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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

2013-12-29 00:00:00周海亮
山花 2013年15期

水懸掛空中,時奔騰,時靜止。奔騰時它是一頭大到無邊的怪獸,翻滾,咆哮,瘋狂撕咬著搖搖欲墜的大壩;靜止時它是一塊大到無邊的黃玉,溫潤,柔軟,仔細(xì)看,仿佛可以進(jìn)入它無盡的深處。魚躍出,飛向大壩,陽光里閃現(xiàn)一線銀亮的肚腹。它滑至父親近前,虔誠地親吻了父親濕漉漉的胸膛。父親輕彈魚鰓,魚瞬間溫順老實,父親提魚回家,輕松得像在炕間拾起他的布鞋。父親長著紅色的眼睛、魚鱗狀的皮膚和剪刀似的兩腿,父親就像一條金紅的鯉魚。

父親說他是鯉魚精。他是鯉魚精,我奶奶也是鯉魚精——我們是鯉精世家。

我奶奶身世蹊蹺。

我爺爺尋到這片富庶之地。他夸父般一路奔襲,來到這里。土壩“G”形環(huán)繞,之間,一片蘆葦叢生紫氣氤氳的沼澤。爺爺不想安營扎寨,他爬上大壩休息,就見到我奶奶。奶奶周身赤紅,仰著美麗的腦袋,抻著細(xì)長的脖子,劈波斬浪,泅水而來。奶奶似乎游了很久,爺爺說那時的奶奶甚至有了脫水的跡象。爺爺用一根竹竿將一絲不掛的奶奶打撈上壩,奶奶仰躺在蒼白的陽光里,健康動人的私處閃爍出金燦燦紅彤彤的神秘光彩。爺爺說奶奶就像一尾美麗碩大的紅鯉,身體深處散發(fā)出一波又一波紅鯉的迷人氣息。奶奶躺了很久,慢慢爬起來,瞇著眼,盯緊爺爺,說,想不想要個女人?聲音如同微風(fēng),拂癢爺爺耳臺。夜里狂風(fēng)大作,大雨滂沱,爺爺奶奶在沼澤地里盡情交歡,壓死無數(shù)蝌蚪和泥鰍。長腿毛蟹們躲在不遠(yuǎn)處,好奇并且悚異地瞅著這對快活的男女,又將各自的窩,打得又窄又深。

沒有用。奶奶總會將它們輕易摳出,煮了吃,炸了吃,釀成又香又甜的蟹醬。奶奶的胳膊既軟且細(xì),手指尖長,指甲呈現(xiàn)一種美妙的淡紅。她指揮爺爺在沼澤地里填石塊,填砂子,填酥巖,填紅土,填黃土,填黑土,打夯,砌地基,起院墻,壘土炕,上房梁,蓋起看似一碰就倒實則堅不可摧的土屋。他們將土屋周圍的濕地改造成旱田,種上苞米,種上高梁,種上大豆和花生,地瓜和南瓜。赤身裸體的奶奶輕倚柴門,為爺爺熬出一鍋又一鍋乳白色的鯽魚湯。她的身子粉嫩耀眼,她的笑容燦爛勾人,爺爺說看到她,兩眼就直了,兩腿就軟了。爺爺說跟她睡一次覺,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剁去四肢再砍掉腦袋,也值。

奶奶永遠(yuǎn)不會曬黑。陽光里勞作一天,回來,只需一個晚上,皮膚就會再一次光滑白嫩,幾近透明。奶奶喜歡將她的身體暴露在陽光和水汽里——赤裸的她讓魚兒忘記游動,讓鳥兒忘記飛翔,讓南瓜花開得更旺,讓芝麻籽又大又香——最近的村子遠(yuǎn)在七十里以外,沼澤是爺爺奶奶的私家天堂。干得熱了,爺爺站上田梗,脫光衣服,喉嚨里喊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調(diào)子。他的嗓子如同粗礪的砂紙,卻能將所有粗礪打磨出綢緞般光滑細(xì)膩的質(zhì)地。調(diào)子繞“G”字形大壩旋轉(zhu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上天空,竟有了玉米般黃橙橙的顏色和鳥兒般軟綿綿的羽毛,聲音低空盤旋,一圈又一圈,又掉落下來,如同砂粒,砸得玉米棵子嘩鈴鈴響。爺爺?shù)暮蟊碀L起豆粒大小的汗珠,凸起的方形或者菱形的肌肉讓身邊的奶奶心動氣顫。爺爺唱著歌,镢頭上下紛飛,玉米棵子齊刷刷倒下一片。粗大英俊的陽具在爺爺胯間有節(jié)奏地?fù)u擺跳躍,無比忠實地跟隨了調(diào)子的節(jié)奏。突然歌聲停止,爺爺扔下镢頭,轉(zhuǎn)身,一把將火辣辣的奶奶掰倒,奶奶便呻吟起來,聲音就像鷂子,一下子躥上天空,飄得又高又遠(yuǎn),再也不見蹤影。奶奶的身子濕潤膩滑,奶奶的身子深處濕潤膩滑,很多時,爺爺會固執(zhí)地認(rèn)為在他身下扭動的其實是一條美麗修長的滴落著泫泫水珠的長成女人形狀的紅鯉。爺爺從奶奶身上起來,并不急拾起镢頭,他擦一把汗,去旁邊的水洼里提起早就放好的蟹籠,那里面,必擠滿呆頭呆腦的長腿毛蟹。爺爺?shù)男坊\從來不放誘餌,他說蟹們會擠過來看熱鬧呢!爺爺?shù)男β曂鹑艉殓?,?dāng)當(dāng)當(dāng)響成一片,蟹們驚懼地擠成一團(tuán),毛腿掩住眼睛。——爺爺?shù)脑拺?yīng)該是有道理的,這樣一片荒蠻之地,也許除了爺爺奶奶,蟹們從未見過人類,更從未見過屬于人類的一男一女躺在剛剛收過的彌散著發(fā)酵后的醬香的松軟的或者板結(jié)的黏土地上云雨。爺爺奶奶就像猿人一樣在沼澤地里勞作和交歡,粗獷豪邁,極富質(zhì)感。他們男耕女織,男歡女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大水環(huán)繞土屋,土屋巋然不動。每年他們都會迎來一輪又一輪撼天動地的大水,對此爺爺早已習(xí)慣,然那個夏天的大水,還是讓年輕的爺爺魂飛魄散。大水不分晝夜撞擊著堤壩,勢如夯擊,聲似雷鳴,大壩搖搖晃晃,如同一堵隨時可以被連根拔起的坯墻。爺爺爬上大壩,眺望遠(yuǎn)方,只見天地黃濁,除水外再無他物。大水很快漫上大壩上又很快漫上爺爺?shù)哪_踝,驚慌失措的爺爺喊一聲“我的花——啊”,滾下大壩,連滾帶爬,呼天嚎地,逃向土屋。大水窮追不舍,三個方向鏘鏘鏘殺來,瀑布般撲向毫無招架之功的沼澤。爺爺一天前就想背奶奶逃走,可是奶奶堅持說她是鯉魚精,不但能夠自保,還能夠救人。這種自信得近乎弱智的話對爺爺毫無用處,最終將爺爺留下的,是奶奶高高凸起的腹部。撲進(jìn)柴門的爺爺聞到一股濃烈的甜腥氣息,氣息如一坨柔軟的綿絮將他包圍,爺爺懷疑奶奶是否像母豬那樣生出一窩小崽。爺爺?shù)M(jìn)屋子,見到我久違的父親,父親皺皺巴巴,身體蜷縮,嗓子里擠出海豚般高亢明亮的音質(zhì)。赤裸的奶奶用一把巨大的沾滿魚鱗的殺魚刀斬斷臍帶,然后掃一眼爺爺和涌進(jìn)土屋的大水,冷靜地說,往壩上跑。第一波大水淹過爺爺胸口,爺爺一個趔趄,爬上炕,第二波大水隨后就到,再一次淹過爺爺胸口。爺爺拖著奶奶,奶奶舉著父親,三個人擠過狹窄的窗口,沼澤地里,早已一片汪洋。他們在碗狀的沼澤地里起起伏伏,旋轉(zhuǎn)翻滾,整整一夜。天亮?xí)r他們終于爬上大壩,大水恰好退至壩口以下,大水盡頭,一輪朝陽噴薄而出。其時,一尾紅鯉蹦上大壩,它是那般健碩那般艷美,鱗片銅錢大,鯉須小指粗,體長三尺有余。細(xì)看它的眼睛,紅中有黑,黑中泛紅,竟與懷里的父親很有幾分相似。紅鯉蹦到奶奶腳下,厚厚的柔軟的嘴巴親吻了奶奶的腳趾,又仰起頭,吐出一個又大又圓的絢爛氣泡。紅鯉蹦蹦跳跳,搖頭擺尾,重新躍至水中,稍后,但見大水里泛起一片橙紅,轉(zhuǎn)瞬之間,又躍起無數(shù)條紅色健碩的身影,方圓足足五畝有余。那是無數(shù)條紅鯉前來朝拜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親,它們隨鯉王冒死前往,只為一睹剛剛來到世間的父親。作為父親也是鯉魚精的有力證據(jù),此事被奶奶在以后的日子里無數(shù)次提及和演繹,然每一次,細(xì)節(jié)皆有不同。是時,小小的父親從鼻孔里射出一線有力的濁水,粉紅色嘴巴驕傲并且傷心地咧開。即使嚎哭,父親的聲音也水淋淋的,非常好聽。后來他唱青衣,唱花旦,唱刀馬旦,袖著云手,翹著蘭花指,捏著水淋淋的嗓子,模樣很有幾分嬌媚。他喜歡唱給母親以外的女人聽,盡管我猜母親也是因了他華麗明亮的嗓子才隨他來到這片富庶并且寂寞的沼澤。

大水用時整整半月才從沼澤里徹底退去,半個月以來,爺爺、奶奶和父親就住在大壩上。舉目四望,大壩就像一截飄浮在水面上的蜷曲的線頭,奶奶樂觀地說它肯定是天庭里的仙女繡花時順手扔將下來。每天爺爺都會潛回沼澤,為奶奶弄回魚蝦蟹鱉,弄回青玉米青黃豆,弄回黃瓜南瓜,甚至,他神奇地在大壩上生起一堆火。他的殷勤能干讓奶奶乳汁豐沛,乳汁豐沛的奶奶讓父親生長迅速,僅僅半月,父親的體重,便增加足足一倍。

土屋堅強(qiáng)地挺立,毫發(fā)未損。只是大水為我們帶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草籽,草籽們扎進(jìn)土坯墻的縫隙,發(fā)出芽,長出葉,開出花朵,結(jié)出籽粒,籽粒再發(fā)芽,再長葉,再開出花朵,年年如此。這讓多年以后闖進(jìn)沼澤的鯤大加贊賞,他說這簡直就是一件美輪美奐的藝術(shù)品。奶奶說他這句話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勾引我的母親,我不相信。我始終認(rèn)為美的東西應(yīng)該并且必須對男人具有誘惑,而這美的東西,除了女人,還可以包括太多,比如正午的太陽,比如黃昏的霞光,比如蘆葦叢生的沼澤,比如姹紫嫣紅的土房??上敔敍]有聽到鯤的這句話,那時候,爺爺已經(jīng)死去多年。

爺爺從來不用“捕”魚,他只需爬上壩頂,彎腰,將魚拾起便可。他對魚興趣不是太大,哪天他或奶奶想吃了,才去大壩揀上一條,可是突然之間,他竟迷上揀魚賣魚。天尚未亮透,他便爬上大壩,沿大壩走一個來回,揀上十幾條魚。多是鰱魚、青魚、黑魚或者草魚,偶爾也會碰到鰻魚、鳙魚和黿魚。這當(dāng)然不是全部,爺爺每天都能夠碰上幾條甚至十幾條青鯉或者紅鯉,碰上了,幫它們重新下水,絕不能動它們的心思。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吃鯉魚——鯉魚是我們的信仰,我們的宗教,我們的圖騰,我們的祖先,我們的化身——我沿襲了我們的習(xí)慣——繼承了我們的傳統(tǒng)——延續(xù)了我們的物種——奶奶、父親、我,甚至爺爺、母親、死去的姐姐,其實都是一條鯉魚。

爺爺將最大的魚扔到院中,然后挑剩下的魚到百里以外的何洲鎮(zhèn)去賣。爺爺健步如飛,到了鎮(zhèn)子,魚仍然腮紅如血,二目黑亮。據(jù)說常有女人留他過夜,可是爺爺必在天黑以前趕回沼澤——奶奶自豪地說他對鎮(zhèn)上那些狐貍般妖媚風(fēng)騷的女人視而不見。然爺爺突然迷上進(jìn)鎮(zhèn)賣魚,此事來勢蹊蹺。忽一天,夜里,爺爺對奶奶說,你說我能不能游到對岸?

