官的錢全交到了那個妓女的手中,妓女當天夜里便不見了蹤影。

我父親如同親歷過當時的情形,他將手中的草藥投進水缸中,里面的藥水黑如漆墨,他聞了聞草藥的味道,搖了搖頭。他總是搖頭,好像對一切都是那么不滿。他說,呵,一個舉人,看上了一個妓女,哎,所謂斯文掃地耳。你爺爺?shù)臓敔攲①u官的銀子全都交到了那個女人手里。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第二天一覺醒來,你爺爺?shù)臓敔敯l(fā)現(xiàn),他自己睡在一個破廟里。他還以為是在夢中,他起身來,向外走去,推開破廟的木門,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喝了一夜的酒,卻睡了三天。那個女人差人趕著馬車把他拉到了山西。呵呵,他竟醉了三天!

我父親咬了咬牙,將眉毛揚了揚,說,那時的京城盛產(chǎn)一種紅色的玫瑰酒,奇香無比,綿軟柔和,人們從巷子外面就能聞到酒香。這種酒用牙白的青花瓷裝著,上面寫著“百歲德”。那是一家老字號。他們門前的酒幌子我見過,出出進進的一個個都是昂著頭走路的人。那時我才九歲,我父親領著我到你老爺爺家取東西,你老爺爺是個郎中,能治跌打傷與風寒。后來,到了你爺爺,他不光會治跌打傷與風寒,他還會治黃病。所以,我也會治黃病。這是什么道理?難道等你大了,我也要教你治黃???中國人全得了黃病,我們治得過來嗎?

我父親再次將草藥扔進水缸中,他抬了抬頭,打了個噴嚏。呵呵,你老爺爺是個倔人,割辮子的時候,他不讓割,人家就把他的耳朵割了,沒想到過了沒幾天,他就嚇死了。嚇死了,呵呵,一個整天雙手粘滿鮮血的郎中,輪到自己出血了,竟嚇死了!人,怎么會被嚇死呢?

我父親搖著頭,一副憤世嫉俗的表情,他站起身來,將長衫一甩,腳底下是草藥的殘根,他蹍了蹍,枯黃的汁水流了出來。我覺得像血,像父親的血。沒想到,他與我娘去了青山,就真地沒有回來。

我家的房子是村里最高大的房子,又建在河岸邊的高處,院子一直伸向河道的拐彎上。通向房子的底層要走幾級臺階,進廳堂也是這樣。我父親說,這叫步步高升。我家的窗子高大無比,上面雕滿了花鳥,所有的門把手上都嵌著黃銅,風一來,叮當叮當?shù)仨?,很好聽。我有自己獨立的房間。我的床放在窗前,床前有一張桐木桌子,一把黃楊靠山椅。這是我的書房與寢室。我有三支毛筆,都是爺爺留下來的,平常我就用這幾筆來寫“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他只讓我寫前半句,后半句“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彼墙^不讓我寫的,他說,這是胡說,無知無涯就不殆不已了?他用手指狠勁地摳著桌子,中國人,為避“殆”而后亡的教訓還少嗎?他似乎在問我,可是,我并不懂。除了寫這幾個字,他還讓我寫“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這個我懂,我也愿意寫,覺得渾身充滿了激情。

2

草,無邊無際的草,這么多草長在一起,真是讓人感動。我吸著鼻子,為羊們感到高興。風一來草們?nèi)绮粯臃瓭L、扭曲,幾只兔子從草叢間蹦了起出來,驚飛了藏在草間的野雞,它們咯咯噠噠地飛向不遠的草中,不見了。我的羊們也受到了驚嚇,它們抬起頭來,耳朵呼扇了呼扇,像是對此感到心煩意亂。很快,它們又將頭埋進了草里,舌頭靈巧地卷動起草尖來慢慢吃下去。草尖是草們最嫩的地方,應該也是最有營養(yǎng)的吧?想想,用不了幾天,我的這群羊們就會長得肥嘟嘟的,我心里真是高興,仿佛看到了武八那張高興得粉嘟嘟的毛臉。我笑了起來。

武八是父親的朋友,他是個鐵匠,但是,他卻養(yǎng)了這么多的羊。有一次,他到我家喝酒,我父親正在為人治病。他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天,又看了一會兒我父親種的白玉蘭花,又看了我們家養(yǎng)的金魚。他看一樣笑一笑,笑完了就對我說,小子,哪天我一定給你打一把刀。我一聽來了精神。忙問是一把什么刀。他比劃了比劃說,這么長吧。我一看也就兩個巴掌大小,我一撇嘴,這么小,不要。

他撓了撓頭說,那就打一把大砍刀,不過,你小子拿不動吧?

我舉起我的狼牙棒來——柏木棒子上釘滿了釘子。你試試這東西沉不沉。

他接過我的寶貝掂了掂說,嗯,你小子挺有勁兒。

說完,我父親出診完了,凈了手,就和他到廳房喝酒去了。

過了許多天,武八也沒把他的承諾兌現(xiàn),我很生氣,找他要。他撓撓頭說,哎,我是個家什鐵匠,打刀,呵呵,打刀,真不會。

武八專打鐵具,鐵犁、鐵鏵、鐵鍬,他打得都不錯。就是不會打刀劍,這真是奇怪的事兒。

我一直想擁有一把漂亮的大刀,可是,武八打不出來。打不出來也就罷了,他卻讓我來放羊。放羊,也挺不錯。

我仰躺在草地上,昏昏欲睡。我的羊們在不遠的地方安靜地吃著草,草叢中蟈蟈在自得地鳴叫。我睜開眼來,看到天空灰暗、烏云密布,不會下雨吧?沒想到,雨點子砸在了我的臉上。

大雨竟說下就下,我無處躲藏。

大地在抖顫。紅山在大雨中搖搖欲墜。我跑,羊也跑。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一抬頭,看到一處院落。這院落好像是一下子變出來的,大雨使一切都變了樣,真有點《聊齋》里古墓變成豪宅的感覺。

我的好奇心起來了,這鬼氣十足的一排排房子對我來說是一種誘惑。

大雨還在下著,我的羊在山石下面躲藏著,不多不少,只有七只。其它的羊不知跑到哪去了。我想等雨停了,我會找到它們。

我又冷又餓,羊們還可以吃點草,我卻不能。我包袱里武八的老婆給的烙餅和雞蛋早讓我吃了個精光。讓我沒想到的是,放羊的第一天就下起雨來,而且是鋪天蓋地的大雨,我的羊被大雨沖得直把腦袋往土里鉆,雨水沖在羊毛上,一束束地往下淌。雷聲大作,羊們開始沒命地瘋跑,我東攆一個西追一個,回過神來后,只見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我如同身在茫茫大海中一樣無助。眼前零零星星的有幾個白點在雨中“咩咩”地叫著,我似乎又看到了武八那張氣得粉紅的毛臉。我跑過去,破褲子纏著我的腿,我真想把衣服脫下來??墒?,雨水太涼了,我直打哆嗦。

我趕著我的七只羊向山的背面走去,這幾只羊也不聽我的話,在雨中,我們的行進速度非常緩慢。最后,我終于找到了一塊大石頭,羊們很老實地趴在了石頭下面。里面再沒有我的位置了,再說了,那么小的縫隙,根本容不下我的身體。

父母失蹤的六年里,我學會了很多東西。我知道地瓜應該在什么季節(jié)熟了;知道毛豆應該用水煮著吃;還知道了,父親的書是可以賣錢的;還有我家的大草藥缸也挺值錢。六年里,我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有時我也想想父母,夢里也哭醒過,可是肚子要緊,嘰里咕嚕的饑餓讓我忽略了思念。

李七的老婆發(fā)現(xiàn)我父母的失蹤后,向我來索要她的耳環(huán),她翻遍了我家的角角落落一無所獲,最后,她將父母的大床抬走了,抬走了她還覺得吃虧,第二趟,她又抬走了我家的衣櫥、飯櫥。我父親的書櫥她也看了幾眼,隨便拿出幾本書來翻了翻,然后,扔到一邊去。她撇了撇嘴,這個廢物,就是讀這些破書讀的。跑人了,嘿,拿了我的金耳環(huán)跑人了。那可是我的嫁妝。給他們送來錢,他們不要;給他們送來面,他們不要,我說呢,原來是看上了我的金貨。誰說這倆個人是個本分人?我看,最不本分的就是他們。他們也知道亂世的金銀管用啊??纯矗麄児庵雷约菏娣鞓妨?,連這個小崽子都不要啦!李七的老婆點著我的腦門子說。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李七的黃病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據(jù)說日本人的軍醫(yī)曾來看過幾次,還給他掛了好幾個玻璃瓶子點滴。但是,他就是好不起來,他的肚子就像懷了好幾月的孕婦一樣大了。人們說他是做壞事做得太多了,老天將所有的冤魂都裝進了他的肚子。后來,日本人也不管他了,日本人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我們村子里。有時,我們真地忘了現(xiàn)在還在打仗,武八都說了,操,到什么時候,我一個種地、放羊的,老天能把我怎么治?我們真是覺得生活就是這樣了,日本人不來了,大家該放羊的放羊,該種地的種地吧。

只有李七不這么想,日本人不來了,意味著沒人給他掛吊瓶了,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他疼痛無比,整天呼天搶地。他的老婆只好把廂房騰了出來,我父母的大床正好放在他們家的廂房里。李七的老婆說,呵,這回耳根子清靜了!