赤身裸體的奶奶給年幼的父親盛一碗飯,問,什么對岸?

爺爺說,壩對岸。

奶奶放下飯碗。怎么可能?她說,這么寬的河,這么大的水……你游到對岸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這里不好?

爺爺便不再說話。不再說話的爺爺將紙煙抽了整整一宿。清晨時爺爺跳下大壩,游向遠(yuǎn)方,赤身裸體的奶奶懷抱父親站在壩口,目送爺爺背影,目光深情絕望。她粉紅色的皮膚流淌出緞子一般的光輝,她石榴般的乳房飽滿結(jié)實璀璨動人。她流出一滴眼淚,眼淚滴落壩上,將一塊堅硬的石頭擊出一個圓圓的孔洞。離開沼澤時候,爺爺沒有被奶奶挽留,爺爺甚至不知道奶奶悄悄尾隨。爺爺曾經(jīng)萬般迷戀奶奶也許現(xiàn)在仍然萬般迷戀奶奶,然他毅然跳下大水,對年輕的奶奶和年幼的父親近乎絕情。奶奶說他不過游出幾十米,便有成群的紅鯉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它們將他包圍,撕咬,咀嚼,吞噬,水面沸騰,血花絢爛,氣氛熱烈,場面壯觀,爺爺在轉(zhuǎn)瞬之間分崩離析,水面上飄滿爺爺或者鯉魚的鱗片……

爺爺?shù)乃廊?,很是蹊蹺。

奶奶的敘述平淡,平靜,平緩,平和,卻令年幼的父親和我毛骨悚然。童年時的我和童年時的父親每天伴著爺爺?shù)墓适氯雺?,夢里的爺爺靜靜地躺在河底,粗大健壯的白色骨架上,擠滿貪婪兇猛的田螺。

爺爺死去時候,父親已經(jīng)初具鯉魚模樣。他嘴巴很小,嘴唇很厚,肩膀很削,站立或者坐下,兩腿形同鯉尾。后來父親長出魚鱗狀的皮膚,太陽曬得久了,便會閃爍出粉紅的色彩。更為奇異的是,父親僅在嘴角長出兩撇胡須,胡須越長越長,糾結(jié)纏繞,又變成淡紅的顏色,如同兩根柔軟的鯉須。年幼的父親在炕上盤腿而坐,扭頭看一眼窗外,沖母親說,娘,又下雨啦!

雨是夏天的主題。沼澤不易滲水,土屋常常浸泡水中。奶奶在炕上豎起一根結(jié)實的棍子,將那些容易被沖走的生活用品拴在上面,夜里躺在炕上,便會聽到它們當(dāng)當(dāng)相碰的聲音。經(jīng)常有魚躥上土炕,尾巴拍拍打打,將熟睡的我們擾醒。某天早晨醒來,我甚至在土炕上揀到一片碗口大小的魚鱗。魚鱗暗褐色,半透明,堅硬并且充滿彈性,我想那條魚肯定大過一頭水牛。那鱗片被我保存很久,直到多年以后我單槍匹馬走進(jìn)大漠,它仍然揣在我的胸口。后來我把它當(dāng)成禮物送給一位高大滾燙的女人,那時候,女人早已風(fēng)干成一具無限蒼涼的尸體。

奶奶喜歡坐在門前,看天,看水,看沼澤,看成熟或者不成熟的莊稼。她仍然不穿衣服,她的膚色仍然粉紅,膚質(zhì)仍然白嫩。她和年幼的父親守在沼澤,受盡苦頭又無比快樂。她帶父親去苞米地鋤草,她一邊拉動鋤頭一邊叫罵著爺爺。她的叫罵千篇一律毫無新意,當(dāng)哪一句出了差錯,父親就會抬起頭,說,娘,你罵錯啦。奶奶微微一怔,開始從頭再罵。然罵聲突然軟弱無力,父親須側(cè)起耳朵,才能聽出端倪。

父親十八歲那年,將同樣十八歲的母親帶進(jìn)沼澤。那年他開始去百里外的何洲鎮(zhèn)賣魚,他走得很慢,可是到了鎮(zhèn)上,魚們?nèi)匀痪穸稊\,活蹦亂跳。我知道父親的絕技:他用濕布將每一條魚包裹,然后一路上,不停往濕布上淋水。我弄不清到底是爺爺厲害還是父親厲害——爺爺用了健康強(qiáng)悍的身體,父親則用了機(jī)靈聰慧的腦子。父親的魚同樣會被搶購而空,因為父親長了女人般水靈的嗓子。

父親走到何洲鎮(zhèn),時間多是黃昏。他擺開魚攤,將吆喝變成戲詞。人們圍上來聽,聽一句,便走不開了;聽一段,便迷上父親。父親的戲是跟鎮(zhèn)上大喇叭學(xué)的,可是他很快就超過那個喇叭。后來有人告訴父親喇叭里的人叫做梅蘭芳,中國第一名旦,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說,哦。父親對中國第一名旦極其藐視,他說梅蘭芳先生肯定生在一個極度缺水的地方。

父親賣完魚,會在小鎮(zhèn)歇息一個晚上。他露宿在一個叫做“十二門樓”的地方,那里蛇鼠成群,雜草叢生,蕭條頹敗,如同十二座毫不相干的孤墳。從前可不是這樣。從前這里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鵲笑鳩舞,脂艷粉香——這里既有從濟(jì)南府過來的名妓優(yōu)伶,又有從京城過來的富佬闊少。后來解放軍打過來,抓走或者殺掉富佬闊少,遣散或者遣返名妓優(yōu)伶,又一把火將曾經(jīng)的花天錦地?zé)蓺堅珨啾?。父親說夜里他仍能聽到姑娘們水潺潺的笑聲,仍能看到姑娘們從他面前輕盈地飄過,他還看到紅燭,羅帳,緞錦,香爐,酒杯,戲臺,鑲銀的首飾盒,伸手可握的繡花鞋。父親伴著啾啾蟲聲席地而眠,月光將他魚鱗般的皮膚反射出明晃晃的細(xì)碎光芒。夜里果真有女子從身邊飄過,一頭黑發(fā),一襲紫衣,身段窈窕,臉蛋嬌美,父親以為是夢,約她野地共寢,女子竟默許了。清晨父親醒來,女子尤在,她淺笑地看著父親,身底下,一灘紅殷殷的血跡。父親搓搓眼睛,大驚失色,根根頭發(fā)豎立,魚鱗狀皮膚奓起。女子沖父親囅然一笑,說,想不想要個女人?便跟隨父親,一路來到沼澤。她的腳步很輕很快,父親說她完全能夠踏水而行。女子見到赤裸的坐在門前的奶奶,臉上并無驚異之色,她款款上前,低頭屈膝,叫一聲娘,然后走進(jìn)屋子,將小小的隨身包袱放至炕梢。包袱里只有兩件衣裳和一個檀木針線盒,針線盒極其精致,月牙形狀,盒面鑲銀,二十多根大小不等的縫衣針排列齊整,蓋面上雕了纏枝蓮模樣的細(xì)密圖案。奶奶說這姑娘必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走投無路,才隨了父親。

我的母親,來路蹊蹺。

母親住進(jìn)我家,奶奶的赤裸有了收斂。她不再一絲不掛,卻仍然裸了上身。奶奶的乳房開始下垂,粉紅色的乳暈變得灰暗,背不再筆直,腰間贅肉堆積。她和母親到沼澤深處的水洼洗澡,陽光下,白皙并且嬌嫩的母親突然讓她無地自容。回來,奶奶為自己套上衣服,可是沒過兩天,她就將衣服再一次脫下。奶奶說她已經(jīng)不能夠忍受衣服,奶奶說任何衣服都像一群織到一起的黃蜂,根根毒刺蜇得她又癢又痛。

我能夠理解奶奶的感覺。我能夠理解黃蜂織成的衣服遍蜇全身的感覺。直到奶奶死去,她也沒有再穿過衣服,包括滴水成冰的冬天——沼澤里,奶奶是赤裸的神。

初秋一個正午,我的姐姐滾落人間。大汗淋漓的母親躺在炕上慘叫不止,外面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奶奶跪在旁邊,說著鼓勵母親的話,一手提著沾滿鱗片的殺魚刀,一手捅進(jìn)去生拉硬拽。大雨下了整整三天,非但沒有收斂的跡象,反而夾了核桃大小的冰雹。冰雹圓溜溜硬梆梆,砸上屋頂又滾落下來,父親聽到咣鏘咣鏘的鑼鼓之音。父親舉一個臉盆爬上大壩,他見到比二十二年前更大更混濁更恐怖更不可思議的大水。水掀起一個個巨浪,筑起一堵堵水墻,卷起一個個旋渦,又在巨浪上筑起水墻,又在水墻上卷起旋渦,又在旋渦里掀起巨浪,水像一團(tuán)正在爆裂的堅硬的霧氣,沒有形狀,沒有規(guī)則,生出翅膀,又長出利齒。突然霧氣里猛地射出一股水柱,水柱長槍般挑向大壩,一塊青石瞬間失去一角。父親擎著臉盆,白著臉,顫著唇,抖著腿,如同駭恐的繳械的士兵。父親給大水跪下,說,我是鯉魚精。一個冰雹砸中父親肩膀,那里霎時失去知覺。父親跪得更深,說,我真是鯉魚精。一個浪尖勉強(qiáng)舔上父親的膝蓋,那里如同被鐵錘擊中,他甚至聽到骨頭發(fā)出清脆的斷裂之音。父親看到無垠的水面上飄起無數(shù)鍋蓋大小的鱉甲,父親看到一條飛翔的紅鯉被一個狀如鐮刀的水浪瞬間腰斬——水浪薄如蟬翼,浪尖抖顫,浪刃青寒,吹鋒斷發(fā)。轉(zhuǎn)眼間水漫大壩,無數(shù)柄浪槍刺向父親,無數(shù)柄浪刀斬向父親,父親喊一聲“我的花——啊”,轉(zhuǎn)身就跑。他滾下大壩,臉盆早已不知去向。他逃向沼澤深處,他看見所有死去的長腿毛蟹都在那一刻神奇地復(fù)活。他涉過一個水洼,他看見爺爺站在不遠(yuǎn)處,高大的身軀爬滿密密匝匝的螺獅。他滾過一條溝渠,他看見一條紅鯉長出女人的四肢和皮膚,脖子和頭顱,又蹦蹦跳跳,活潑并且詭譎。他爬過一個田梗,他看見長到十八歲的我姐姐調(diào)皮地從齒縫間射出一線混濁的河水。他撲進(jìn)土屋,他看到奶奶獰笑著,將滿身血污的我姐姐像拔蘿卜那樣拔出來。

父親顫著牙關(guān),水!水!