在大雨中我發(fā)現(xiàn)了草原中的這排房子時,想都沒想我就向0cf7217112a865c05b8ac7a2aa3b2813b25908a933a6b9b8ec97f8cd1bc3e6ac那里走去。我慢慢地走著,天已經(jīng)黑下來,雨還在下。我看到一排排的木樁立在房子前面,碎石子鋪成的小路,走在上面有點硌腳。院子里的水流向山坡的后面。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房間要比我看到的多得多,一小間一小間的,每一個房間都黑著燈。雨水淋在小房間的木門上,撲撲地響。我推了推,門是虛掩著的,里面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迎面撲了過來,腥味、臭味、臊味,動物身上的氣息差點讓我吐出來。奇怪的是,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些稻草鋪在地上,說明這里曾經(jīng)住過人。

我發(fā)現(xiàn)最后面還有一排房子,而且,有一間屋子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

我輕手輕腳地走向那個房間,聽到一個女人低語的聲音,聲音低沉,絮語般“嗡嗡”直響。雨,停了下來,山風從遠處吹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女人呀地一聲叫了起來,但是,她沒動。她用一句非常奇怪的聲音好像詢問什么。我說,抱歉,下雨了,討口吃食。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外面,過了好久,房門終于打開了,我看到一位皮膚白皙,戴著眼鏡的女子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聞到一股從未聞到過的奇香,那種香氣是無法形容的,是一種冷颼颼的香氣,對,是冷颼颼的。我禁不住又打了一個噴嚏,我有點不好意思,向她笑了笑。她向我的身后看去,又打量了我一番。我看到她皺了皺眉,轉(zhuǎn)身她走進屋去,我看到她的臀部高翹,雙腳輕挪,如同踩著一洼水漬一樣漂向了屋里。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屁股上長著狐貍的尾巴。我在黑暗中對著自己笑了。

我沒有得到她的允許,不敢進屋。山風很硬,我凍得如同篩糠。她端出一碗米飯來,飯正冒著熱氣,上面覆了好幾塊肉一樣的東西。我接過米飯,看了她一眼,她向我點了點頭。于是,我坐在她門前的青石臺階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我先吃了一塊肉一樣的東西,說實話,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太香了,香甜。過了許多年之后,我知道那是午餐肉,當時,我以為是龍肉,天上的龍肉,就是這個味道了。我心里想著,就算是個狐仙兒,也是好狐仙了,弄這么好吃的東西給我吃,我的“艷?!迸c“口福”都來了。十五歲的我,興奮不已。

沒有一會兒的工夫,我就將碗里的飯全部吃完了。我擦擦嘴,站起身來。身后的房門緊閉,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將碗端在手里,敲了敲門。門開了,她站在屋里,燈光將她所有的形象都投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無師自通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將碗交到她的手中。我倒退著走下臺階,天空藍得發(fā)紫,星星掛得觸手可及,月亮是黃色的,像一枚通亮的蛋黃。我原路返回,我必須回到我的七只羊那里,我又無師自通地認為,夜里會有狼。

她卻向我招手,說:“你回來!你要到哪里去?”

我回轉(zhuǎn)身來:“我,我的羊……”我指了指紅山的方向。

她將房門關上來,將披肩向上披了披,那是一件雪白的披肩,披在她的身上,真美。

她說:“走,將你的羊趕到這里來吧,這里有許多空房間……哎,這里一直是關‘羊’的地方。你不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她已經(jīng)走在了我的前頭。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我的那七只羊,它們很老實地趴在石縫下面,我一來,它們?nèi)肌斑氵恪钡亟衅饋?。我跑過去,柔情萬種地摟著我的羊,說,走吧,你們今天也有地方住了。

身在羊舍的那晚讓我終生難忘,女人在向我的七只羊走去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忽然,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蘇小耳。

她嘆了一口氣說,中國人的名字太奇怪了。

我說,你不是中國人嗎?

她站住了,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小家伙,你看我不是中國人嗎?

我們都笑了起來。

女人說她叫玫鴻,玫瑰的玫,鴻雁的鴻。我說,真沒聽說還有這姓兒。我搖頭晃腦地說,玫者,美玉也。正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玫鴻說,什么意思?

我又搖頭晃腦地說,就是人呀,要將好的東西藏起來,該拿出來的時候才拿出來。

玫鴻似懂非懂地說,噢。你們中國人,懂得真多。

我笑了起來,看來,你真不是中國人了。可是,你說的話與我們一樣呀。

玫鴻笑了起來,我也是中國人。呵呵,我是真正的中國人。

她笑了起來,原地旋了一圈,一副很快樂的樣子。盡管我才十五歲,我已經(jīng)發(fā)覺,她不是中國人。那她是哪里人呢?日本人!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默默地將羊趕進屋里,我將房門緊閉,將濕透的衣服脫了下來,稻草上的臭氣被羊身上的膻氣熏得無影無蹤。我太累了,真想睡過去,可是,隔壁的女人一直讓我擔心,我隱約感到,我身在的地方應該是一座軍營,日本人的軍營,可是,為什么沒有日本鬼子的身影呢?我真想馬上離開這里,可是,我太累了,也因為我太年輕,我覺得我沒做什么壞事兒,就算是日本鬼子,也不會對一個沒做什么壞事的人下手!關鍵是這個女人,她對我并沒有惡意。而且,我決定,我只睡一小覺,天一亮,我就馬上離開。我還有那么多羊還要找回來呢。

可是,我睡不著,那個自稱為玫鴻的女人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她柔軟的腰肢,翹起的臀部,花朵般鼓起的雙乳,還有她白皙的臉龐,微微皺起的眉頭,晃動著月光的眼鏡。這一切都迷惑著我。我的心里充滿了柔情,我很快就睡著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又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我心里倒是高興了。心想,是不是還可以在這兒住一天呢?我強行將我的羊趕到雨中去,它們不買我的賬,剛跑到雨里的羊,馬上又鉆到另外的一間屋子里。它們不再受我的指揮。玫鴻站在門口咯咯地笑著,她向我招手,我一臉邋遢地走近她的房門。

她撇了撇嘴說:“你應該給它們割草吃,山下有許多高的草?!彼氐轿堇?,遞給我了一把鐮刀和一盒餅干,是壓縮餅干,鐮刀磨得鋒利。

很快我就為羊們割回了足夠的青草。我放心不下我其它的羊,我決定到前山去看看。我向玫鴻說了我的意思,她點了點頭,并交給我一件雨衣。我走出院子時,竟感到她對我有些依依不舍。

3

我沒有找到我的羊。在去往紅山南坡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空氣中充滿了血的腥味,而且,我似乎看到漫天而起的濃煙。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我滿山遍野地“咩咩”直叫,沒有回音。

玫鴻已經(jīng)允許我進入她的房間。這天,她穿了件灰色的長裙,中國人絕對不會穿的裙子。她跪在地上,將藏香舉了舉,俯下身子去,再次起身,將藏香插入了香籠。對于藏香我是知道的,人們將柏木泡在水中,然后由水車帶動的輪子將柏木磨成細細的粉屑,這些木粉,就是用來做藏香的原材料。藏香用以防蟲,幾里外的人們都會聞到這種冷嗖嗖的香氣。

玫鴻將藏香點燃后,便旁若無人地開始了她的祈禱,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她的口中“嗡嗡”直響,真怕一不小心她的這些絮語就傳到了九霄。這個女人是如此神秘。以至于她趴在干凈的地板上,我看到她被裙子裹得滾圓的屁股時也沒有心生邪念。

我渾身奇臟無比,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可是在玫鴻的面前,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邋遢,我有些害羞,玫鴻看出來了,她看著我窘迫的臉忽然笑起來。

“小家伙,你也知道害羞了呢。”她遞給我一件干凈的黃軍裝,黃軍裝!而且,上面還戴著紅黃相間的肩章。

我驚呆了。

空氣一下子凝固下來!