水從壩頂傾瀉而下,又神奇地頓住,緊貼“G”字形大壩旋轉(zhuǎn)奔騰,一點(diǎn)一點(diǎn)灌向沼澤。那是極為壯觀極為震撼的場面,大水如同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巨大的陀螺,仔細(xì)看,甚至能在一片黃濁之間,見到它變幻不止的華麗七彩。奶奶淡定地瞅一眼呼嘯而來的大水,揮刀剪斷臍帶,又將我姐姐往母親懷里一塞,說,往壩上跑!她第一個跳出窗子,她像多年以前那個鯉群的頭領(lǐng)。父親將母親掄上后背,母親尤如一條垂死的泥鰍。他們奔向大水。他們必須奔向大水,才能夠逃出大水。大水就像流動的磁鐵,離身體尚遠(yuǎn),就被吸進(jìn)去。父親抓緊一棵水松,奶奶抱緊父親的脖子,母親拽緊奶奶的腿,他們不斷被大水卷進(jìn)去,彈出來,再卷進(jìn)去,再彈出來——枝繁葉茂的水松讓他們躲過了最可怕的旋渦和浪峰。午夜時他們終于爬上大壩,奇怪的是,鋪天蓋地的大水在那一刻及時回縮壩口以下,回頭看,沼澤成為海洋。

家近在咫尺,他們卻不得不以壩為家。不斷有魚自投落網(wǎng),父親放走鯉魚,留下青草鰱鳙。父親沒有爺爺?shù)谋绢I(lǐng),他既不能潛回沼澤為母親弄回除魚以外的食物,也不能在大壩上生起一堆可以將魚煮熟烤熟的炭火。他們嚼了整整二十多天生魚,可是這并不影響母親面色紅暈乳汁豐盈。奶奶成為母親最忠實的奴仆,她為母親擦拭身子,為母親驅(qū)趕蚊蟲,又將自己的褲子脫下曬干,小心翼翼地墊到母親身下。沒事時她喜歡抱著豆蟲般的我姐又親又啃,她說小妮子生來就被大水嗆飽,日后必出息成一條不怕水的鯉魚。

大水退去,土屋尤在,幾近毫發(fā)未損。誰也不知道爺爺?shù)降子昧耸裁崔k法能讓一個又矮又丑的歪歪扭扭的土坯房經(jīng)受得住一次又一次威力無邊的無堅不摧的見佛殺佛見祖殺祖的大水的打擊。中學(xué)時我曾重新回到這里,它仍然在;大學(xué)時我曾重新回到這里,它仍然在;幾年前我曾重新回到這里,它仍然在。它仍然在,大壩仍然在,水不在。它屹立在一片低洼的干燥的板結(jié)的龜裂的土地之上,我懷疑它早已變成一件堅硬的陶器。

姐姐沒有辜負(fù)奶奶的希望,不但長得非常漂亮,而且極喜戲水。她游過沼澤里所有的水洼,她游動時的美妙姿態(tài)令所有蛙類、蛇類和魚類相形見絀。她跟鯉魚的樣子一點(diǎn)兒都不沾邊,然看到她,你仍然會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是一條歷經(jīng)千年造化的鯉魚。這一點(diǎn)與父親大相徑庭。父親灰白色魚鱗狀的皮膚、褐紅色柔軟的胡須、赤紅色的圓圓的眼睛、剪刀似的兩腿和厚厚的嘴唇,都讓他極像一條鯉魚,然與他面對面時,你仍然會想起蟾蜍,黃鱔,猞猁,龍蝦,鼻涕蟲,蝸牛,蟑螂,長腿毛蟹等一類東西。像什么不一定真像什么,不像什么不一定真不像什么,話有些繞嘴,事實卻的確如此。

我始終認(rèn)為父親對姐姐的溺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他可以讓姐姐騎到他的脖子上,卻從不允許我騎上他的大腿;他賣魚回來揣回三塊水果硬糖,姐姐必分到兩塊;他捏起嗓子教姐姐唱《貴妃醉酒》,卻讓我在一邊幫他敲臉盆伴奏;他送給姐姐兩個奇異漂亮的七彩魚眼和一個梳子大小的鋸齒狀魚牙,可是他從未送給我哪怕半片美麗的魚鱗。很小時我就知道這是因為我出生那天沒有遇上大水——父親遇上了,姐姐也遇上了,他們都是鯉魚精,當(dāng)然身份高貴。

我的出生毫無征兆。母親腆著肚子在旱地里干活,突然脖子一歪,胳膊一斜,眼睛一閉,嘴巴一張,身子一倒,兩腿一撇,我就呱呱落地。那天沒有落下一滴雨星,那天的前十天和后十天都沒有落下一滴雨星。那天青天烈日,萬里無云。我仍然記得那天的陽光多么蒼白多么耀眼多么惡毒多么熾熱,它讓我漆黑明亮的眼球剎那間變成黃色并且永遠(yuǎn)變成黃色,它讓我光滑嬌嫩的皮膚變得坑坑洼洼并且永遠(yuǎn)變得坑坑洼洼,它讓我緊張、不安、恐懼、驚悚,近乎絕望。奶奶說那時的我就像一個拼命扭動的小小苦瓜,苦瓜連一條細(xì)長的蔓兒,蔓兒的那端,母親的血水嘩嘩流淌。奶奶環(huán)顧四周,當(dāng)機(jī)立斷,對母親說,忍著!然后低下頭,門牙突現(xiàn),將那條連接我和母親的蔓兒,“嘎叭”一聲咬斷。

所以我真的不是魚——真的不是——我生在旱地上而不是大水中——將我圍繞的是一群田鼠而不是一群鯉魚——奶奶用了牙齒而不是殺魚刀——而紅鯉家族,該是生也大水,死也大水;生也殺魚刀,死也殺魚刀。

長到能走能跑的時候,我對大壩無限向往。我趴上窗臺仰望城墻般雄偉的大壩,感覺水從天上流過,氣勢博大迷人。那時父親不再去鎮(zhèn)上賣魚,他說何洲鎮(zhèn)早已更名為何洲公社,賣魚早已成為投機(jī)倒把或者走資本主義路線,弄不好會被抓進(jìn)牢房或者被哪個二青民兵一槍斃掉。父親來了脾氣,一腿踢翻臉盆,說,媽的扯淡不是?不讓他賣魚,等于剝奪了他在鎮(zhèn)人面前唱戲的機(jī)會,他當(dāng)然不快??伤匀蝗紊鲜棒~,仍然將最大一條扔進(jìn)院子,然后把剩下的魚挑去鎮(zhèn)上。他說反正吃不了,不如送給需要它們的人。送,不犯法。積善行德,積善行德。他走了,母親便獨(dú)自垂淚,又壯起膽子對奶奶說,他肯定奔哪個狐貍精去了。奶奶翻翻眼睛,“啪”一把掌,一只又肥又大的花蚊即刻斃命,深褐色的血污涂滿奶奶半個乳房?!髞碜C明敏感的母親是正確的,鎮(zhèn)上確有一位長著細(xì)長的眼睛尖長的鼻子秀長的頭發(fā)纖長的胳膊修長的身子狀如狐貍的女人。女人喜歡斜起眼睛看人卻是柔情似水,女人喜歡捂起嘴巴偷笑卻是脆如風(fēng)鈴,女人喜歡扭起屁股走路卻是無聲無息,并且,最為確鑿的證據(jù)是,女人有著輕微的狐臭。怎么看她都是狐,夜半月光下,仍是女人模樣,卻映下狐貍的影子。據(jù)說女人需要不停地吃魚來養(yǎng)顏美容甚至延續(xù)生命,幾天不吃,便會白了頭發(fā),青了嘴唇,灰了眼睛,烏了臉色,黑了表情;她不但需要吃魚,還得按時吮吸父親的精液,幾天不吸,便也會白了頭發(fā),青了嘴唇,灰了眼睛,烏了臉色,黑了表情,最終干癟枯萎,五臟化膿,五官消失,悲慘并且悲愴地死去。父親去一次鎮(zhèn)上,往返正好兩天,中間那夜,便與女人交頸纏綿。我同情母親,也理解父親,我相信父親對那個女人的迷戀遠(yuǎn)遠(yuǎn)超過對我的母親,那迷戀并非僅僅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甚至靈魂上的。父親愛她。非常愛她。愛到魂繞夢牽,刻骨銘心。女人遠(yuǎn)比母親漂亮遠(yuǎn)比母親嫵媚遠(yuǎn)比母親幽怨遠(yuǎn)比母親深邃,并且,我認(rèn)為,最為關(guān)鍵的是,她遠(yuǎn)離大水和沼澤。父親愿意為她舍棄一切,包括我和姐姐,母親和奶奶。每次父親從鎮(zhèn)上回來,都會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當(dāng)然不是對我母親,他又抱又親的是我姐姐。他抱著姐姐攀上大壩,手指一片汪洋,說,看啊淼!大水……

我姐姐叫淼,我叫焱。父親說之所以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生我那天酷熱難當(dāng)。我認(rèn)為父親在撒謊。酷熱難當(dāng)只需一個“火”字或者“炎”字便可,三“火”成“焱”,便有了地獄的意思。我想父親在生我那天甚至生我以前便開始厭煩包圍著我家的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無法無天的大水,所以他希望天空出現(xiàn)三輪太陽,將大水徹底烤干。然父親忽略了“疏”、“通”、“導(dǎo)”等一類的道理,他應(yīng)該明白水的歸宿不是天空而是海洋。父親長衫及膝,一手持鏟一手卡腰,胡須在晨風(fēng)或者暮靄里飄揚(yáng)——他有了禹的風(fēng)采,做的卻是水耗子的營生。

終有一天父親允許我走上大壩。那年姐姐十歲,我七歲。之前的漫長歲月,我像一條泥鰍般每天在沼澤里摸爬滾打,晚上回家,身上必沾滿泥水或者結(jié)滿土痂。那天父親心情特別好,那天爬上大壩的,還有奶奶、母親和姐姐。父親讓姐姐騎上他的脖子,他說騎上他的脖子就能夠看到五里以外成群結(jié)隊的紅鯉魚。他問姐姐,看到了嗎?姐姐說,沒有。他就踮起腳,問,這次看到了嗎?姐姐搖搖頭,沒有。他就在腳下墊一塊石頭,問,這次呢?姐姐說,看不到。父親有些失望,將姐姐放下,我忙湊上去,討好地說,我騎上就能看到!——不管看到看不到我都會說看到,我想這是騎上父親脖子的最佳良機(jī)。多年后我想騎上父親對年幼的我來說也許僅僅是一種象征,可以變高變大的象征,可以眺望遠(yuǎn)方的象征,可以逃離沼澤的象征,或者,是對父親高高在上的權(quán)威的一種挑戰(zhàn),一種顛覆,一種打擊,一種終結(jié),總之與親情毫無關(guān)系??墒歉赣H瞅瞅我,厭惡地?fù)]揮手,說,滾一邊去!這時奶奶和母親喊父親過去,似乎她們突然在大水里發(fā)現(xiàn)什么值錢的寶貝或者可疑的物件。父親對姐姐說,別亂跑?。【鸵宦沸∨苓^去。他離姐姐只有十幾米,他一邊和奶奶說話一邊笑嘻嘻地盯著姐姐。突然姐姐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又拍拍手,說,看到啦!父親狐疑地站起來,說,看到鯉魚群了?姐姐咯咯笑著,向大水邁開步子,說,爺爺!父親嚇了一跳,忙往這邊跑,那一刻他肯定意識到要出事情??墒牵砹恕=憬闾麓髩?,奔向一片黃濁的大水。她兩腳踏浪,身輕如燕,水面上至少跑出十余步,然后“嘭嗵”一聲沉了下去。父親幾乎在她沉下去的同時跳入水中,父親幾乎在跳入水中的同時游到姐姐身邊,父親幾乎在游到姐姐身邊的同時潛入水底,父親幾乎在潛入水底的同時將姐姐撈出。撈出來的姐姐又白又胖,就像被大水泡了好多天,又像一只被剝掉外殼的河蚌。父親掮姐姐上壩,將她平放在地,喊,淼淼淼淼淼!姐姐沒有回答,兩眼緊閉成線。奶奶跑過來,推開父親,說,給我!她深吸一口氣,掄開巴掌,左右開弓,姐姐的小腦袋頓時如同活潑的撥浪鼓,脖子上搖擺出可怕的角度。父親一腳將奶奶踹開,倒提姐姐兩腿,將她甩上后背,然后沿大壩狂奔起來。我看到姐姐的牙齒將父親亮晶晶的后腰啃咬得鮮血淋漓,我看到姐姐的嘴角流出一線紅褐色的又黏又長的口水。其時,世界鎮(zhèn)定冷靜,色彩分明。安然的綠,正派的藍(lán),單純的白,混濁的黃,邪惡的灰,貪婪的黑。魚在邀游,鳥在飛翔,蟹在打洞,水在咆哮。泥鰍在嬉戲,水躉在跳躍,父親在狂奔,姐姐在死去。那個下午父親在大壩上跑了無數(shù)個來回,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跑,他的眼睛、嘴巴和兩腿,都經(jīng)歷了最為殘酷嚴(yán)峻的考驗?!退憬憬銢]被大水淹死也會被他顛簸死,就算姐姐沒被顛簸死也會被他的汗水淹死。那年我七歲,七歲的我在那個明晃晃的下午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燥熱的恐懼和冰涼的快意。我想如果姐姐真的死了,父親也許會將他對姐姐的溺愛全部給我。然而,沒有。姐姐死了,父親變成一頭倔強(qiáng)、暴躁并且疲憊的驢子。