她看了看我,馬上明白過來,她低下頭來,狠勁將肩章撕了下來。“對不起,只能這樣了,我這兒只有這些衣服。對不起。”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緋紅緋紅的。我卻一點也感動不起來,我似乎也應該氣憤,可是除了哀傷,我竟氣憤不起來。我為我的無能感到惱怒。我賭氣一樣將那件恥辱的衣服奪過來——我身上的衣服實在不能被稱做衣服了。她看到了我的憤怒,她不住地向我鞠躬,腰彎得不能再彎了,仿佛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p>

我跑到院子里打了一桶水,我首先喝了個痛快。我覺得我清醒了許多。我將衣服脫了下來,站在井臺子旁邊,我澆起了涼水澡,井水真清涼。我忽然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我,我一回頭,看到她低著頭向我走來,她手里拿著一塊香皂,不敢看我似地不住地說著對不起,然后,把香皂遞給我。我接過香皂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露體,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她竟敢在一個赤身露體的男人面前露面。她想干什么?我邪惡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她始終低著頭,而且,在抖動。她多像一只可憐的小羊。此時正在下著雨,雨水打在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一串串水滴順著她的頭發(fā)向下滴落。真想伸手給她擦擦水滴。我扭過頭去。

我胡亂地擦了幾下身子,我打算就這么穿上這件“恥辱”的外衣時。她已經(jīng)悄悄地退回了院子。

中午的時候,雨停了。我把我的羊趕了出來。彩虹掛在了天上,空氣中充滿了腐肉的味道。中午,玫鴻,不應該叫她玫鴻了,她的全名叫綠川英子,是一名日本大學生。她說,她也是俘虜。因為,我反對暴行,她忽然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她滿眼淚水。

“日本,日本鬼子呢?”我發(fā)覺我的聲音有點顫抖,我覺得真丟人,我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

“不,不知道,他們走了好幾天了。”她老實地回答著。

“他們到哪兒去了?”我?guī)缀跻捌饋?,我不知道我是由于恐懼還是憤怒而喊了起來。

“不知道?!彼戳宋乙谎?,小聲地說。

我嘆了一口氣,我感到虛弱:“他們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他們走時帶走了一切。因為,我的病剛好,他們沒帶我走?!?/p>

“這里以前是兵營?”

“不,是集中營?!彼痤^來,慌亂地看了我一眼。我站起身來,來回在屋里踱步,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只不過就是個孩子,我并不十分清楚集中營是干嗎的。這個女人在耍我!我瞪了她一眼。她定定地看著我,然后,她站起身來,慢慢地解開我的那件“恥辱”的軍裝紐扣。她把我的上衣脫下來,將衣領用剪刀剪了下來,將衣兜的口袋蓋剪了下來,將肩上的肩章帶剪了下來,一件干干凈凈的,沒有特征的衣服被她創(chuàng)造出來了。她看了看,慢慢地為我穿上。我嗅到了她身上干凈的汗香。我一把將她摟住,她抖動不已。我并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摟著她,我要干什么?我渾身著了火一樣熾熱難當。最后,我狠狠地咬了她耳朵一口,鮮血順著她的耳朵流了下來。我想一定很疼,但是,她卻一聲不哼。我扭頭走了。

我趕著我的羊走出院門,我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想回頭。

我知道,這里非常危險,日本鬼子隨時都有可能回來。我不相信這個日本女人的話,也許她在我面前拖延時間,等大隊人馬一來,她的本來面目就一下子暴露出來。她會跑到日本軍官那里大哭大鬧,將她受傷的耳朵給軍官察看,她的日本軍官情人,會對我做些什么?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我將羊遠遠地趕著,離那排房子越遠越好,可是,我又擔心我的其它羊,我只能繼續(xù)尋找,一邊放羊,一邊“咩咩”地叫著。

紅山的草場果然是一片好草場。這里荒無人煙,在大山的背后,一望無際的草原一直伸向天邊,天空中,只有鷹高傲地懸著。我似乎第一次看到這么大,大得讓人無所適從的草場,我忽然發(fā)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從哪個方向來到這里的,紅山成了我的一個坐標,如果我找不到紅山,那么,我就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甚至認為,我的那些羊們,已經(jīng)吃得飽飽的,它們早就慢慢走回到了我們村子,武八的老婆一定會非常驚訝它們的歸來。武八一定會明白暴雨中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他一定會默默地等待著我的歸來。我開始思念他們,我覺得我應該回去了,即使羊全丟了,武八也不會怎么著我。武八與我父親的關系一直是最好的,我的父親很少與鄉(xiāng)親們一起談起時政,更很少與村里的人一同喝酒的,武八是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談時政與一起喝酒的人。而且,這么多年,一直是武八在幫助著我,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武八的為人。萬一我被日本鬼子抓住,死在了他們的長刀之下,武八一定會傷心死的。于是,我決定不再去找那幾只羊了,我要回去,回到村子里去,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武八都會解決的。

可是,我卻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直到太陽西沉,我才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盞燈光。我竟鬼使神差地再次回到了日本人的“集中營”。天啊,我真是不想活了??墒?,綠川英子那蒼白的臉色,那輕輕一鎖的眉頭,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一下子讓我心疼起來。我將羊們再次安放在石縫下面,我輕手輕腳地向那排房子靠近了。星星低垂在天空,大地上一片孤寂。我悄悄地趴在她的窗下。藏香的味道從窗子里傳了出來,所有的蚊蟲都飛得遠遠的,那冷冷的香氣讓我無所適從。屋內(nèi)傳來“嗡嗡”的祈禱聲,她低吟的聲音讓這個夜晚變得冷氣十足。忽然,她哭了起來,難以抑制地哭聲讓我也心傷不已。我一下子推開房門,徑直走向她。她依然穿著那件灰色的裙子,我毫不猶豫地將她抱在了懷里。由于我無所適從,我不知道應該干什么,只用我的嘴尋找著她的嘴。我戰(zhàn)栗不已,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這時,我們卻已經(jīng)赤身裸體地滾在了地上。我喘著粗氣,她也喘著粗氣。她用日語呻吟了一聲。接著,她抓住了我、引導著我,她說:“不要……”我忽然感到了一陣溫暖,大喊一聲,緊緊地摟住了她。

4

從那天夜里,我是個男人了。我摟著她,胸膛緊緊地靠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手,摟著她鴿子一樣的乳房。她睡得十分安穩(wěn),呼吸平靜。這一夜,我興奮得幾乎沒睡。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即開始商量著離開這里。軍營里還有一些貯備的糧食,我們盡可能地帶走一些,我們先到草原的深處去,可以搭一座帳篷。白天,我們放羊;晚上,生火做飯,飯后,我們在安靜的帳篷里相擁而眠。我為我的設想感到高興。她也非常高興??墒牵鋈?,她又憂傷起來,她搖搖頭說,可是,我是日本人。你們中國人對我們?nèi)毡救耸菓摮鸷薜摹?/p>

“不,你是個好日本人。我會告訴他們的?!蔽覔еf。

她流淚了,她回過頭來,盯著我看,她親了親我的嘴,又親了親我的嘴,緊緊地摟住了我。我用手去試探她,她迎接著我的手,我們再次抱在一起。

我們說走就走,可是該準備的東西太多了,她開始有些手忙腳亂。她將所有的衣物全部裝進一只木箱里,上面放上一排排整齊的藏香。她又把食物裝進一只口袋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向屋后,手里拿回了幾只干苞米和一把蕎麥。這是喂牲口的,可是,我們以后可以用它來作種子。她興奮地對我說。我點點頭,我提了水桶去打水,我要將水壺盡可能地灌滿。我又從集中營的倉庫中找到了輛沒有氣的小推車,將所有的東西都裝到了車上。臨行前,我打趣道,來,你也上車,我推著你。沒想到綠川英子真的坐到了車上,我笑了笑,推起車子就跑,我的羊跟在我的身后。

深入到紅山草原的內(nèi)部,我們將帳篷搭好。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柔情。夜里,星光近得觸手可及,蛙叫與蟲鳴共存,我們躺在柔軟的床墊上,很自然的就說起了彼此的身世。我把我童年的記憶說給她聽,她聽得入迷極了,當聽說我的父母進了山再也沒回來的時候,她哭了起來。她說,是山神將你的父母帶走了,因為,山神要我們在一起。

說到這里,她忽然站起身來,她赤身露體地在我面前回來走動,忙碌,那么自然,毫無羞澀。

我看著她光潔的皮膚,看著她健康的大腿與翹起的臀部,感動不已。老天呀,不管遇到什么樣的苦難,我都不能讓這個女人受到半點傷害。

我覺得我懂得愛了。從我第一次見她時起,我就深深地愛上了她。她的氣味,她的神秘,她的眼神,她的毛發(fā),我都愛。

她點上了藏香,向天空拜了拜,然后跪了下去?!拔宋恕钡穆曇粲謴乃目谥袀髁顺鰜?。這種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我趴在床上,一直看到她將這種奇怪的儀式舉行完畢。她鉆進被窩,緊緊地摟住我。

“我在為家鄉(xiāng)的爸爸媽媽祝福呢?!彼f。

我摟緊了她,親了親她的耳垂兒。

“我父親是一名建筑工程師,大戰(zhàn)一起,他就將哥哥送去參了軍,三個月后,他們將他的骨灰送了回來。父親捧著哥哥的骨灰,一聲不吭。媽媽與我都哭死過去。媽媽大罵戰(zhàn)爭,將家里所有關于父親的榮譽都摔得粉碎。哥哥是名吉他手,他教會了我許多許多的歌曲。哥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非常憂郁。據(jù)說,鄰居家的阿幸一直在偷偷地愛著他。得知了哥哥戰(zhàn)死的消息,第二天我在街頭上遇到阿幸,她的雙眼紅腫,見了我,又哭了起來……”

“晚霞漸褪 夕陽西沉

山上寺廟的 晚鐘響起

手牽著手

大家回去吧

和烏鴉一起

回去吧

小朋友們回去了 之后

又圓又大的 月亮出來了

小鳥在做夢時

天空里一閃一閃”

英子忽然唱了起來,在草原上,和著沙沙的風聲,這悲涼的童謠穿透了時空,她們要飛向遙遠的天國嗎?

“我痛恨戰(zhàn)爭!嗚嗚……”英子咬著我的肩膀痛哭起來。

英子原先在日本時學的是播音,她有著甜美的聲音,由于反戰(zhàn),她遭到抓捕。無奈之下,她去了香港,從香港到云南,到西藏,然后是內(nèi)地。她一直在做著日文播音的工作,她一直在向她的同胞們宣傳著反戰(zhàn)思想。一次次她將別人的故事,自己哥哥的故事講給聽眾們聽。終于有一天,她再次被捕,被關進了集中營。

喘息過后,我們再次安靜下來。英子摟得我緊緊的。她說:“沒想到,我這次被捕,遇見了一個年輕的軍官小澤,他見了我第一眼就愛上了我。他對我敬若上賓。每天都來看我,不許任何人碰我。你知道嗎?這里是集中營,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殺害,毒氣、冰凍、剝皮、抽骨,我每天都聽到中國人的呼號聲。但是,小澤從不讓我去看一眼,他不允許我去接觸那些死亡?!?/p>

“你們一定上過床了?!蔽覒崙嵉卣f。

英子不理我,她繼續(xù)說道:“六年前,我忽然病了,得了黃病,肚子疼得要命,渾身無力。軍醫(yī)對我的病毫無辦法,小澤都快急瘋了,四處去尋找醫(yī)生,只要聽說誰病治得好,他立刻親自帶著人去把醫(yī)生抓來??墒牵瑳]人能治得了我的病。我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我瞪大了眼睛,呼吸停止,我似乎預感到下面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我抬起身來。

“一天,小澤又帶來了兩個人,據(jù)說是專治黃病的。他們是一對夫婦,丈夫穿著長袍背著采藥用的簍子,女人帶著水壺和鋤頭。他們被帶到了我的面前,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女人倒是看了看我,將我的手臂抬了起來,又放下。她將目光轉(zhuǎn)向男子,男子氣憤地將臉扭向一邊。他們拒絕為我看病……”

“小澤?是不是一個青臉的高個男子,他的一根小拇指上戴著一個假指套?”我忙問道。

英子顯然被我的表情嚇壞了,她抓了抓我的胳膊,我憤怒地甩開了她,“說,是不是?”

英子皺了皺眉,點了點頭。

“啊!我爹和我娘真是讓你們些狗日的抓來了?他們,他們……他們?nèi)四???/p>

“人?”

“快說!”

“小耳,小耳……”

“你他媽的快說!”我死死地掐著她的脖子,我要掐死她了。她掙扎著,咳嗽著。我哭了起來。

“小耳……”英子將我摟在懷里,我痛不欲生。英子也跟著哭了起來。

“我爹我媽是怎么死的?”

“燒死的……他們將門上了鎖,一屋子的人,我去砸門,被小澤打暈了。就在你來的前幾天……”

“這么說,我爹和我娘才死了不幾天?”

她點了點頭。

“狗日的小澤,我和你拼了。”我站起身來,翻出那把鋒利的鐮刀,英子緊緊地摟著我的腿,放聲大哭。

“小耳,小耳,你不能和他們硬拼,他們是軍人,你還是個孩子……”

我狠勁地踢著她,踢她的頭,她的肚子,拽著她的頭發(fā),扇她的耳光,她卻一聲不哼,她始終佝僂在地上,一動不動地任我的拳腳在她身上施暴!她被我打得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

她有什么錯?

5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竟天真地認為自己得到了真愛,這個可惡的日本女人,不是她生了那該死的黃病,我爹我娘怎么會被抓來,怎么會被燒死。?。【驮谇皫滋?,爹啊,娘啊,我為什么不早點來,早幾天來呢?

我在草原上奔跑,我要去哪里?

我累了,我趴在草地上哭了起來。

風聲從四面八方吹了過來,草們在狂躁地沙沙作響。遠處傳來夜鳥的孤鳴,又是一聲。那是鵪鶉,它們總是一對一對的,夜里,它們將頭縮進草叢里,互相緊緊地靠在一起。天一亮,它們就在草叢中覓食。父親與母親外出采藥總是會捉到一兩只小鵪鶉,它們就像一只只小雞崽。它們吃起東西來點著小腦袋,細長的小爪子在院子里印上無數(shù)腳印。母親將小米兒撒在院子里,它們奔跑著吱吱叫著跑過去。父親將手中的草藥根扔過去,它們又吱吱地跑向草藥根。父親在陽光下笑了,遠處傳來武八打鐵的聲音。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我決定回到那所集中營去看看,看看燒死我父母的地方,也許他們沒被傷死,他們是那樣的聰慧,那樣堅強,那樣與眾不同,他們不會輕易就被燒死的。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要救出他們。我相信我會在一堆燒成木炭的尸體中間一眼就找到他們,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搖搖晃晃地走在黑夜的大草原上。不辨方向。我與英子的帳篷就在遠處那座小山包的下面,夜風吹得帳篷呼啦啦地響,茅草的影子好像被誰揪著領子一樣在帳篷的周圍搖晃,風們在質(zhì)問茅草,茅草低沉地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進行反抗。我不知道英子現(xiàn)在是否還在帳篷里,或許她早嚇跑了。這個可恨的女人!她口里發(fā)出的嗡嗡之聲就是咒語,就是對我最大的咒語。她那妖魅的眼神,就是對我最大的蠱惑,她那蛇一樣的腰身,就是鬼怪的化身。

紅山上被雨水沖洗過的樹林,在月夜下閃閃發(fā)光,歷歷在目,啊,那是多么美好。為了躲雨,我走進那座被雨水擊起一片霧氣的院落,看到雨中這位神秘的女子,我們依偎在靜靜的草原當中,遠處的狼號聲沖破月光。爐子里的炭火燒得紅通通的,好聞的肉香在廚具里飄出來。我們靜靜地相互撫摸,長發(fā)披在我年少的胸口,癢癢的,迷離惝然,如臨仙境般讓人回憶。已經(jīng)過去幾天了,怎么會恍如隔世?