沒有人知道姐姐在那一刻到底看到了什么。海市蜃樓?紅鯉群?只剩骨架的爺爺?長著犄角的水龍王?可是不管如何,十歲的不諳世事的姐姐在那個下午投水而死,卻是事實。

姐姐的死去,充滿蹊蹺。

父親將姐姐葬進(jìn)沼澤,奶奶極力反對。她說應(yīng)該將她沉進(jìn)水底,像她爺爺那樣。父親弓起后背,不理她。奶奶說淼是鯉魚精,大水才是歸宿。父親仍不理她,鐵鍬在沼澤里掘開一個方方正正的墓坑。黏稠并且流動的淤泥讓那個墓坑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小,形狀也不斷變化,慢慢有了土屋的輪廓,南瓜的輪廓,苦瓜的輪廓,鯉魚的輪廓。奶奶繼續(xù)喋喋不休,說埋這里可不行,可憐那小身子骨……爛草爛泥,死魚爛蝦。父親猛然轉(zhuǎn)身,大吼一聲,閉嘴!我想正是那時父親對他和奶奶的鯉魚身份產(chǎn)生出徹底的否定。奶奶還想爭辯,父親上前一腳,將奶奶踹了個仰八叉。奶奶躺在沼澤地里無望地掙扎,她像一只被翻過來的可憐的老鱉。

自始至終,我沒有聽到母親指責(zé)過父親。母親本就不愛說話,姐姐死去以后,更加沉默寡言。哪怕終有一天父親對她拳腳相加,她也只是靜靜地爬起來,默默躲到一邊,從嘴里吐出一顆粉紅色的牙齒,又將那顆牙齒,偷偷埋到姐姐的墳?zāi)古赃叀?/p>

我十歲那年,大水開始回落。亮黃黃的水面距離壩頂足足兩米有余,我看到常年泡在大水里的堤壩露出很多“米”字形和“井”字形裂縫,裂縫里,常常伸出一條水蛇光禿禿的尾巴。我告訴父親大壩裂口啦!父親抻長脖子,看看,說,哦。那年父親在壩頂種上一大片苞米,他說這樣他在干活時便能揀到自投落網(wǎng)的大魚。然而那年的魚特別少,偶有不顧壩高水淺勇敢攀上壩頂?shù)拇篝~,也多是我們不敢碰更不能碰的鯉魚。壩上揀不到魚,父親便去沼澤的水洼里捕,可是他的捕魚技藝那般拙劣,常常是他喝飽混水,卻只弄回一條奄奄一息的泥鰍。父親心急如焚,母親暗自開心,父親就打了母親,先用掌,后用拳,又用腳,再加上腦袋,竹竿,搟面杖,鍋鏟,酒瓶,笤帚,臉盆,鐵鍬,鋤頭,镢頭,耙耬,抬犁,吃飯的瓷碗,腌菜的泥壇……赤裸上身的奶奶起初還替母親求情甚至上前阻攔,可是幾次以后,她便不再吭聲。她坐在屋前矮凳上,任火焰般的熱浪將自己一遍又一遍蒸烤。有時她會站起來,看一眼正在院子里發(fā)飆的父親,又坐下來,目光釘子般釘上大壩。她已經(jīng)很老,盡管皮膚仍然粉紅蒼白,可是,與其說那是皮膚,不如說那是衣服。一陣風(fēng)就會將她披在身上的寬大的充滿褶皺的皮膚像斗篷那樣掀起,我常常懷疑也許皮膚真的可以進(jìn)化成衣服并且衣服同樣可以進(jìn)化成皮膚。她的兩個丑陋的空布袋般的乳房隨便縫在皮膚上的某個角落,隨著她的皮膚,輕輕地蕩,輕輕地蕩……

終有一天,父親打起紅鯉的主意。紅鯉爬上大壩,身段窈窕,身姿迷人,父親虔誠地將它捧起,走向大水,忽又頓住腳步,低頭問它,你自愿的嗎?紅鯉搖頭擺尾,表情溫順,不知所云。父親驟然兇態(tài)畢露,說,我是鯉精,我讓你死,你不得不死。父親下了大壩,回家,尋一方濕布,將紅鯉緊緊包裹。奶奶追出院子,臉色慘白,二目駭然,捶胸頓足,鬼哭狼嚎,作孽啊!父親不理她,晨霧里奔向小鎮(zhèn)。黃昏時他來到鎮(zhèn)上,紅鯉仍然兩腮鮮紅,二目黑亮,優(yōu)雅的尾巴輕輕掃動父親的眼睛。狐般柔美騷情的女人將父親細(xì)細(xì)服侍,他們鳳顛鸞倒,父親幸福得直想死去。父親在第二天半夜趕回家中,奶奶和母親早已睡去,灶臺上空空如也。父親嘟囔一句,蹲灶前為自己煮苞米粥,突覺腳背奇癢,低頭看,一只蚊子早已吃到屁股朝天。父親拍死蚊子,喝掉四碗苞米稀粥,上炕,直覺腳背痛癢難當(dāng)。父親一邊回味和思念著狐般的女人一邊睡去,睡夢里毫無知覺地將腳背撓破,然后,天亮?xí)r,那只腳便腫了起來,亮晶晶的黃湯從撓破的傷口流出,父親將路走得一瘸一拐。父親不予理會,照樣赤腳走進(jìn)沼澤,又在中午時分眉開眼笑地從傷口里拔出一條淺黃色螞蟥,然后,黃昏時,那只腳就腫成一個地瓜面粑粑,黑黝黝亮閃閃能夠照出人影。一群討厭的蒼蠅時刻圍住父親,瞅準(zhǔn)機(jī)會一哄而上,將小小的蠕動的白色蛆蟲產(chǎn)進(jìn)父親的傷口。父親感覺有些不妙,吩咐母親用縫衣針將蛆蟲一個個挑走,又吩咐我去沼澤找到幾片暗紅色的有著淡淡怪味的三角形草葉,嚼爛,拍上腳背,再尋一塊紗布將腳包得嚴(yán)實,然第二天,他的腳卻非但沒見好轉(zhuǎn),反而腫得更高,傷口里再一次多出一團(tuán)密密匝匝來路不明的蛆蟲。蛆蟲們啃咬著父親的肌肉,吮吸著父親的鮮血,生出眼睛,又長出尾巴,父親躺在炕頭,哼哼唧唧。母親為父親尋來更多的暗紅色草葉,她懷抱父親的臭腳,將草葉塞進(jìn)嘴里,不停地嚼,不停地嚼,直嚼得口吐鮮血,兩腮腫起很高。奶奶自有妙計,她將燒火棍燒得通紅,自導(dǎo)自演一番狂耍,猛地摁上父親的傷口。沒有用,那只腳在三天以后腫成碾盤,腥臭氣味排山倒海,彌漫整個沼澤。又過了兩天,父親的腳背全部潰爛,越過那些蠕動的蛆蟲,甚至可以見到清晰的裸露的淡藍(lán)色血管和白色骨頭。我聽到奶奶和母親躲到院子里小聲說話,奶奶說父親的那個爛瘡必將一路向上,至小腿,至膝,至大腿,至胯,父親的一條腿將會徹底爛掉。母親說可是他仍然念著鎮(zhèn)上的女人,他說腿如果爛掉,那個女人就吃不到他的魚啦。父親偷聽了她們的交談,尋一根棍子當(dāng)成拐杖,掙扎著走出屋子。他說他得到大壩上看看……趁腿還沒有爛掉,去看看。他還說他好久沒有去鎮(zhèn)上了……她不吃我的魚,會死掉的。父親一瘸一拐走向大壩,蒼蠅們鍥而不舍地將他追隨,這讓他不得不一邊走一邊哄趕著“嗡嗡”成群的蒼蠅。他從大壩上滾下來四次,他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爬上壩頂。壩頂干干凈凈,父親沒有見到一片魚鱗。那一刻我見到父親流下眼淚,他急忙去擦,卻再一次摔倒。父親摔得很慘,他從大壩上滾落下來,如同一個熟透的南瓜,腦袋撞擊著凹凸不同的壩墻,“咚咚”有聲。我想父親肯定摔死了,然他還是頑強(qiáng)地站起來,拾起棍子,走向沼澤。土屋里的母親一邊抹淚一邊小聲叫罵,她說父親肯定會死在那個狐貍精手里;奶奶緊扶柴門,雙唇抖顫,她說父親動了鯉魚,鯉魚開始復(fù)仇啦!父親經(jīng)過土屋,卻沒有進(jìn)去,他看一眼母親,再看一眼奶奶,腳步伸向沼澤深處。父親穿過一片香蒲,一片水木賊,一片蘆葦,一片燕子花,一片繡菊,一片茅膏菜,一片睡蓮,一片泥炭蘚,終到達(dá)一個橢圓形的水洼面前。父親在水洼前站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他知道,水洼里藏著一條很大的紅鯉。兩個月以前父親曾帶我來到這里,紅鯉兀自躥出,親吻了父親的腳踝,父親只是笑笑,便囑我將它放回水中,然今天,我想,父親必會將紅鯉捕獲,然后拖著他的傷腳,歷盡艱辛,送到鎮(zhèn)上,將紅鯉刮鱗去腮,開膛破肚,獻(xiàn)給他狐般的女人。水洼旁挺著一棵又高又直的水松,那水松為爺爺親手所栽,曾救過一家人的性命。父親倚著水松抽掉一支煙,又抽掉一支煙,然后扔掉木棍,卷起褲卷,走進(jìn)水洼。水洼安安靜靜,紅鯉不見蹤影,父親有些心焦,他輕喚,紅鯉魚,紅鯉魚?;卮鹚氖悄侨簛y飛亂撞的蒼蠅。父親吸一口氣,向水洼深處挪開腳步,一點(diǎn)一點(diǎn),奔赴死亡。水洼里淤泥黏滯,父親兩腳插進(jìn)去,便拔不出來,他只好戳在那里休息片刻,然后奮力拔出一只腳,往前邁一步,再奮力拔出另一只腳,再往前邁一步。每邁一步父親都會痛苦地喊一聲“娘?。 ?,每邁一步父親都會痛苦地喊一聲“娘??!”,他留下的腳印正在悄悄合攏,他白色的膝窩反射出藍(lán)寶石一樣的光芒。父親接近水洼中心,紅鯉突然躥出,空中金光閃過。父親眼笑眉舒,大喜過望,往前一撲,卻撲到滿身淤泥。父親掙扎著站起,奮力拔出一腳,往前一邁!那是致命的一腳,父親愣了愣,叫一聲“我的花——??!”,身體便矮了下去。父親慢慢下陷。父親拼命掙扎。父親一邊慢慢下陷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慢慢下陷。淤泥一點(diǎn)一點(diǎn)淹過父親的膝蓋,大腿,髖骨,父親身體旋轉(zhuǎn)著,終與我面對。父親看著我,目光里充滿無限渴求,我驚慌地將棍子伸給他,說,快抓!抓!抓!父親向棍子伸出手,我看到他的手指瞬間爬滿銀白色或者橘紅色的細(xì)小鱗片。父親的指尖碰到棍子,僅僅是碰到,他抓不到它。父親嘴唇開始發(fā)黑,眼球高高凸起,身體繼續(xù)旋轉(zhuǎn),所有骨頭全都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我懷疑他被沼澤吸進(jìn)去的下半身早已被扭成螺絲。我拖著棍子跑到水洼另一端,淤泥已經(jīng)掩至父親胸口。父親的嘴巴張張合合,如同干渴的垂死的鯉魚,喉嚨深處卻擠出一連串節(jié)奏明快聲音尖銳的水淋淋的唱詞。父親的聲音仍然非常好聽,讓我想起陽光下的向日葵或者停在樹上的悠閑的玉鳥。父親繼續(xù)下沉,淤泥埋至脖子,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眼睛一眨一眨。此時父親仍然高舉著他的手,我想幾分鐘以后,散開無數(shù)氣泡的水面上將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握緊拳頭的手??墒俏矣忠淮五e了,放棄掙扎的父親竟將他的手伸向嘴邊,他抓緊一綹褐紅色胡須,猛地一薅,那胡須便到了他的手中。父親繼續(xù)下沉,淤泥埋至下巴,他拼盡全身力氣,脖子猛地一仰,眼睛猛地一閉,另一綹胡須也到了他的手中。失去胡須的父親不再像一條鯉魚,失去胡須的父親不再像任何東西??墒?,一眨眼工夫,他的嘴角再一次長出兩綹胡須,胡須越長越長,纏繞糾結(jié),飄浮于黏稠的泥水之上,垂死的父親,再一次有了鯉魚的模樣。父親繼續(xù)下沉,下沉,下沉,他開始咳嗽,從嘴里和鼻孔里吐出泥水,吐出蜉游,吐出毛蟹,吐出水躉,吐出蒼蠅,吐出蝌蚪,吐出鼻涕,吐出又黏又臭的淤泥。父親繼續(xù)旋轉(zhuǎn),繼續(xù)下沉,我終于只能見到父親的頭頂和頭頂上的幾只綠頭蠅。然后,幾秒鐘以后,頭頂也不復(fù)存在,水面上只剩幾個毫不相干的黧黑色氣泡。父親死得極其窩囊,他被沼澤吞食,這之前,只有我們吞食沼澤的份兒;父親死得極其狼狽,他死在他十歲的兒子的面前,他的兒子手持一根足可以將他救上來的木棍,卻嚇得軟了胳膊,尿了褲子;父親死得極其安靜,自己陷進(jìn)淤泥,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似乎逆來順受,心甘情愿,對沼澤充滿感恩;父親死得極其蹊蹺,他死在一灣小小的水洼里,水洼被我們涉過無數(shù)次,水洼比我們的土炕大不了多少。父親被徹底淹沒的那一刻,那條紅鯉再一次高高躍起,金色的尾巴恰好遮住明亮的太陽。我看到奶奶和母親驚惶失措地跑過來,奶奶不顧一切沖向水洼,卻被母親攔腰抱住。母親讓我回家取一根更粗更長的棍子再取一條結(jié)實的麻繩,可是待我回來,母親和奶奶已經(jīng)放棄了這種毫無意義的嘗試。赤裸上身的奶奶瘋狂地追打著我的母親,母親躲閃著,求饒著,哭泣著,凄厲的嘶嚎讓所有的長腿毛蟹和水老鼠們魂飛魄散。