我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垂著肩膀,雙腿無力地和茅草們一樣擺動的幅度走著。忽然,我的腦后一緊,我暈了過去……

我如同在做夢,我夢見過年以及過年時的鞭炮聲,我看到父母都穿著嶄新的衣裳,他們的臉上帶著笑容。我家的門前的膠河結(jié)了冰,冰上童年的伙伴結(jié)成一隊在滑冰,天空蔚藍,白云悠悠。我們在冰上自由地滑翔,如一只只快樂的小雞。忽然,冰層開裂,我們呼啦啦全都掉進水中。啊,這水真是冷啊,冷得讓人徹骨地痛。我似乎聽到武八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想,武八呀,別喊了,我爹我娘,就在前幾天剛剛被燒死啊,我這個廢物,還一直以為他們?nèi)チ饲嗌侥?。武八呀,你的羊,我也全給丟了。你不生氣?

武八卻就在我耳邊喊著:“小耳朵,小耳朵,你醒醒,你醒醒?!?/p>

我吃力地睜開了眼睛。武八真地就在眼前。

我揉眼,嘴一咧,我哭了起來。我抱著他:“武八呀……”

“別哭,別哭,我的傻孩子,別哭,嗚嗚……”武八也哭了起來。

“我以為你是小日本呢,誰讓你穿他們的衣服?嗚嗚……”武八說著將手中的棒子扔到了一邊。

我們倆傷心地摟在一起哭了起來,哭了很久。

我說:“武八呀,你哭個什么勁,我又沒死,我爹娘死了,你哭個什么勁……嗚嗚?!?/p>

武八又開始哭起來:“小耳朵呀,咱們?nèi)宓娜?,全村的人呀,都死啦……?/p>

6

全村子的人?都死啦……

村子西面上了坡是老崔家,他是個禿頭,整天戴著一頂氈布帽子,他的女兒長得很漂亮,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再向上走,是張家燒餅鋪,他的店伙計會逗蛐蛐,老板娘是山東人,會剪最漂亮的剪紙,春節(jié)一來,孩子們都要到他們家去索要窗花。張老婆子來者不拒,戴著眼鏡日夜不停地剪啊剪啊,火紅的碎紙片很快就堆滿了他們家的屋子,春節(jié)臨近的時刻,張老婆子就從那些碎紙片中游出來。她剪紙時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時間,她幾天幾夜駱駝一樣不吃不喝,孩子們站在她的窗下喊道,張老婆子,我要的孫悟空。不一會兒,一張碩大的孫悟空剪紙就從窗子里面遞出來,孩子們只看到一段雪白的手臂,將一張剪紙飛快地遞出。有時遞出來的是一張豬八戒,有時是一張菊花,孩子們在外面大吵大鬧,張老婆子卻不再理睬。

小耳朵,小耳朵,你的命好。

小耳朵,小耳朵,你離開的第一天,日本鬼子就來了。他們抬著重機槍,扛著刺刀進了村子。保長李七挺著大肚子去迎接他們,他瘦得只剩下一個大肚子了,他笑著和日本軍官打招呼,“哈依,哈依”地點頭哈腰,李七的老婆跟在李七的身后眨巴著眼睛。忽然,軍官抽出了自己的長刀,他將刀挑在李七的下巴上,他看了看了李七,不斷地搖頭。李七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那日本鬼子的軍刀只是一晃,李七哎喲了一聲,他的腦袋就不見了。血躥出了老高,李七,瘦得那個樣兒了,哪還有那么多血呢?

李七的老婆接著癱在了地上,她站不起來了,她被兩個士兵拖到了草垛旁,這兩個狗日的,就在大家的面前把李七的老婆給禍害了。臨了,有個日本鬼子,將刀插進了李七老婆的下面,一捅!腸子從嘴里翻了出來!

李七的老婆死了?

我家的大木床呢?

村子向南是一片樹林,多么好的樹林,松鼠、山雞還有小河中紅色的小蝦。橡樹上結(jié)著綠瑩瑩的橡子。啄木鳥敲擊著樹干。李七的女兒跟我一樣大,她長著一頭火紅的頭發(fā),她修長的腿在林間蹦跳,手里的蘑菇比誰采得都多。她在林間歌唱,霧氣四起,青色的湖面上倒映著她悠長的歌聲。山丹丹的毛刺勾住了她的頭發(fā),她大喊大叫。誰去幫她將那濃密的頭發(fā)摘下?

壞了,趕緊跑吧。往哪跑呢?跑到哪兒都有日本人,機槍聲起,鄉(xiāng)親們一個一個栽倒了……

村子的南面有一片菜園,菜園老六種了一輩子的菜,他的白菜比孩子的身高都高,葉子一碰就會濺你一身汁液。老六有一個長柄勺子,他遠遠地站在地頭,勺子一抬,就將糞汁澆到每一棵菜蔬旁邊。他永遠住在菜園旁邊,屋子里掛著一把木把大刀,在下雪的早晨,我看到過他將那把刀舞得砍碎了雪花。老六的胡子都白了,站在雪里,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他的胡子。老六的飛鏢據(jù)說曾穿透過一個夜間來偷菜者的發(fā)髻,他警告式的飛鏢第二天早上被人恭恭敬敬地用紅布包好了放在了他家的門前。老六有七十歲了吧?但他永遠像個孩子,他上樹去摘野葡萄,招引起蜂子的圍攻,雖然他武藝高強,從十幾米的樹上迅速跳下,但一張老臉還是被蜂子蜇得如同發(fā)面饅頭。

小耳朵,小耳朵。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村子里的東頭是老孫家,他家有兩匹俊秀的馬,一匹是白的,一匹是花的,老孫騎在馬上喝酒,將酒壺掛在馬鞍子上。他的小女兒騎他的白馬,白馬在草原上奔跑,野兔被白馬追得一蹦老高。老孫的獵槍一抬,野兔子就翻倒在草叢里了……

村子的東北角是一家磨房,磨房夜里總是鬧鬼,許多女鬼在夜里凄厲地號哭,一夜又一夜,披頭散發(fā)……

嗚嗚,小耳朵呀,小耳朵,你的命好。

7

別說了,嗚嗚,武八。

你他媽的別說了,武八。

你為什么不給我打一把像老六那樣的長刀?有了刀,我就和狗日的拼了!

武八呀,你哭個屁呀,我爹和我娘也是前幾天剛讓小日本給燒死啦。我操他八輩祖宗啊,小日本!我喊。那帳篷,那帳篷里還有個日本女人哩,我們先殺了她……

天啊,我怎么連這個也說了,我忙止住了聲音,武八瞪起了眼,什么?小耳朵,你說什么?

我連忙搖頭,沒,沒什么。武八,我,我不知道……

武八倏地站起身來,日本女人。我操他八輩祖宗,日本女人!他轉(zhuǎn)身向黑暗中走去,像一只困獸一樣,他呼呼地喘著氣,像一只惡魔,像磨房里凄厲的夜鬼,像張老婆子手里的剪刀,像老六手中的飛鏢。大草原的風聲起了,月亮清白,高高地懸掛在天上。武八根本不知道我的帳篷在哪里,他胡亂地走出了幾步,然后,回過頭來提起我來,小子,走,把那個日本女人找出來。

我搖頭,不!

武八說,你小子,混蛋!他給了我一拳,我倒在地上。武八再次提溜起我來。

“小耳,小耳,是你嗎?”天地間忽然傳來英子的呼喊,她披頭散發(fā)地跑出來找我了。

“英子,快跑……”我喊了一聲。武八順著英子的聲音追了過去。完了,全完了。我趴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除了哭,我還會干什么呢?