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這里,水松已經(jīng)枯死,水洼已經(jīng)干涸。我走進(jìn)水洼,腳下的淤泥如同大理石般堅硬。我站到水洼中心,我知道堅硬的淤泥下面,應(yīng)該站著父親筆直的骨架。我找來鐵鍬,拼命挖,拼命挖,可是我沒有挖到一根骨頭。一段堅硬的魚骨讓鐵鍬卷刃,我不知道那段魚骨屬于誘我父親死去的紅鯉,還是屬于終于幻成鯉魚的父親。

時間如此偉大,偉大到可以制造殘忍。

父親死后第二天,天降大雨。大水直逼壩口,又在壩口神奇地定住。無數(shù)條鯉魚躥上壩頂,蹦進(jìn)沼澤,涌向我們的土屋。正是那天晚上,我從炕上揀到一片碗口大的魚鱗,我盯住它,我從魚鱗里看到父親光禿禿的下巴和金燦燦的眼睛。

父親死去一個月以后,我見到那個狐般妖冶的女人。她獨(dú)自來到沼澤,她走了整整三天。走了整整三天的她依然雙瞳剪水,粉白黛黑,渾身上下一塵不染。母親將她讓進(jìn)屋子,又為她沏一杯茶,兩個女人彼此打量,再也不肯說話。黃昏時她走出屋子,沖失魂落魄的奶奶深鞠一躬。奶奶“嗷”一聲叫,沖上去,長長的指甲劃開她嬌嫩的臉,又將她掀翻在地,猛拤她細(xì)長的脖子。女人沒有反抗和掙扎。她甚至沒有一點(diǎn)試圖反抗和掙扎的表情。她走向遠(yuǎn)方,霧鬢風(fēng)鬟,即使走在黏稠的沼澤,她也能將嬌小的屁股扭成一朵迷人的花兒。半個月以后她痛苦地死去,據(jù)說她死去時候,五臟化膿,五官消失。她的身體干癟枯萎,她躺在那里,如同一張女人模樣的輕飄飄的人皮。她死在那片叫做“十二門樓”的荒郊野嶺,她臨死以前,終在月光里投下女人的影子。母親得知這個消息以后面如土灰,她對奶奶說,也許死去的女人,是她從前的自己。

我成為沼澤里唯一的男人。每天我在沼澤里游蕩,又爬上高高的大壩,眺望遠(yuǎn)方。遠(yuǎn)方隱隱約約,看不確切,我想遠(yuǎn)方仍然是大壩和大水、沼澤和太陽,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仍然是大壩和大水、沼澤和太陽,這樣的風(fēng)景無休無止,誰也別想真正逃離。我爺爺曾經(jīng)試圖到達(dá)遠(yuǎn)方或者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現(xiàn)在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好奇——沼澤里的爺爺已經(jīng)長成一棵香蒲或者一棵水松,他注定不會適應(yīng)別的哪怕最最舒適的土壤——好在爺爺死去,死在沒有到達(dá)遠(yuǎn)方以前,死在沒有被移栽以前——死在離家咫尺之遙的地方——死在離奶奶咫尺之遙的地方——死在離我咫尺之遙的地方。也許我只需一個猛子,便可以觸摸到爺爺白色冰涼的骨架,然而,我不敢。我不是怕大水。我怕的是我爺爺。我怕打擾爺爺?shù)陌察o。爺爺那般安靜,與世無爭,他躺在河底,年輕并且英俊的頭骨枕著白色的細(xì)砂。

我沒有見過爺爺,可是現(xiàn)在,我很想他。

我見過紅鯉攀上天空。我打一個盹兒,醒來,天就下雨了。太陽尤在,如同點(diǎn)在天空的暗紅的墨汁,雨澆下來,墨汁便慢慢漬開,終成鍋蓋大小。雨很大,連接了天空和水面,天空水面之間,便多出一條豎立的流動的河。我看到紅鯉們紛沓而至,聚到一起,又一同躍起,場面波瀾壯闊,色彩斑斕逼人。大多紅鯉躍起之后又掉落水中,擊起很大的浪花,摔痛身體或者摔碎背鰭,但總有那么幾條,掙扎著懸浮空中。它們扭動著身體,拍打著尾巴,調(diào)整著角度,將密不透風(fēng)的大雨當(dāng)成通往天上的河流,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寸一寸,艱難,艱險,卻是勇往直前。它們都是健碩并且勇敢的紅鯉,它們是鯉中精英,鯉中英雄,鯉中至尊,鯉中王者。它們離水面越來越遠(yuǎn),離天空越來越近,它們就像長成鯉魚模樣的鳥兒,它們比鳥兒飛得更高。不斷有紅鯉掉回水中,或是因了雨突然變小,或是因了自身勞累,或者因了技藝不夠精湛嫻熟,總之它們直直墜落,石頭般砸上堅硬的水面。它們奇妙的鰾像氣球那樣炸開,它們美麗的顏色在瞬間失去。它們五臟俱裂,身體沉入水底——它們在剎那之間死去。——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死。無數(shù)條紅鯉為攀上天空丟掉性命,無人知曉?!墒翘炜沼惺裁茨兀考t鯉不知道?!t鯉不知道,所以奔向天空?!苍S所有蹦上大壩的紅鯉都錯將壩頂當(dāng)成天空,它們朝拜的其實是天空,而非奶奶、父親、姐姐和我?!h(yuǎn)方有什么呢?爺爺不知道?!獱敔敳恢溃员枷蜻h(yuǎn)方。——他是技藝粗糙的紅鯉,他躍起一次,便丟掉性命。紅鯉越來越高,越來越少,終于只剩孤零零的一條。我認(rèn)為它已經(jīng)無限接近云端。當(dāng)它爬上云端,便開始遨游,或者飛翔。它們也許仍是紅鯉,天上的紅鯉,它們也許變成龍,變成鳳,變成我所不知道的圣靈或者神仙??墒谴笥晖蝗煌V?,紅鯉來不及掙扎,直直落下。它像一枚呼嘯的炮彈,它一言不發(fā),逆來順受。它沒有完成游到天上的壯舉,可是至少,它攀上了天空。它是天空中停留時間最長的紅鯉,它深得其他鯉輩的愛戴和尊敬。愛戴和尊敬的不過是它的尸體,它長眠水底,與骯臟的螺螄和膽小的河蚌為伴。我從未見過一條成功的紅鯉,但我堅信會有。過去,現(xiàn)在,將來,或者將來的將來。

大水常常漂來各種各樣的尸體:貓,狗,牛,羊,雞,豬,狐貍,田鼠……但那一次,是人。他俯臥水面,四肢奓開,就像一只死去的青蛙。他裸著身子,頭發(fā)很短,肩膀很寬。他的后背紋著一條紅鯉圖案,那圖案極其夸張,卻像極了我的父親。我扭頭跑下大壩,興奮地對陽光里的奶奶說,死尸!大水里有死尸!奶奶淡漠地掃我一眼,伸出手,撓撓她赤裸的乳房,那乳房霎時老去十年。我對陰影里的母親說,死尸!大水里有死尸!母親從她的繡撐上拔開眼睛,說,哦,離遠(yuǎn)點(diǎn)。她正繡著一幅風(fēng)景,我看到小橋流水,古道西風(fēng)。我大叫,死尸!死尸!死尸!母親和奶奶,便一起皺起眉頭。我操了竹竿重新爬上大壩,死尸還在。他非常白,比雪還白,比陽光還白,比白紙還白,還白蠟還白。比白還白。我用竹竿捅他的肩膀,他沉下去,又很快浮起。他的肩膀多出一個圓圓的小洞,幾只螺螄忙不迭地爬進(jìn)去,閃出柔軟的卻可以撕裂一切的牙齒。我討厭螺螄。我非常討厭螺螄。它們骯臟,膽小,笨拙,投機(jī),只會啃食腐爛的肉體。它們密集成群,它們不會游動,它們邪惡的螺殼里面,充滿了陰險和黑暗。突然我忘記我的目的:我為什么要捅這具尸體?我為什么想讓他翻過身來?我忘記目的,可是我并未停下,可憐的男人轉(zhuǎn)眼間千瘡百孔。他來自大水的上游。他自殺,意外,或者他殺。不管如何他死去了,他死去,順?biāo)拢霍~蝦撕咬,被田螺啃噬,又被一個十歲的男童一遍遍羞辱。我始終看不到他的臉,無論我如何努力,他仍然俯臥,赤裸的后背隨著水勢輕輕地蕩。后來我試圖下到水里,我甚至做好下水的姿勢和準(zhǔn)備,可是最終,我還是放棄。我想也許他根本沒有正面吧?他浸在水里的一面與露出水面的一面完全相同,他就是傳說里的雙面人——只不過他擁有的不是兩個一模一樣的正面而是兩個一模一樣的背面——那么,他在前進(jìn)的同時,也在后退;他在逃離的同時,也在回歸。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發(fā)覺這個死去的男人與鯤非常像——身材,頭發(fā),張開的四肢,以及無比蒼白的皮膚。我想他就是鯤吧?他死在未來,卻漂進(jìn)過去的河水。