遠處傳來英子的尖叫聲,武八喘著粗氣追趕的聲音。風呼呼地從大草原上掠過,青草尖兒扎著我的臉,一些不知死活的蟲子鉆進我的褲腳,它們咬著我的皮膚,撓著我的腳心,那是螞蟻還是其它的什么?英子再次呼救:“小耳,小耳……”

“小耳,小耳……”

我們的村子在中國的北方,那里是成片的草原,草原中開著成片的黃色小花。春天一來,成片的蒲公英即開遍山坡,七彩的蝴蝶們在花朵上飛舞,蜜蜂也會來到。遠處的牛羊靜靜地立在河岸兩邊。柳樹哨子吹響了,小白狗從草叢在站立起來,瞪著黑色的眼睛。

青山外是黑山,黑山外是綠山,綠山外是白山,白山外是花瓣子山……我的父母整日在這些山間游走,他們采回很少的草藥,卻奇效無比。村子里的人們很少去過我父母去過的那么多的山,他們整日坐在草地上喝酒,將手中的馬鞭甩得清脆動聽。小河水嘩啦啦地響著,遠方的落葉在水中打著好看的旋兒。

“小耳,小耳……”誰在喊我,我聽到了嗎?

月亮高懸,月宮里面住著美麗的嫦娥,她只抱著一只兔子,那是一只紅眼兔子,一個毫無攻擊力的女人與一只毫無攻擊力的兔子住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月亮上太冷了,你就冷眼看著人間發(fā)生這么多比冰還冷的事兒嗎?

這是獸行!

“小耳,小耳……”英子的呼救聲越來越虛弱了。天地間只有武八粗重的喘息!

武八是個鐵匠。鐵匠掄起鐵錘,叮當叮當,夏季的夜晚,武八喘著粗重的呼吸打鐵的錘聲讓人昏昏欲睡。武八的爺爺就是村里的鐵匠了,他專為馬匹釘鐵掌。那時我們村子里有無數(shù)匹蒙古馬,春天一來,成群的馬就在草原上奔跑,遠遠望去塵土飛揚氣勢非凡。武八的爺爺戴著副老花鏡,拿著把小鐵錘叮叮當當日夜敲打不停。我的奶奶無數(shù)次和著他錘子的節(jié)奏念著經(jīng)文。一遍一遍,陌生而蒼老。我趴在炕上,看到蛛網(wǎng)從窗子的角落伸出,伸向黑暗的屋頂。我父親與母親在院子里碾藥,沙沙的聲音傳入屋內(nèi),似乎也與這經(jīng)文、錘子聲和著不約而同的拍子。

草原的夜風吹刮著一切。一切都在風中呼呼直響,沒有狼號也沒有蟲鳴。這個夜晚只有風聲在喊叫。我喪失了知覺,沒人知道這種知覺是什么滋味。這時,我在林間游蕩,我看到七色的花兒,但是都不美,也不很丑,它們一直長在那里,似乎永遠不會被任何人驚動。這以后,似乎過去了許多年,我還會想起這個夜晚。月亮不亮不暗地照著大地,冰涼的風吹在我的身上,我躺在草地上,心中空無一物。我覺得我從未有過的強壯,又從未有過的虛弱。我想站起身來,可是,我卻一動不動。我想睡著,可是,耳邊卻又傳來風聲。不遠處的河水叮咚作響。嘎子河在山坡下面拐了一個彎,月亮照在河面上,銀色的波浪緩緩流向遠方,遠方是哪里?紅山后面是哪里?草原的外面是哪里?我一無所知。日本,據(jù)說在東方,東方多遠的地方呢?綠川英子的老家就在那遙遠的地方吧?據(jù)英子說,要渡過大海。大海?大海應該比呼倫湖要大得多吧?渡過大海就到了日本島,坐三天的汽車,就到了英子的家,青紅山下是一片稻田,過了稻田你會看到一排黑色的小木屋。木屋的窗戶上糊著白色的窗紙。英子的老家有一座青紅山,而我們這里,有青山,也有紅山。中國的山一定是比日本多一些。日本的山上長著什么呢?

我想不出來,也許也該有白樺樹,秋天來的時候,也會滿樹枯黃,一地金黃的落葉讓人憂傷,想到死亡。忙于貯藏食物的松鼠從樹上跳下來,它警覺地向四周張望。英子的老家也有這些嗎?我想不透。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走過去,一切都那么寧靜,一切都那么潔白。月亮使大地變幻成了純潔的世界。我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大睜的眼睛,空無一物的眼睛。高聳的雙乳,被我打得腫了的臉頰。我看見武八那丑陋的小屁股,他俯于英子身上。

他呼地站起身來,小耳朵,你他媽的,說,這兒怎么會有日本女人。

我真想揍他,我想殺了他。

“你說,他媽的怎么會有日本女人,周圍是不是還有日本兵?”

我想殺了他。

“小耳朵,她是日本娘們,就興日本人操我們中國娘們,什么世道?來來,你他媽的沒事兒,你來……”他推了我一把。

英子大開著身體,眼睛空洞地面向蒼穹,蒼穹中,只有一枚月亮,還能有什么?你在看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小耳朵,我他媽的不行了,我他媽的不行了,你來,你年輕。”

英子一動不動,她死了嗎?

“你他媽的孬種,我硬不起來,你也硬不起來?你給我上!”

我一拳將武八打倒在地。

8

“小耳朵呀,我們應該把她綁起來。要不,她會跑的?!蔽浒苏f。英子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睛一動不動,毫無內(nèi)容。我一陣心傷。我將毯子給她蓋上,武八一把奪了過來?!澳阈∽舆€挺會疼人哩。不準蓋,她死了不更好?!?/p>

帳篷外傳來幾聲奇怪的聲音,我從未聽過的聲音,似乎是戰(zhàn)馬奔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是槍炮聲。我不放心,我撩開簾子到外面察看。大地一片黑暗,月亮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更沒有星光,只有這純粹的黑夜,黑得讓人心里發(fā)緊。風吹著草葉嘩嘩地響。又一場大雨即將來臨?我怔怔地站在草地中間,我想讓我的眼睛習慣這黑暗,我站了許久,我還是什么也看不見,除了風聲,我什么也沒再聽見。

武八在帳篷內(nèi)焦急的踱步聲讓人煩躁,他摔摔打打,不知在干著什么。我進了帳篷,看到他正在用鞭子抽打英子,英子一動不動,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一腳把武八踹倒在地,又踢了一腳。武八哼也不哼。我提溜起他來,瞪著他。武八打著哆嗦。我向他揚了揚拳,他嚇得趕緊將脖子縮下去,像一只烏龜。我一推,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再次拿起毯子來給英子蓋上。英子渾身傷痕累累。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大喊道:“武八,這是我的女人,你以后不準動她一根毫毛!”這句話在我的心里念叨了一萬遍了。

“武八,聽著,我的父母也是讓日本人殺的,我與日本人也有血海深仇,可是,這是我的女人,我不管她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她是我的女人!”

“嗚嗚,小屁孩,你懂個屁,還你的女人,她是個日本鬼子。她是我們的仇人!在認識你之前,她還不知道與多少人干過,你以為你撿了個大便宜……”武八丟人地哭了起來。

“武八,你再說,我還揍你?!?/p>

“蘇小耳呀蘇小耳,你成了個人物了,我的羊呢?我七十多只羊呢?怎么才剩這幾只了,你賠我的羊!這個女人,值七十只羊嗎?嗚嗚,我老婆沒了,家沒了,羊也沒了,你個混蛋,你個混蛋,拿這個女人比拿我還好……”

“武八,你……”

我轉(zhuǎn)身扶起英子來,她被嚇壞了,抖成了一團。我給她披上衣服。我將她領出帳篷。我扶著她,可是,我不知道我能說什么。她傻子一樣任我扶著行走。我們要到哪兒去?

“他說得對,我有罪,整個日本對你們中國,都有罪……”英子怔怔地說。

我摟緊了她,生怕她跑了般。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是個禽獸。

武八在遠處喊我?!疤K小耳,蘇小耳,你回來,這里太黑了,有狼……嗚嗚……”

我們生起火來。英子在帳篷里睡著了,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兒。我看了看她,她半張著嘴,輕輕地呼吸著。一縷頭發(fā)垂到了臉上,嘴角向上微微抖動著。她的一只手向上半舉著,另一只手壓在身下。她的眼鏡已經(jīng)裂了,放在炕頭邊上。

“蘇小耳,你給我出來。”武八小聲地喊道。

“你他媽的在里面干什么呢?”武八將木柴向火堆送了送,我們抓到幾只草原鼠,這個季節(jié)它們正在忙于交配,每一只老鼠都瘦得皮包骨頭。但是,這東西在火上一烤,味道還是不錯的。武八撕下一塊老鼠肉來塞進了嘴里。樣子實在嚇人。

“小耳朵,我跟你說,這個女人是咱倆的,你可別想獨占。一會兒,我也進去,我就不信了,我他媽的就硬不起來了。跟你說,你嫂子就怕我這東西……”武八停住了嘴,他抬了抬頭,在月亮的周圍,天空中的云朵非常漂亮。

“武八,再說這話,我真殺了你……”

“武八,我也跟小日本有仇。你的羊丟了,我慢慢給你找,實在找不著,我給你放一輩子羊。但是,這個女人不要動她。她是個好人。她不是個壞日本人。”

“反正她是個日本鬼兒。”

“武八,”我手里拿起鐮刀來,“武八!”

武八惡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那也不能便宜了她,讓她給我們做飯,放羊,侍候我們。”

“武八,這些活,我都能干。”

“蘇小耳啊,蘇小耳,你等著吧,沒你好下場,你看著點吧??傆幸惶?,日本鬼子會找到她的,那時,你就知道后悔了?!蔽浒苏酒鹕韥?,走向草叢中間去。

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我說,這地方我們可不敢呆時間長了,小日本說不定真在找我們呢。我們得走,向大草原的中心走。”

9

大草原啊,大草原。

望不盡連綿的山川,

那羊群像飛落的大雁,

我們騎著馬兒呀趕著太陽游蕩在天邊,

妹妹呀,我們美麗的神話守護著草原。

啊,我藍色的草原,

你給了我希望,

從遠古走到今天,

輕輕牽A2n5SaszesbRlvbvCAM3cw==走記憶的長線,

漂泊的白云喚起我眷戀,

夢里常出現(xiàn)故鄉(xiāng)的容顏,

阿媽親切的背影仿佛在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武八就開始出去找羊,沒想到我們才走了不一會兒,就又到了那排房子處。我們趴在山上,向集中營里望去,看到大隊的人馬在院子里走動。我將手里的鐮刀握得緊緊的。我要沖上去,媽的,砍倒一個就夠本了。

武八拉住了我。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回來的路上,他吐了三次,一言不語。

我們回到帳篷時,已經(jīng)中午了,英子將午飯準備好了。沒有油沒有鹽,英子竟能將幾只草原鼠做出這么美味來,我直用眼睛瞟她,她一直低著頭,收拾著吃食。武八什么也不吃,他爬回帳篷就開始收拾東西。屋里讓他弄得叮當直響。一會兒,他將帳篷也拆了,英子始終跟在他后頭忙活,兩個人似乎都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只有我不明就里。

我們趕著羊走向草原的更深處,走走停停,荒無人煙。多少天來,武八始終一句話也不肯說,英子也不說。我將羊趕開,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發(fā)呆。有幾只狼遠遠地看著我們,我將手里的鐮刀向狼們揚了揚,它們知趣地走開了。

夜里,少了一只羊,是狼將它拖跑了。英子首先發(fā)現(xiàn)的,她呼喊著追趕出來,像一只野獸。狼們不怕她,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慢條斯理地吃著羊。我拿起火把沖向狼群,一手揮著鐮刀,其中一只老狼被我砍中了腰,鐮刀差點讓它帶著跑了。我的胳臂也被一只狼撕開一條口子,露出了骨頭。英子用她那條已經(jīng)成了布條的灰色裙子為我包扎。她身上充滿了羊糞的味道,頭發(fā)上粘著草屑。我們一直走了許多天,她一直默默跟在身后,她已經(jīng)許多天沒有洗澡了。她也成了牧羊人的一部分。

羊肉被搶了下來。英子將羊肉放在河水中沖洗著,然后將羊肉一小塊一小塊的切碎了。武八一直躲得遠遠的,狼來了的時候,他一下子鉆進了帳篷。我以為他要去拿家伙。沒想到,直到天亮,他也沒出來。

我們的羊只有六只了,夜里我們必須輪流值班了。武八主動要值上半夜,英子要值下半夜,被我制止了。值班是男人的活。女人只負責做飯,給羊飲水,其它的不要管。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成了他們的頭人,我自己已經(jīng)感覺到我所說的話的分量,他們對我說的話言聽計從。一夜之間,我已經(jīng)不再是個少年。

武八去值班了,我進了英子的帳篷。氈包里的羊油燈昏暗異常,英子瞇著眼低著頭正在縫補我們的衣裳。她抬頭看了看我,她的眼鏡已經(jīng)沒法戴了,她只能瞇著眼看所有的事物。她飛快地把頭低了下來。我們好像一百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了,似乎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可是,我們甚至都沒有對視過一次。她越來越瘦了。白天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些草藥,是治療黃病的最好的藥。我父母就是想到青山去尋找這種草藥的。我將草藥熬好了,端給她。她依然低頭縫補著,我將碗放下,她看了一眼,繼續(xù)縫補她手里的東西。我將藥碗向她面前推了推,她無動于衷。我將藥碗端起來送到她的面前,她的淚水滴到了碗里。她默默地端起碗來,將草藥喝了,一口不剩。我看了看碗,又看她一眼。臨出門時,我說,天快冷了,西邊的河里可以洗澡。

我說的全是廢話,她難道不知道西邊的河里可以洗澡嗎?我知道她為什么不去。

我回到武八的身邊,武八摟著長木棍睡著了,火把將他毛絨絨的臉映照得如同一個孩子,武八說著睡語。

“小柱子,你他媽的,快跳呀……小柱子,你他媽的,茅房臟也比死了強呀……哎呀,小柱子,你他媽的壓著我了!”

小柱子是他兒子,日本鬼子一開槍,武八就牽著兒子躲進了茅房,茅房太深,積陳了許多年的屎尿,他們顧不了那么多,一下跳了進去。結(jié)果,越來越多的人都跑到茅房里,日本鬼子一顆手榴彈,炸死了一片。武八拉著小柱子往外跑,小柱子的腦袋已經(jīng)被炸沒有了,但是,武八依然拉著小柱子的手,小柱子的腿跟著武八一直跑到了西廂里,里面躺著一片死尸,武八被絆倒了,腦袋磕在了石磨上。他暈了過去。小柱子壓在他身上救了他一命。日本兵進來每人補捅了一刀,小柱子的尸體替他老子領了最后一刀……

“老婆,你別整天露著個大屁股,你的褲子呢?他媽的,你這樣可真丟人……”武八再次說起夢話來。

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10

冬天來了,我們可以安營扎寨了。我為英子的帳篷搭了草墊子,上面開了天窗,這樣天冷的時候,生火就不怕被嗆著了。我們的羊已經(jīng)十只了,自然生育。在放羊的路上我們抓到了幾只狍子,英子給我們正好一人縫了一件衣裳。她的身材小巧,小羊皮就裹過她來了。她的話越來越少,一天到晚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已經(jīng)習慣了。

武八不知在哪兒找到一只小狼,他很有興趣地養(yǎng)起來。我想,他是將這匹小狼當成狗養(yǎng)活了。

英子每天都要出去割草,武八這家伙整天摟著小狼閑逛,我說了他幾次,他也不反駁我,但是,就是不出去割草。喂羊可以,值夜班可以,就是不割草。我知道雪天快來了,如果再不多割些草回來,我們的羊就得全餓死。我揍了武八兩次,把這老小孩給揍哭了。第二天,他很不情愿地跟著我們一起出去割草了。

遠處的山坡時隱時現(xiàn),落盡了葉子的白樺樹在山窩子里稀稀拉拉地長著。草原一片枯黃,同太陽的顏色多么相近。英子彎著腰飛快地割著羊草,不一會兒,她的身后就垛起一座小山。我們沒有馬,所以,只能將草留在這里。我看見她的雙手生滿老繭,風沙使她的臉變得如同砂紙??墒牵斔斐鍪直?,我依然看到了她白皙的皮膚。經(jīng)過幾天的治療,她明顯胖了一些了。臉上有了些許血色。她一言不發(fā)地割著草,草葉兒沙沙地響成一片。