十一歲那年母親送我來到鎮(zhèn)上小學(xué)。我們將學(xué)校里的所有老師驚動,他們不相信我們來自百里以外的沼澤,他們說那地方豺狼出沒,野狗成群,蘆葦里藏著水桶粗的蟒蛇和麻雀大的蚊子,他們更不相信我們沒有經(jīng)歷文革,沒有經(jīng)歷大躍進(jìn),沒有經(jīng)歷農(nóng)村合作社。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校長兼語文老師鯤,他身材高大,頭發(fā)很短,肩膀很寬,說話時,居高臨下的眼神死死釘住你的鼻子,似乎要把你和背景釘?shù)揭黄稹vH與母親聊了很久,讓我們先回去,靜候下文。他送給我一支紅藍(lán)兩用圓珠筆,那支圓珠筆被奶奶狠狠投進(jìn)灶坑。奶奶對母親說你個小胯子想丟下我么?母親說我只想讓焱讀書。奶奶說你個小胯子以為我不知道你尋思什么嗎?母親說這么多年我沒離開沼澤半步,我能尋思什么?奶奶說你爹死在這里,你男人死在這里,你閨女死在這里,我和淼也會死在這里,就你個小胯子想跑么?母親不說話了,拿出針線盒,繡她的小橋流水。她一邊繡花一邊抹淚,秋日陽光里,她的眼淚和繡撐散發(fā)出稻谷的清香。后來我知道母親果然來自溫暖濕潤的江南,那是一片膏腴之地,風(fēng)吹稻花香,小河水流淌。據(jù)說我外祖父曾經(jīng)地位顯赫,富甲一方,正因如此,一家人招來莫名其妙的殺身之禍。母親說只有她逃了出來,母親說當(dāng)時,這片沼澤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看似安全的地方。母親嘆一口氣,銀針穿來穿去,繡出一朵小小的漣漪。

鯤找來鎮(zhèn)干部,鎮(zhèn)干部找來縣干部,一行人騎起自行車又扛起自行車,扛起自行車又扔掉自行車,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終于見到長滿蘆葦?shù)恼訚珊驼訚缮钐幍耐廖荨K麄儗ξ魈旆鹱婊蛘弑P絲洞妖精般的我們大加贊嘆,贊嘆之后又說他們有責(zé)任將我們解救出這片蠻荒之地。

奶奶斜瞅著他們,翻著眼睛,不說話。秋風(fēng)襲來,她粉灰色“呼啦啦”招展的皮膚輕輕掃過鯤又尖又高的肩膀,我看到鯤沖母親攤開兩手,笑笑,母親的一張臉,便有了稍許的紅暈。

不愿意?鯤盯住母親鼻尖的汗滴。

聽娘的。母親兩手交疊,低了眼睛。

一行人就回去了。先穿過這片沼澤,再穿過一片灌木叢,再穿過一個小樹林,再爬過一座小山,再穿過一片灌木叢,再穿過一個小樹林,再爬過一座小山,再穿過一個小樹林,再穿過一片灌木叢,才感覺回到人間。一個月以后他們又過來一趟,大度地說我們可以繼續(xù)住在這里,但總得有個戶籍,否則就成了黑人甚至野人,而黑人和野人是不受法律保護(hù)的,而不受法律保護(hù)的黑人和野人其實都不是人,而不是人的東西都是可以隨意奴役和宰殺的。他們說他們查過資料,這里雖距何洲鎮(zhèn)百里之遙,但仍屬何洲鎮(zhèn)地界,只是沼澤不屬任何村子的管轄范圍,所以他們斟酌再三,決定為我們單獨(dú)設(shè)一個只有半戶人家的村子。

秋日的沼澤清澈通透,奶奶坐在金黃色的陽光里,肩膀上落一只修長的蜻蜓。蜻蜓不安地捋著透明的眼睛,也許在它至少由兩萬個單眼構(gòu)成的復(fù)眼的世界里,這里早已土屋擁擠,人滿為患。

你們就當(dāng)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奶奶看看大壩,說。

可是如果你們繼續(xù)當(dāng)野人,就沒有戶口。

我們不是野人。

黑人……

我們也不是黑人。

總之你們沒有戶口……

我們不要戶口。

那可不行。你們得交公糧,出義工,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再說焱上學(xué)怎么辦?黑人怎么上學(xué)?

他不上學(xué)。

笑話!都改革開放了,不上學(xué)?虧您想出來!再說設(shè)村是上面的指示,村上面是縣,縣上面是市,市上面是省,省上面是中央……

縣領(lǐng)導(dǎo)和鎮(zhèn)領(lǐng)導(dǎo)請鯤來,是想讓他給沼澤取一個村名。他總共帶來五個名字:蘆葦蕩村、大澤村、土壩村、紅鯉村、大水村,他非常民主地與母親商量到底用哪一個村名好,母親瞅瞅奶奶,奶奶嘆一口氣,陷入沉思。我想奶奶肯定會選擇紅鯉村,這毫無疑問??墒呛芫靡院螅棠烫痤^,無比堅定地說,大水村!

大水村?母親有些吃驚。

大水村!

不是紅鯉村?

大水村!

于是沼澤成了大水村。后來這個村名出現(xiàn)在鎮(zhèn)地圖上,再后來又出現(xiàn)在縣地圖上,再再后來,便消失了。村名消失時候,大水尤在,大壩尤在,沼澤尤在,水松尤在,土屋尤在。爺爺尤在,奶奶尤在,父親尤在,母親尤在,姐姐尤在。逝去的日子尤在。我們的歷史尤在。然,沒有用。歷史不過靠了一支漫不經(jīng)心的筆。筆輕輕一勾,幾十年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光陰,剎那無影無蹤。

三個月以后,我成為何洲鎮(zhèn)中心完小的一名學(xué)生并且是唯一一名需要住宿的學(xué)生。我睡在學(xué)校的倉庫里,那里擠滿破舊的桌凳、生銹的籃球架、缺掉一角的木頭黑板、失去內(nèi)膽的塑料暖瓶、露出麻絮的墊子、炸成兩截的煤球爐……我擠睡它們之間,感覺無比踏實和親切。鯤常在夜里大駕光臨,對我噓寒問暖,呵護(hù)有加,我知道他的真實目的,其實在我的母親。

雖然鯤在鎮(zhèn)上擁有很多相好的女人,但我并不反感他勾引我的母親。他是小鎮(zhèn)上的傳奇,學(xué)校里的國王,更何況,他并不令人討厭。他目光雖兇,說話卻是輕聲細(xì)語,似乎生怕將我驚嚇。他常常在夜里讀書給我聽,我從他嘴里第一次聽到諸如“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魚鳥爭唼喋,花葉相芬氳”、“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等極具意境或者充滿哲理的句子。我認(rèn)為他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在討女人歡心方面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的父親——他可以用有關(guān)魚的詩句來打動女人,而父親只能用魚的大小和新鮮程度充其量再加上他粗糙的廚藝。換句話說,鯤所需成本極低,只需動動嘴皮子便可,而我的父親,不但搭上身體,還賠上了性命。

叫作盧的音樂老師終于扭著屁股來到學(xué)?!,F(xiàn)在想起來,她跟“漂亮”、“嫵媚”、“性感”等絕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但那時,只需看一眼她的背影,我便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心中盈滿幸福和自卑。后來我想可能因為她給了我一種干燥的感覺:干燥的皮膚,干燥的嗓音,干燥的表情,干燥的脾氣……那時候,所有干燥的東西,全都令我著迷。音樂課上她教我們唱歌: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啦啦啦多西啦……她將詞譜混雜著唱,她引領(lǐng)時尚,才華橫溢。我當(dāng)然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我不爭氣的嗓子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她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濫竽充數(shù),便罰我起來,讓我獨(dú)唱。我滿臉通紅,兩腿顫栗,嘴巴張開很大,卻仍然發(fā)不出聲音。于是她走過來,伸出鐵耙般的手,獰笑著,拽我的耳朵。她心狠手辣,我聽到她銀白色的牙齒咬出喀喀的聲音。她一邊拽我的耳朵一邊罵我,她說你這個從沼澤里蹦出來的鯉魚瓜子想大鬧天宮么?她連呼出的氣息都是干燥的,甜絲絲香噴噴,讓我一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唾星濺上她布滿雀斑和粉刺的額頭,她愣一下,怒,大怒,手上加了力氣。我聽到我的耳朵被撕出紙般清脆的響聲,我感覺它即將脫離我的腦袋。我喜歡那種痛。我喜歡她咬著后牙槽拽我的耳朵。我喜歡她惡狠狠的表情。我喜歡她叫我鯉魚瓜子。我喜歡有關(guān)她的一切。我愛她。

我愛她。那年我十四歲,那年她不過二十出頭。多年以后我在大漠邊緣邂逅一具風(fēng)干如木乃伊般的女人,我認(rèn)為那個女人,非常像她。我發(fā)誓我已將她忘記多年,我發(fā)誓我早已不再病態(tài)地迷戀如她那般干燥的女人,然,看到女尸的剎那,我的心還是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然后像有一把刀子插進(jìn)去,反復(fù)地絞,反復(fù)地絞。我守著女尸整整三天,不說話,不睡覺,喝光所有的水,吃光所有的干糧。我抱著一個熱瓦普回到城市,很快忘掉大漠的一切,可是卻忘不掉躺在大漠里的骨節(jié)粗大的孤獨(dú)的女人。我知道女人絕不是盧,女人與她只是非常像——橘子與橙子的那般像,野貓與猞猁的那般像,狗與狼的那般像,紅鯉與青鯉的那般像——女人與她毫無關(guān)系,可是某一天,夜里,我還是重新奔向大漠。她還在,靜靜躺在那里,恭候我的到來。她不聲不響,眼神空洞,表情祥和,毛發(fā)齊整。她所有的皮膚和肌肉全都變成堅韌并且堅硬的骨頭,當(dāng)被沙礫擊中,便會火星迸射,鋼鋼有聲。我陪她躺下,擁緊她,風(fēng)沙如同大水般席卷而來。風(fēng)沙掀起巨浪,卷出旋渦,又在巨浪里卷出旋渦,又在旋渦里掀起巨浪,風(fēng)沙如同大水,浩瀚,澎湃,咆哮,肆虐,沒有形狀,沒有規(guī)則,生出翅膀,長出利齒。突然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風(fēng)沙即水,水即風(fēng)沙,它們是同一物質(zhì)的兩種狀態(tài),無論初始還是結(jié)果,都完全相同。我親吻撫摸如砂粒般干燥的女人,我驚奇欣喜地發(fā)現(xiàn),她的私處竟然慢慢變得柔軟、膩滑、溫暖和濕潤!我試圖將她進(jìn)入,極其溫柔,極其憐愛,如同進(jìn)入我美麗嬌美的新娘。我不骯臟,我更不殘忍;我不齷齪,我更不邪惡;我不異態(tài),我更不異端。我愛她。我只是愛她。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流出晶瑩的淚水,我感覺她的私處變得滾燙和熱烈,又伸出無數(shù)干渴的舌頭和手,將我包融和揉捏,親吻和吮吸。然后水聲四起,風(fēng)沙襲來,我和她被同時淹沒。我相信多年以后人們會在大漠里發(fā)現(xiàn)兩具正在做愛的干尸或者骨架,他們緊緊糾纏,難分彼此,嚇壞一些人,感動一些人。