武八只割了一會兒就去逗小狼去了,他給小狼起了個名字叫“團圓”,小狼長得真是圓嘟嘟的,羊奶使它生長得很健康。武八抱著小狼顯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溫柔,他笑著,團圓啊,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呀,你的爹媽怎么都死了呢?誰把他們咬死了?嘿嘿,不過,小家伙,你不用害怕呀,我就是你爹啦……武八與這只小狼形影不離。英子也把每一只羊都起了奇怪的名字,我估計是日本名兒。我一個也聽不懂,我也不問。

他們都有了自己的伙伴,只有我一個孤孤單單,但是,我一點也不心傷。

我開始獨自一人出去打獵。我要在大雪來臨之前盡可能地多打一些狍子,我要用狍子的皮毛換一些日用品,我要離開草原一段時間。盡管,這充滿了危險。我不怕。

我在草原上日夜奔走,砍回了很多灌木,我用它們夾了一道密密的障子,狼們再也別想進入我的羊圈了。除了砍柴,我還學會了看狍子的行走路線,我趴在地上聞狍子的糞便,然后在原地挖陷阱,這是我的絕活。

在我捕獲到第十只狍子的時候,我遇見了一批回營的牧民,他們見到我很高興,將他們的奶茶與奶酒施與我,我將我的狍子送給他們,他們顯得高興異常。最后,我又請他們到我的帳篷休息,他們謝絕了。他們聽我說起日本鬼子來,顯得有點吃驚。其中一個牧民說道:“天啊,這也都是神的旨意嗎?”他搖了搖頭,我也搖了搖頭。他們有著成群的馬與羊,相比之下,我顯得有點過于狼狽。臨分手時,他們送給我一匹小馬駒,是匹白馬。我當時就想,呵,我也有伴了。我當時就給小馬駒起個香耳朵的名字。我喜歡這個名字。

大雪漫天而下,大草原被這潔白的氣色染成了純粹的夢幻味道。遇見牧民的這一天,就下起了大雪,在雪地里,我抓到了兩只肥碩的野兔,它們掉進了古納河里,河上還沒有完全結(jié)冰,這兩個傻兔子以為是雪呢,它們蹦蹦跳跳地撲通撲通跳進了河中,我很輕易地將它們打撈了上來。整個初冬,我們一直在吃著狍子肉,因為,肉太多了,沒法貯藏,英子已經(jīng)曬了許多肉干,樹枝上掛得滿滿的了。大家一圍在一起吃飯就互相皺眉。只有狼崽團圓不皺眉,每一次吃飯,它都顯得興奮異常,正所謂狼吞虎咽,它的那副吃相真是不敢恭維。武八看著他兒子吃得歡實,一個勁地傻笑,他誰也不理。我簡單地吃了幾條肉,就到羊圈去,趁著月色,我要再看看障子是否緊密。英子在收拾碗筷,她的羊皮袍子有點小了,根本蓋不過腿來。我挑了一塊好皮子,拎到她面前。我說,這皮子太小了,你把它改成你穿的袍子吧。

說完,我扭頭就走,我還要去察看我的小馬駒,現(xiàn)在,有了羊圈了,我們再不用晚上值班了。大家可以安逸地過一個冬天。只要日本鬼子不來草原掃蕩。有時我真希望日本鬼子來一次,他們都掉進我設的陷阱內(nèi),我要比對待狍子狠一萬倍的手段來對付他們。可是,一想,小日本呀,你們連一個狍子都不如,狍子肉可以吃,皮毛可以賣錢,你們呢?你們連野獸都不如。這樣一想,我把刀擦得干干凈凈的,每一次,我逮住一只狍子時,我都很非常敬畏地讓它們速死,盡量不讓它們受到更多的痛苦。小狍子,還有懷孕的狍子,我是不殺的。我甚至非常高興,我能親手放生它們,盡管,它們的境地正是我造成的。可是,我有仁慈心。

今天,我牽回了一匹小馬駒,而且,還帶回了兩只野兔。團圓的興致很高,圍著小馬駒嗅個不停,小馬駒顯然對它并不友善,它揚起蹄子來把狼崽子踢了個高。武八看到了,他拍了拍馬背,看了看馬腿,瞅了瞅我。然后,拎起團圓到山坡上去了。不一會兒,武八拎回了一根松木桿,那根松木桿是我們用來作草垛標志用的,不知道他用什么替代了草垛的標志。他用這根松木桿為我的小馬駒立了一根拴馬樁。這家伙,越來越沉默得像個啞巴。不過,我們?nèi)齻€人,都是啞巴,除了非說話不可,誰也不會和誰搭腔。

英子將野兔接了過去。她今天穿上了我給她的皮子改成的袍子。很好看。很快的,氈包里便傳出烤野兔的芳香。團圓興奮得如狗一樣汪汪地叫了起來。武八第一次聽到他兒子的叫聲,他高興壞了,抱著小家伙親了又親。

這頓晚餐,我們吃得非常融洽。每一個的臉上都籠罩著感恩的榮光,我在心里為天國的父母祈禱了,愿他們安息。武八,頭一次沖著英子笑了笑。他將第一塊兔肉喂了團圓。英子為我們每一人盛了一大碗肉湯,還有羊奶。我第一次想到,今天夜里是應該有酒的??墒?,我們買不到酒。

看來,我得離開一些日子了。遇到牧民的時候,他們給我指引了最近的一個鎮(zhèn)子的方向,他們說,那里沒有日本人,你去就是,用你的狍子皮,想換什么就換什么,換個姑娘回來都行!他們笑了起來,我沒笑。不知為何,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英子。我甩了甩腦袋,將這個想法甩掉!

11

我順著牧人說的嗄子河,古納河的主流前行。英子將狍子皮捆成了一大捆放在雪橇上,武八對我的舉動置之不理。我看了英子一眼,我說,回去吧。英子不說一句話,她的眼睛由于近視,顯得迷茫無比、無依無靠。

我忽然十分不愿離開她,一刻也不愿意離開她。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上掛滿了霜花。她低著頭,因為寒冷,她的小臉被凍得紫紅。

我咯吱咯吱地踩著雪粒子走向遠方那個叫木頭的小鎮(zhèn),三天后到達那里后,應該正好是集市。忽然,英子遠遠地跑了過來,她從我身后緊緊地摟住了我。

“小耳,你知道嗎?下大雨的那天,我正在祈求上蒼給我個男人,讓他帶我走。我一個人在黑暗的夜里,周圍全是被殺害的人們的哀號聲,我怕極了,每一次響起雷聲,我的心都要跳出胸口。那天小澤他們放火時,我偷偷地看到了,小澤這個禽獸!我沒命地跑過去阻止他們,我用石頭去砸緊鎖著的房門。屋里,有好幾百個人的求救聲一齊向我撲來,我沒命地砸啊,砸啊,可是,不知是誰在我的腦袋上一敲,我就暈了過去。我的力量太單薄了,我沒辦法救人。小耳,你來了,下大雨的那天,你來了,天神將你送到我的身邊。你就是我的福音。我要永遠跟在你的身后……不要離開我……”

我回過頭來,緊緊地摟住了她。她在我的懷里顫抖不已。

木頭鎮(zhèn)真是遠極了,我一下子看到那么多的人,忽然覺得有點害怕。我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人們看到我的狍子皮圍上來談價錢,我不知道他們給得多還是給得少,我不急。我坐在街角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看看我,看看我的皮子,人們的臉上都帶著笑意。中午的時候,我換到了我所有需要的東西,裝了滿滿一雪橇。我很高興,決定馬上就動身。由于高興,我向人們打聽日本人的消息。大家都哈哈的笑著,投降了!日本鬼子早就投降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每一個人都這么說。

在街角的一面墻上,我看到一個告示,告示說,滯留的日本人可以報名申請回國,愿意留下的,要報戶口。

我的心撲騰撲騰地跳著。英子可以回國了,她可以回國看望自己的父母了……

我拉著雪橇走到草原上,走得很快??墒?,到了我們的氈包后,看到英子遠遠地站在山坡上時,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團圓遠遠地跑過來迎接我,它長得越來越像一只狗了。

我為武八買了酒,還為他買了一把胡琴,我知道他會拉這東西。武八接過胡琴來時,手抖得不像個樣子,他的嘴咧了咧,像哭一樣難看。他老了,頭發(fā)仿佛一夜之間全白了。

英子慢慢向我走來,我將一捆藏香放在她的面前,還有一件白色的披風……

責任編輯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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