那個夏天酷熱難當(dāng)。夜里我溜出倉庫,去一條叫做楊柳岸的河邊納涼。我不過打算在沙灘上坐一會兒,然我剛剛坐定,就聽到河對面?zhèn)鱽砹钗覝喩戆l(fā)抖聲音。我聽到盧老師說,不要。聲音干燥,艱澀,如同銼刀銼過皮革,我聞到一股焦糊氣味。我聽到木老師說,別怕。對木,我懷有深深的恐懼和羨慕,他高大,結(jié)實,英俊,說普通話,能單手舉起一百六十斤重的杠鈴,能倒立圍繞我們四百米的操場走上兩圈。由于他高大魁梧,學(xué)校的女老師們給他取了單字外號“大”,很長一段時間,他對這個外號非常滿意??墒沁^了一段時間,他便不再滿足,有一天他喊來幾個女老師,兩手平舉,兩腿叉開,說,你們可以叫我“太”的。女老師們花枝群顫,說對對對,還是“太”確切,于是他的外號便改稱為“太”??墒怯诌^了一段時間,他再一次喊來女老師們,再一次兩手平舉,兩腿叉開,說,難道你們不認(rèn)為“木”更確切嗎?女老師們一頓暴笑,說對對對,木木木。于是“木”成為他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的外號。我記得那天盧老師也在場,她笑得最開心,卻發(fā)出最小的聲音。我想任何敢自稱“木”的男人都是雄壯并且強(qiáng)勢的,對女人,攻無不克。我緊張地趴下身子,試圖找到他們,然夜黑如墨,我什么也看不到。側(cè)耳屏息,我聽到木老師說,你下來,我聽到盧老師說,你上來。我聽到嘩嘩啦啦的水聲,然后,我聽到木老師牛般的喘息和盧老師連成一片的呻吟。她喊,木木木木木——?。∧灸灸灸灸尽?!聲音貼著水面,傳到很遠(yuǎn),又被躥起的魚兒擊碎,落進(jìn)河水,我似乎看到河面上飄滿細(xì)碎并且干燥的木屑。黑暗里我美化著木老師的堅挺雄壯和盧老師的萬種風(fēng)情,傷心得只想跳進(jìn)河水里自殺。突然盧老師的聲音停下來,少頃,我再一次聽到嘩嘩啦啦的水聲。我還聽到木老師說,快下來。我還聽到盧老師說,我不敢?!蹅z再做一次?!獎偛抛鲞^了。——咱倆再做一次?!澇载垼 阆聛碜?。——為什么下來?——你太干啦!下水泡泡。——我不敢?!獩]事。——我真不敢?!易阆聛砝??!視赖??!悴粫赖?。——你會殺了我。——我不殺你,我只想讓你舒服。——你就是想殺我,你殺過我一次啦?!愕降紫虏幌聛恚俊?。——我真拽你啦!——不要。救命?。W啦啦,嘩啦啦,撲嗵!聲音很大,我懷疑我的耳膜瞬間被震得粉碎。我聽到模糊不清的撕扯聲,喘息聲,求饒聲,哭泣聲,然后,便是盧老師的一聲慘叫。慘叫聲鞭炮一般從河水里炸出,沉悶并且壓抑,再然后,萬籟俱寂。我嚇傻了,我想盧老師肯定被木老師殺害了——他強(qiáng)奸了她,并將她摁進(jìn)河水里淹死。我屏住呼吸趴在草叢里,我多么希望盧老師好聽的呻吟能夠再一次響起,可是,沒有。河面極其安靜,我能夠清晰地聽到螞蟻說話和樹葉落地的聲音。那一刻我恐懼到極點(diǎn),爬起來,一口氣逃回倉庫。我將腦袋扎進(jìn)籃球筐,驚嚇過度的我,甚至沒有了呼吸。那夜我一遍遍暗自念叨我的盧老師死了我的盧老師死了,那夜我一次次肯定我的盧老師死了我的盧老師死了。我認(rèn)為她終會像我的爺爺、父親和姐姐那樣成為一副骨架,靜靜躺在河底,任小魚來往穿梭,任螺螄爬滿全身,任河水像銼刀般將她堅硬的骨架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成粉末。天亮?xí)r我迷迷糊糊睡過去,我夢見她果然變成一副骨架,骨架臥在河底,河水變成風(fēng)沙。風(fēng)沙起,一只蜥蜴惴惴不安地躲進(jìn)她的眼窩,風(fēng)沙止,蜥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她空洞的嘴巴里爬出。我被早操的鈴聲驚醒,跑上操場,果然不見盧老師,木老師正虎著聲音喊操,聲音低沉,節(jié)奏詭異。我爬上操場一角的土臺,不見盧老師;我跑進(jìn)盧老師辦公室,不見盧老師;我跑進(jìn)盧老師宿舍,不見盧老師;我跑進(jìn)食堂,跑進(jìn)廁所,跑到盧老師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都不見盧老師。盧老師死啦!我跑回操場,不顧一切沖向木老師。木老師停下喊操,問我,誰死了?盧老師死啦!我沖到他的面前,跳起來,一拳搗中他的鼻梁。被你摁進(jìn)河里淹死啦!木老師愣了愣,怒,大怒,抬腳將我踹倒,然后倒提我的兩腿,像扔鏈球那樣把我扔開很遠(yuǎn),我爬起來,再一次沖向他。盧老師死啦!我抱住他的大腿,狠狠咬下去。被你殺死啦!木老師“嗷”一聲慘叫,用力將我踹倒,然后像踢足球那樣把我在操場上踢過來踢過去。他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說,信不信今天我弄死你?

如果不是鯤及時殺到,我想我真的會被木老師弄死。我躺在操場的跑道上,七孔流血,奄奄一息。后來我看到盧老師的臉和屁股依次從我面前劃過,我笑了,我所有的痛苦,霎時變成幸福。

兩天后盧老師離開學(xué)校。她離開時候,我心如刀絞。鯤帶領(lǐng)所有老師苦苦將她挽留,她卻不為所動,執(zhí)意離開。那天我躲在倉庫里哭了整整一夜,為我犯下的過錯,為我對她造成的傷害,更為我再不能見到她。憂心忡忡的鯤過來看我,摸摸我的頭,又送我一本《唐詩三百首》和一本帶木版插圖的《封神演義》。

鯤待我千般好,當(dāng)然是因為我的母親。我很少回到沼澤,母親卻常來看我。鎮(zhèn)上的母親與沼澤里的母親絕不相同,鎮(zhèn)上的母親描了細(xì)致的眉眼,點(diǎn)了鮮艷的嘴唇,穿了紫色的旗袍,鎮(zhèn)上的母親常常令鎮(zhèn)上那些無所事事的男人們咽下澎湃的口水。她告訴我奶奶現(xiàn)在很少出門,她沒黑沒白地坐在炕上,一遍遍檢查自己的身體。她懷疑她正在變成一條鯉魚,為此她經(jīng)常將腦袋扎進(jìn)臉盆,以檢驗自己能否用腮呼吸。她每天讓母親幫她檢查后背是否長出了鰭,當(dāng)?shù)玫椒穸ɑ卮?,她就會表情失落。睡覺前她圓瞪二目,她說魚都是這種模樣睡覺,然后,當(dāng)醒來時,她便會對自己大失所望。沼澤里下過幾場雨,某天醒來,奶奶在屋內(nèi)臉盆里發(fā)現(xiàn)一條赤紅的小鯉。奶奶囑母親將小鯉放歸沼澤,可是第二天,小鯉再一次蹦回臉盆。奶奶于是將這條小鯉供養(yǎng)起來,她說大水將至,有此鯉在,便可保佑平安。母親說保平安的最好辦法是遠(yuǎn)離沼澤,奶奶便開始罵她,說你個小胯子遲早會把我一個人扔在沼澤。

母親會在小鎮(zhèn)住一個晚上,逢這天,鯤肯定沒空來倉庫看我。我能夠想象他們的故事,想象鯤剝掉母親美麗的旗袍,然后像一條狗般將母親舔遍。有時候,當(dāng)母親離開很久,我仍然能從鯤的身上聞到淤泥的氣味、蘆葦?shù)臍馕?、香蒲的氣味、水松的氣味、大水的氣味、大壩的氣味、紅鯉的氣味、奶奶的氣味……然后我便意識到我想家了——盡管母親常過來看我,但我仍然想家——我想的也許是奶奶,也許是沼澤,也許是大壩,也許是大水,也許是死去的爺爺、父親和姐姐——我想的,也許是沼澤里的母親,而非小鎮(zhèn)上的母親。

暑假時我回到沼澤,奶奶已經(jīng)老成一堆捏成人類形狀的皺紋。確如母親所說,她每天坐在炕上,一遍遍檢查自己的身體。只是,有時候,黃昏,奶奶會讓我攙她出屋,來到吃掉我父親的水洼和埋葬我姐姐的泥塘,靜靜地站一會兒,然后攀上土壩。奶奶在壩頂坐下,目光朝向爺爺死去的位置,久久不語。突然奶奶轉(zhuǎn)向我,表情神秘地說,嘰哩呱啦唧哩呱。我問奶奶你說什么?奶奶說,嘰哩呱啦唧哩呱!我猜奶奶是中邪了。她說的其實是鯉魚的語言。

我回到沼澤,母親仍然按時去鎮(zhèn)上。她將旗袍疊好帶上,然后穿一身粗布衣裳起程。每到這時奶奶便會欠起身子撓她,母親靈巧地一閃,奶奶重重摔倒在地。奶奶說雷會劈掉你的。母親說雷劈掉你兒了嗎?奶奶便不說話了。我看到她張開嘴,將最后三顆牙齒吐到手掌。失去所有牙齒的奶奶更像一條魚,她沖我笑著,鼻孔里鼓出兩個很大的粉紅色氣泡。奶奶爬起來,掙扎著回到炕上,拖過臉盆,沖臉盆里的小鯉魚神秘地說,嘰哩呱啦唧哩呱?嘰哩呱啦唧哩呱!我問她,奶奶你說什么呢?奶奶說,大水,將至。

我看不到大水將至的任何跡象——天空是藍(lán)色的,土屋是粉色的,大壩是黃色的。蝌蚪是黑色的,毛蟹是青色的,鯉魚是紅色的。香蒲是褐色的,水松是綠色的,燕子花是紫色的。我是乳白色的,母親是粉白色的,奶奶是灰白色的——沼澤里的一切安逸守舊,按部就班。偶爾會下一場雨,不大,也不小,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沼澤便生出一個個鏡子般明晃晃的水洼,水洼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繩子串著,甩成復(fù)雜美妙的圖案,又在每一個水洼的邊緣濺出更多更小的水洼,又在每一個小水洼里生出很多銀白色透明的小魚,沼澤便豐富立體起來。那個夏天魚蝦四起,毛蟹成群,蘆葦開出白花,蝌蚪脫掉尾巴,田鼠攀上大壩,蛤蟆喊聲連天,沼澤繁榮擁擠,一派生機(jī)勃勃。那個夏天給我的最大感覺便是潮濕,悶熱,喧嘩而又安靜,然后,稍有一點(diǎn)點(diǎn)寂寞。我想那年的沼澤不會再有大水,以后的沼澤不會再有大水。大水成為永遠(yuǎn)的過去,未來日子里,這個叫做大水村的沼澤,必將風(fēng)順雨調(diào)。

然大水說來就來,讓人猝不及防。

母親五天前去了鎮(zhèn)子,至今沒有回來,我想這一次,她也許會永遠(yuǎn)消失。光著身子的奶奶坐在炕頭上一言不發(fā),我躺在院子里翻看《唐詩三百首》,天就低下來了。無風(fēng),云彩一點(diǎn)一點(diǎn)堆積,疊成岌岌可危一觸即塌的一摞,幾乎伸手可及;它們飛快地變換著顏色,黃,深黃,青,青黃,灰,青灰,黑,灰黑,焦黑,正午的沼澤轉(zhuǎn)眼間變成日落以后的詭異黃昏。然后雷聲滾滾,由遠(yuǎn)至近,由上至下,雨點(diǎn)就砸下來。雨點(diǎn)核桃大小,空中拖出長長的尾巴,甚至拉出尖銳的唿哨,啾——嘭嘭嘭嘭嘭,沼澤被砸得坑坑洼洼。我逃回屋子,奶奶正興奮地趴在窗臺,對著黑壓壓的云層喃喃自語。嘰哩呱啦唧哩呱!她說,我乃鯉魚精,下凡顯神通……我說奶奶奶奶,下大雨啦!她說,嘰哩呱啦唧哩呱!天地自混沌,人間難清明;東西南北中,我來保安生。此時雨點(diǎn)變得稠密,噼哩啪啦砸上窗子,我看到一只張皇失措的綠頭蠅被一個雨點(diǎn)砸得血肉模糊。雨水很快在院子里流成小河,河面上鼓起雞蛋大小的氣泡,氣泡啪啪啪地破裂,單那破裂聲,便令人毛骨悚然。奶奶再一次檢查她的身體,又搖搖頭,失望地說,我好像還沒有長出尾巴。雨變得更大,如同天幕中垂下直直的水繩,水繩萬萬條,沼澤被罩得密不透風(fēng)。這時我欣喜地看到母親和鯤,他們彼此攙扶著撞進(jìn)柴門,模樣狼狽,表情驚恐。母親一進(jìn)門就給奶奶跪下,她說走吧娘,走吧娘,老天爺發(fā)瘋了!奶奶朝她翻翻眼睛,說,我是鯉魚精。母親說幾天前我去大壩上看了,大壩就像一個篩子,大壩保不住啦!奶奶低頭瞅瞅臉盆里的小鯉魚,說,我是鯉魚精。臉盆里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水,小鯉卻不計較,照樣游得歡快。母親說咱們得快些離開這里,要是再蹭一天半晌,怕是想走也走不成了。奶奶將手伸進(jìn)臉盆,小鯉馬上游過來,熱情地親吻她的手指。奶奶再沖母親翻翻眼睛,說,我不但可以自保,還能夠救人。母親仍然跪著,表情卻有了惱意,她說你到底走不走?奶奶說,我乃鯉魚精,下凡顯神通。母親猛然彈起,大吼一聲,閉嘴!奶奶便真的閉上嘴巴。閉上嘴巴的奶奶干脆將鼻子也捏住,于是她的臉色由灰變紅,由紅變紫,由紫變黑,身體開始搖晃,眼珠霎時血紅。很久后她猛地張開嘴巴,鼻涕眼淚噴濺而出。我能用鰓呼吸,奶奶痛苦地說,我馬上就能長出背鰭。

水涌進(jìn)屋子。水面上掙扎著無數(shù)大腦袋的蝌蚪和朝生暮死的蜉游。大雨遠(yuǎn)遠(yuǎn)超過傾盆的程度,往外看,天地間只剩一堵緊貼門窗的白色水墻。鯤怪叫著沖出屋子,一會兒回來,抖著嘴唇告訴我們,大水已接近壩頂,如果雨不停,只需半個小時,大壩必毀。他是游回來的,他精疲力竭,歪倒在炕,再也爬不起來。母親看看奶奶,咬咬牙,再一次給她跪下。走吧娘!她說,你想死,可是你不能拖著我們。奶奶說,我沒拖著你們,你們不用管我。母親說,可是娘,這次注定躲不過啦!奶奶說,我和你爹躲過大水……母親說你和爹躲過大水,因為你們還年輕,因為水還不夠大。奶奶說,你和我兒躲過大水……母親說我和你兒躲過大水,因為那時你還不用照顧,因為你兒水性好,因為水不夠大……因為……僥幸。奶奶說那時你怎么不走?母親便熨貼了表情,她說娘,你們收留我,我感激你們。就算出去,我也是沼澤的人??墒悄?,我和焱不想死在這里?。∧棠唐财沧?,扭頭看向窗外,目光變得窅遠(yuǎn)。她再一次開始呶呶不休,她說嘰哩呱啦唧哩呱,我乃鯉魚精,下凡顯神通……

雨突然停下。像空中展開一張巨大的油布,像一盆水徹底澆完。我趴上窗臺,我看到搖搖晃晃的大壩。水無浪,無浪之水更加可怕。它的能量不是瞬間爆發(fā)而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累加,它讓大壩不堪重負(fù),危于累卵。命懸一線的大壩甚至不停變換形狀,如同一張被風(fēng)撕扯得忽閃忽閃的紙。黑云們休整片刻,再一次齊聚而來,彼此擁擠,推搡,摞疊,吞噬,終于接上壩口。這是真正的大水。這是真正的大水。這是真正的大水。如果說這是真正的大水,那么生我父親和生我姐姐那兩次的大水,充其量只是一朵浪花,一個漣漪。只需輕掃一眼,你便能感覺出它的力量。積聚的力量。無處釋放的力量。天崩地裂的力量。當(dāng)然還有空中的力量——積木般摞疊一起的黑云的力量。云是剛才的幾十倍幾百倍,我相信每一塊摞起的黑云里,都藏了足以灌滿整個何洲鎮(zhèn)的大水。雷聲再一次響起,沉悶,連成一片,卻不是由遠(yuǎn)至近,而是在我們頭頂炸開。摞疊的云塊被雷聲訇然震塌,天空里鋪散得到處都是。

屋子里灌滿了水。水面越來越高,跪倒在污水里的母親,只露出一顆濕淋淋的頭顱。然她仍然跪著,她說奶奶不走,她就一直跪下去。雷聲止,雨點(diǎn)再一次嘭嘭落下,不但有了核桃的大小,更有了核桃的堅硬。大壩千鈞一發(fā),危在旦夕,我聽到它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我看到它像一座山一般向我們隆隆推進(jìn)。沒有一絲風(fēng),雨直來直去,連接云與水,天與地。云水喧騰,天地轟鳴,到處黃濁,到處白亮,到處都是大水,大水,大水。心急如焚的鯤終于失去耐心,他拖母親起來,又對奶奶說,由不得你胡鬧了。他不由分說將奶奶背起,就像背起一只羊或者一條狗。他吩咐母親,照顧焱!便試圖沖出門外。奶奶開始拼命掙扎,狂呼亂叫,又撕又咬,幾乎將兩根又尖又長的手指捅進(jìn)鯤的眼睛。突然鯤一聲慘叫,扔下奶奶,我看到,他的后頸多出兩個整齊的冒血的窟窿——奶奶用失去牙齒的牙床將他咬傷,我堅信那個瞬間的奶奶擁有了母狼般的力氣。

奶奶如烏龜般爬回炕上。她操起沾滿鱗片的殺魚刀,兩眼放出幽藍(lán)的光芒。她不說話,她的目光依次掃過每個人的咽喉,我感覺那里即刻變得冰涼。

問你最后一遍,走不走?鯤痛苦地捂著脖子,說。

奶奶不說話。

你去死吧!鯤拉起母親,又拉起我。

我也不走。我說。

焱!母親甩開鯤的手。

我想陪奶奶。

焱!你會死的……

我抱住奶奶。奶奶渾身冰冷,滾燙,堅硬,柔軟,蒼老,年輕,粗糙,細(xì)膩,戰(zhàn)栗,安靜。奶奶是人,老人。奶奶是魚,鯉魚。奶奶是幽靈,精靈,神靈,圣靈。我抱住她,我看到大水終于接上壩口甚至高過壩口。它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危險的拱形,如同一只倒扣的巨大的鐵鍋。奶奶再一次嘰里呱啦地念起咒語,大壩在她的咒語里做著最后的毫無意義的抵抗和掙扎。

母親絕望地哭起來。她掩住臉,淚水依然噴濺。鯤彎腰將她扛起,她于是變成幾分鐘前歇斯底里的奶奶。她嚎叫,撕咬,亂蹬亂踢。那個下午,母親和奶奶成為世界上最瘋狂最暴虐的女人。

奶奶叫做花。母親也叫作花。兩個誤入沼澤的女人,名字竟那般巧合。她們一起在沼澤里度過二十年時光,她們很少吵架,更很少交流。

終于,母親不再掙扎。她順從地配合著鯤,一起游向遠(yuǎn)方。那一刻我后悔了,我想喊住母親,可是我用牙齒將那句話咬碎。母親放棄了我和奶奶,放棄了沼澤和大壩,她令我無比傷心。從此她與沼澤再無關(guān)系,與我和奶奶再無關(guān)系,就算以后她想重新回到沼澤,我和奶奶也不會答應(yīng)。大水里的她和鯤仿若兩只渺小的水蠆,運(yùn)氣好的話,他們可以在午夜時分游出沼澤,到達(dá)距這里最近的高地。我和奶奶祝福他們。

我守著奶奶,感覺末日來臨。大水越漲越高,越漲越高,巨大的鐵鍋愈來飽滿,卻依然沒有一滴水從顫動的壩口漏出??墒俏抑?,現(xiàn)在,天空中每落下一滴雨,都可能讓大壩欻然崩潰,然后,大水吞噬一切,我和奶奶瞬間不在。

是這樣,我們不可能逃出。奶奶那般蒼老,我又那般年少。我不相信奶奶是鯉魚精——就像我不相信橙子與橘子是一回事,野貓與猞猁是一回事,狼與狗是一回事,青鯉與紅鯉是一回事——就像我不相信父親和我是鯉魚精?;蛘?,就算奶奶是鯉魚精,浩瀚大水里,她也沒有能力自保和救人。奶奶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抹一把鼻涕,盈出混濁的淚水。她伸出手,輕撫我的額頭,她說,焱,焱,閉上眼吧!

我閉上眼。我看到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我的姐姐。我看到深愛父親的那個狐般的女人。我聽到爺爺、父親、姐姐和那個女人在呼喚我,我聽到多年以后大漠里的女人在呼喚我。我緊緊抓住奶奶的手,她的手變成冬日屋檐上寒徹骨髓的冰凌。

我想我睡著了,因為我做了無數(shù)個夢。夢里我被推上浪尖,卷進(jìn)旋渦,再推上浪尖,再卷進(jìn)旋渦,夢里的爺爺、父親、姐姐、狐般的女人和大漠里的女人每人救我一次,讓我大難不死。很久后我醒來,天已黃昏,奶奶斜倚墻根睡去,即使在夢里,她仍然含糊不清地重復(fù)她的咒語。面前臉盆里,金色小鯉在少得可憐的水里游得暢快。

我撲上窗臺,我看到大雨奇跡般停下。我看不到鐵鍋般凸起的水蓋,我看到的只有完好無損的大壩。我們可愛的可敬的頑強(qiáng)的偉大的大壩成功地阻擋了大水最為安靜卻是最為猛烈的攻擊,我們的土屋在大水里挺過了最為艱難最為危險的時刻。土屋稍遠(yuǎn)處,水松的枝椏之間,母親和鯤,如同兩顆懸掛的搖蕩的人形的果實。

我搖醒奶奶,我語無倫次地說大雨停啦大水退啦大雨停啦大水退啦!奶奶睜開眼睛,說,嘰哩呱啦唧哩呱!我撲開窗子,我說奶奶快看大雨真停啦大水真退啦!奶奶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然后,咧開嘴,“哇”一聲哭起來。她又哭又笑,且笑且哭,她在哭和笑的狹窄縫隙里一遍遍念著爺爺、父親和姐姐的名字。然后她站起來,張開雙臂,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奶奶后背上,真的長出鯉魚般紅色的背鰭。

然后奶奶便摔倒了。張開的雙臂讓她失去平衡,她晃了晃,一個趔趄,撲倒在炕。她的腦袋砸進(jìn)臉盆,小鯉隨之躍出。我想奶奶也許想乘機(jī)親吻這條保佑我們的金色小鯉,可是奶奶的身體抽搐一下,又猛然拉長,再也不動。我慌忙拉她起來,卻見她眼球凸出,嘴巴緊閉。我試試她的鼻息,摸摸她的脈搏,我知道,奶奶在突然之間死去。

奶奶躲過無數(shù)次大水,卻淹死在臉盆里,她的死滑稽、狼狽、悲涼并且蹊蹺。小鯉蹦蹦跳跳,扎進(jìn)炕間污水,輕輕扭動身體,快活地游走。我陪了一會兒奶奶,涉水走出屋子。然后,我看到,一拱艷麗的彩虹之間,果實般的母親和鯤,終從樹上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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